玄説王朝世祖三十一年
雲霓一肩挑起了紫衣所有的工作,照例每天安排遙翔的生活起居,每天處理內院的大小事務,每天將書房和寢居收拾的妥妥當當。只是,她不會笑了,也很少聽到她開口説話,即使開口,也決不多説一個字。紅袖的神智完全陷入混亂,星兒除了照顧她,也成為雲霓最得力的助手。雲霓從來不支使她做事,她也安份地不靠雲霓太近,但總能適時將事情做好。兩個女人形同陌路,卻配合的天衣無縫,上天有時真會作弄人。
雲霓停下手中的活計,抬眼看星兒有條不紊的動作,不由在想:可能她當初判斷錯了,星兒遠比紅袖要高明得多呢。但是有一點她不會看錯,星兒的心地不壞,當初是被紅袖唆使也好,是嫉妒心作祟也好,總之,她是一心一意向着遙翔,如果真的找不到更好的人選,將紫衣姐姐的託付交給星兒,也算可以了。想到遙翔的質問:"你的心也死了麼?"她的心沒有死,只是寒了。心死就不會有感覺,但是她現在依然覺得冷,鋪天蓋地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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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越來越濃,夜深的時候,雲霓不忘為遙翔披上一件外袍。他下意識的攏緊衣襟,無意間碰到她冰冷的手指,順勢握住了,放下筆,用兩隻手掌包裹住她冷冰冰的小手,道:"為什麼自己不加件衣服呢?你的手好涼啊。"她不回答,任他靜靜的握着,她從不反抗他,只是不反應。
遙翔嘆氣,近日他嘆氣的次數比以往十幾年都多,他覺得自己在迅速衰老,無論在身體上還是心境上都是如此。以往朝中事家中事可以和遙沖和雲霓商量,現在一個不在身邊,一個緘口不言,他想吐一口氣都難。他承認對自己身邊的女人吝於付出,卻貪婪的汲取她們默默的奉獻,今天這樣的局面,是他一手造成的。嚐到情薄意冷的滋味,才知道那幾個女人心底的痛苦。但是遙翔永遠是遙翔,即使他知道錯了,即使他知道一句摯情的話語就可以攻破雲霓的心防,他也不會説,不會做。他不是遙衝,決不會向女人低頭,更不會向女人乞求温情,即使他心中強烈的渴望雲霓的温言軟語和清脆的笑,即使他看着她的淡然和冷漠時時會感到心痛。他,太習慣於女人無條件的付出!
他放開雲霓的手,重新拿起筆,低聲吩咐:"明晨早半個時辰叫我。"她點頭,退到他身後,他現在連聽她應聲"是"都是奢求。
遙翔所謂的"叫",不過是提醒他上朝的時候到了,他近日幾乎連續徹夜不睡。遙沖走後,三軍統帥之職一直由禁軍首領暫代,如今胡天道鬧的厲害,朝中急於找人接替這個職位。三軍統帥,意味着執掌所有的兵權,意味着手握半壁江山,任何一派都不願放過這個機會,任何一派也不願別派輕取這個機會,然而又找不到各方均認可的人選,事情一直僵持不下。
今日早朝,遙翔又駁回了遙括推舉的人選,恨的他咬牙切齒,神情似要咬下遙翔的一塊肉。遙翔保持着平靜疲憊的微笑,言辭有條有理,逼的遙括無話可説。
下殿來,尉司馬湊近遙翔,虛偽地笑道:"平王爺,您幾日來駁回了朝臣推舉的四位人選,就不知王爺心中究竟中意誰?"遙翔笑道:"本王心中,除了北靖王,無人可擔此重任。"尉司馬道:"王爺説笑了。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不可一日無帥-,難道真要等到靖王爺玩夠了回來,再來理會外敵侵擾之事?"遙翔請教道:"那依尉大人的意見…
…"尉司馬謙虛道:"老夫一屆文人,對用兵打仗之事一竅不通,哪裏敢多言?只是憂國心切,忍不住多嘴,還請王爺見諒。""尉大人説哪裏話?憂國憂民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遙翔陪着笑臉,心中暗道:老狐狸,想探我的口風,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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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偌大的書房居然空無一人,近日他已漸漸習慣這份沉悶的寂靜,獨自坐下休息。一會兒,覺得口渴,一摸茶碗,居然是空的。他不由皺眉,雲霓是怎麼搞的?人不在也就罷了,居然茶也忘了沏,難道出了什麼事?想至此,不由高聲叫道:"雲兒?雲兒?"剛叫兩聲,就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雲霓推門進來,揚着手裏的一封信函,滿面喜色,忍不住就要開口,又頓住,跑過來將信交給他。
難得見雲霓冷漠的臉上閃現光彩,遙翔急忙抽出來看,是遙衝的信。説他已經找到了柳惜顏,兩人言歸於好,近日就要回京,但是還求遙翔為惜顏父女重新安排身份,以便掩人耳目。另外,他會順路收拾胡天道,為這場多年征戰做個了結。
"太好了。"遙翔激動的拉着雲霓的手,喜道:"麼弟回來,三軍統帥之事迎刃而解,胡天道那廝也不能再興風作浪,免去了我整日與東西兩王和尉司馬朝堂舌戰之苦。"雲霓連連點頭,替他高興,更替遙沖和惜顏有情人終成眷屬高興,唇邊不由自主的泛起一朵明媚的淺笑。
遙翔看得痴了,他有多久沒有看到她的笑容了?久到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她發覺他的目光有異,立即收斂笑意。
"不,不要。"他驚喊,直覺伸手碰觸她的唇角,想要抓住那抹笑容,但是依然在他指縫間眼睜睜溜走。他看着空空的雙手,茫然苦笑道:"我竟然連你的笑容也留不住了。"一股強烈的疼痛襲上心頭,迅速刺穿了他的五臟六腑,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竟然連你的笑容也留不住了。"他一句話説的雲霓心中酸酸澀澀,下意識扭過頭去,哪裏還笑的出來?他是她的爺呀,她的主人,她的恩人,她的男人。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在朝堂上翻雲覆雨的王爺;那個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對男女之事無心無情的王爺;那個沉穩冷靜,笑對紅塵,凡事胸有成竹的王爺。如今,竟然像個疲憊的孩子,用着倉皇無助的語調,幾乎在乞求她的憐愛了。她寒冷的心有一角開始融化,但是仍然開不了口,伸不出手,有些感情,就像時間和流水,一去不復回。她現在已完全體會得到銀月的痴、碧荷的哀、紫衣的傻,紅袖和星兒的妒。當初信誓旦旦的説過"無心無所求",恐怕要自己打自己的嘴了。除非她不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鐵打的,否則無法做到無怨無悔無所求。既有所求,就會失望;既然失望,就會有怨;既然有怨,難免有恨。有時,她真的想過抽身而走,但,畢竟還是有一絲不捨。她走了,爺就真的孤單一人了,星兒靠不靠得住她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就算靖王爺回來,也不可能陪爺一生一世。而且,她懷疑自己根本沒有碧荷的勇氣,她可以與爺慪氣,可以冷漠,可以不説話,卻無法確定能夠忍受從今以後見不到他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得不到他的消息的日子。當真如此,她可能會痴,會瘋,會死。心死,心死,説起來容易,做起來好難,若心真的已死,怎會單單因他的一句話,就令她心潮起伏,鼻酸眼濕?放手,放手,真能放手,就不會計較紫衣的囑託,就不會牽絆她走後他的生活。情!放下了,收不回;傷過了,補不回;剪不斷,理還亂;放任它,蝕心肝。
遙翔單手抵着胸口,這次那隻大手將他的心臟攥的死緊,用力再用力,似要把他的心捏爆。豆大的汗珠沿着額頭鬢邊滾落,整張臉白裏透青,全身已痛得快失去知覺,渙散的目光中見雲霓滿臉驚恐,彷彿還聽到她的驚呼:"爺?"一定是痛的產生幻聽了,她怎麼可能開口叫他?失去意識之前他還在想:她怎麼又哭了?他的心已經痛到承受不起她的眼淚了!
他高大的身軀虛軟的栽下靠椅,雲霓撐不住他,隨他一起跌倒,用嬌小的身子為他抵擋落地時的衝撞,她聽不出自己的聲音到底是什麼音調,只知一直呼喊:"爺,爺,您怎麼了?爺?來人那,快來人那……"***************************************************************8宮中太醫全部到齊,連皇上也親臨探視。太醫們診完脈商議一陣,最後渠太醫道:"啓稟皇上,平王爺患的是心力憔悴之症,主要是長年勞心勞力所至,病的已經不輕,今後一定要多休養,少操心,避免情緒過於激動,否則,再有一次,恐怕就……"眾人都明白他意思。皇上傷心道:"他年紀輕輕,竟得了這種病,我當真不該交給他那麼重的擔子。"遙隆在一旁趁機道:"父王,二弟多年為國事操勞,才會患此頑症,今後我們其他兄弟自當多多盡心,替他分憂,以便他能安心靜養。"皇上責怪道:"你身為兄長,卻遠不及翔兒懂事,你們誰有他一半能耐,也不必拖累他到今天的地步。"遙隆遙括一齊垂頭道:"是,兒臣無用,今後定當盡心盡力。"他們口中説的謙遜,但隨皇上離開的時候,滿眼皆是得意。遙隆心道:當真是天命不可違,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老三處心積慮陰謀數年,被老二除掉;老麼愛美人不愛江山;老四雖然有野心,還必須靠着我這棵大樹;老二嘛,最是辛苦,沒料到得此不治之症,到頭來為我做了嫁衣裳。爭來爭去,皇帝的寶座還是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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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黃的臉,深鎖的眉,緊合的唇,銀絲隱隱的發。雲霓顫抖着撫過她所熟悉的五官,此刻看來那麼疲憊,那麼脆弱,令她不敢相信這是她那個睿智沉穩,温和親切的爺。到此刻她還無法從剛才的驚恐中恢復過來,在他倒下的那一瞬,在喚他不應,搖他不醒的那一瞬,她覺得自己也隨着他死過一次。他不張開眼,她的心就無法恢復正常跳動。
星兒看着雲霓痴痴呆呆的樣子,扭頭悄悄拭淚,心中自嘆不如。她知道無法勸雲霓去休息,所以默默退下,將爺留給雲霓一個人。如果爺終將屬於一個女人,那麼這個人非雲霓莫屬。
天黑了,天亮了,雲霓一動不動的坐着,頭輕輕的靠在遙翔枕邊,大眼睛圓圓的睜着,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細微變化。遙衝受罰昏迷之時,柳惜顏不願假他人之手照顧,現在如果有人要她離開遙翔半步,她會與那人拼命。怎麼現在才發覺呢?早在上一次他在她門外伏地乾嘔的時候,就應該注意到他的不適了。那時自己完全沉浸在悲哀之中,甚至打算對爺的一切都不再關心。是她的錯,是她的錯啊!如果遙翔真的有什麼不測,她的心意與惜顏當年一樣,隨他去!無力分辨心中痛得快死去的感覺是因為愧疚,感恩,還是愛,總之她要陪着他,同生共死。
天邊泛起魚肚白,星兒端着茶盤進來,看一眼石像般的雲霓,立時面色慘白,手中的藥碗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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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空間籠罩着詭異的迷霧,攪的人分不清楚方向。遙翔在原地徘徊,不敢輕易邁出一步,迷霧深處彷彿處處隱藏着危機。突然,一點光亮在遠處出現,閃爍着,跳躍着,旋轉着,引誘他走向陷阱。他的目光隨着光亮轉,腳下仍然小心的停留在兩步的範圍內。那光亮賣力的閃爍,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銀色的瀑布。一張嬌豔美麗的女人面孔在飛瀑中浮現,是雲霓!她朝他微笑,温柔的向他招手。他面露喜色,朝她邁出一步,未待放下,就聽到周圍飄忽陰森的笑聲,帶着迴音撞入他的耳鼓:"去吧,去吧,往前走吧。"他辨出那是遙鋭的聲音。
雲霓笑得很柔很甜,持續的向他招手。他向前挪了一下,耳鼓內的聲音更響:"去吧,去吧……"遙鋭、遙隆、遙括和尉司馬扭曲的臉龐在迷霧中出現,圍着他快速轉動。他的腳步停頓,緩緩的,緩緩的收回。雲霓的笑容漸漸收斂,唇際浮起一抹哀傷,笑的彎彎的眼睛張大,清澈的眸子湧上水光,滑下兩滴淚。他伸手欲抹,她偏過頭去,絕望的看他一眼,影像在白瀑中慢慢消失。
"不,別走。"遙翔大喊,忘記了隱藏的危機,忘記了耳鼓中縈繞的聲音,忘記了身前身後旋轉的人影,急急追着那光亮而去。邁出第三步,就覺腳下一空,身子掉下無底深淵,不斷的往下沉,往下沉……
極度的恐懼攫住了他,他猛然張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有人影在晃動,耳邊縹緲的聽到人聲:"醒了,醒了,爺醒了。"身上像破敗的機器,每一寸都不聽使喚。
視線在片刻後變得清晰,他看到渠太醫上前來搭他的脈搏,温和的問:"王爺,您覺得如何?""還好。"他吃力的吐出兩個字,聲音微弱的像蚊子叫。
渠太醫回頭道:"沒事了,醒來就沒事了。"他的目光移到太醫身後,看到了星兒、管家、遙隆、遙括和另外幾位太醫,聽得遙隆的聲音道:"來人,趕快進宮將喜訊稟告皇上。"雲霓呢?他是追着她醒來的,張開眼卻看不到她。他的目光又重新掃視了一遍牀前的幾個人,越過遙隆和遙括時停頓了下,他們來幹什麼?像探視遙鋭一樣來幸災樂禍的嗎?看他們竊喜的樣子,彷彿他再也起不了牀似的。他目前無力思考這些,等身體好了,到朝堂上再與他們計較,他現在只想見雲霓,問她為什麼又流淚了,問她他昏倒前是不是真的聽到了她的呼喚。
星兒見遙翔的目光一直在梭巡,上前來附在他耳邊道:"爺,雲霓姐姐照顧了您兩天兩夜,先去休息了。"遙翔鬆了口氣,原來她是累了,不是對他漠不關心。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徘徊過一次,有些事情突然變得不再那麼重要,有些感情突然變得異常強烈。如果立即會死,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江山麼?皇位麼?百姓疾苦麼?都不是。他想見遙衝,想見父王,想雲霓陪在他身邊,聽她脆如銀鈴的笑,看她流光溢彩的眼睛。為什麼人總是在生死一瞬間才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他微合雙目,不理會遙隆虛情假意的問候,不理會渠太醫嘮嘮叨叨的囑咐,昏昏沉沉的又想睡,也許再次醒來就可以見到雲霓了。
"各位先請回,讓平王爺休息吧。"渠太醫適時出聲趕人,又摸了摸遙翔的脈搏,確定平穩才起身欲退下。
遙翔突然出聲喚道:"渠太醫,我得的是什麼病?""呃……"太醫猶豫不言。
遙翔笑道:"老太醫不妨直説,即便是什麼絕症,本王也可以坦然接受。"太醫連忙道:"也並非如此嚴重,王爺患的是心力憔悴之症,只要安心靜養就好。宮中府中補品甚多,只要王爺少操心,不激動,應當性命無虞。""心力憔悴,"遙翔低喃,心臟突然一陣抽搐,冷汗順着蒼白的臉側滾下。
"王爺,"太醫驚呼,上前握住他的手勸道:"您千萬不要激動。""心力憔悴!"遙翔又重複一遍,待心上的刺痛漸緩,才茫然問道:"豈非等於今後再也不能上朝議政了?"太醫見他神情不穩,婉轉道:"要視情形而定,若王爺身體恢復的好,當還可以……"遙翔突然乾笑兩聲道:"報應,報應。我為皇位之爭,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到頭來果然如三弟一般,竹籃打水一場空。"渠太醫乾枯的老眼忍不住濕了,勸道:"王爺,端王爺與您豈能相提並論?您十幾年來為朝廷為百姓做的事,哪一件都可比明君聖主,如果可以,老臣願意代王爺身受頑疾。"遙翔見他真切的神色,搖頭嘆道:"罷了罷了,我輔政十五年,雖未做過一天皇帝,但終究贏得今日的名聲地位,此生也算無憾。""王爺。""你去吧。"他側身閉目,不再説話,耳聽得沉重的腳步聲漸遠,門被輕輕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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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滴濕冷的淚從頰邊滑過,沒入剛剛冷汗浸濕的地方。他抹過眼角,愣愣看着指尖上沾的水跡,哭了嗎?原來自己還會流淚啊!自懂事以來,第一次哭是為孃的死,第二次哭是為銀月的死。這一次,為的是自己,為的是造化弄人。
温熱的水滴不斷落在臉上、手上,遙翔不由皺眉,男子漢大丈夫,眼淚怎麼不斷呢?隨即驚覺不對,這眼淚不是自己的。他抬眼望去,見雲霓站在牀頭,淚眼朦朧的望着他,晶瑩的淚滴顆顆滾落,沾濕了面頰,沾濕了紅唇,沾濕了他的手臉,沾濕了錦被,沾濕了他的心。
一股熱氣衝向眼角和喉頭。
"傻丫頭,"他心疼的微笑道:"別哭了,你再哭,爺的心又要疼了。"雲霓急忙抹乾眼淚,冰涼的小手放在他心口輕撫,彷彿這樣就可以降低他的疼痛,低低柔柔的問:"爺可覺得好些了?"遙翔長長嘆道:"你終於肯跟爺説話了。""爺,"她悽悽哀哀的喚一聲,淚又湧出,撲到他身上喊:"雲兒錯了,雲兒錯了,雲兒再也不跟爺賭氣了。雲兒今後時時刻刻支應着爺,時時刻刻對爺笑。"他低低道:"你這話可做得準?"她用力點頭。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既然做得準,怎麼還哭呢?來,笑一個給爺看。"她勉強扯起嘴角笑了下。他大皺眉頭,板起臉道:"難看。"她又試了幾試,終究笑不出來,最後握着他的手道:"爺要雲兒笑得好看,就快些養好身體。"他笑了,刮一下她紅通通的鼻頭:"又在利誘爺了?"揮手之間碰到她頭上覆的輕紗。
難怪覺得她怪怪的,整個頭髮都用黑紗包了起來,看着怎麼會不彆扭?他挑眉道:"又不出門,戴這羅嗦的東西做什麼?"雲霓起身急躲,仍然慢了一步,被他抓住輕紗一角,藉着她向後躲的力道,輕易扯了下來。
一頭亮白的銀絲在空中飛旋,襯得她憔悴的面容突然明豔,襯得她驚慌失措的眸子烏黑閃亮。他錯愕的抓着那條輕紗,像被點了穴道,不會動了。她手忙腳亂的攏起髮絲,徒勞的用雙手遮掩,奈何兩隻手能夠遮擋的有限,她低喊一聲,轉身就往外跑。
"雲兒。"遙翔大喊,急着起身,但虛弱的身體根本無法支撐自己,整個從牀榻滾落。
"爺,"雲霓驚呼,急忙跑回來,跪在地上吃力的扶起他,讓他靠着自己。
他一手攀着她的肩頭,一手顫抖的撫過她的白髮,連聲音都是顫抖的:"雲兒,這是怎麼回事?你的頭髮怎麼會?"她不敢接觸他的目光,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好醜,急促而破碎的道:"爺,雲兒先扶您回牀上,地下涼,您的身子受不了。""別管他涼不涼的?"遙翔大喝,"告訴我你的頭髮是怎麼回事?"她偏過頭,咬緊下唇,沉默了。
"雲兒?"他小心翼翼的轉過她的臉龐,眼裏全是震驚與心疼,沒有厭惡,沒有嫌棄,顫聲道:"是為我,是為我對嗎?"她眨掉眼中的淚,突然好温柔好温柔的笑了,掬起他鬢邊一綹灰白的髮絲,輕聲道:"雲兒説過要做爺的紅顏知己,這一頭白髮不是正與爺相配麼?除非爺嫌它難看。"她年輕美麗的面孔上掛着淺笑,閃着淚光,在一頭銀白如瀑的髮絲映襯下,説不出的妖冶詭異,説不出的蒼涼悽美。
紅顏知己呃!他猛地將她擁在懷裏,抱的密密實實,緊的彷彿要將兩人融為一體,沉痛的道:"我為朝政辛苦十五年,不過換得兩鬢風霜,而你為我,居然一夜白頭。我……"他的喉嚨被湧起的熱浪堵住,鹹澀的水珠悄悄的一點一滴的浸潤她的銀絲。這是他第四次哭,這一次,是為了雲霓,為了這個幫着她,守着他,疼着他,愛着他的女人。若在以往,一夜白頭又如何?最多換得他片刻震驚罷了,而此時,他只想用整個後半生來回報她的深情。
他在她的明眸中搜尋到自己疲憊蒼白的影子,深陷的眼睛裏閃着不曾熟悉的柔光,像遙衝看柳惜顏的眼神。這就是"愛"吧!誰會想到,年僅三十一歲的人卻有着盡五十歲的蒼老?誰又知道,他的後半生還能看到幾個清晨?這個時候才學會愛人,是不是太遲?這個時候才向她承諾一生一世的情誓,是不是太自私?即使遲了,他也不會放開她,他已經自私的毀了她的青春,那就不妨自私到底,霸佔她的一生。
"雲兒,"他低抵啞啞的開口,"你曾説過要伺候爺一輩子是嗎?"她點頭。有點疑惑,有點緊張,有點惶恐,生怕他又説出什麼冷硬絕情的話。
"現在依然沒變麼?"她再點頭,雖然做不到無心無所求,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會想離開他了。
"好。"他閉了閉眼,安心的靠在她肩上,"記住你的承諾,爺要你守着我一輩子,直到我死。就算我自私吧,就算我霸道吧,總之從今以後,你休想再離開我。"她震驚的看着他,那聲音低沉卻堅定,那眼神温柔卻熾熱,那笑容虛弱卻真誠,那心跳雜亂卻凝重。他自私的霸道的索取她的承諾,同時也給與她承諾:從今以後,他再也不會讓她離開。
她柔軟冰冷的身軀在他的懷抱中恢復温熱,那些已經冰封的情緒如潰堤的潮水洶湧而來。夠了,這就夠了,她從來不是貪婪的女人,他也從來不是慷慨的男人,所以這一句"休想離開",已經是他和她的極限。
她深深的埋進他的懷抱,彼此鬢邊白髮糾纏,眼中的淚光在微笑……
ps:如果你覺得整個故事到這裏已經完整,或者你對這個結局非常滿意,又或者你還沒有準備好手絹和臉盆,再或者你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有暴力傾向(比如説:會失手扭斷一隻貓的脖子。)那麼,奉勸你不要看尾聲。
尾聲
玄説王朝世祖三十三年
遙翔倚在躺椅上,懷裏抱着三歲的小追情,給她唸書。
“江南江北雪漫漫,遙知易水寒,彤雲深處望三關,斷腸山又山……”
追情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耐的蠕動,小腦袋東轉西轉,搜尋可以引起她興趣的東西。
遙翔拍了她的小胳膊一下,低聲斥道:“坐好,聽着。‘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
追情眼珠子賊溜溜的瞄上他鬢邊白髮,小手悄悄的伸過去,抓住,用力一拉……
“頻聞遣使問平安,哎呦!”遙翔痛呼一聲,拍掉她的小手,“小丫頭淘氣,不好好聽書,怎麼扯伯伯的頭髮?”
追清“咯咯”笑着。兩隻小胳膊圈緊他的脖頸,問道:“伯伯,你和雲姨的頭髮為什麼是白的?爹爹,娘和情兒的都是黑的。”
遙翔將書冊丟置一旁,撫着她黑亮柔軟的頭髮,微笑道:“因為伯伯和雲姨是一家人,你和爹爹、娘是一家人。”
“那我們家的老管家和伯伯是不是也是一家人?他的頭髮也是白的。”
遙翔被個三歲孩童問的啞口無言,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惜顏推門進來道:“不是,老管家和白頭髮的廚娘是一家人。”
“娘。”追情爬下遙翔的膝蓋,衝進惜顏懷裏。
雲霓隨後進門,將藥碗端到遙翔近前:“爺,該吃藥了。”遙翔像喝茶水一樣輕鬆飲盡。雲霓收好托盤,拾起書冊笑道:“爺,您也太心急了,小郡主才多大?您給她念這種書她怎麼聽得懂?”
惜顏笑道:“二哥將情兒當男孩子來教,恨不得她將來成為一位大大的忠臣。你呀,還是趕快給他生個兒子吧。”
雲霓黯然淺笑,遙翔輕輕握住她的手道:“雲兒照顧我已經很辛苦,不需要多個孩子受累。”
雲霓感激的看着他,瑞王爺之事後,她便自食草藥,永絕後患,沒想到卻造成今日的遺憾。他總是以自己病體虛弱為藉口,説着不要子嗣,可是見他寵愛追情的樣子,她知道他喜歡孩子。要是能找到碧荷就好了。
惜顏不知內情,還當遙翔真的體恤雲霓,羨慕道:“也好,這小鬼有時真磨人呢!”
遙衝在門外大聲道:“誰説我的寶貝女兒磨人?”話音落,人已經進來了。
“爹爹。”追情喊着,掙脱了母親的懷抱。遙衝一把將她抱起,親了又親,舉到肩上讓她騎着,樂得小追情又嚷又叫又笑。
惜顏無奈道:“你呀,寵壞了她。剛剛下朝就陪她瘋,也不閒累。”
“不累,不累,在朝堂上累了一天,回家陪女兒瘋才叫高興。”他將追情高高舉起又放下,轉頭看見遙翔詢問的眼神,將女兒放回惜顏懷裏,坐到他身邊道:“今日在祭壇忙了一天,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後天繼位大典。”
遙翔輕輕嘆了口氣。
遙衝道:“你看你,躺在家裏還要擔心。我覺得大哥繼位沒有什麼不好,這兩年你不問政事,照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黃河水沒有氾濫,玄説王朝也沒有改姓尉。”
惜顏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遙衝吐了吐舌頭。
遙翔依然緊鎖眉頭,半晌搖頭道:“你不明白,這兩年風平浪靜是因為父王在位。一旦大哥繼位,必定要起風波。”
“是你多慮了吧?”
遙翔微笑,喚一聲:“雲兒?”
雲霓立刻道書架中抽出一本書冊,打開取出一紙密函交與遙衝。遙衝看後大驚,白着臉叫:“這,這怎麼可能?”
“你以為我卧病這兩年真的什麼都不聞不問?麼弟,你的心思終究太淺。尉司馬那老狐狸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怎肯輕言放棄?他不動聲色,等的是機會,等我們兄弟自相殘殺,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大哥不是傻子,他未繼位之前可以與尉司馬和平共處,甚至可以相互利用,但是繼位之後一定會除之而後快。這道理老狐狸自然懂,你説他會不會坐視自己被遙隆除掉?”
“那現在該怎麼辦?”遙衝站起來跺腳,“後天就是繼位大典,我現在趕去調動城外大軍也未必趕的及。”
惜顏拉住他道:“你不要急嘛,聽二哥怎麼説?”
遙翔道:“來得及的,你照舊安排繼位大典的一切,只等明天晚上到西城門外接應你的部署就好。”
“啊?”遙衝愣住。
雲霓笑道:“靖王爺,您忘了您有一位筆跡可以以假亂真的王妃?”
柳惜顏意味深長的笑着。
遙衝高興的叫道:“甚好,甚好。”隨即又不滿的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唯獨瞞着我。”
遙翔道:“若早告訴你,你還能每天悠閒的到金殿上去晃?尉司馬一定最先提防你,只要你露出絲毫馬腳,他就會採取行動。只不過,他未必提防到我。”
遙衝騷搔頭道:“説的也是。”三人都被他的矬樣子逗笑了。
遙衝也跟着笑,隨後突然道:“二哥,你為什麼要幫大哥?”
遙翔嘆道:“他畢竟是我們的大哥,我不能眼看玄説王朝改朝換代。”他的目光落在雲霓身上,温柔的笑道:“完成了這件事,我就真的了無牽掛了,該去做一些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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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緩緩沒入地平線,更夫扯着嗓子高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明日是新帝繼位大典,整個京城家家户户燈火通明。
雲霓幫遙翔整好衣裝,梳好髮髻。遙翔閉着眼道:“二更敲過了吧?”
雲霓應道:“敲過了,靖王爺當到了西城門外了,李副統領的回信也該到了。”她剛説完,就有一名黑衣侍衞躍窗進來,曲膝捧上一封信函。
遙翔看過點頭,提筆寫了兩個字交還給他,黑衣侍衞迅速沒於房屋的陰影之中。
遙翔起身,微晃一下。雲霓急忙扶穩他,擔憂的道:“爺,您還好吧?”
“沒事。”遙翔輕拍她的手臂,唇際浮現微笑,“你放心,我只是去露個臉,以降低尉司馬的戒心,很快就回來。我答應過今年冬天陪你去尋天山雪蓮,就一定會遵守承諾,我還想見你滿頭的青絲呢。”
雲霓勉強扯起一抹虛弱的笑,卻揮不去心頭莫名的恐慌,彷彿他今夜一走,就再不會回來。她小心翼翼的端了藥碗給他,一滴熱淚不小心滴落濃稠的藥汁裏,急忙偏轉過頭,不讓他發現。
他喝乾了藥汁,發現她偏着頭悄悄抹眼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憐惜的喚了一聲:“傻丫頭。”低頭吻上她蒼白冰冷的唇,將她的哽咽和他的嘆息一併封緘。
她緊緊依偎在他的胸前,掌心隔着衣服可以觸到他的肋骨,眼角餘光可以瞥見他的白髮,舌尖嚐到他口中藥汁的苦味,苦得人心發顫。
他的手指纏繞着她的白髮,柔聲道:“等我回來,嗯?”
“嗯。”她親自送他上馬車,目送車影融入長街的燈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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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一刻,一匹千里神駒瘋了似的在大街上狂奔。守衞看到這匹馬都紛紛閃身讓路。遙衝緊緊抱着身前之人,高聲嘶喊:“讓開,讓開。”
南平王府的大門近在眼前,他任憑駿馬自行衝進去,再狂奔的馬背上飛甚而起,抱着懷裏的人穩穩落在門前等候的兩個女人面前。他雙目充血,用力搖晃着遙翔,大喊:“二哥,我們到了,我們到了,雲兒就在這裏,你看看她,你不是要見她?”
雲霓臉上血色褪盡,痴痴的看着遙沖懷中一動不動的人,緩緩緩緩的走上前去,接過遙翔消瘦的身軀。他的身體還是温的,灰白的嘴唇微啓,彷彿還有話要説;蒼白的臉上還帶着希冀的神情,彷彿還有人要見;眉峯習慣的緊鎖,彷彿還有事未做完;右手緊握成拳抵在心口,指尖陷進肉裏,血絲凝結,彷彿還在忍受疼痛;額上汗珠冰冷,凝懸在鬢邊的銀絲中,搖晃之下,銀絲飛揚,水珠滴落,彷彿還有情絲未斷。
惜顏捂着嘴,難以相信眼前所見,抓緊遙衝的衣襟,失聲問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遙衝咬牙流淚,狠狠的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打的嘴角流血,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大典開始之前我就見二哥的臉色奇差,可是我竟沒有在意,等到尉司馬被俘之時,他就倒了下去。”
“渠太醫不是在嗎?”
遙衝垂頭道:“太遲了。二哥只來得及説了兩個字:雲兒。”
雲霓猛然一震,目光渙散的飄過遙沖和惜顏,轉回遙翔身上,捧起他的頭放在頰邊摩挲,聲音輕的幾不可聞:“爺又失信於我,當初紫衣姐姐就曾失信於我,為什麼你們都不遵守承諾?可是雲兒還是一樣要守承諾,説過要伺候爺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她的表情祥和寧靜,彷彿只是在與遙翔閒話家常,卻令遙衝狠狠打了個冷戰。惜顏將頭埋進遙沖懷裏,不敢看雲霓的眼睛,那眸子彷彿一淵幽潭,深不見底,空洞的什麼都看不見,只除了——死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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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説王朝金宗元年冬
今年的雪下的嬌柔無力,梅花也開的懶洋洋的,偶爾一陣強風吹過,就會抖落幾片黯然的花雨。
星兒拾起半截枯枝,將腳下的梅花瓣埋進雪中,喃喃念道:“生同衾,死同槨。”
追情扯着她的衣袖,揚起沾滿雪花和梅瓣的小臉問:“星姨,什麼叫‘生同衾,死同槨’?”
星兒拈起她發上的一片粉紅色花瓣,湊近唇際輕輕一吹,花瓣像一葉扁舟,在風中浮沉旋轉,落於剛剛堆砌的白雪花墳之上。她看着粉紅的嬌豔與雪地的瑩白相映,幽幽道:“就像伯伯和雲姨。”
“哦。”追情似懂非懂,好奇的又念一遍:“生同衾,死同槨。”
紅袖赤着腳散着發從她們身邊跑過,在花瓣鋪滿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風中傳來她痴痴傻傻的歌聲:
惜紅顏
兩鬢銀髮共紛飛
未待鴛鴦成雙時
飛花似雨
雪冢深處
笑卧伴知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