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羽被他擠眉弄眼的鬼瞼逗得笑不攏口,不由得笑罵道:“沒大沒小!”
山仔呵呵直笑,催問道:“羽叔,你説這個石陣和諸葛亮那個石陣不同,究竟有何不同?”
獨孤羽正色道:“地點不同之外,鬼哭崖底的石陣是因山川地形自然所成的陣式,這與孔明先生人為所佈的八陣圖差別更遠。”
山仔猜測道:“那麼,咱們住的長春谷是不是就是鬼哭崖石陣的一部分。”
獨孤羽含笑道:“不止是一部分,事實上,長春谷就是鬼哭崖底的石陣。”
山仔不解道:“可是長春谷里面沒有咻咻鬼叫的大風吹呀。”
獨孤羽神色傲然道:“那是因為我已經將此天然石陣破損之處修復,同時又做了某些變動,所以這陣式裏面才會四季如春,寒風不侵。”
他微頓之後,接着説明道:“如果你在陣外就知道,這陣式之外依然有淒厲的風吼,而且,自我修正陣式後,這座石陣每兩個時辰,就會自動布起濃霧,掩去整個崖底,不知情的人還時常跑到鬼哭崖上專門等候此地的霧景,十足可笑之至。”
山仔忽而咯咯直笑道:“原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那個雲是羽叔你變出來的,那些呆頭鵝還以為是老天爺賜下的奇景,呵呵……”
獨孤羽微笑問道:“是誰教你這兩句詩?”
山仔道:“就是古董嘛!我告訴過你,他老爹是秀才,他是我們四小龍的軍師兼免費西席,我們其他三人的學問,都是他教的,所以,其實我也有認真的在學學問也!”
獨孤羽莞爾道:“原來如此,這麼説,也是他告訴你有關這兩句詩的境界嘍?!”
“境界?”山仔怔道:“什麼境界?看水看雲也要境界?”
獨孤羽淡笑不語,他明白山仔只是將此二句詩解釋為:曾經經歷滄海之水的人,再看其他地方的水,就難再認為那是值得看的水。看過巫山的雲後,就不會覺得其他地方的雲有何美麗之處。
一時之間他的思緒飄向遙遠,他徑自反覆低哺着:“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這二句詩,心中卻深深思念着失去的愛妻,和那一段曾使他刻骨銘心,永遠無法忘懷的真摯情愛。
山仔莫名其妙看着獨孤羽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想:“奇怪?看滄海和看巫山的境界就是像羽叔這個樣子?好,等有機會我也要出陣好好去看一看巫山的雲,看看是不是會像羽叔一樣,變得失神。
“嗯……不好,要是看到巫山的雲就會如此魂不守舍,那我為什麼看?萬一我的三魂七魄被巫山的雲勾走了怎麼辦?”
他想的忘我,渾然不覺自己已是一副痴痴呆呆的傻樣。
半晌,獨孤羽由自己的思緒中驚醒。回首瞧見山仔的模樣,不禁奇怪道:“山仔,你在想什麼?”
山仔“呀!”的嚇了一跳,連忙掩飾道:“沒有,我沒想什麼。”
他卻在心裏暗叫道:“乖乖隆地咚,這巫山的雲真厲害,我還沒正眼瞧它,它就把我的魂勾去一半,不行,這種雲千萬看不得。”
獨孤羽雖然感到奇怪,卻因自己方才也沉迷於自己的思緒中。故而並不追問山仔的心思。
他淡然問道:“剛才我們談到哪裏?”
山仟笑道:“就是長春谷、石陣,還有水啦、雲啦!這些嘛!”
獨孤羽頷首道:“這長春谷因為是一匹按時辰會自動變化的陣式,所以除非熟知箇中關鍵的奧妙,否則想自由自在地進出陣式並不是容易的事,等你身體再恢復些時,我再仔細講解給你聽,並且帶你出入幾趟,你大概就可以瞭解。”
山仔點點頭,又有些遲疑道:“羽叔,這谷里這麼漂亮,可是……為什麼有那麼多墳墓?那是誰的墳墓?”
獨孤羽忽地臉色一僵,像是受了什麼刺激。
半晌,他方始輕噓口氣,淡然道:“這裏是我自離開江南老家後,特別找的隱居之地,除了你尚無別人進來過此地。”
山仔正奇怪他為什麼突然答非所問?
獨孤羽接着又幽幽道:“那些墳墓……就是我獨孤羽一族遇害眾人的墳墓,你也許奇怪……為什麼我要將墳墓遷建於此,是不?”
山仔默然點頭。
獨孤羽神情落寞地澀澀冷笑道:“只因我個人捲入江湖,連累家人受害,就連他們死後,仍不得安寧。”
山仔忐忑問道:“怎麼回事?”
獨孤羽表情忽而變成反常的平靜,他彷彿在訴説別人的事情般,聲音毫無抑揚頓挫,一字一字平板僵直道:“這些墳墓,原是葬在江南獨孤家族祖墳所在之處,可是……有人認為我定會以鬼湖宮的寶藏來陪葬瓦竟然就在一夜之內,連掘一十三座墳墓。”
他繼續飄飄渺渺道:“更有些人想藉着擊敗我而揚名立萬的人,卻在挑戰前夕,故意派人掘我家人墳墓。只是為了打擊我,讓我在決戰中因心緒不寧而落敗……當然,這些人他們都已付出非常悲慘的代價。”
他最後那句話,説得冷森森、血淋淋,使人不難想像對方所付代價是如何淒厲可怖。
山仔切齒大吼道:“太過份了!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天底下還有公理和道義嗎?”
“公理?!道義?!哈哈……”
獨孤羽驀然放聲狂笑,他笑得是恁般淒厲悲涼,尖鋭得宛如嘔心泣血的哭號,寧靜詳和的長春谷亦被他如此似哭還笑的狂嘯震得駕燕亂竄,百花齊墜。
山仔忍不住以雙手緊緊捂住耳朵,但仍然被獨孤羽如此笑聲震得血氣翻湧,眼冒金星。
“你想和江湖中人講公理?講道義?”獨孤羽語聲激動。
幾乎吶喊道:“那是做夢,江湖中講的是狡詐,卑劣,弱肉強食,一切行事只求目的,不問手段,什麼叫公理?什麼叫道義?那是隻有傻瓜才會相信的謊言,山仔,你已身在江湖,絕對,絕對不準犯上如此愚蠢的錯誤。”
山仔這大半年來所認識的獨孤羽,一直是個冷漠自制的人,就算受到重大刺激,他亦是全力壓抑不使情緒流露。
如今,或許是因為身在自己親手所建的天地裏,所以使得他放縱自己,猛地爆發如此強烈的情緒。
但是他如此突如其來的吶吼兼教訓,卻將山仔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怔眼相對。
獨孤羽深吸口氣,平靜一下自己的心神,回首側視,正好瞥及山仔那副張口結舌的呆樣。
他不覺地噗哧脱口而笑,連最後一絲沮喪的心情,也頓時一掃而空。
他伸手取過握在山仔手中的白玉蕭,珍惜萬分地輕拂着,口中揶揄道:“唉!如此珍貴的玉蕭,竟被你吹出那麼難聽的聲音,真是糟蹋!”
山仔明白獨孤羽故意轉移話題,索性裝瘋賣假地吟哦道:“嗚呼哀哉!白玉蕭呀白玉蕭,你原是天上至寶,何故流落凡塵?偏又遇人不淑,如今慘遭吹慘,實在是三生不幸,有夠衰!”
山仔不但拐着彎偷罵獨孤羽,同時更是唱作俱佳地雙手合十高舉過頂,對着獨孤羽手中的玉蕭直拜個不停。
獨孤羽雖然覺得山仔的話説得奇怪,但只以為是山仔習慣性地沒用成語,未加深思,他倒是對山仔的動作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禁皺起眉頭,問道:“你又在幹什麼?”。
山仔一本正經道:“我同情它的遭遇嘛!先是遇人不淑,然後又被你吹慘至死,所以正在早晚三支香給它膜拜。”
獨孤羽這回可聽懂了山仔的話中話,他揚起玉蕭喀地敲了山仔一記響頭,笑罵道:“瘋言瘋語,該打!”
山仔揉着腦袋,抗聲道:“我又不是娘們偷人養漢,怎麼會有風言風語?”
獨孤羽哭笑不得地糾正道:“我寫你是瘋子説的話,不是風風雨雨的風。”
“噢!”山仔恍然大悟道:“原來你説瘋子説的話?早説嘛!”
“對!”獨孤羽習慣性地點頭之後,卻見山仔笑得頗暖昧,仔細一想,這才明白山仔故意繞着圈子説他是瘋子。
他揚手做狀要刮人耳光,山仔連忙拉起薄被蓋在自己頭上,矇頭大叫道:“我投降,你不可以欺負病人!”
獨孤羽消遣道:“你幹什麼?!我不過是要趕走手上的小瓢蟲,你何必如此激動?”
山仔扯下薄被的一角,露出一隻眼睛,瞅然道:“好嘛!這次算是給你騙騙去。”
獨孤羽哈哈一笑,隨即正色問道:“是誰教你説這種不成文法的話?真是不像話!”
山仔聳肩不在乎道:“反正聽得懂就好嘛!古董他説這樣的話很鄉土,鄉上也是一種格調,沒啥不好啦!”
獨孤羽莫可奈何地搖搖頭,言歸正傳道:“山仔,江湖是個憑實力才能生存的現實環境,説得更殘酷些,江湖人的日子,就是在流人血和被人流血之間打滾,如今你已經涉入江湖之中,若是不認真學點本事……”
他以戲謔的眼光上下打量山仔,嘖嘖嘆息:“我很懷疑,你究竟有多少血夠人家消磨?”
山仔嘿嘿乾笑道:“最多不過像現在,被包得像棕子一樣而已。”
獨孤羽語含深意道:“能包得像粽子也得有人動手才行,如果有一天包粽子的人不在了,那時你怎麼辦?”
山在怔了怔,直覺問道:“羽叔,你要拋棄我啦?咱們可是談好條件的喔!在你的事沒了,我的事沒了之前,我絕對和你糾纏不清,難分難捨。”
獨孤羽飄忽笑道:“傻孩子,人生本是無常,誰能預料將來會是如何?如果真有一天羽叔被迫不得不和你分開時,我希望你至少已經有保護有己的能力,這樣我才會安心。”
山仔茫然道:“什麼是無常?是不是指黑白無常的意思?我倒是常聽説書的説人生苦短這句話,其實人生若真的很辛苦,短一點不是比較好嗎?”
獨孤羽大搖其頭,苦笑道:“我實在搞不懂你究竟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人生苦短這句話,是惋惜人生於世時間非常短促,並非是指辛苦而言。”
“至於人生無常嘛!”獨孤羽沉吟道:“簡單點解釋,可以説是人生沒有絕對之事,無常也是佛家的説法,指的是當毀滅之時即為無常到臨,而不是你以為的黑白無常。”
山仔想了半天,依然茫茫然地皺着眉,搖頭道:“我還是不懂也!為什麼人生沒有絕對的事?”
獨孤羽談笑道:“你不懂才是正常,現在對你説這些都太早了些,當你年紀再大些,多經歷過人生,多念些書之後,你自然就能明白。”
“哦?!”山住心裏暗想:“這種話有説,等於沒説真是廢話!”
獨孤羽逕自又道:“趁着你休養這段期間,我先傳授你一些基本的內功心法和口訣,奠基是最重要的,基礎打得穩固,將來發展才能順利,尤其你的文學程度實在太差,若是不好好為你説明,只怕你的武學成就也難成大器。”
山仔搔搔頭,嘿嘿乾笑兩聲,默認獨孤羽此言。
獨孤羽略略整理思緒後,緩緩開口道:“修習內功先求靜寂,靜寂既得,後通關節,關節既通,再通任督轉動河車,河車既轉則小周天得矣,最後再順序打通奇經八脈,則得大周天循環。”
山仔張口欲言,被獨孤羽岔言道:“這些人身經脈穴道,日後我會—一向你解釋,你應是童體吧?”
山仔瞪眼叫道:“當然!像我這麼乖,這麼純潔的小孩,當然是品質保證的原封貨色。”
“貧嘴!”獨孤羽笑罵一句,接着又道:“以童體修功,所需時間較破體修習要節省三倍,所以你得好好把握。”
山仔眨眨眼,自以為是道:“我知道,你是要我練童子功是不是?那我連交女朋友的機會都泡湯啦!”
獨孤羽莞爾道:“不是要你練重子功,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咱們的傳統觀念,我不會那麼殘忍,教你一門不能娶妻生子的絕門功夫,只是要你在功成之前保持童身,習武就比較容易、省時。”
“原來如此!”山仔呵呵笑道:“我還以為為了學武,這輩子註定當和尚,不過,其實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沒什麼不好嘛!”
獨孤羽不解道:“怎麼説沒什麼不好?”
山仔振振有詞道:“不孝的人就能有三個兒子,沒有後嗣的人可以做老大,當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
獨孤羽聞言為之氣結,正欲解釋,山仔已先忍不住露出笑意,獨孤羽方知山仔此次是故意耍他。
他探手欲抓,山仔顧不得身上傷勢,一個滾身翻下竹椅,連滾帶爬竄向花海之中,大呼救命。
獨孤羽好整以暇看着山仔逃命,呵呵輕笑道:“我倒要着看在長春谷里,有誰會來救你的小命!”
山仔竄入花叢後,回身叫道:“不公平,你怎麼可以大欺小?”
話聲未了,山仔驟覺眼前一片茫然,頓時陷身於濃霧之中,不辨方向。
山仔驚聲道:“哎呀!羽叔,你的巫山之霧送上門給我看啦!快來救我呀!”
獨孤羽輕笑道:“我巴不得教訓你,為什麼要救你?是你自己要闖入陣式,有本事你就自己出來!”
山仔索性往地上一坐,環臂叫道:“好,你不救,我就不出去,大不了咱們就這麼耗上。”
獨孤羽暗贊山仔反應迅速,因為只要山仔不隨易走動,就不至於引起整個陣式的其他變化,雖然不能出陣,但至少可以安全無慮。
但是,獨孤羽既然存心教訓山仔,豈會讓他如此稱心如意?
只見獨孤羽長身而起,瀟灑地邁步走入花海中,不過三兩個轉折,他已接近盤膝環臂而坐的山仔背後。
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中,山仔直覺到有異樣的變化發生,他渾身肌肉倏然繃緊,集中耳力仔細凝聽四周動靜。
正當他發覺到背後有輕微的聲響時,驀地——
“砰’”
“哎喲!”
獨孤羽左腳一挑,砰然正中山仔臀部,將他踢得飛離三尺,划着弧線落向七步之外一堆幹沙上。
由於獨孤羽腳下使的是一股巧勁,山仔四平八穩地臀部着地,結結實實坐上沙堆,痛得他雙手直揉屁股,哀哀慘叫。
“羽叔,你賴皮,你怎麼可以偷襲我?”
山仔齜牙咧嘴地大聲嚷嚷叫屈,此時,他眼前濃霧已逝,他已能清楚看到翠綠的竹屋,悠然聳立在丈尋之外的空地。
“你不是想出陣?”獨孤羽呵呵笑道:“我正在教你出陣之法。你不用心學習,還發什麼牢騷?”
山仔猛回頭,但見獨孤羽好整以暇地背手而立於他身後不遠。
他聞言顧不得抱怨,兩眼滴溜溜地來回打量自己與獨孤羽兩人立腳之處,與一團花海之間的方位關係。
半晌,山仔豁然醒悟道:“哈!你站的地方是花磚鋪成的小天井,我坐的地方是沙堆,都是沒有種花的地方,出陣時太簡單了!”
獨孤羽含笑道:“簡單何不試試?”
山仔起身拍後屁股,相準左側一處沙堆,嘿嘿一笑,縱身跳去。
他哪一落地,忽而眼前驟黑,四周無數猙獰巨巖,轟然崩頹,朝他頭頂壓落。
山仔驚叫半聲,未經思考便急忙閃身躲避當頭落下的岩石。
豈料,他這無心之舉驀然引發整座陣式,頓時,狂風大作,剎那間,飛沙走石,遮天蓋地。
無數嵯峨怪石,搓丫似劍,橫沙立土,重疊如山,直朝山仔逼來,山仔雖然明知一切都是幻象,但卻感受到一股窒人的壓力,隨着山勢逼來,使得他心頭狂跳,血脈賁張。
同時,陣陣江浪澎湃,宛如鐘鼓鳴聲,隆隆作響,震得山仔更是心神難定,眼前昏花。
驀地——
山仔忽覺腳下之地猝然裂開,自己猛然往下墜落,他驚叫一聲,渾身一癱,昏死了過去。
獨孤羽早知山仔那一跳,會引發何種後果,但他既有心要山仔體會奇門遁甲的厲害,自然沒有出聲警告,他只是仔細注意山仔在沙堆中手忙腳亂地東挪西閃,一面估計該在何時放山仔出陣。
直到山仔昏倒之際,獨孤羽心頭突地一跳,暗叫聲:“糟糕!他畢竟傷勢未愈,恐怕承受不住陣中殺氣。”
獨孤羽輕嘯一聲,身形如電,左轉右折來到山仔身旁,將他抱起,然後大步走出花海,朝小屋行去。
獨孤羽剛到小屋門口,山仔已經睜開一隻眼睛,嘿嘿賊笑道:“我知道該如何出陣了!”
獨孤羽為之一怔,接着縱聲長笑。
“哈哈……好,你的確夠鬼靈精怪,好極了,哈哈……”
“嘿嘿……羽叔,你忘了我是跟誰混在一起,狀元郎也!我不老奸一點行嗎?”
獨孤羽俯頭看着山仔得意兮兮的賊笑,他復又仰天狂笑……
山仔實在受不了獨孤羽笑聲中隱含的內力,只得表情痛苦地皺眉閉目,以手掩住耳朵,用行動來抗議獨孤羽笑得太張狂。
也因此,山仔未曾發現獨孤羽臉上流露出疲憊蒼白的神情,以及在眼眸中閃動着欣慰的淚光……
天,又微明瞭。
四季如一的長春谷中,早已不知經歷過多少個日出與舊落,但是,歲月從未在這裏留下痕跡,使人幾乎也遺忘了時間的流逝。
隨着漸亮的天色,太陽緩緩爬上萬巒之頂,向大地投灑下萬道金光。
谷內,迎着第一道陽光的一處空地上,赫然排立着數十堆亂石。
亂石之中,山仔盤膝端坐,宛如入定的老僧。
在此和風春暖的長春谷中,此刻,他身上竟然凝結着一層濛濛白霜,使得他看來就像一尊白蠟塑像。
陽光慢慢地移動,緩緩照過一堆堆的亂石,終於,映上石陣中央的山仔。
白霜開始自山仔身上溶化,頃刻間,山仔就像剛自水中被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他所坐之地亦是一灘汪洋。
幾乎是立時的事,白霜甫化,石陣中驀然狂風大起,咻咻淒厲,狂風順着石陣,由在向右捲動,由慢而快,由弱漸強,逐漸凝成一股狂猛的龍捲風,呼嘯着在石陣中迴旋。
石陣中的山仔,此時就像陀螺一般,隨着越刮越猛的龍捲風飛快地急旋,一圈復一圈,一圈復一圈……
旋風整整吹捲了一個時辰方始停止。
獨孤羽不知何時早已佇立石陣外,一待狂風乍停,他揚腳掃垮最近一堆亂石,步入陣中。
山仔雖然仍是端坐之態,卻已是臉色血紅,神智不清。
獨孤羽動作迅速地為山仔舒筋活血,只見他或指或掌,或拍或推,忙活了將近一刻鐘的時間,方始滿頭大汗地輕噓口氣。
山仔不久隨即醒來,茫茫然問道:“大風吹完啦?”
獨孤羽微笑頷首道:“沒錯,你可以休息一下,等午時一到,再開始練馭火神功。”
山在辛苦地伸個懶腰,呻吟道:“早知道練功是這麼辛苦的事,我就不玩了。”
獨孤羽揚了揚眉道:“我記得你以前好像説過,硬磨也要把功夫磨出來,怎麼,才這樣就吃不消啦?”
山仔抓抓頭,嘿嘿窘笑道:“不是啦!不過能偷懶時,何不偷懶一下下?我記得説書的常説的武俠故事時裏,那些男女主角每次都有奇蹟,可以吃到什麼仙果靈藥,武功一下子就變得很厲害,這樣子豈不是省時又省事?”
獨孤羽敲了他一記響頭,哼笑道:“奇蹟?我看你是白日夢做多了,練武想省時省事,想等奇蹟,那就像是守株待兔的呆子,椽木求魚的傻子。”
山仔於笑道:“這兩句成語,我知道。”
“知道就好。”獨孤羽做勢威嚇道:“以後再讓我聽到你想學什麼武功速成的方法,我就把你丟到河裏喂王八!”
山仔黠謔道:“沒關係,反正我又不是不會游泳,你把我丟進河裏,我大不了騎着王八回到岸上而已,更何況……長春谷里也沒有河,我才不怕你!”他朝獨孤羽扮個鬼瞼,一溜煙就跑。
獨孤羽展顏輕笑,待山仔逃出丈外這才動身而追,只有兩個起落,山仔便被他追上,踢成個滾地葫蘆。
“動作太慢!”獨孤現再次追擊,同時指點道:“扭身時注意腰力與腳步的配合……”
山仔右手撐地,身軀半旋,即時閃開獨孤羽踢來的另一腳,同時,人也在這半旋之間一彈入空,逃竄而出。
獨孤羽滿意地點頭道:“魚竄龍門,這次身形變換的不錯,等你練到能不需要我讓你多跑丈尋時,就算有所小成。”
山仔停身喘息道:“羽叔,快正午啦!你説要讓我休息一下下的哩!”
獨孤羽仰首估計一下時間,頷首道:“你先到石陣中等,我去準備引火的珠子。”
山仔回到石陣中坐定。
獨孤羽逕自入屋取出一隻小布袋,回到石陣旁,他重新調整過亂石堆的方位,同時在每一堆亂石之上放上一顆晶瑩剔透,約有人拳大的水晶珠子後,退出陣外。
他有些遺憾道:“可惜我未將地火神珠帶出來,否則你練馭火神功的成果應該可以更好,將來有機會我再帶你進鬼湖宮,如果你真是有緣人。也許能成為真正的第二代鬼湖宮宮主。”
山仔不解道:“羽叔,成為鬼湖宮主究竟有什麼好處?為什麼你會這麼在乎?”
獨孤羽聞言為之一愣。
半晌,他自嘲道:“好處?未成為鬼湖宮主就已惹來一身恩怨情仇,成為鬼湖宮主又能有什麼好處?!”
他長嘆着接道:“鬼湖宮終究是流傳百年的傳聞,而能使傳聞成為事實那種成就感,可能就是我會如此在乎的原因吧!更何況……”
他表情更加嘲謔不屑,繼續道:“鬼湖宮主就像是一種象徵,能成為鬼湖宮主之人,就像能證明自己的確有過人之處;非常人所能及,説穿了,還不是人性之中爭名好譽的弱點作怪,我究竟仍是一個無法看破名利的凡人而已,所以我才會在乎。”
山仔看着獨孤羽臉上那種深刻的譏諷神情,心中彷彿若有所悟,又彷彿一片茫然,他終究是太年輕,對於人性又何嘗有過什麼瞭解。
原本仰首視天的獨孤羽,驀然回過神,催促道:“時辰將至,收懾心神,準備練功。”
山仔隨即盤膝端坐,五心向天,雙目微闔,抱元守一地進入入定狀態。
隨着豔陽當空,午時已至。
驀地——
山仔正對面那堆亂石上的水晶珠子,忽而光芒大熾,猝然投射出一束青白強光,射向左側另一顆水晶珠,復又折射另一方向。
於是,石陣中的水晶珠在瞬間的反射與折射下,發出無數道青白刺目的光芒,交互穿梭成一面八角形的光網。
光網不住地飛旋,青白的強光在飛旋中,逐漸轉成橙黃,再由橙黃迅速旋成瑰麗的豔紅。
整座石陣在紅光包圍飛繞之下,仿如平地燃起一團龐然烈焰,散發出熾人的熱力,連陣旁的獨孤羽都不得不稍退腳步,以避此熱。
就在此時——
最先發光的那顆水晶珠,彷彿吸收了所有的紅光,驀然投射出一股臂粗的血紅光柱,照向山仔胸口。
山仔渾身微微一震,隨即運功吸收這道光柱。
逐漸,山仔通體緩緩泛紅,豆大的汗珠由他全身毛孔沁出,然而,這些汗水尚不及滴落,便已蒸發不見。
隨着太陽緩緩地移動,石陣中的紅光和高熱,由弱漸強,陣中,山仔渾身也由血紅變成宛如流光爍閃一般,晶瑩剔透的亮紅。
最後,陽光終於偏西,石陣所散發的高熱業已消失,紅光漸隱……
一切在暮色之中,歸於平靜,只留下石陣當中,依然透體血紅的山仔,在徐徐的徽風中,兀自打坐調息。
獨孤羽像是放下一顆心般,輕噓口氣,撤去石陣,並收妥水晶珠子。
約摸又經過一炷香的時刻,山仔方始完全恢復正常,收功而起。
他得意道:“羽叔,你看我的馭火神功練得如何,有點看頭吧?”
獨孤羽嗤笑道:“不過只有三個月的時間,連點皮毛都還扯不上,有什麼看頭可看?”
“沒看頭?”山仔不服氣道:“我就不信!”
他立馬沉椿,擺妥架式,運起神功,大喝一聲,推掌而出,登時,一股熱風隨着他的出掌呼嘯湧出。
“轟隆!”悶響,一堆亂石在山仔的掌勁推擊下,宛如遇上炸藥般,迸然四濺。
山仔面色潮紅地呼口氣,再次問道:“怎麼樣?我覺得蠻有成就感。”獨孤羽淡笑不語,信手輕揮,丈尋外的亂石忽然碎裂成大小相近的一堆小石子。
“如何?”獨孤羽淡淡道:“這才是三成左右的馭火神功應有的現象,你覺得呢?”
山仔摸摸鼻子,垮臉大糗:“我發覺,我的成就感失蹤了。”
獨孤羽輕笑着將手搭上山仔肩頭,帶他走向竹屋。
“傻孩子,萬事起頭難,你只有三個月,就已經學會運氣擊掌,説來已經是很不錯的成果,但是,要學會一門高深的絕學,可不是光憑自滿就能達到,人最忌於剛有點成就,就以為自己已經踏上成功之途。”
“事實上,你學馭火神功才算剛入門,入門之後,卻是一條遙遠坎坷的道路,等着你去走,你若不往前走,你就永遠站在門口,無法窺見此學真正精奧的所在,懂嗎?”
“哇圖!人為了要成功,所付出的代價還真是有夠辛苦。”
“沒有經過辛苦就能得到的成功,又有何樂趣可言?”
“呵呵……所以,人真是自找苦吃的動物。”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雖然是老生常談的一句話,但是真正能體悟到這句話的人,並不多。”
獨孤羽有感而發,又道:“畢竟,人都有好逸惡勞的墮性,能要求自己去吃苦的又有幾人?像你……”
獨孤羽瞟眼謔道:“還不是是希望能偷懶時,就偷懶一番。如果不是我盯得緊,這三個月,你能達到如許功力?”
山仔吐吐舌道:“好嘛!以後我就多找點苦來吃,不就行了。”他頓了一頓,嘿笑着加上一句道:“雖然我不很喜歡苦瓜、黃蓮的味道,不過為了成為人上人,我就勉強自己多吃一些。”
獨孤羽華笑道:“瞎掰!此苦非彼苦,就算你吃完千百斤黃蓮和苦瓜,若能成人上人,那才奇怪!”
“對!”山仔抿嘴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不能做人上人就糟糕了,我那個還在她孃家寄養的老婆,她會怨我一輩子。”
“胡扯!”獨孤羽順手賞了山仔一記響頭,笑罵道:“就會説這種不三不四的話!”
山仔咯咯濾笑道:“子曰:食色性也!這是你教我的,就算是不三不四的話,也是教的人的責任。”
獨孤羽佯怒道:“少廢話!趕快去吃飯,晚上還要繼續練輕功和掌法。”
山仔故意嘆氣道:“唉!我還沒有成名,就已經日夜排滿節目,等我成名之後,真不知道要如何趕場?!”
他笑謔着閃開獨孤羽的巴掌,躲入屋內……
金鳥西墜,玉兔東昇,是天地恆古不變的定理。
長春谷的月夜,亦如白日一般,充滿着詳和温馨的氣息。
皎潔的月光,柔柔地拂着整個谷底。_
谷內深處,有座幾近十丈方圓的桂竹林。
獨孤羽帶着山仔,踏着月色,漫步在通往竹林中心的小徑上。
如此寧靜的夜,如此安詳的氣氛,就算是竹林正隨着微風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也只會使人覺得像是天籟。
至少,山仔還不至於聯想到那些有許多恐怖傳説的竹林月夜。
這座竹林中間,竟是一個不算太小的水塘,水塘之中猶植有無數蓮花,朵朵出水而立的水蓮,亦在竹影婆娑的月夜裏,含苞而眠。
離着水塘不遠,有座雅緻的草亭聳立於竹林中,草亭內,一塊表面平整的圓形大石被當做桌子擱置在亭子中央。
圓石旁,五截原木半埋土中權充坐椅。
獨孤羽逕自走向草亭落坐,頭也不回道:“你可以開始了!”
山仔走近水塘,聳肩抖臂,喝然開聲,提氣縱身,躍上含苞的蓮花。
只見他大氣不敢稍泄,聚精會神地點足於花苞尖端,隨即,展開獨孤羽早先傳授的潛龍出海身法,翻騰遊走在朵朵蓮花之間。
直過盞茶光景,獨孤羽順手摘下一把竹葉,輕喝道:“小心!”
登時,他手中竹葉一片片連續不斷,朝山仔飛射而去。
山仔忽而大吼一聲,人往空中直竄而起,他藉着竄升之際,換過大氣,再度落身花苞之間,同時,施展身形躲避獨孤羽射來的竹葉。
初時,山仔猶能同時顧及閃躲竹葉和落腳輕重不傷及蓮花,不到一刻鐘,獨孤羽發射的竹葉片越來越急,山仔窮於應付之下,被竹葉打中,痛得他哇哇大叫,於是腳下一沉,踩斷數朵蓮花。
獨孤羽警告道:“注意一點!”
山仔方始躲開一輪攻擊,氣喘咻咻道:“我自身難保,哪顧得其他。”
話聲未落,他腳下忽地踩空,“噗通!”一聲,摔入水塘裏。
獨孤羽慢條斯理道:“我是警告你,踩斷了花苞,你就無落腳之處,傻孩子,不論身處任何險境,注意,絕對不能自斷生路,否則,你就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山仔游上岸,抖落渾身水珠,步入草亭,大刺刺坐下,抗議道:“哪有人故意在人家大氣喘不過時,再來出手偷襲?這樣不公平!”
獨孤羽氣定神閒,膘眼道:“除了老天,這世界哪有公平可言?更何況,你的敵人巴不得能在你落井之後,再多下幾擔石頭壓死你,你難道還能跟他抗議不行?”
山仔抹把臉道:“可是這只是在練習,沒有必要那麼殘忍嘛!”
獨孤羽哼聲道:“平時若不養成謹慎的習慣,將來被暗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呢!”
他倏然出手扣向山仔肩頭。
山仔機靈地側身避開,正感得意時,忽而被獨孤羽一腳勾得向後仰跌,不待山仔落地,獨孤羽右手急探,抓住他的腕脈,呼地將他再次摔入水塘之中。
山仔嗆咳着浮出水面。
獨孤羽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抖手一把竹葉,以滿天花雨之勢罩向山仔。
山仔見苗頭不對,猛地沉入水底躲避。
半晌,山仔始終未曾浮出水面,獨孤羽微感奇怪,不知這山仔又在玩什麼把戲?
於是,獨孤羽走出草亭,揮掌削斷一根青竹,摘去枝葉,走近水塘,以竹刺探塘底。
獨孤羽正感覺到青竹刺中某個物體,深怕傷到山仔,連忙施力抽回青竹。
驀地——
山在竟抓着竹尾,借力自水塘中嘩啦竄起。
獨孤羽心覺不妙,眼前已飛來一團黑影,逼得他不得不撒手放開竹子,閃身退避。
“叭!”的一聲,一團爛泥擊中草亭支柱,四下飛濺。
獨孤羽雖然避開正面受害,卻仍被飛濺的泥巴噴中衣袂。
山仔舞動奪來的青竹,嘿嘿賊笑道:“羽叔,想暗算我的人,我一定會要他付出代價的,要置我於死地的人,少不得也要做我的墊背。”
獨孤羽哈哈大笑道:“好!不愧是我獨孤羽的繼承人,要闖江湖,就是要有你這樣的反應和心態,太好了,哈哈……”
山仔皺眉道:“繼承人?羽叔,人不是要在死後才會有繼承人?你怎麼也學我亂用字眼。”
獨孤羽輕笑道:“人遲早都會死,所以説你是繼承我之人,並無不當。”
山仔想了想,撇嘴道:“不好,繼承這兩個字我不喜歡,應該説,我是你的衣本傳人。”
“衣本傳人?”獨孤羽微怔半晌,恍然大悟道:“你是指衣缽傳人?那個字不念本,唸作剝東西的剝,太差了,程度真是太差了!”
山仔嘿嘿糗笑道:“哎呀!反正有邊讀邊,沒邊讀中間,青菜啦!”
獨孤羽搖頭嘆道:“像你這個樣子,若想把書念好,我看是難嘍!”
山仔不以為意道:“沒關係,反正我只喜歡贏,輸念不好才是好事。”
獨孤羽輕哼一聲,懶得和他繼續瞎扯,遂轉口道:“好了,準備練掌法。”
山仔試探着問道:“羽叔,像這樣沒瞑沒日的日子,還得過多久?”
獨孤羽沉聲道:“怎麼?你開始受不了?”
“不是啦!”山仔抓抓後腦,有板有眼道:“咱們不是要到峨嵋山嗎?我是怕耽誤羽叔你找雪魂靈珠的時間,你的病若能早點醫治,不是比較好?”
獨孤羽臉色稍息,安詳道:“反正我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麼久的時間都拖得過,不在乎差些日子,你只要用心將鬼湖絕學的基礎打好,其他的事就由我來操心。”
山仔有些猶豫道:“可是……羽叔,你最近的氣色比較差也!是不是病又發作?”
“沒有的事。”獨孤羽避重就輕道:“我看是你練功太累了,看走了眼。”
獨孤羽不願再多談,故意板起臉,佯嗔道:“還不快去練功?你以為這樣摸魚就可以少練幾趟拳?哼哼!沒有那麼好的事!”
山在黠謔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羽叔,你知道我想偷懶就好,何必説出來?”
山仔扮個鬼臉,笑嘻嘻走向草亭旁的空地,擺開架式,一板一眼,認真地演練起修羅魔手。
獨孤羽目光慈祥地看着山仔認真練功,卻在心中長嘆道:“唉……孩子,羽叔知道自己的時間可能不多了,而你究竟能學得多少,就得看你的造化,如今我不惜損耗真力為你增加功力,就是將所有希望寄託在你身上。
等找到雪魂靈珠,我就帶你進鬼湖宮去學藝,成為鬼湖宮主這個夢想,得由你來替羽叔完成……”
長春谷中雖然歲月無痕。
但是谷外的世界,仍然按着天地間自然地時令,未曾稍歇的運轉。
山仔終於在戀戀不捨之下,隨着獨孤羽離開長春谷,再度重回江湖。
當他們二人乘船來到四川樂山時,已是草木蓊葱鬱鬱的盛夏時節。
獨孤羽站在船艙外,遙指凌雲山西壁那尊與山齊高,鎮江而座的大佛,道:“這尊大佛是唐代開元年海通和尚所開鑿,前後一共歷時九十年才完成,這尊大佛只有用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來形容最恰當不過。”
山仔仰首打量,只覺這尊佛頭齊山峯,佛腳踏三江的彌勒佛,的確端莊穩重,氣勢傲人。
他讚歎之餘,問道:“這尊佛像上面好像還有房子,難道有通路上去?”
獨孤羽含笑道:“當然,在佛像右側有凌雲崖九曲棧道,迂迴曲折可通山頂,上面的房舍原是大佛閣所在,宋朝時改稱天寧閣。”
山仔眨眼問道:“你去過對不對?那上面是不是很壯觀?”
獨孤羽哈哈笑道:“我知道你很想上去開開眼界,可是咱們沿途好不容易隱匿的行蹤一旦泄露,只怕又要被一些聞風而至的蒼蠅所擾。”
他微頓後,接着道:“我看,最好等咱們辦完正事之後,若是有機會回經此地再説吧!”
山仔不帶希望地爭辯道:“咱們現在上岸,固然會招惹些討人厭的傢伙追來。可是,等待會兒咱們到了樂山鎮,還不是一樣得曝光?莫非,那時難道就不會有蒼蠅、蟑螂出現?”
獨孤羽淡然駁道:“由樂山走陸路到峨嵋,最慢也只有三天,若是行動快些,就算有人知道我們出現於樂山。但等他們追至。我們已經進入峨嵋山區,那時,想在偌大的峨嵋山中再發現我們,可就不是恁般容易,我們的行蹤雖明猶暗,懂嗎?!”
小船劃過大佛面前,如此近距離下觀望大佛,更能感受到佛像浩然的氣勢!
山仔不禁惋惜道:“好嘛!誰叫我人在江猢,只好身不由己了。”
他收回目光,側首問道:“羽叔,咱們待會兒是要在樂山鎮上停留,還是像你説的,要快手快腳地往峨嵋山裏藏?”
獨孤羽望望天色,沉吟道:“時已近午,不妨在鎮上用完午膳後再趕路。”
不到半個時辰,小船在款乃聲中泊於江邊渡口,獨孤羽付過船資,帶着山仔進入熱鬧非凡的樂山鎮內。
山仔擠身行人熙攘的街道上,不禁奇道:“這個鎮也不怎麼大嘛!為什麼酒樓飯館的生意這麼好?沒事擠在街上亂逛的人也這麼多?”
他最後這句話,立即招為幾記老大不高興的白眼。
獨孤羽若有所思,環顧周遭一匝,露出一抹似有所覺的淡笑,他帶着山仔走入一家不算太大的飯館,尋了處偏遠的座頭落座。
山仔轉頭四望,喃喃自語道:“奇怪?這館子不大,可是人卻不少,難道是他們這裏的東西比較好吃?”
獨孤羽見小二忙的無暇招呼他們,索性自己動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水,慢慢啜飲道:“你剛才不是説,其他酒樓飯館的生意也很好?難道你沒有發覺這其中有點不合常理?”
山仔呵呵一笑,逕自斟上茶一口飲盡,方始抹抹嘴道:“若沒發覺,就不會説奇怪,羽叔你可有看出什麼名堂?”
獨孤羽頷首道:“你説在街上亂近的那些人,可不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大都是江湖人物,而且其中不乏知名之輩。”
“真的?”山仔好奇道:“他們雲集於此是為何原故?”
山仔難得説句咬文嚼字的正經話,獨孤羽頗覺得新鮮,不禁呵呵輕笑。
“客官,抱歉,讓你們久等了!”店小二哈腰陪着不是道:“這兩天鎮上來的人多,小店人手不夠,一時忙不過來,招待不周,請多多原諒,多多原諒!”
“無妨。”獨孤羽淡然道:“只是不知這樂山鎮,怎麼忽然熱鬧起來?”
小二順手擦擦桌面,陪笑道:“還不是因為峨嵋山上的金頂寺為慶祝開山立派二百週年,特別擴大舉行盛大法會的關係,聽説,過兩天山上還要舉行個什麼比武大會,來場以武會友吶!兩位要吃點什麼?”
獨孤羽隨便點了幾樣菜,小二應聲連連,又匆匆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山仔黠問道:“這金頂寺大概就是峨嵋派的老家吧?!”
“沒錯!”獨孤羽悠然四望,淡淡地回應着。
山仔機靈道:“看到什麼了沒?”
獨孤羽淡笑道:“華天、天台、終南、衡山、泰山等派的人物都有,只是全是些配角,真正高手倒沒瞧見……注意門口,剛進來的是武當七英,是武當派之中年輕一輩的好手,他們聯手的七星劍陣,頗有幾分火候。”
山仔連忙朝店門口瞄去,只見七名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上下的年輕道士,身背長劍正魚貫進入飯館,分成兩桌坐下。
道士之中為首那人於坐定後,隨即警覺地流覽店內諸人。
當他瞥及山仔與獨孤羽時,忽然臉現微訝之色,又朝兩人多看幾眼,方始轉移目光。
山仔壓低嗓門道:“羽叔,那個小牛鼻子在瞄咱們也!莫非他認識你?”
此時,正巧小二送上吃食。
獨孤羽待小二離去後,這才淡然開口道:“他是七英之首,法號悟心,昔年,我曾在武當山上和他師父下過幾盤棋,那時他大約是你這個年齡,亦隨侍在側,如果他記憶性不差的話,應當是還記得我才對。”
山仔雖然忙着狼吞虎嚥,卻依然好奇地晰晤問道:“他師父又是誰?是不是也是個老牛鼻子?”
獨孤羽沉默片刻,似在回憶過去的歲月。
半晌,他幽然道:“他是當今武當派的掌門人,玄天道長。”
山仔嗆了一下,訝然瞪大眼道:“乖乖!羽叔,你居然有個當掌門人的朋友?!而且還是武林中最有名氣的二大門派之一的武當掌門吶!”
獨孤羽淡漠笑道:“你忘了?羽叔是沒有朋友的人。”
山仔納悶道:“那個玄天牛鼻子不是跟你下過棋嗎?他不是你的朋友,難道會是敵人?”
獨孤羽輕叱道:“亂來!牛鼻子豈是容你隨口亂叫,往後若有機會遇見玄天道長,你得給我放尊重點,不許沒大沒小。”
山仔吐吐舌道:“好嘛!是你自己説他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的人,我才不把他放在眼裏。”
獨孤羽喟嘆道:“如今雖是無緣續舊,那也是造化弄人,雖然不能成為朋友,但也不至成為敵人,你懂嗎?”
山仔想了一想,有些瞭解地點頭道:“羽叔是怕繼續和他做朋友,會給他帶來麻煩,所以,非不能與之為友也,唯不願累及故友耳,對不對?!”
獨孤羽好笑道:“奇怪,你今天似乎興致頗高,竟然三番兩次出口成章。”
山仔呵呵笑道:“人偶爾也得表現一下自己,才不會被人從門縫裏看成扁的嘛!”
獨孤羽嗤笑道:“你呀!不用從門縫裏瞧就已經是扁的啦。”
山仔糗大地抓抓下巴,嘿嘿傻笑道:“羽叔,別這樣子嘛!你面子不留給我,總得留些底子給我。”
“對你?”獨孤羽輕嗤地戲謔道:“省省吧!你有幾兩重,我不是不知道。”
山仔朝他扮了個鬼臉,索性埋頭和桌上的菜餚拼命。
悟心三番兩次朝山仔他們這邊投來窺探的眼光,他見兩人如此有説有笑的模樣,似是不解,皺起眉頭。
悟心右側一名道上見狀,不禁奇怪問道:“大師兄,你怎麼啦?”
悟心收回心神,匆匆搖頭道:“沒什麼。”
另一道士又問:“是不是店裏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悟心鎮定笑道:“沒有,我只是認錯人,沒什麼不對勁的事。”
獨孤羽和山仔此時已吃飽喝足,正招過小二結帳,準備離去。
獨孤羽在經過悟心身旁時,對他微微頷首,投以讚許的眼神。
悟心心頭“突!”的一跳,他知道自己並未認錯人,而且,對方甚至將他與眾師弟的交談聽得一清二楚。
出到飯館外。
山仔賊笑嘻嘻道:“羽叔,你剛才為什麼要對那個小牛鼻子……”
瞄見獨孤羽佯嗔的臉色,他急忙改口道:“對那個悟心道士拋媚眼?你不怕惹來麻煩?”
獨孤羽笑道:“他明知自己沒有看錯,卻懂得在他師弟面前掩飾,足見他對事的判斷與處理能力不差,知道什麼該説,什麼不能説,因此我並不擔心他會為我們帶來什麼麻煩。”
獨孤羽和藹道:“我就是希望他告訴他師父,而且,只告訴他師父。”
山仔搔搔後腦勺,不解道:“羽叔,你既不願泄露行蹤,又要讓玄天道長知道你來到峨嵋,這不是很矛盾嗎?”
獨孤羽淡笑道:“一點也不矛盾,因為就算玄天道長知道我的行蹤,我的行蹤仍然不會泄露。”
“你這麼有把握?”
“絕對有把握!”
山仔沉思片刻,黠笑道:“我對這位玄天道長,越來越感到好奇,實在等不及想見見他,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獨孤羽微感納悶道:“為什麼你如此想見他?”
“因為……”山仔眨眨眼,頑皮道:“我第一次聽到羽叔你如此推崇一個人,這簡直是奇蹟,所以我很好奇,這個造成奇蹟的人,究竟和別人有啥地方不一樣,能讓你如此魂縈夢繫地念念不忘。”
獨孤羽哭笑不得地糾正道:“魂縈夢繫這種詞,大都是用在情人間的思念。”
山仔曖昧笑道:“是呀!我也知道,只是沒有人規定情人一定得是一男一女對不對?”
獨孤羽尚未想通其意,山仔接着道:“有時候男人對男人,也會有魂縈夢繫的情形發生,只是,通常人家都説那是什麼……什麼之癖……”
“斷袖之癖!”獨孤羽開口後,方始發覺自己上當,他佯嗔道:“你居然敢説我與玄天是同性戀?!可惡!”
他一巴掌倏然揮出,但是山仔早有自知之明,早就逃出老外之外。
“我沒説!”山仔戲謔着抗辯道:“明明是你自己説出口……”
他的話還沒説完,獨孤羽肩不移、腰不提,人如鬼魅般飄到他面前,嚇得山仔猴叫一聲,拔腿便跑。
當然,他若不跑,等着挨巴掌才是真正的大笨蛋!
峨嵋山。
山脈細而長,美而豔,綿延曲折,重巖疊翠,氣勢雄偉,且又不失秀麗。
故而,自古便有“峨嵋天下秀”的美譽。
峨嵋山原是我國道教聖地,然而,自五代之後,佛教大興,山間佛寺逐漸遍佈,使得佛教終於取代道教的地位,讓峨嵋山成為另一座佛教聖山。
如今,峨嵋山的最高處,一般所謂的金頂之上,那座巍峨的金頂寺,更因為峨嵋派善加宣揚,不但在宗教上已成與河南少林遙相鼎立之勢。
連帶的峨嵋派在武林中的聲望,亦因此次金面之顛,以武會友的比武大會,大大的提升,頗有將與少林、武當三分天下之態!
三天後。
子時左右時分。
前來峨嵋金頂參加比武大會的眾多武林同道,徹夜不眠地守候於睹光台,等待觀看峨嵋山上聞名遐爾的佛光和明燈。
“也虧你想得出來……”
獨孤羽含笑的語聲,忽然自金頂寺大雄寶殿的屋脊上,輕輕響起:“你居然膽敢在眾多武林高手環們之下,躲在這裏看佛燈,真不知道該説你是有膽夠種、還是狂妄囂張?!”
山仔自隱身的陰影下,微探出頭,低聲呵笑道:“那不用説,我當然是屬於有膽夠種這類型的人,如此具有挑戰性的傑作,難道你不覺得做來更帶勁,更令人興奮地皮皮竄(發抖)!”
獨孤羽輕笑不語。
就是因為躲在大雄寶殿上觀看佛光奇景,是一件大膽又富有挑戰意味的事,所以他現在才會和山仔待在這裏。
就在此時,峨嵋山羣峯之間,忽然有千百萬點晶瑩閃耀的光亮驀地亮起,這些光點燦若明星,飄忽不定,更似萬盞同時被燃亮的明燈一般,閃爍輝耀!
此時,金頂寺的僧人便撞響殿上的洪鐘,震撼人心的鐘聲,與南無大放光明菩薩的虔誠梵唱,同聲響徹雲霄。
也震得屋脊上的山仔耳膜發痛,大呼吃不消!隨着梵唱和鐘聲的流逝,曙光漸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