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何以會在濃霧之中,置身於海面上的原因。在甲板上,濃霧撲面而來,忽然之間會到海上來,那是我兩小時之前,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我忽然想到了預言多麼困難!
誰要是能預言我今天會出海,他我必須先知道宋天然會有一塊那樣的石頭。因為若不是宋天然有了那石頭,我不會出海。而宋天然有那塊石頭,多麼偶然,誰又能預料得到呢?那種偶然的機會,千變萬化,任何一方面發生了一點變化,一切就都改變,我也不會在海上。
這時,我忽然想起了“預言”,自然是受了宋天然的話影響:石上的花紋,顯示的是預言?是若干億年之前的預言,用圖畫的形式,表示在石頭的中心?
在甲板上耽了一會,我又回到了駕駛艙,幸而遊艇的駕駛設備相當好,否則這樣的濃霧,根本無法航行。
總算,將近二小時之後,已經可以看到陸地,船在一個臨時碼頭上泊了岸,岸上,有不少工人,正在忙碌地搬運着各種建築工程用的器材,上了岸之後,有幾個人上來和宋天然打招呼。
宋天然一直向前走,這時已是下午時分,雖然岸上的霧,不如海面上濃,可是天色也顯得十分陰晦,很快就會天黑。
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宋天然手向前指,霧氣飄蕩,我已看到了那座小山,已經被削去了整整一半,或是一大半,我所看到的,是陡上陡下,筆直的,由爆炸工程開出來的山崖。整幅山崖,大約有二十公尺高,四十公尺寬,全由花崗石組成。
宋天然指着山崖:“當初,我主張保留這個小山頭,但由於建築材料的需要,又可以增加建築面積,所以才決定把它移走,如果不開山,自然也甚麼都不會發現,不同的決定,產生不同結果。”
我只是注意四周的環境,由於開山工程,看起來,這裏像一個礦場,多於像一個建築地盤。
在那個斷崖之前,是一幅相當大的空地,堆滿了被開採下來的大小石塊,和許多器械。
宋天然下令停工,所以靜悄悄地,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向宋天然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一起向前走去,經過大小石塊,我自然而然,去留意石頭上的花紋。花崗石上的花紋,多數由於石質中的黑雲母形成,顏色比較暗,和淺色的石質一對比,就會形成圖案,可是一路看過去,所看到的,全是普通的石頭。
宋天然比我更認真,看到石頭有平整一面的話,他特別留意。但結果一樣,看來看去,全是一些普通的石頭。當然每一塊石頭上都有花紋,可是看起來,都毫無意義。
宋天然翻轉了一塊極大的石頭,望着那塊石頭平整一面上莫名其妙的花紋,忽然道:“衞先生,有可能每塊石頭上的花紋,都在預告些甚麼,只不過我們不懂。”
我皺了皺眉,宋天然越想越玄,如果他的假設成立,那麼,任何一塊石頭,就可以供人研究一輩子!對着石頭上莫名其妙的花紋慢慢去猜好了。
所以,我搖頭:“好像不可能,像這塊石頭上的花紋,你説像甚麼呢?”
那塊石頭,和宋天然帶來給我看的那塊石頭差不多大小,形狀也約略相似——在爆炸之中炸開來的石頭,自然依照花崗石的結構而分裂,所以形狀大體上都約略相同。
那塊石頭上,也有明暗對比的花紋構成的圖案,可是絕看不出那是甚麼,只不過是通常隨處可見的石紋。
宋天然搖頭:“當然不知道。就像衞先生,你看到了我那塊石頭,不知道是甚麼一樣,但總有人知道的。或許,現在沒有人知道,再過若干年,有人知道,或是若干年之前,有人會知道。”
我細細想着宋天然的話,然後,笑了起來:“宋先生,你不妨把這塊石頭也弄回去
“
宋天然愕然:“然後,逢人就問,那是甚麼?”
我道:“當然不是,就算我們甚麼事都不做,單是叫人來看這塊石頭,問人家那上面的花紋是甚麼,窮一生之力,又能問得了多少人?”
宋天然十分聰明,他一聽得我這樣説,立時“啊”地一聲,十分興奮地向上跳了一下:“把上面的花紋攝下來,化為電腦資料,輸入電腦,去問電腦那是甚麼!”
我用力拍他的肩,表示他想的,和我所想的一樣。他神情興奮地搓着手,我道:”首先,我們來研究一下,如果你那塊石頭上的圖形,化為電腦資料,是不是有電腦可以回答出那是甚麼來?”
宋天然立即道:“如果這樣的資料,來到我們公司,輸入我們公司的電腦,那就會有確實的答案:這是整個計畫的設計總圖。”
我道:“如果在別的地方呢?”
宋天然道:“在別的地方……只要那處的電腦,和我們公司電腦有聯繫,也可以得到同樣的答案。如果沒有聯繫,那電腦就不知道答案。”
我搖了搖頭:“這樣説來,得到答案的可能性還是不大,不過值得試一試,一般來説,較具規模的電腦中,儲有極多資料,找答案總比逢人問好多了。”
宋天然極高興:“真是好辦法,我們揀些花紋看來比較突出的,去問世界上有規模的電腦。”
我也被引起了興趣:“這方面可以交給我,我認識不少電腦專家,和各地大電腦都有聯繫。”
於是,我們再向前走去,就留意石頭上的花紋,看到有明顯花紋的,就搬過一邊。當我們來到斷崖前面時,已經找到了十來塊,有大有小。
到了斷崖前,仰頭看去,斷崖雖然不是很高,但陡上陡下,看起來也十分有氣派。
開山工程在斷崖上留下階梯狀的凸起,我和宋天然甚至踏着斷崖上的凸起,攀高了約有十公尺左右,沒有甚麼特別的發現。
在高處,宋天然還和我在討論着石頭上花紋的事,他道:“要是那些花紋,刻在石頭表面上,還可以想像一下,可是卻在開山開出來的石頭上!這座小山頭,不知道多少億年之前形成,如果不是有工程進行,山頭中的石塊,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陽光。”
我同意他的説法:“是啊,一塊石頭,不會引起人的注意,可是事實上每一塊石頭,能夠重見陽光,機會不大,都應該十分珍罕。”
宋天然伸手向上指了指,用動作詢問我是不是要繼續向上攀。
反正再向上攀,並不是甚麼難事,所以我就繼續向上攀,不一會,就到了山上,那小山頭被開去了一半,另一半還保持着原來的樣子,怪石嶙崎,石縫之中,長着不少灌木野草,就是常見的那種小山頭。
在山頂上站了一會,我們就向着山頭的另一邊下山,雖然全然無路可循,但也是十分容易,因為山坡並不算是太陡峭,各種大小石塊,在山坡上很多,下山到一半時,我還看到有若干處,怪石開裂,形成山縫,這全是一座小石山上應有的現象。
沒有多久,我們就到了山腳,宋天然嘆了一聲:“這實在是一座十分平凡的小山頭。”
我道:“是啊,這種小山頭,單是在這個島上,就至少有上百個。”
宋天然又站了一會:“整個山頭被移去,由於底部是堅硬的岩石,適宜於建造較高的上蓋,所以兩幢大廈,造在這座山的山基之上。”
我只是順口應着,因為對整件事,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把石上的花紋圖形,輸入電腦去進行問答,也是一種姑妄試一試的做法,根本沒有祈求有甚麼可以期待的結果。
下了山,又繞到了斷崖前,宋天然叫來了幾個工人,把我們蒐集到的石塊,都搬上船去,然後,他抱歉地道:“對不起,拉着你來了一遭,甚麼也沒有發現。”
我笑了笑:“我本來就未曾希望在山中忽然冒出一個怪物來。”
宋天然笑起來,我們再上船時,天色開始黑了,海面上的霧更濃,所以,當我回家,已經晚上十時左右。宋天然送我到門口,在我下車時,他把那藏有石頭的旅行袋交了給我,我又問他要了那兩張照片。
我把那塊石頭,放在書桌上,再將石頭上的花紋,和照片對照了一下,實在是毫無分別。我又取出攝影機,對着那石頭拍了照,然後在黑房中進行沖洗,立時又進行放大,放得和宋天然給我的那張照片一樣大小,這一來,更容易比較了,兩張照片,全然一樣。
然後,我就怔怔地看着那塊石頭,在心中進行種種的設想,但當然,找不出一個甚至只可以在理論上成立的設想。
一直到午夜,我只好長嘆一聲,離開了書房。
自那天之後,宋天然每天都和我聯絡,告訴我,開山工程在繼續進行着,沒有甚麼異狀,也沒有甚麼新的發現,只不過他在每次巡視開山工程時,若有發現花紋奇特的石塊,他就會蒐集起來,已經有了五六十塊之多。
而且,他也照我們的計畫,把石頭上的花紋,拍成照片之後,轉變為電腦資料。
大約一星期之後,他又來找我,帶來了那些電腦資料,利用我家裏的小型電腦,使得石上的花紋圖案,在和電腦聯結的熒光屏上,一幅一幅,顯示出來。看起來,每一幅都不規則,沒有意義。
宋天然道:“單憑我們這樣看,看不出名堂來,希望世界各地的電腦,會給我們答案!”
他説着,取出了二十份所有照片來,放在我的書桌上,道:“這裏一共二十份,你分送出去,我自己也可以分送出去三十份左右。”
我問了一句:“這些資料,你有沒有先在公司電腦中尋求過答案?”
宋天然道:“試過了,沒有結果。要電腦有答案,必須電腦之中,先有同樣的資料,輸入的資料與之完全吻合,才會有答案。”
當晚,我就把他留下來的二十份照片,寫上地址,又各附了一封短函,説這只是一種遊戲,但是務請盡力在閣下所能接觸到的電腦中,試尋是否有可以吻合之處,如果有,請立即告訴我,那是甚麼。
我寄出去的地址,包括的範圍相當廣,有世界上最大的天文台、大醫院、大機構,甚至於幾個大國的政府部門和銀行,等等。收件人都是過去在各種各樣的情形之下,和我有過接觸的人。
第二天,老蔡把那些東西全寄了出去,一連幾天,宋天然照樣和我聯絡,他希望我能夠解開那石頭上的花紋圖形,何以和他的設計絲毫不差的原因,可是我總是令得他失望。
那塊石頭一直放在我的書桌之上,這些日子來,來看我的朋友,我就必然使他們去看那塊石頭,所有的人才乍一看到那塊石頭,都不覺得有甚麼奇特,但是一經解釋,無不嘖嘖稱奇,認為這種情形,真是奇妙到了極點。
那些朋友,包括了我十分熟悉的,和不是十分熟悉的在內。其中有一個是陳長青。
陳長青在知道了這塊石頭的奇妙之處後,自告奮勇:“這石頭,有圖形的那一面,不算是十分平滑,我想,去打磨一下會更清晰,我來做,親手來做。”
我擔心了一下:“不要一打磨,把這些花紋全都磨去了。”
陳長青一面説,一面早已把那塊石頭抱在懷中:“不會的,我會小心。衞斯理,你這人真不夠朋友,有這樣奇特的事,也不通知我,要不是我來看你,永遠不知道有這樣的奇事了!”
我笑道:“你不會永遠不來看我,所以也不會永遠不知道。”
第二天,他就大呼小叫地衝了進來,他手中仍然抱着那塊石頭,不過用布包着,我問:“怎麼樣?打磨成甚麼樣子了?”
他直走進書房,把石頭放在我的書桌上,直視着我:“小心點,別昏過去。”
然後,他用他一貫的大動作,一下子把罩在石頭上的布幅扯去。
我向那塊石頭一看,剎那之間,雖然未曾昏過去,可是也真正怔呆了。
陳長青把那石頭有圖形的那一面,打磨得十分平整光滑,而且又塗上了一種可以令得石頭中的花紋顯露得更清晰的油質塗料。經過了那樣的處理,圖形更加清楚,簡直就是一幅黑白相片,而且極有立體感。
我呆了半晌,説不出話來,陳長青得意地問:“你看怎麼樣?”
我嘆了一聲:“看起來,就像是把照片曬印在石頭上了。”
宋天然給我的照片,就放在桌上,陳長青伸手取了過來,又順手拿起了一柄尺來。我道:“不必量度了,宋天然早已量過了,一點也沒有不同。”
陳長青道:“這樣的情形,要不要叫那個宋天然來看看?”
我一想,也有道理,應該通知宋天然一下那石頭經過打磨之後的效果,看了看時間,他應該在公司,可是電話打過去,公司卻説宋天然今天沒有來,也沒有請假,公司正在找他。
我一得到這樣的回答,就有點不妙,忙又打電話到他家去,電話一響就有一個女士接聽,我才問了一句,那女士就叫了起來:“你是衞斯理?”
我怔了一怔,心中暗叫了一聲“冤家路窄”。那是温實裕媽媽,也就是宋天然姊姊。我忙説道:“是,我找宋天然。”
電話那邊霎時之間傳過來的聲音之響亮,令停在一旁的陳長青,也為之愕然,那位美麗的女士,多半是把電話話筒,當作是唱女高音的擴音器了,她用十分尖利的聲音在叫:“甚麼人和你走在一起,甚麼人就倒楣。”
我和陳長青相視苦笑,我忙道:“宋先生他——“
美麗女士尖叫如故:“天然失蹤了,從昨天晚上起,就不知所終!”
我陡地一怔:“昨天下午,我還和他通過電話——“
美麗女士的叫聲更響:“請你離開我的家人遠一點。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也大聲道:“一個成年人,從昨天晚上起到現在,下落不明,這不能算失蹤,你明白嗎?”
我不等地回答,就放下了電話:“長青,宋天然可能有了意外。”
陳長青本來就最容易大驚小怪,可是這次,他卻不同意我的感覺:“不會有甚麼意外吧,他可能又去找有圖形的石頭。”
我想了一想:宋天然生活十分有規律,還未結婚,和父母同住,一夜未歸,又未回到工作崗位圭,自然很不尋常,如果他在工地,公司應該知道。她姊姊自然是由於他的“失蹤”而被他父母請去商量的,這中間,真有問題。
可是,究竟是甚麼問題,我卻説不上來。而且,我也沒有法子去找他,因為我和他不算太熟,他平時和甚麼人來往,愛到甚麼地方去,我一無所知。他的家人一定會盡力去找他的。
我心緒十分亂,陳長青則一直盯着那塊石頭,不斷讚歎。我問道:“你有甚麼假設?”
陳長青長嘆了一聲:“我一直以為自己想像力十分豐富,現在方知不然,我作了一百三十七個假設,每一個,唉,不説也罷!簡直是絕無可能,可是偏偏又在眼前。”
我也不禁嘆了一聲,和他又討論了一會,心中實在記掛着宋天然的下落,可是又不想再去聽那位美麗女士的尖叫聲。
就在這時,温寶裕的電話來了,他第一句話就道:“我舅舅失蹤了。”
我沒好氣地道:“不過十多小時未曾出現。”
温寶裕的聲音有點鬼頭鬼腦:“他到哪裏去了?”
我對着電話叫了起來:“我怎麼知道?”
温寶裕顯然被我的聲音嚇得有點發呆,過了一會,他才道:“會不會進入了……進入了他自己設計的那……個地方去了?”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説是甚麼意思。但是温寶裕有很古怪的想法,我對他所説的話,絕不因為他是一個少年人而輕視,所以我定了定神:“我不明白,他到哪裏去了?”
温寶裕道:“那塊石頭……那麼古怪,上面的圖形,完全和他設計的建築羣一樣,如果那塊石頭表面的圖形,是另一個空間,我舅舅可能進入了那個空間,我的想法是,就像是人進入了甚麼圖畫、鏡子之中一樣。”
我把電話接駁了擴音器,所以温寶裕的話,陳長青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陳長青立時“啊”地一聲:“這小孩子是甚麼人?真了不起。另外一個空間的設想,真不簡單。“
温寶裕的話,自然是一種設想,我想:“就算是這樣,你舅舅也沒有機會進入那個空間,應該是我進去才是,因為那塊石頭,一直在我的書桌上。”
陳長青加了一句:“或者是我。”
温實裕立時問:“你是誰?”
我大聲道:“小寶,一有你舅舅的消息,請立刻通知我。”然後我就掛上了電話。
一個陳長青,或是一個温寶裕,已經令人難以忍受了,我簡直無法想像陳長青加上温寶裕,會變成甚麼。所以我急急把電話掛上,不希望他們兩人取得任何聯絡。不然,陳長青和他一起,生出甚麼事來,温家三少奶,只怕要買兇把我殺掉。
陳長青仍然大感興趣:“這少年是誰?”
那時,我和温寶裕之間的故事《犀照》,還沒有整理出來,所以陳長青不知道這個少年是誰,我道:“過一個時期你自然會知道,他是宋天然的外甥,剛才在電話中唱女高音的,是他的母親。”
陳長青“哦”地一聲:“這少年有點意思。”他指着石頭:“那麼奇特的現象,真有可能是另一個空間,如果能夠突破空間的限制,人就可以進去,進去了之後的感覺,一定像是置身於建築已經完成的那個住宅中心——“
他越説越是起勁,我道:“教你一個法子,可以使你進去。”
陳長青立時睜大了眼睛,怪聲怪氣道:“快説。”
我道:“你用頭去撞這石頭,撞着撞着,説不定就可一頭撞了進去。”
陳長青自然知道我在消遣他,十分惱怒,悶哼了一聲,指着石頭道:“既然你那麼沒有想像力,這塊石頭留在你這裏,也不會有甚麼進展,不如放到我那裏去。”
陳長青有這樣的要求,我一點也不奇怪,反倒奇怪他怎麼到這時才提出來,不過,我一口拒絕了他:“不行,石頭不是我的,是宋天然的,我不能作主。”
陳長青神情怏怏,但隨即又釋然:“不要緊,反正我已知道了有這樣的奇蹟,我會運用我的想像力——宋天然有了消息,別忘了通知我。”
我嘆了一聲,點了點頭。他出去,才打開門,就看到一輛車子急速駛過來,在急煞車的聲音中停下,車門打開,一個人自車中跨出來,那人一抬頭,我和他打了一個照面,不是別人,是警方的高級人員,和我並不是十分談得來的黃堂。
陳長青和黃堂見過幾次,知道黃堂的身分。黃堂有急事來找我,誰都可以看得出來,無事尚且要生非的陳長青,一見到這樣情形,如何還肯離開,整個人立時如同釘在地上一樣,再也不肯向前移動半步。
黃堂一見到我,就和我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我進去,有話要説,我推了陳長青一下,示意他離去,可是陳長青反倒跟了上來。我望向黃堂,黃堂明白我的意思,立時對陳長青道:“對不起,陳先生,我們有十分私人的事要商談,你請便吧。”
陳長青真是好脾氣,陪着笑:“或許,我能貢獻一點意見?”
我和黃堂齊聲道:“不必了。”
陳長青遭到了我們兩人堅決的拒絕,十分尷尬,自然不好意思再跟過來,我讓黃堂進了屋子,看到陳長青還站着不動,知道萬萬不能去招惹他一絲半點,只好裝着沒有看到,也進了屋子,隨手把門關上。
我才關上了門,黃堂就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道:“問你一些問題,你一定要據實回答。”
我對黃堂本身,並沒有甚麼成見,但是總覺得和他不是很談得來,像這時,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找我是為了甚麼,可是他一開口,已引起了我的反感。
我立時道:“黃大人,你應該説:若不從實招來,定必嚴刑拷打。而且,你手中好像也應該有一塊醒堂木。”
黃堂睜大了眼睛瞪着我,悶哼了一聲:“事情很嚴重,我沒有心情和你説俏皮話。“
我道:“好,那就説你的嚴肅話。”
黃堂急速地來回踱了幾步:“衞斯理,我不知道你和情報機構有聯繫。”
我一聽,真是無明火起,一句“放你媽的屁”幾乎已經要出口了,硬生生忍了下來,臉色自然難看之極:“我不知道你在説些甚麼。”
黃堂的臉色也不好看:“情報組織,我是説,大國的、小國的情報組織,專門靠特務活動來收集情報的組織。”
我盯着他,感到在這樣的情形下,發怒也是沒有用,我用十分疲倦的聲音道:“你誤會了,我和大國小國不大不小國的任何情報組織,皆無任何聯繫。”
黃堂盯了我半晌,欲語又止,我反唇相譏:“看來,你倒和情報機構有聯繫。”
黃堂坦然承認:“是,在業務上,有一定的聯繫。”
我道:“好,你有,我沒有,還有甚麼問題?”
黃堂道:“有一個人,叫宋天然,近來和你來往十分密切。”
我一聽得事情和宋天然有關,不禁大是愕然:“不錯,他發現了一些奇怪的事,來和我研究。”
黃堂沉聲道:“你可知道他真正的身分?”
我更是訝然:“甚麼叫真正的身分?你以為宋天然是甚麼組織的特務?”
雖然,特務的臉上沒有刻着字,越是像特務的越不是,但是宋天然,我絕無法把他和特工人員聯繫起來,所以才會這樣問。
黃堂沉默了半晌:“他……衞先生,我真希望你能……幫我。”
他説話客氣了許多,我也訝異莫名,希望他快把事情講出來,所以我立時點頭。
黃堂壓低了聲音:“宋天然,他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厲害、最神通廣大的特工人員。”
我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黃堂不喜歡在言語中開玩笑(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才不是十分喜歡他),可是這時,他説的話,卻實在可以令人大笑一場。不過,又由於他神情肅穆,倒也不是容易笑得出來,所以我只好張大了口望着他。
黃堂又道:“他做到了任何情報人員無法獨立完成的事情,他——“
當他繼續講的時候,我一直張大了口望着他,他忽然停了下來:“算了,你一定早已知道他是甚麼人,做了些甚麼事,何必還要我説?”
我連忙舉起手來:“黃堂,一點不知道!你明白我,絕不喜歡轉彎抹角,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一個建築工程師,他做了甚麼?”
黃堂先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然後,神情轉為信任,但他還是停了片刻,才道:”和美國國防部,人造衞星攝影部門有聯繫的電腦組織,正式的名稱是——“
他説到這裏,又頓了一頓,看到我沒有反應,才又道:“如果你不知道那個機構的名稱,我就不説了。”
我作了一個“隨便你”的手勢,仍然不知道他想説些甚麼,他道:“這個機構專門負責處理人造衞星拍回地球來的照片——“
我嘆了一聲:“你説得簡單點好不好,我知道,現在人造衞星滿天飛,間諜衞星更多,拍回來的甚麼樣照片都有,而且清晰程度十分驚人,經過放大之後,甚至可以看出地圖上行駛的一輛車子,是甚麼類型。”
黃堂道:“對,先請你留意一點,間諜衞星拍到的照片,有軍事秘密價值的,被列為最高機密,除指定人員外,誰也不能看到。”
我道:“這是普通常識。”
黃堂望了我兩眼:“這個機構,在兩天前,通過了一枚性能十分優越的間諜人造衞星,這種優越性能也是一項秘密,連蘇聯情報人員都不知道,通過這種優越性能,拍到了一張照片,顯示蘇聯在阿富汗境內,部署了一個有計畫的火箭陣地。”
我耐心聽着,黃堂又盯着我看,我忍不住道:“到現在為止,我不知道你想説甚麼,你不必打量我的臉上表情!”
黃堂的神情有點尷尬,但是他還是直視着我:“這是最高的機密,可是和那機構有聯繫的電腦,卻顯示這張照片,電腦中早有資料,是宋天然寄去的一批照片中的一張,對比的結果,一模一樣,比人造衞星拍攝到的,早了三天進入電腦資料,而宋天然得到這張照片的時間,可能更加早——“
黃堂講到了“宋天然寄去的一批照片”之際,我耳際已經響起了“轟”地一聲,接着,他又講了一些甚麼,我完全沒有再聽進去,而在那時,我臉色一定也難看到了極點,所以黃堂也陡然住了口。
我定了定神,揮了一下手,這時,我喉際發乾,一開口,連聲音都變了樣:“請你繼續説,我很快就會解釋……事情的實在情形。”
黃堂吸了一口氣:“那枚衞星,一直在監視蘇聯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定期攝影,每次攝影的相隔時間是三天,三天之前的一批,還未曾有火箭陣地的跡象,也就是説,宋天然在火箭陣地還未曾佈置好之前,就已經知道了部署法。”
我沒有出聲,思緒相當亂。
黃堂又道:“你想想,一個情報人員做得到的事,比間諜衞星還早,而且同樣準確,這豈不是神通廣大,至於極點?”
我已經坐了下來,無力地揮了揮手:“那麼,和我又有甚麼關係?”
黃堂道:“宋天然在寄出那批照片的同時,有一封短函,説是如果照片和收件處的電腦資料吻合,可以和他聯絡,或者,和衞斯理先生聯絡。上面有你的名字和地址。”
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決定等他完全講完,我再開口,所以我又示意他再講下去。
黃堂道:“這種情形,簡直是前所未有的,一發現了這一點,美國和西方國家的情報機構,度過了天翻地覆的兩天,證明了宋天然不屬於西方任何國家的情報機構。那麼,就只剩下了兩個可能。”
我的聲音有點軟弱無力:“他是蘇聯集團的特工人員,希望藉此行動,投靠西方。“
黃堂點頭:“二,他還不屬於任何集團,只是想藉此顯示他的才能,以冀得到西方世界的重用。剛才,美國一個情報官找我,打聽宋天然和你,我想和宋天然聯絡,聯絡不到,所以只好來找你。宋天然既然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們……你們是合夥人?”
我陡然跳了起來,失聲道:“糟糕,宋天然失蹤,一定是……一定是蘇聯集團……先下了手。消息泄露了出去,蘇聯集團的特工,震動必然還在西方之上。絕對的軍事秘密,在事先就給人知道,自然非找到這個人不可!”
黃堂森然道:“是啊,如果他已被綁架,下手的是蘇聯特工,那麼,你——“
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和宋天然的“求答案”的行動,竟然會產生這樣的後果,真是隨便怎麼想都想不到的事。
黃堂見我在發呆,有點生氣地道:“就算你不對我説甚麼,也該為你自己打算一下,你要知道,特務行動……警方也保護不了。”
我只好苦笑:“我亦不至於要警方保護。到我書房來,我詳細説給你聽。”
我帶着黃堂,進了書房,先給他看那塊石頭,再向他解釋石頭上的花紋圖形是甚麼,又給他看相片,然後又向他説了宋天然和我異想天開去求圖形答案的經過,隨後找了五六十塊有圖形花紋的石頭,拍了照,寄出去,向各地的電腦詢問……我講到一半時,黃堂的神情,已經像個白痴一樣。
等我講完,他不斷地眨着眼睛,沒有任何別的動作。任何人聽了敍述,都會有同樣的反應,所以我也沒有去驚動他。
過了好一會,他才用夢遊太虛似的聲音問:“你是説,你是説,宋天然寄出去的那批照片……只是石頭上的圖紋?”
我用力點了點頭,拉開抽屜,取出一疊照片來,放在桌上:“他寄出了三十份,我也寄出了二十份,這裏一份是自己留着的,請你看看,哪一幅是所謂……蘇聯在阿富汗的火箭部署圖?”
黃堂把那些照片迅速地看了一遍,照片看起來全然沒有意義,不外是黑白的陰影構成的一些圖案,或是點和線的排列,看起來十分普通。但是如果其中有一幅照片上的一些顏色較深的黑點,排列的方位,恰好和火箭的部署是一樣,那麼問題就大不簡單!
黃堂一面看,一面現出茫然的、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傻瓜一樣地搖着頭。我倒並不覺得可笑,因為在知道了事實,幾乎每一個人都會作這樣的反應,因為那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黃堂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問:“是哪一幅?”
他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這些照片,看來全一樣,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攤了攤雙手,表示事實的確如此:“那些石頭,還在宋天然那邊,是在爆炸後,順手揀來的,一點也不是名貴的東西。”
黃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是宋天然真的被特務機構弄走了,那麼,只怕世界上沒有一個特務,會相信他的解釋。”
我也不禁發起急來:“可是事實確然如此,當特務的,總得接受事實才行。”
黃堂緩緩地道;“肯接受事實的,也不會去當特務了,特務只知道自己的想像。就算事實不是如此,他們對付錯了一個人,又有甚麼關係?總比情報再度泄露好得多!”
我來回走了兩步:“那位來自美國的情報官——“
我才講到這裏,他就打斷了我的話頭:“對,頭昏腦脹,我倒忘了,該讓他來聽聽這個神話故事。”
我糾正他:“不是神話故事,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