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文同夫婦,一看到忽然多了這樣的一個小姑娘,心中真是訝異莫名,一時之間,也忘了悲痛,敵太太首先問:“小妹妹,你是甚麼人?”
那小姑娘並不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敵家健的遺像,流着淚。
這種情景,十分詭異,敵文同夫婦連連發問,可是那小姑娘只是一聲不出,反倒未得敵文同夫婦的准許,過去撫弄敵家健的遺物,一面撫弄着,一面淚水流得更急。
敵文同夫婦給那小姑娘的行動,弄得駭異莫名,敵文同忍不住又問:“小姑娘,你認識家健?”
他這句話一問出口,就知道不是很對頭,因為那小姑娘看來,無論如何不會超過十歲,而敵家健死了也有十年,怎麼會認識?
所以,他立時又改口問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少歲了?”
那小姑娘仍然一聲不出,敵文同夫婦不知如何才好,只好由得那小姑娘去,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小姑娘才忽然向他們問了一句話。
那小姑娘出現之後,一直未曾開過口,兩夫婦幾乎懷疑她是啞子了,但這時一開口,卻是聲音清楚玲瓏,十分動聽。
她問的那個問題,也令得敵文同夫婦,震呆了好一陣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那小姑娘指着遺像問:“他一直沒有回來過?”
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但實在沒有法子回答,兩人震呆了一陣,敵文同悲哀地道:“小妹妹,這是我們的兒子,他死了,今天是他去世十年的忌辰。”
小姑娘對敵文同的話,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敵太太對小姑娘的話,卻又有不同的理解。
本來,對一個只有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不應該説甚麼,但是敵太太感到,這小姑娘對自己的兒子的死,好像也感到十分悲悼。
敵老太太嘆了一聲:“小妹妹,你説他有沒有回魂、託夢甚麼的?唉,沒有,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但是……他真忍心……不曾回來過。”
小姑娘聽到了這樣的回答,大眼睛忽閃忽閃,淚珠湧了出來。
在敵文同夫婦還想再問甚麼時,她突然轉過身,向外疾奔了出去。
由於這小姑娘的言行,處處透着怪異,敵文同夫婦,自然立即追了出去,可是他們畢竟上了年紀,奔跑之間,哪有小孩子來得快捷?等到他們追到了門口,那小姑娘早已爬過了鐵門,奔到了路上。
他們兩人大聲叫着,要那小姑娘回來,可是小姑娘連頭都不回,一下子就奔得看不見了。
事後,敵文同夫婦在附近找着,又捱門涯户,去拜訪附近的人家,他們以為,那小姑娘一定住在附近,在他們的屋子附近,有幾條鄉村,雖然那小姑娘看起來,不像是鄉下人家的孩子,可是他們連那幾條鄉村都沒有放過。
而且,他們還漸漸擴大尋找的範圍,足足找了一年,一點結果也沒有,顯然那小姑娘並不從附近來,他們找尋的範圍,已經遠及十公里之外了。
一年之後,又是敵家健的忌辰了,敵文同夫婦都懷着希望,希望那小姑娘會再出現,可是他們失望了,那小女孩沒有再出現。
而且,以後,一直也未曾再出現過。
敵文同講完了那“奇怪的小姑娘”的事,陳長青一面眨着眼,一面望着我:“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小姑娘的事,就認為那小姑娘,一定和家健認識。”
陳長青明知那小女孩的年齡,不可能認得敵家健,他還要堅持如此説,那麼他的用意,其實也很明顯。他的意思是,那小姑娘在一種特殊的情形下,認識敵家健。
陳長青接着又道:“有兩種可能,一是家健死了之後,曾和這小姑娘有着某種方式的接觸。其二,是這小女孩的前生——“
他講到這裏,向敵文同夫婦望了一眼。陳長青神態已經夠怪,可是敵文同夫婦的反應更怪,他們兩人,不約而同,現出了極其憤怒的神情。
我不知道陳長青的話有甚麼得罪他們,而且陳長青的話只説了一半,並沒有講完。陳長青一看到敵又同夫婦面如玄壇,一副怒容,就不想再説下去。我忙道:“前生怎麼樣?”
陳長青吞了一口口水,才道:“有可能前生認識家健。”
敵太太這時,陡然叫了起來:“不會,你別再在我面前説那小女孩的前生是王玉芬。”
敵文同也立時瞪大了眼,充滿敵意,彷佛陳長青如果再多一句口,他就要跳起來,飽以老拳。
這更使我感到訝異,陳長青對敵文同十分好,連他們住的房子,都是陳長青出錢贖回來的,而這時,他們對陳長青的態度,可以説壞到極點,而這一切,自然由於那個叫王玉芬的女孩子所引起,這個王玉芬又是甚麼人?為甚麼敵文同夫婦不準陳長青提起她?
陳長青這個人,就是有這個好處,人家對他的態度如此之壞,但是他還是像受了冤屈的小孩子:“我又沒有説她是王玉芬,我只不過説,她前生,可能認識家健。”
敵文同甚至額上綻起了青筋,啞着聲喝道:“別再在我面前,提起這個名字。”
陳長青飛快地眨着眼,不再説甚麼,我向他望去,他也向我望來,同時,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暗示我先別問,等會他會解釋。
我也只好暫存心中的納悶,一時之間,因為敵文同夫婦的態度異常,書房中陡然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兩夫婦才又異口同聲,向陳長青道歉,陳長青嘆了一聲:“算了,你們的心情我明白,這……不必去説它了,總之,這個小姑娘有點古怪!”
敵文同夫婦又轉而向我道歉,我諷刺了他們一句:“你們又沒有得罪我,連陳先生都那麼大量,我有甚麼關係?”
一句話,説得他們兩人,滿臉通紅,唉聲嘆氣,不知如何才好,陳長青反倒替他們打圓場,又向我連連施眼色,示意我別再多説甚麼。
老實説,若不是看得出,他們一直生活在極度的痛苦中,實在十分可憐,我真不會原諒他們剛才對陳長青的這種態度。
當下,我略擺了擺手,表示算了,陳長青才又道:“我看,有可能,現在登廣告的那少女,就是當年曾神秘出現的那個小姑娘。”
我皺着眉:“要找這個登廣告的少女,不是困難,這件事交給我好了。”
我想到的是小郭。小郭的私家偵探業務,越做越廣,已是世界十大名探之一,那少女曾出入那麼多家報館,要找出她來,自然不難。
我説着,就走到放電話的几旁,拿起電話,小郭變成名探,架子挺大,平時連電話都不怎麼聽,不過我有他私人電話的號碼,自然一撥就通。他聽到了我的聲音,高興莫名,我把情形對他説了一下,他一口答應,而且道:“有這樣的線索,要是三天之內,不能把這個少女找出來,那我也別混下去了。”
我哈哈大笑:“先別誇口,很多時候,事情的表面越是簡單,內情就越複雜。”
小郭大聲道:“包在我身上,一有結果,立刻就和你聯絡。”
我放下了電話:“只要一找到那個少女,一切都可以明白,何必瞎猜。”
陳長青有點不好意思,自己敲着自己的頭:“真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怎麼會一時想不起來,我看,我們也該告辭了。”
敵文同夫婦又説了一些客氣話,送我們出來,經過大廳,我在那座玉雕像面前,停了相當久,欣賞着。整座玉雕像,當然不單是工藝精絕,而且實實在在是一件非凡的藝術品。從雕像看來,敵家健生前,高大英俊,顴骨略高,鼻子十分英挺,粗手大腳。這樣可愛的一個青年人,二十歲出頭就去世,難怪父母要傷心懷念一輩子。
我終於轉過身來,我看到敵文同夫婦,都在偷偷垂淚。我也沒有甚麼話好説,只是長嘆一聲,拍了拍敵文同的膀子,敵文同長嘆了一聲,老淚縱橫,陳長青拉了我一下,和我一起走出去,敵文同夫婦儘管傷心,但還是禮數周到,一直送到了大門口,真奇怪何以剛才,他們會對陳長青的態度,如此惡劣。
我們上了車,陳長青立時道:“那個王玉芬,他們連提也不給提的女孩子,是家健的愛人。”
我“哦”地一聲:“老人家不贊成?”
太愛自己兒女的父母,往往對自己兒女的愛人,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卻不知道,兒女長大,一定會尋覓異性,絕不能只滿足於父母之愛。
陳長青嘆了一聲道:“不,不過他們認為,家健是被王玉芬殺死的。”
這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立時道:“怎麼一回事?敵家健死於謀殺?”
陳長青一揮手:“當然不是。死於一次交通意外,説起來也真是命裏註定,出事之前不多久,敵家健二十一歲生日,敵文同買了一輛車子給兒子做生日禮物,家健有駕駛執照,而王玉芬沒有,那天,王玉芬來探家健,王玉芬比家健小一歲,年輕女孩,好動又活潑,吵着要開車子。”
陳長青講到這裏,我已經可以知道以後發生甚麼事了。
簡單地來説:王玉芬吵着要開車子,她又沒有駕駛執照,是不是曾學過開車,也成問題。當時,敵文同夫婦反對,可是敵家健卻禁不起女朋友的嬌嗔,對他父母説,有他在身邊,不要緊的,而且鄉間的大路寬闊,不會開車,也不要緊。
敵文同夫婦扭不過兒子,但還是對王玉芬極度不滿。他們眼看着王玉芬開車,敵家健坐在旁邊,車子歪歪斜斜地駛向前去,駛出了他們的視線之外。
王玉芬和敵家健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車子駛出了不到一公里,就失去了控制,衝出了公路,跌下了五十多公尺,王玉芬和敵家健,身受重傷,若是立刻得到搶救,兩人可能還不致喪生,但是路上來往的車輛不多,等到被發現,把人救出來,已經過去了二小時,傷重,流血過多,兩人奄奄一息,等到雙方家長趕到,王玉芬先死了,敵家健只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眼,也停止了呼吸。
這種慘劇,時有發生,局外人,看到報紙上有這樣的新聞,至多長嘆一聲,説這是慘劇,但是失去了親人的,內心的慘痛,真是難以形容。
敵文同夫婦,於是一口咬定,自己的兒子被無知任性的王玉芬殺死,將王玉芬恨之切骨。
我聽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王玉芬自己也死了啊,還恨甚麼?”
陳長青搖頭:“他們還是一樣恨,而且連帶也恨王玉芬的父母,聽説,當時在醫院的急診室外,敵文同就幾乎沒把玉芬的父親掐死,罵他生出這種害人精的女兒,唉,也難怪他傷心,而王家卻怪他們不阻止,反怪家健害死了他們的女兒。”
我可以想像,兩個喪失了兒女的家庭,如何互相埋怨對方的情形。有這樣的一段往事在,難怪敵文同夫婦剛才對陳長青的態度如此惡劣。
我想了一想:“你認為那個幾年前曾出現過的小姑娘,和如今登廣告的是同一個人?”
陳長青點頭:“有可能。”
我又道:“她,你認為是王玉芬轉世?”
陳長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向敵文同夫婦提出這一點,幾乎沒給他們用掃帚拍打出來。敵文同還説,如果那女孩真是王玉芬轉世。他拚了老命,也要把她掐死,替他兒子報仇。”
敵文同的態度如何,倒可以不論,那登廣告的少女,的確耐人尋味。她的行逕十分怪異,有一點很難想得通:她為甚麼要找敵家健?
就算她真是王玉芬轉世,她明知敵家健死了,怎麼還會去找他?
我一想到這裏,陡然之間,豁然開朗,想到了整件事的關鍵,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由於我平時不大驚小怪,是以這一叫,把駕車的陳長青嚇了一大跳,他連忙停住了車,向我望來。
我立時道:“我明白了,那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
陳長青忙道:“是因為那小姑娘,或者那少女的年齡,十分吻合?敵家健十週年忌辰,那小姑娘看來十歲左右,如今十七年了,那登廣告的少女,看來十七八歲,她一定立即轉世再生。”
我道:“這固然是因素之一,還有那廣告上的用辭,看起來很普通,但是辭意十分有含意,看起來,是一雙男女,在若干年之前分手,但是又相約在日後再聚,而到時,卻有一方失了約。”
陳長青“啊”地一聲:“你是説,當年王玉芬和敵家健,臨死之前,相約來生相會?”
我點了點頭:“如果承認如今這個少女的前生是王玉芬,那麼,就一定是這樣,他們的車子失事,受了重傷,被困在車中,最後死亡的原因是失血過多,他們必然會有一段極其可怕的經歷:知道自己傷重要死,但是神智卻還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來生預約,一定在這種情形之下約定。”
陳長青聽得神情十分激動:“相約來生,何等動人的愛情故事!玉芬已經有了來生,家健是怎麼一回事,為甚麼還不出現?”
我道:“作一些假設看看。”
陳長青興致勃勃:“好,第一個假設是,家健的來生,在一個相當遠的地方,所以無法取得聯絡。”
陳長青的話,令得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我聽説過,有一個印尼科學家,和他的好朋友,相約了他死之後,一定會有再生,結果,他降生在新畿內亞,深山的穴居人部落之中。”
陳長青張大了口:“不會吧……不會這樣悲慘吧。”
我吸了一口氣:“另一種可能是,由於兩生之間,通常來説,都會不記得前一生的事,所以今生的家健,根本不記得有這樣的一個約會了。”
陳長青道:“那何以今生的玉芬記得?”
我道:“這十分罕見。據我所知,即使今生的家健沒有了前生的記憶,但是由於某些因果,今生的家健,如果見到了今生的玉芬,一定會愛上她。”
陳長青松了一口氣,他十分重感情,我提出了玉芬和家健在自知必然難逃一死,有着“來生之約”,他一直希望這一雙男女,在今生會再續前緣,有一個美滿的結果。
他道:“那就簡單了,只要我們可以找到今生的玉芬,問問她有沒有熱烈追求她的青年,這個青年,就可能是今生的敵家健,有趣,有趣。”
我搖着頭:“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想像,而且,也不是那麼有趣。”
陳長青“哼”地一聲:“相愛的男女,能夠緣訂來生,而且,又有美滿的結果,怎麼不有趣?”
我嘆了一聲:“你怎麼知道必有美滿的結果?”
陳長青固執起來,真是無理可喻,他用力一下拍在駕駛盤上,大聲道:“一定有的。”
我要是再和他爭論下去,那真是傻瓜了,我道:“快開車吧。”
陳長青還在嘀咕,我也不去理會他,他駛出了沒有多久,又在路邊停了下來,指着路旁的懸崖:“就在這裏,車子失事,翻了下去,詳細的情形怎樣,敵文同不很肯説。“
我笑道:“當年,這宗交通失事,一定轟動社會,到圖書館的資料室去查一查,比聽敵文同流淚敍述好得多。”
陳長青“哈”地一聲:“真是,我又沒有想到,這就去,這就去。”
本來,我對這件事,並不是十分熱切,但是推測起來,事情可能和前生的約定有關,那就變成了一件十分值得深究的事,所以,對陳長青的提議,我立時點頭答應。
陳長青看來比我還性急,把車子開得飛快,到了圖書館,就直奔時事資料室。
陳長青是這家圖書館的熟客,職員都認識他,不一會,微型軟片,一盒一盒找了出來,我和他各自分據一架微型軟片的顯示儀,查看着當年這宗交通意外的資料。果然,當年的報紙,對之記載得十分詳細,非但有新聞報導,而且有特稿,有幾份雜誌,更是一連幾期,都詳細地記載着。
不但有文字,還有敵家健和王玉芬的照片。
才一開始看資料,我和陳長青兩人,已經呆住了説不出話來。令得我們驚愕的原因,自然在後面會寫出來,先説整件事的經過,比起陳長青複述,敵文同告訴他的,詳盡了不知道多少,而且還有極其感人的經過,是當年這件交通意外,引起公眾廣泛注意的原因。
原來,車子失事,衝出了路面,跌下懸崖,敵家健和王玉芬,兩人都身受重傷,同時被震出了車廂。當時並沒有立即的目擊者,而兩個當事人又沒有留下話就死了,所以真正的情形如何,無由得知,但是按首先發現他們的一批郊遊歸來的青年學生描述:車子擱在懸崖的大石上,被幾株樹阻着,毀爛不堪,兩個傷者,敵家健和王玉芬,滿身是血,處在一種十分罕見的情形之下。
敵家健的左臂,緊緊勾住了一株打斜生出來的樹杆,雙腳抵在岩石上,支持着他的身子,不致跌下幾百公尺深的懸崖——在懸崖之下,是波濤拍岸的海。
敵家健的右手,緊握着王玉芬的右手,兩人的十隻手指,交叉着,緊握一起。王玉芬的左手,還緊抓着敵家健的手腕。王玉芬如果不這樣子,她的身子就會無所依靠,直向懸崖下的大海中跌下去,她身子懸空,全靠敵家健抓住了她!
根據這樣的情形推測,很容易得到結論:他們受了傷,被震出車廂,王玉芬本來曾向懸崖下直摔下去,可是,同時被震出車廂的敵家健,卻及時抓住了她的手,同時,又勾住了樹杆。
王玉芬單是一隻手抓住敵家健不夠,所以才又抓住了敵家健的手腕。
敵家健雖然抓住了王玉芬,使玉芬不至於跌下懸崖去,可是由於他自己受傷他很重,一手拉住了王玉芬,一臂勾住了樹枝,已經使他用盡了氣力,再也沒有力量把王玉芬拉上來,他自己自然也不能攀上去求救。
於是,一切就在那一霎間停頓,他們兩人,眼看着鮮血迅速地離開自己的身體,完全沒有別的行動,可以解除他們的厄運。
這情形,和敵文同告訴陳長青的經過,大不相同,敵文同並沒有説出這種情形來。
敵文同不説出真實的情形,只説是救援者來得太遲,以致流血過多而死,原因也很容易明白。死者的確因失血過多而死,但是卻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失血過多而死!情形絕不普通,而且十分感人。
我和陳長青一知道了當時的情形,互望了一眼,想起了一個相同的問題:如果敵家健鬆手,放開王玉芬,他應該可以攀上懸崖去,他如果能攀回公路,自然有經過的車子會發現他,他就有很大的機會獲救。
自然,他如果放開了玉芬,玉芬萬無生理——重傷之後,跌下懸崖,如何還有生望?
敵文同夫婦那樣恨玉芬,理由也更明顯,他們認定王玉芬害死敵家健,不單是由於王玉芬堅持要駕車,也是由於出事之後的情形,出事之後,如果玉芬肯犧牲自己——敵文同夫婦一定這樣想:如果王玉芬肯自己鬆手,敵家健可以攀迴路面。
這自然也就是敵文同不肯把真實的情形講給陳長青聽的原因。
動人的事還在後面,當兩人終於被救起,救護人員,無論如何,也無法分開敵家健和王玉芬緊握着的手。他們的手指和手指交叉緊握着,由於當時情形危急,救護人員只好由得他們的手緊握着,進行急救。
到了醫院,搶救人員仍然無法將他們的手分開,一直到他們死,他們的手始終互握着。
雙方的家長趕到,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也有一些記者在場,當時在醫院,有一場劇烈的爭吵。
王玉芬的父母,看到了這種情形,一面傷心欲絕,一面提議:“他們既然至死都不肯分開,就讓他們這樣子合葬了吧!”
敵文同的哀痛,根本令他失了常態,他當場就破口大罵,一面發了瘋也似,想把緊握着的敵家健和王玉芬的手分開,拿起刀來,要把王玉芬的手腕切斷,被在場的人拉住了,沒能成功。
雖然敵文同夫婦堅持要把兩人分開,但是卻一直沒有法子做到,兩人的手,像是生長在一起了,到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兩人的屍體,一起送進焚化爐火葬。
這自然也是這宗交通失事能使報章雜誌不斷詳細報導的原因。
還有許多報導,雙方家長互相指責對方。而令得敵文同夫婦怒發如狂的是由於兩人一起火化,骨灰全然無法分得開,兩家各分了一半,自然是兩人共同的骨灰,這又加深了敵文同夫婦的悲痛和恨意,難怪陳長青提及如今登廣告的少女,可能是王玉芬轉世,敵文同夫婦的反應加斯強烈!
看完了所有資料,我和陳長青兩人,呆了半晌,説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陳長青才喃喃地道:“這……真是……他們……的來生之約,一定是在他們自知不能活了,才訂下的!”
我皺着眉:“真令人震慄,想想看,他們互望着,流着血,沒有人發現他們,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眼看生命離自己越來越遠——“
陳長青不由自主發抖,我也停住了不再講下去,因為這種情形,真是太悲慘了。
死亡,如果猝然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成,那並不如何可怕,可是,像敵家健王玉芬這樣的情形,那真叫人一想起就遍體生寒。
現在,該説説為甚麼一開始看資料,我和陳長青就大吃一驚了。
應該説,首先吃驚的是我,看到了王玉芬父母的名字:王振強、趙自玲。這兩個名字,一點也沒有甚麼特別,我吃驚的原因是,各位還記得一開始時記述的那不斷的來信,“不知如何才好的父母”嗎?在這個署名之後,有着簽名,正是王振強和趙自玲。在他們附來的回郵信封上,收信人是王振強、趙自玲!
我自然也立時想起,他們的信中,曾提及“我們已經失去過一個女兒”,當然就是王玉芬!
陳長青因為不知道我收到過這樣的來信,所以,這兩個名字,對他來説,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會引起任何反應。但是,我們看到了王玉芬的照片,都怔住了。
陳長青“啊”地一聲:“這女孩子,我肯定見過。”
照片中的王玉芬,看起來瘦削而清秀,我立時道:“你當然見過,我也見過,就在我們離開住所時,在對街留意我們的那個女孩。”
陳長青“啊”地一聲,驚愕莫名:“對,至少,兩個人極其相似,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前生和今生,連容貌也會相似。”
我道:“我也不知道會有這種情形,但是我相信,其間一定還有我們不明白的曲折在。王玉芬的父母,最近一直在寫信給我——“
我把王玉芬父母的來信,向陳長青提了一下,陳長青用力一拍桌子,令得資料室中的其他人,向他怒目而視,他立時壓低了聲音:“那少女,是他們的另一個女兒:王玉芬的妹妹,王玉芬的今世,就是她自己的妹妹,姊妹兩人,自然相似。”
我也不禁“啊”地一聲:“不必麻煩我們的郭大偵探了,我想,白素已不知和那少女談過多少話了,我們趕快回去吧。”
陳長青極其興奮,草草把其他的資料看完,我則去打了一個電話給白素,白素一聽得我的聲音,就道:“你快回來。”
我立時道:“留住王小姐,別讓她走。”
白素的聲音略現訝異:“你知道她在,那不足為奇,怎麼知道她姓王?”
我道:“説來話長,我已經知道了很多,我和陳長青立刻就趕回來。”
白素道:“那最好,我雖然已請她進屋子,可是她堅持要見了你才説一切。”
我放下電話,就歸還了資料,仍然由陳長青駕車,趕回家去。
進門,就看到白素和那少女對坐着,看來那少女仍然沒有説過甚麼。一看到了我和陳長青,略帶羞澀地站了起來,欲語又止,白素道:“這位,是王玉芳小姐。”
我和陳長青互望了一眼,姊姊叫王玉芬,妹妹叫王玉芳,再現成都沒有。
王玉芳還是沒有説甚麼,白素道:“王小姐説她有非常為難的事情,説出來,絕不會有人相信,所以,她不好道如何説才好。”
我望向王玉芳,沉着地道:“一個人,帶着前生的記憶,再世為人,其實並不太奇特,怎麼會沒有人相信?”
我這兩句話一出口,王玉芳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之極。任何人,心中深藏着的秘密,以為絕沒有人知道,突然之間,被人講了出來,都會有同樣的反應。白素聽了,倒並不怎麼吃驚,因為她一定早已知道,王玉芳的父母,就是寫信給我們的人,在信中,曾提及他們的女兒,像是有着前生的記憶。
看到了王玉芳不知所措,白素過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了下來。
王玉芳也握緊了白素的手,身子微微發着抖,我和陳長青都不出聲,等她的精神回覆正常。
過了好一會,她才吁了一口氣:“我其實早應該找你們,但是……我想,發生的事,這樣驚世駭俗,根本不會有人相信……唉,可是我實在太想念家健,又沒有法子找到他,所以……所以……”
陳長青立時道:“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為你把家健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來。”
王玉芳向陳長青投以感激的眼色。白素對於事情的前因後果,還一無所知,但是她就是有這份耐性,一點也不急着發問。
我輕咳了一下:“那次意外的經過,當然極痛苦,不過是不是請王小姐可以憶述一次?”
王玉芳低下了頭,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深思,我趁她還沒有開口,把她的情形,簡略地向白素講述了一下。本來,王玉芳的前生是王玉芬,這還只不過是我和陳長青的假設,但是在一見到玉芳之後,三言兩語,這一點已成為肯定的事實了。
白素聽我説着,王玉芳也抬眼向我望來,等我説完,王玉芳搶先道:“衞先生,你怎麼會想得到的?”
我作了一個手勢:“推測得來的結論。”
王玉芳的神情有點激動,又過了好一會,她才開口,聲音聽來,卻又十分平靜。
她道:“出事的那天……我意思是指出事時,其實是家健在駕車。我開着車子離開,沒有多久,就發覺我不會駕駛,無法控制車子,家健幫我停了車,我們互相換了位置,就由家健駕車。我們準備在附近兜一個圈子,就回家去。家健很喜歡開車,也喜歡開快車,敵家伯伯絕對不許他開快車,他對我説了,可是一面説,一面卻把車子越開越快。
“我和家健都年輕,其實我們都不覺得開快一點有甚麼不好,我一面提醒他,車子越來越快,一面還不斷地笑着。
“而就在這時候,有一隻口中銜着小貓的大貓,突然自山邊竄出來,家健若不想避開他們,也就沒有事了,可是他卻想避開,車子一扭,就失去了控制,衝出路面,衝向懸崖。
“一切,全在一剎那之間發生。我時時在想,那隻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野貓,早半秒鐘竄出來,或是遲半秒鐘竄出來,就甚麼事也不會發生了。可是它偏偏在這個時候竄出來,我和家健兩個人,就因為這樣偶然的一件事,而一切都改變了,這或者可以説是命運吧,唉。”
王玉芳的聲音很清脆動人,她緩緩地敍述着,神情有一種説不出來的哀切。
這時。她在憶述着當日發生的事,當日事件的經過,根本沒有別人知道,但王玉芳自然知道的,因為她的前生是王玉芬,是當日在車子中的兩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