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霧極濃,我處身於一個最不應該在的所在:在一艘船上,普通的中型遊艇,而那艘船正在海面上。
濃霧在海面上整團地緩緩移動,一團和一團之間,又互相糾纏,整個天地間,就只是茫茫濛濛的一片。根本已經無“能見度”可言,那艘船不到二十公尺,我在船的中間,看不到船首和船尾。而我知道,離最近的岸邊,至少有二十公里。
這樣壞天氣,我會在一艘船上,在海中航駛,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當濃霧一團團撲面而來,温暖而潮濕的空氣吸進肺裏,我真的莫名其妙,為的是一樁奇特的事,我會立刻詳述這件事。
海面上十分平靜,船身輕輕晃動,四周圍除了海水所發出來的輕微的“拍拍”聲之外,靜到了極點,人的視覺和聽覺,彷佛全失去了作用,這是一個十分適合於靜思的環境,也不會有甚麼不可預料的危險發生。
可是,一來,我不適宜靜思,我會為了追尋一件事的前因後果,而採取行動,而很少靜思。二來,這件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無從作任何的設想。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唉!
嘆氣儘管嘆氣,還是得從頭説起。
一個在飛速發展中的城市,如果從高空來觀察的話,新的建築物,簡直就如同春天竹園中的筍,一幢一幢平地而起,而且一幢比一幢更高聳。
新的高樓,有的是拆掉了舊建築物,在原來的地點造起來,也有,是在原來根本沒有建築物的地方造起來。
我在濃霧中,置身於小船上,和城市建築,又有甚麼關係呢?
看起來,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實際上,卻還真大有關係,要從頭説起。
那天下午,聽完了白素自法國打來的長途電話,她父親的健康略有問題,她趕去探視。在電話中,她説老人家的病勢有好轉,那就表示,我可以不必去了。才放下電話,雙手反抱在後腦,把身子儘量靠後。近幾日來,有一個問題一直在困擾着我,我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有結論,可是牽涉的範圍又太廣,而且問題的本身不是很有趣,所以有點提不起興致。
就在那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拿起電話來,聽到了一個又興奮又急促的聲音在問:“衞斯理先生在嗎?”
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的電話號碼,就算不是秘密的那個,知道的人也不是太多,而我也不是人想聽陌生人的電話。
因為很多陌生人的電話,都不知所云。例如他們遇到了甚麼“怪事”,硬要把那件“怪事”講給你聽之類。所以我一聽到是陌生聲音,我立時道:“他不在,到北非洲去了。”
那陌生的聲音“啊”了一聲,顯得相當失望,我也就放下了電話。不到一分鐘,電話又響了起來,我再接聽,才應了一下,就聽到了“哈”的一聲:“北非洲?明明是在你的書房。”
我認出那是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會打電話給我,而又用這種語氣的少年人,除了温寶裕之外,不會有第二個。我悶哼一聲,一時之間,還不知他又在搗甚麼鬼:“甚麼意思?你把我電話號碼隨便給人?我已經為你更換過一次電話號碼!”
温寶裕急忙分辯:“完全有必要,不是隨便給人。”
我又悶哼了一聲:“速速道來,長話短説。”
温寶裕答應了,説:“我舅舅是建築工程師,最近在一個島上,由他負責,要建造一組房子——“
我聽到這裏,已故意大聲打了一個呵欠,以示沒有甚麼興趣。
温寶裕傳來了一下苦笑聲:“求求你,請聽下去,造房子先要開山,那島上的山很多,有的山,為了開拓地盤,必須開山劈石,把它移走——“
我“嗯”地一聲:“可是在開山的過程中,開出甚麼寶物來了?”
我這樣説,自然是譏諷他,誰知道他的聲音聽來極認真:“還不知道是不是甚麼寶物,可是真的值得研究。”
我笑了起來:“小寶,那你就去研究吧,別推薦我,世界上值得研究的事,實在太多了。”
温寶裕急道:“你——“
可是我沒有再給機會讓他説下去,就掛上了電話。
看!有很多人説,我似乎特別容易遇上怪異的事,其實有時,真是推也推不掉。第一個電話,自然是温寶裕做建築工程師的那個舅舅打來的,我沒加理會,第二個温寶裕打來的電話,我也沒給他説下去的機會,那麼,應該是不論甚麼事,都和我無關了。
可是不然。
就在我又開始思考那個不是很有趣,但足以造成困擾的問題,才集中了精神不久,門鈴響起。
書房的門開着,我可以聽到老蔡開了門,和來人的對話。
來人在要求:“我要見衞斯理先生。”
老蔡問:“衞先生約你來的?”
來人道:“不是,只是有一樣東西,來源很特別的,想請他看一看。”
老蔡也習慣了應付這類事件:“好,請你把東西留下來,在適當的時候,我會轉交給他。”
通常,來人總還要糾纏一番的,這次也不例外:“能不能讓我親手交給他,我想向他解説一下,發現那東西的經過。”
老蔡應對自如:“你把東西留下來,衞先生看了,如果感興趣,自然會和你聯絡。“
我聽到這裏,已經把才集中起來的思緒,完全打亂,心中不禁有點惱怒,而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抓起電話,再一次聽到了温寶裕的聲音:“我舅舅到了嗎?那東西是不是很值得研究?”
本來已經心裏不是很高興,再一聽了這樣的電話,不快之感,自然更甚,我立時道:“你很快就會從你舅舅那裏知道!”
我放下電話,走出書房,下了樓梯,來人還在和老蔡絮絮不休,我來到門口,一下子拉開了老蔡,用極不友善的目光,瞪向來人。來人見我來勢洶洶,不由自主,後退一步。我看到他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人,相貌很俊美,有點像温寶裕,身形不是很高,可是很紮實,一手提着一隻旅行袋,一手提着一隻公文包,看起來,有幾分像是推銷員。
他自然看出了我來意不善,所以立時陪着笑臉:“衞先生,你説到北非洲去了,原來是開玩笑。”
我看到他這樣子,倒不容易發得出脾氣來,只好笑道:“先生,多幾個像你這樣喜歡來找我的人,我看我該躲得更遠才是。”
來人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可是這件事……這件東西……”
我嘆了一聲,知道向他説我另外有事,很忙,沒有空,全沒有用。因為每一個人的心目中,都只認為自己的事最重要,人是一種極度自我中心的生物,看來多少得花點時間才行了。
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令他進來:“好,小寶説你開山的時候,發現了一些甚麼,你快拿出來看看吧。”
我實在不想多耗時間,所以連給他自我介紹的機會都不肯。
那青年人走了進來,先把旅行袋放在几上,看起來好像很沉重,接着,他打開了旅行袋,我已經看到,旅行袋中是一塊石頭。
這時,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甚麼寶物,原來是一塊石頭,開山開出一塊石頭來,也要拿來給我看,我有三頭六臂,也不夠應付!
這時,我臉色自然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那青年向我望了一眼,立時低下頭去,不敢再看我的臉色,一面把那塊石頭,自旅行袋中捧出來,一面像是在喃喃自語:“小寶告訴我説,衞先生你的脾氣……很大,不喜歡人家打擾,可是,事情實在很怪。對不起,真對不起。”
我只好嘆了一聲,看着他把石頭取了出來,石頭大約和普通的旅行袋差不多大,不規則,有一面十分平整,他就指着那平整的一面:“衞先生,請看。”
我早已看到了,在一面有深淺不同的顏色,構成了一幅似畫非畫、似圖案非圖案的形象,看起來,有四個柱狀物,比較高,還有一些圓形的、方形的組成,絕無特別。
我不禁又嘆了一聲:“看到了。”
那青年人道:“這上面顯示的情形,看在別人的眼裏,當然不值一顧,可是在我看來,卻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我譏諷地道:“哦,你練過慧眼,能在一塊石頭莫名其妙的花紋上,看出盤古開天闢地的情景?”
青年人漲紅了臉,囁嚅道:“不,不,衞先生,請你看一看,這上面的花紋,像甚麼?”
我真是忍不住冒火:“像甚麼?甚麼也不像!”本來我還想發作一番,有不少人,喜歡把石頭上的花紋,牽強附會一番,像甚麼像甚麼,真正像的不是沒有,出產在中國雲南的大理石,就有些花紋極像是某些東西。
類似的附會多的是,所謂像是“山水畫”的,無非是一些曲線。但是我實在懶得多説,所以説了“甚麼都不像”,就沒有再説下去。
同時,我心中還在想,這個青年人,此我熟稔的一個叫陳長青的朋友,還要誇張,見到了一塊有花紋的石頭,竟説甚麼在他看來,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青年人一面連聲答應:“是,是。”一面又手忙腳亂地打開公事包來。
我知道趕也趕他不走,索性豁出去了,看他還能有甚麼花樣玩出來。我交叉手臂看着他,只見他打開公事包,取出了一張和公事包差不多大小的相片,黑白的,送到我面前:“衞先生,請你看看這張相片。”
我向相片看了一眼,相片上黑白的明暗對比,就是石頭上的花紋,我自己也有點對自己的耐心表示驚奇,居然聲音還不是很高:“哦,你拍了相片,我已經看過實物了,何必再看相片?”
那青年陡然吸了一口氣:“你……也有同樣的感覺?我還以為……只是我一個人,你看起來,相片拍的就是這石頭上的花紋?”
聽得他把一個有明顯答案的問題,這樣鄭而重之地問,我不得不再看那相片,又看了那塊石頭,點了點頭。青年人現出極興奮的神情來:“衞先生,你説這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麼?”
老實説,一直到那時為止,我一點也看不出事情有甚麼奇特之處,我冷冷地看着他:“看來,要人覺得事情奇怪,你還得好好編一個故事才行。”
他又連聲道:“是,是。哦,不,不,不必編故事,我只要解釋一下就可以,這張照片,並不是對着這塊石頭拍下來的,而是對着另外一張照片拍下來的,請看。”
正當我還未曾弄明白他這樣説法是甚麼意思之際,他又取出了另外一張同樣大小的彩色照片來,那張彩色照片,一看就知道是一個住宅區,位於海灣邊上,有高低不同的各種建築物,海水碧藍,拍得十分好,大可以拿來作為明信片之用。
那青年人在繼續解釋:“我特地用黑白軟片,而且在拍攝之前,把輪廓弄得模糊些,弄出那張黑白照片的效果——”他才講到這裏,我已經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聲來。我自他的手中,把那張彩色照片取了過來,和黑白照片對比着,的確,黑白照片上本來看不清是甚麼的陰影和明暗對比,和彩色照片一比,就可以知道,那些全是建築物的輪廓。我再一次發出了“啊”地一聲,又把那張黑白照片,湊近那塊石頭,對比一下,兩者之間,完全一樣!簡直就像那張照片,是對着這塊石頭拍下來的!
一時之間,我不知怎麼説才好,一塊開山開出來的石頭上,有着花紋,乍一看來,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實實在在,和一張照片上所顯示的各種高低不同的建築物、大小位置、距離佈局,一模一樣。
這事情,真是古怪之極。
我呆了片刻,指着那張彩色照片:“這是甚麼地方拍來的?”
那青年道:“對着一組模型拍,作為宣傳之用。”
我皺了皺眉,他再解釋:“一個財團,計畫在一個島上,建築一個住宅中心,由我負責總設計,再根據設計圖,造了模型,顯示建築完成後的景色,照片就是對着模型拍的。”
我揮了揮手,問道:“這是你的設計?”
他道:“是。”
他指着那兩幢高房子:“這是兩幢大廈,高三十八層,這是一連串獨立的洋房,這個半圓型的,是一個購物中心,那邊長尖角形的,是體育館,還有那兩個突出的,是計畫中的碼頭……”
他一直解釋着,每提及一項建築物,就在彩色照片上指一指,然後,再向那塊石頭上的花紋指一指,凡是彩色照片上有的建築物,在那塊石頭平整一面上,都以較深的顏色顯示出來,經他一指出之後,看起來,石頭上的花紋,簡直就是藝術化了的那個住宅中心的全景,絲毫不差。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太巧了,真是太巧了。”
那青年人緩緩搖着頭:“衞先生,只是……巧合?”
我側頭想了一想:“石頭上,事實上,每一塊石頭上,都有顏色深淺的不同,由於顏色深淺的不同,會構成一種圖案——“
他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種花紋,有時會湊巧像一件物體,或是某種動物,甚至是一個人,這種情形,在變質後的大理石中最常見,可是這塊石頭是花崗岩,花崗岩中有花紋,怎麼會和我所作的設計,一模一樣?”
我也感到迷惑,幾乎想問他一個蠢問題:你是不是見到了這塊石上的花紋之後,得到靈感,才作了這樣的設計的。
但是我當然沒問出口,只是問:“這塊石頭——“
他道:“我看到這塊石頭的經過,也偶然之極——“
他略頓了一頓,我不免有點前倨而後恭:“貴姓大名是——“
他忙道:“是,是。我竟忘了自我介紹,我姓宋,宋天然。”
我道:“宋先生,請坐下來慢慢説。”
他坐了下來:“整個工程,如今還只在整理地盤的階段,要開不少山,現階段,我不必常到工地去。三天之前,我只是循例去看一下,那天霧大,船的航行受了阻礙,所以遲到了一小時。我每次巡視,都只是一小時,我的意思是説,如果那天沒有霧,船沒遲到,我早已走了,不會發現這塊石頭。”
我“嗯”地一聲:“是,一些偶然的因素,會影響許多事情以後的發展。”
宋天然突然問了一句:“那麼,是不是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數呢?”
我笑了一下:“很難説,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件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必去猜測如果不是這樣發生,會如何發生。因為事態不像已發生了那樣,可以有無數種別的形式。”
宋天然沒有再問甚麼,繼續講下去:“上了岸,到了工地,瞭解了一些情形,恰好開山的爆破工程正在進行,所以就等着,等到爆炸完畢,土石崩裂,塵土和煙霧冒起老高,警戒撤除,我就和幾個工程人員走進了爆破的現場——“
他講到這裏,向我望了一眼:“我是不是説得太……羅唆了一些?”
我忙道:“不,不,你由你説。”
由於事情確然有其奇特之處,我倒真的很樂意聽他講述發現那塊石頭的經過。
宋天然又道:“爆炸崩裂下來的石塊,大小形狀不同,堆在一起,已經有好幾輛車子,準備把它們運走,去進行軋碎,在建築工程展開之後,可以用來做建築材料,我向前走着,恰好有一架鏟土機,剷起了大量石塊,機械臂旋轉着,就在我面前不遠處轉過,我偶然看了一下,就看到了這塊石頭。”
他説到這裏,用手向几上的那塊石頭,指了一指。然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衞先生,我看到那塊石頭的機會之微,真是難以計算。”
我“嗯”地一聲:“遲十分之一秒,或是早十分之一秒,你就看不到了。”
宋天然道:“而且,當時還要那塊石頭有花紋的一面剛好對着我,我才能看到。”
我道:“是,發生的或然率不論多麼小,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或許還有些石頭上的花紋更古怪,但由於被發現或然率低的緣故,所以未曾被發現。”
宋天然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我所説的話,看他的神情,像是不很同意,但是卻也無法反駁。
他繼續説下去:“我一眼看到了那塊石頭上的花紋,由於我曾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從事設計,整個住宅中心的藝術設計,也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我對我自己長時期的工作,自然留有極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一看到石頭上的花紋,就震驚於它和整個建築羣排列的相似,我就叫停了鏟土機的司機,把那塊石頭搬了下來。”
他伸手在那塊石頭有花紋的一面,撫摸了一下:“當時在場的另外幾個人,就未曾留意到那石頭上的花紋有甚麼特異,我也沒有解説,只是説想弄一塊石頭回去做紀念,弄回去之後,拿出彩色圖片來一看,我就傻掉了,再拍了黑白照片,衞先生,你已經可以看到,一模一樣。我量度過,一模一樣。”
他連連強調“一模一樣”,如果不是有那塊石頭放在眼前,我一定不會相信,可是這時,我對於“一模一樣”,卻一點也不懷疑。
宋天然望定了我:“衞先生,你怎麼解釋?”
我無法立即回答他這個問題,他等了一會,又道:“昨天小寶到我家來,看到了這石頭,他説怪異的事,難不倒你,你一定會有解釋。”
我伸手,指着照片和石頭,聲音聽來十分乾澀:“如果要……理性的,我的意思説,如果要合理的解釋,那就只好説是巧合。”
宋天然立時搖頭:“巧合到了這種程度?石頭在山中,形成了已經不知多少年,上億年,恰好爆炸時在這個地方裂了開來,上面的花紋,又和我的設計,將在那地方出現的建築羣一樣?”
我也知道,只是説“巧合”,很難令人入信,根本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所以我剛才説話的聲音,才會那樣猶豫而不肯定。
這時,我苦笑了一下:“那你需要甚麼樣的解釋呢?要我説……在幾億年之前,這座山形成時,有人有驚人的預知能力,所以把若干億年之後,會在那裏出現的建築羣的花紋,弄在石頭上?”
宋天然急速地眨着眼:“這……這好像也沒有甚麼可能。”
我道:“請注意,就算那種解釋成立,也無法解釋何以這塊石頭恰好能使你看到。“
宋天然喃喃道:“那……是巧合。”
我攤了攤手:“所以説,一切全是巧合,石上本來有花紋,每一塊都有,這一塊,恰好——“
説到這裏,我陡然住了口,沒有再説下去,原因很簡單,我剛才已提到過,這樣子的巧合,根本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宋天然只是望着我,也不出聲,我過了一會,才道:“這石頭不知是從何處崩裂下來的?照説,花紋所現出來的景象,應該還有一幅才是,顯示景象相反的另外一幅,是不是?”
宋天然道:“應該是這樣,不過當然無法找得到了,那次爆炸,炸下了幾萬噸石頭,另外一塊或許早已炸碎,就算不碎,也無法找得到。”
我思緒十分紊亂,因為眼前所見的事情,真是怪異到無法解釋。
世上絕大多數奇怪的事,都可以設想出一種解釋的方法來,不管設想出來的解釋是不是有可能,總可以設想。但是,眼前的奇事,卻連想也無從想起。
我撫摸着那石頭有花紋的一面:“不知道這些花紋嵌在石中有多深?”
宋天然道:“不知道,我不敢挖它,怕破壞了整個畫面的完整。”
我搖頭:“事實明白放在我們眼前,而我們又想不出何以會有這種情形。”
宋天然深深吸着氣,又問:“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説之中,是不是也有相類似的記載?”
我正想到了這一點,所以聞言立時道:“有,不但有,而且多得很。不單是右上出現花紋,而且石上有文字,可以成句,句子多半是預言一些災難或以後的事,也有鋸開大樹,樹幹之中的木紋是圖像或文字的記錄。”
宋天然道:“那些記載的情形,和這塊石頭相似?”
我想了一想,這種筆記小説中的事,看過也就算了,沒有太深的印象,而且也無法確定真偽,和現在我們遇到的事,當然大不相同。所以,我搖了搖頭:“我想不同,不會有那樣……”
我又想了想,才找到了適當的形容詞:“不會有這樣活龍活現。”
宋天然道:“真是世界上最怪異的事情了。”
我同意:“而且,怪異得來全然無可解釋。”
宋天然望着我,欲語又止,猶豫了好一會,才道:“是不是,當年山脈形成之時——”
他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用力搖了搖頭,無法説得下去:因為那無論如何説不通。山不論大小,歷史之長,皆以億年計算,這塊石頭是花崗岩,不論是甚麼岩石,最初的形態,全是熔岩,然後再慢慢形成化石,有甚麼可能在化石形成的過程中,故意弄上花紋去?而且,花紋還是預知若干億年之後的事?
所以,宋天然説到一半,説不下去,自然而然。
他笑了一下:“無論如何,我不肯承認那是巧合。”
我陡地想起一件事來:“宋先生,若干年之前,我曾經看見過一夥極珍罕的雨花台石。”
宋天然立時全神貫注地望定了我,我閉上了眼睛片刻。
那塊雨花台石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雖然事隔多年,但一開眼,那塊珍罕的雨花台石,就清楚出現在我的記憶之中。
我道:“每一顆雨花台石,不論大小,都有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花紋,那一塊約有拳頭大小,上面的花紋和顏色,活脱就是京戲之中孫悟空的臉譜。”
宋天然大感興趣道:“一模一樣?”
我不得不承認:“很像,但決不是一模一樣。”
宋天然嘆了一盤:“衞先生,若是這石頭上的花紋現出來的景象,和我的設計很像,那倒也勉強可以説是巧合。可是……可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徒然想到了一點:“宋先生,整個建築工程還沒有動工,你可以把設計改一改,譬如説,把兩個碼頭之間的距離,拉遠或是縮近,那就不是一模一樣了。”
宋天然搖頭:“所有的計畫,都經過反覆的討論,要改,談何容易,而且……而且……”
他説到這裏,有點吞吞吐吐,欲語又止,支吾了一會,才又道:“而且,這石上的花紋,像是在告訴我,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既然幾億年之前已經有了預示,又何必要去違反?”
我聽他用“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樣的語句。也不禁呆了半晌,他顯然是經過了再三考慮,才這樣説的,那便是何以他剛才支吾的原因。“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種説法,無疑和他所受的教育,格格不入,可是事實卻又擺在那裏,不容人不這樣想。
我想了一會,才道:“看起來,好像早就有甚麼力量知道那地方會變成甚麼樣子,本來,人、物、地方,都有一定的運,可是幾億年之前已經算到了,太匪夷所思了!”
宋天然有點不好意思:“我……也只是隨口説説,或者説,既然在石紋上有這樣的顯示,又何必去改變?何況改變牽涉到鉅額的投資,決不是我一個人所能作得了主的。“
我“嗯”地一聲,視線停留在那塊石頭上,心中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秘感,可是對於這塊奇特的石頭,卻也沒有甚麼可以討論:連再無稽的假想都想不出來。
我看了一會,才又道:“這件事,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盡量對人提起,我有很多朋友,不但有見識,而且有豐富的想像力,或許會遇到一個人,可以提出一個能被接受的假設。”
宋天然卻顯然對此不表樂觀,只是神情茫然地搖着頭:“也只好這樣了。”他説着,雙手捧起那塊石頭,放進了旅行袋之中:“對不起,打擾你了。”
我忙道:“不,不,你的確讓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他放好了石頭,忽然又道:“衞先生,你不想到發現這塊石頭的現場去看看?”
我怔了一怔,根本連想也未曾想到過,因為我以為,到那島上,這塊石頭被爆出來的現場去看一看,一點作用也沒有,難道還會有甚麼石頭上有着奇怪的花紋?但是我隨即想到,又怎知道沒有?所以我一時之間,有點委決不下。
宋天然又道:“今天,我運用職權上的方便,下令爆破工程停止進行一天,過了今天,就沒有機會再看到那座小山頭了……預計整個山快會炸光,所以今天我來見你,也由於這個緣故。”
我本來還在猶豫,聽得他那樣講,便點頭道:“好,去看看。”
宋天然一聽得我答應了,大是高興:“這就走?”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所謂,宋天然提起了旅行袋和公事包,走了出去,我跟在他的後面,他的車子就停在門口,他把旅行袋和公事包放在後面的座位,邀我上車:“建公司有船在碼頭,很快可以到。”
我抬頭看了看,正當暮春,霧相當濃,我順口説了句:“這樣濃霧天,不適宜航行。”
宋天然也順口道:“不要緊,一天船要來回好多次,航行熟了的。”
在到碼頭途中,我問了他的學歷,他倒是有問必答,提起温寶裕來,他更是讚不絕口:“這孩子,很有點異想天開的本領,他曾説,如果他是建築師,他就要造一幢完全沒有形狀的屋子,可是問他甚麼叫作完全沒有形狀,他又説不上來。”
我問:“他對那塊石頭上的花紋,有甚麼幻想?”
宋天然笑了起來:“不相信那只是巧合,我們的看法一致,別的看法,多半,對不起,是中了你敍述的那些故事的毒。”
我笑了起來:“『流毒甚廣』?他説了些甚麼?”
宋天然吐了吐舌頭:“外星人乾的事。”
我“嘿”地一聲:“別以為任何奇怪的事,推在外星人的身上,就可以解決,這件事,有可能是外星人乾的,但是外星人如何幹,請設想一下,我就想不出來。”
宋天然忙道:“那是小寶説的,他説,外星人自有他們的方法,他們用的是甚麼方法,在地球人的知識範疇略之外,根本無從設想。”
我“哈哈”笑了起來:“不錯,這正是我一貫的説法,他倒背得很熟。”
宋天然也跟着笑了笑,他忽然又問:“衞先生,你希望在現場,又發現些甚麼?”
我連想也未曾想過這個問題,根本上,要到現場去看看,是應宋天然之請而去,並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説道:“甚麼也不想發現。”
宋天然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如果有甚麼人,或是甚麼力量,要留下預言,當然用圖畫來表示,比用文字來表示好得多。”
我皺了皺眉:“你這樣説是甚麼意思?預言?你簡直認為石上的圖紋是一種預言?“
宋天然道:“不管稱之為甚麼,石上的圖畫,顯示了若干年之後那地方的情形。”
我“嗯”了一聲,宋天然的話,不易反駁,我也明白了剛才他那樣問我的意思:”你是在想,在現場,可能會再發現一些石塊,上面有着圖畫,而又有預言作用?”
宋天然一手操縱着駕駛盤,一手無目的地揮動着,顯得他的心緒十分紊亂:“我不知道,我是異想天開?”
我沒有再説甚麼,在看到了石紋顯示的圖畫,如此絲毫與發展設計相同的怪事,世界上沒有甚麼事不可能了。
車子到了碼頭,我們下了車,在碼頭上看起來,霧更濃,海面上行駛的船隻,不斷髮出“嗚嗚”的汽笛聲。汽笛聲自濃霧之中透出來,可是由於濃霧的遮掩,看不到發出汽笛聲的船隻。那情形,恰似明明知道有一種情形存在,但是卻不明白這種情形如何。
宋天然帶着我,沿着碼頭走出了幾十步,對着一艘船,叫了幾聲,可是船上卻沒有反應。那船是一艘中型的遊艇,當然就是宋天然所説,屬於建築公司的船隻。
宋天然苦笑:“船上的人大抵以為大霧,不會有人用船,所以偷懶去了,不要緊,我有鑰匙,我也會駕船。”
我作了一個無所謂的手勢,我們就上了一艘機動小艇,駛到了那船旁邊,登了船之後,宋天然又叫了幾聲,仍然沒有人回答,他就逕自進了駕駛室,發動了引擎,不一會,船已緩緩駛了出去。
一駛出去之後,霧更大,望出去,只看見一團一團的濃霧,在行進中的船,帶動了空氣的流動,甚至可以看到把濃霧穿破一個洞,而被穿破的濃霧,又在船尾合攏起來,整艘船,就在這樣的濃霧之中前進。
在這樣的情形下,船當然開不快,不到十分鐘,全船上下走遍了,那只是普通的遊艇,乏善足陳,我在甲板上又欣賞了大半小時濃霧,又走回駕駛室:“速度那麼慢,甚麼時候才能到?”
宋天然道:“大約三小時,我相信岸上的霧不可能那麼大。”
我嘆了一聲:“早知道要那麼久,不該把那石頭留在車上,帶了來,至少可以再研究一下。”
宋天然立時道:“衞先生,你有興趣研究的話,可以留它在你那裏。”
這話,我倒是聽得進的,至少,等白素從法國回來,可以讓她也看看這件奇妙透頂的事。所以我答應了一聲,又到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