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幸福小女人,今天怎麼沒精打采的,不是又跟你老公吵架了吧?”沐陽跟坐在她對面的葉晶晶打招呼,一年多來她已經習慣了這個女人把她當垃圾桶,一跟老公鬧彆扭就跑來吐餿水,也不知道他們哪有那麼多彆扭好鬧,她跟寧海辰就吵不起來,他一定讓着她,有時都令她嫉妒晶晶有個可以惹她生氣的老公。
“唉!唉!唉!”葉晶晶的嘆氣聲一聲比一聲高。
又來了,沐陽翻了個白眼,“好了,説吧,我洗耳恭聽。”
“我懷孕了。”葉晶晶垂頭喪氣地道。
“哦,然後?”沐陽像往常一樣心不在焉地詢問,突然反應過來,跳起來叫:“什麼?”
“我懷孕了。”她看着沐陽的眼,肯定地回答。
“真的?哇,太棒了!寧海辰,寧海辰,”沐陽一路高喊地衝出去,拉住滿頭泡沫的寧海辰又跳又叫,“晶晶懷孕了,晶晶有小寶寶了,晶晶要當媽媽了,哇哈哈哈哈,簡直太棒了。”
寧海辰笑道:“瞧你高興的,比自己懷孕都興奮。”
“那當然了,我等兒媳婦等得頭髮都快白了,終於等到有個肯生孩子的。”
“你怎麼知道人家生的一定是女兒?”
“起碼有一半的希望嘛!等等,”沐陽突然頓住,“等等、等等、等等……”她迭聲地嚷着,用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衝回休息室。
葉晶晶依然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雙手捧着下巴,神情呆呆的。
“晶晶,”沐陽直接衝到她面前,“懷孕是高興的事,幹嗎唉聲嘆氣的?你別告訴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發呆的人動了動,好半天才吐出一個字:“唉!”
秦沐陽雙手叉腰,“葉晶晶,我警告你。你要敢打什麼歪主意,我第一個不同意。”
“唉!”
“唉什麼唉?你不會説句話啊。”
“我説什麼啊?”葉晶晶爆發了,“我根本就沒想到,醫生明明説我受孕幾率很小的,結果卻莫名其妙地有了。我答應過楊鵬和小正不要孩子,現在你要我怎麼辦?”
沐陽縮了縮脖子,氣焰矮了一大截,上來摟住她的脖子,賠着笑臉道:“別這麼激動嘛,你現在是孕婦,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沐陽,沐陽……”葉晶晶靠在她懷裏,哽咽地道:“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上次因為小正住校的問題,楊鵬就發那麼大的脾氣,這次……”
“這次怎麼了?孩子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他沒份啊?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小正是他的孩子,你肚子裏的也是,這事你跟他説了嗎?”
“還沒有。”晶晶無力地搖頭,“我才拿到檢查結果,還不知道怎麼跟他説。沐陽,你不知道,我試探過小正的態度,她對我們要孩子很反感。想起她看着我那可憐兮兮的眼神,我真覺得懷孕就是對不起她。”
“傻瓜!”沐陽用力推她的頭。“別這樣想,小孩子懂什麼?你又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要她了。你跟楊鵬是夫妻,要孩子是天經地義的事,難道你不期待一個你們共同孕育的生命?想想看,一個小傢伙,有你的眼睛他的鼻子,你的筋骨他的血脈,你的脾氣他的性情,你會感受他在你身體裏產生、成長、成熟、落地,由小小軟軟的一團一天天長大,看他張開眼睛,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會笑,會爬,會走,會跑,會叫你媽媽……”
“停——”她喊,“哦!沐陽,別這麼誘惑我。”
“這不是誘惑,是我親身經歷的幸福和喜悦。晶晶,沒做過母親,沒經歷過十月懷胎和一朝生產,你永遠不能體會生命的神奇和偉大。快點,給楊鵬打電話,告訴他你懷孕了,他會高興得傻掉,然後第一時間衝到你面前,像只老母雞似的把你呵護得要發瘋。”
“發瘋?”她驚訝地重復。
“對,發瘋,幸福得發瘋,快樂得發瘋,總之你會體會到那種感覺的。快,給楊鵬打電話。”沐陽幫她掏出手機。
“真、真的要打?”
“打吧。”她催促。
她接過手機,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不、不行,我、我拿不穩。”
“我來幫你撥。”沐陽搶過來。
“不,不!”她一把奪回,緊緊地按住,“不,等等,再等等,讓我想一想。”
“哎呀,還有什麼可想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我想,我想或許可以回家以後再説,他現在一定很忙,説不定還在工地,如果傻掉了會有危險。”
“好了好了,鴕鳥,不逼你了,當面説也好,震撼力更大,你應該事先準備一台攝像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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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晶晶打發走董阿姨,自己對着鏡子排練。
“楊鵬,我懷孕了。”不行不行,太直接了,會嚇壞他。
“楊鵬,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不行不行,答應過他不要的,這麼説不等於出爾反爾嗎?
“楊鵬,你説,如果,我説如果,萬一,我説萬一,我不小心懷孕了,怎麼辦?”笨,這麼説不還是等於擺明了告訴他?
“楊鵬,我懷孕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你説現在怎麼辦?”嗯,所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反正躲也躲不掉,不如伸頭挨這一刀,説不定真像沐陽説的,他會高興,不會生氣呢。
叮咚!門鈴的響聲令她猛地一驚,胳膊撞到了梳妝枱上,瓶瓶罐罐掉下來又砸到了腳,痛得她哀叫連連,抱着腳原地跳。
開門聲伴隨着楊鵬的自語:“咦?怎麼沒人?董阿姨,晶晶。”
“這裏。”晶晶單腳跳出衞生間,看到楊鵬,劈頭就道:“我懷孕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你説現在怎麼辦?”呼,終於説出來了,真怕説慢了就會結巴,也怕停頓了就再也説不出來。
楊鵬直挺挺地杵在那兒,完全傻掉了,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嘴角保持180度水平,不知道下一刻會上翹還是會垮掉。她像被告席上的嫌疑犯,等待法官的審判,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喘,生怕眨一下眼就會錯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甚至沒注意到他身後還有個同樣傻掉的小人兒。
啪!楊正的書包掉在地上,驚醒了木頭般的三個人。
“噝——”葉晶晶倒抽一口冷氣,驚呼:“小正。”她話音未落,孩子已轉身衝出大門。
“小正。”兩人同時邁步,在門口撞到了一起。
晶晶急道:“她怎麼會跟你一起回來?”
他側過身擠出門,喊道:“先追人再説。”
“天!”晶晶撫額,“怎麼會這樣?”她好糊塗,那麼大個活人在旁邊,她怎麼就沒看到?“小正,小正……”她一路呼應着楊鵬的喊聲,跟着追。
匆忙出來忘了穿鞋,剛才砸到的腳還在疼,踉蹌間絆了一下,眼看楊鵬轉向樓梯,葉晶晶只好等電梯。一面揉着火辣辣的腳趾一面看着電梯指示屏上的數字一層一層地蹦,心中默唸:“快點快點快點。”
等她一瘸一拐地追出去,就聽前方傳來一片驚呼,車輛的喇叭聲響徹雲霄,街道正中亂作一團,楊鵬的身影箭一般地衝進車陣和人羣,嘶吼:“小正——”
葉晶晶腦中轟然一響,跌倒在地,心中哀叫:“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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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外的等待永遠漫長難熬。葉晶晶披頭散髮,腳趾紅腫,腳心劃破的傷口在流血,但她都感覺不到,她只是安安靜靜地陪在楊鵬身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蒼白的臉和木然的表情。
駱雷過來安慰道:“放心吧,只是大腿骨折,沒有生命危險,孩子小,生命力強,術後恢復得好什麼影響都不會有。”
楊鵬緩緩抬頭,盛滿恐懼的眼中有一絲懷疑。
晶晶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柔聲道:“駱雷不會騙我們的,他説沒事就一定沒事。”
他勉強地點了點頭,下意識將她的手握得死緊,眼光轉向手術室的紅燈,喃喃地道:“如果小正出了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她反射地一震,感覺他身上冰冷的温度透過掌心的接觸一直寒進她心底。她知道,小正是他的心頭肉,他對這個孩子揹負着十二年的愧疚,只要孩子需要,他可以拿他的一切甚至性命去換,任何人任何感情都無法替代楊正在他心中的位置,當然也包括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沐陽説錯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但這手心手背絕對是不同的。
燈滅了,門開了,楊鵬像裝了彈簧般衝過去,幾乎將醫生撞倒。
醫生連連道:“別緊張別緊張,一切都很順利。”
楊正被推出來,依舊昏迷,臉色慘白若紙,雙目緊閉,小小的身子躺在被單下面一動不動。如果不是靜脈注射液正在流動,葉晶晶會以為她是沒有呼吸的。楊鵬撲過去,跟護士一起推小正進病房,他焦慮的眼中帶着不知所措的彷徨,彷彿擔心那脆弱的生命隨時會消失。葉晶晶的心狠狠地糾緊,看着手術室的紅燈時,她更多地感到焦急和擔憂,可看到病牀上的孩子,她才徹徹底底地感到恐懼,對生命的恐懼。難以想象楊鵬抱着浴血的小正時,該是怎樣的心神俱裂,倘若小正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就是兇手,一個殺人兇手。
她看着病房門關上,雙腿虛軟得不能移動,竟沒有勇氣跟進去,再看一眼那張蒼白的臉。
護士長出來道:“病人至少要24小時以後才會醒,家屬最好輪流看護。”
她茫然地點頭應着,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看到楊鵬坐在牀邊,黝黑的大掌顫抖地撫摸小正的臉,一遍一遍,徘徊流連,似乎要藉着觸摸來消除內心的恐懼。
走道里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池芮在身後搭住她的手臂,氣喘吁吁地問:“晶晶,我剛聽雷説小正出事了,現在情況怎樣?”
她喃喃地道:“沒事了,幸好沒事了。”話説着,就覺得眼前一片花白。
“晶晶,”池芮驚呼,費力地撐住她虛軟的身子,扶着她坐到長凳上,慌亂地捧起她的臉道:“晶晶,你別嚇我,你覺得怎樣?我幫你叫醫生。”
“不用,”葉晶晶無力地靠着好友,緩緩地搖頭,“我沒事,我只是嚇壞了。”
“你看你這狼狽的樣子,我扶你去雷的辦公室處理一下傷口。小正剛剛出了事,這時候你可要挺住,不然你讓楊鵬一個人怎麼辦?”
她虛弱地點頭,“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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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把自己弄乾淨,葉晶晶站在病房門口,深深地吸氣,呼氣,再吸氣,終於鼓起勇氣伸手推開房門。楊鵬毫無所覺,趴在牀邊,呆呆地看着小正。
她緩緩地走到他近前,試探地輕喚:“楊鵬。”他不動,再喚:“楊鵬?”他還是不動。她咬了咬下唇,自言自語道:“護士説小正最快明天才會醒,你在這兒陪她,我回家收拾些衣物,順便幫你帶點吃的過來。”
他姿勢沒變,只是開口道:“我不餓,你記得把小正的迷你DVD也帶來,還有那兩張王菲的專輯,她醒了可能會想聽。”
“嗯。”她閉了閉眼,強忍着鼻酸,“我沒帶鑰匙,你把家裏鑰匙給我。”
他從褲袋裏掏出鑰匙,遞給她,目光依然沒有離開小正。
她接過鑰匙,碰到他的手掌,那大掌依然是冰冷的。還記得結婚那天,她打開房門,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感受他温暖的温度,也記得他們並肩依偎着聽《愛情的海洋》,她把手塞進他的掌中,感受他滾燙的熱度。但今天,那雙她一直依賴的手掌冰冷了。她好想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給予他温暖和力量,但他卻默默地收回,握住了女兒的手。她蜷起手指,緊緊攥住鑰匙,直到發疼,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比鑰匙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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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芮,我想請你老公幫個忙。”葉晶晶靜靜地坐在那兒,靜靜地説。
“你説,不用跟雷客氣。”池芮應着,順便幫她拉上行李包拉鍊。
“我想請雷安排一下幫我做流產。”
“什麼?”池芮和駱雷同時震驚地看向她。
“晶晶,”池芮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
她用力地點頭,“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池芮激動地道,“你怎麼能輕易説出這種話?你知道墮胎對一個女人來説意味着什麼?那是一個生命,等於你親手謀殺了自己的骨肉,跟殺人犯沒有區別。”
她抬起頭,木然的臉上只有雙唇機械地開合,“留着這個孩子就等於謀殺小正。”
“不是的,事情沒你想象的那麼糟糕,你跟楊鵬商量一下,總有辦法跟小正解釋清楚。況且流產對身體的傷害有多大你知道嗎?跟生孩子沒什麼區別,搞不好以後想要孩子都要不成了。”
她依然平靜地道:“我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做流產。”
“那你還……”
“小芮,”葉晶晶打斷她,“幫還是不幫,只需要一句話。”
池芮跺腳道:“不幫。”
駱雷突然道:“你跟楊鵬商量過嗎?”
她靜靜地搖頭,嘴角掀起一抹苦笑,“不用商量了,對他來説,小正最重要。”
池芮插嘴,“他知道你懷孕了?”
她點頭。
“那他什麼反應?”
“沒來得及反應,小正就出事了。”她用力吸口氣,看向駱雷,沉聲道:“小正從手術室出來的剎那,我跟楊鵬有同樣的想法,那就是,只要孩子平安,做什麼都值得。我只想知道,你要不要幫我?”
他回望她,平靜地道:“你親口問問楊鵬的意見,問過之後,你若還是堅持,我就找人幫你安排。”
“駱雷!”池芮喊。
駱雷安撫地拍拍妻子的肩,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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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安靜得可怕,楊鵬疲憊至極地趴在牀頭,聽到開門聲驚醒,回過頭來。葉晶晶放下東西,拿出牙具,輕聲道:“去洗把臉吧,我帶了熱粥,多少吃一點兒,你累倒了,誰來照顧小正?”
他伸手接過,默默地走進衞生間。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覺得那寬闊的脊背一夜之間就彎了,垮了,不復昔日的雄壯挺拔。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在寂靜的凌晨顯得分外刺耳。楊鵬快步走出來接聽,“喂?是我……幫我取消,我女兒出了事,現在沒空管這些。”對方不知道説了什麼,惹得他勃然大怒,“不願意推遲就讓他們滾蛋,天大的事也沒有我女兒重要。”説完用力一揮,手機甩到牆上,摔成兩半。
葉晶晶驚得一顫,瞪大眼睛看着他鐵青的臉。他的目光撞到她,眸中的戾氣稍稍減緩,抹了把嘴角的牙膏,轉回去繼續洗臉。好半晌,她緩緩地走過去,一塊一塊地拾起手機殘骸,試着把電池裝上,但裂開的機殼卻怎麼也對不攏。
“壞了,別裝了。”他的聲音響在頭頂,沙啞低沉。
她停下,一會兒,眼眶內濕熱的水氣凝成水珠一滴一滴落在破裂的手機上。他嘆口氣,在她身邊蹲下,緩緩地伸出手,將她的頭攬在懷裏。
她丟掉手機,緊緊環住他的腰,窩在他胸前流淚,不停地喃語:“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小正會跟你一起回來,我應該看清楚情形再説的,對不起,對不起……”
他輕輕地順着她的發,嘆息道:“別説對不起。”
她猛然噤聲,哽咽卡在喉嚨口。別説對不起!她最討厭別人跟她説對不起,因為那於事無補,尤其是最親的人,一聲對不起,意味着曾經最深的傷害,而她卻跟他説了。將心比心,這一聲對不起,她怎能説出口,怎忍説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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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病房,池芮衝上來,急切地抓着葉晶晶問:“楊鵬怎麼説?”
她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對駱雷道:“請你幫我。”她沒敢告訴池芮,她根本就沒開口,也無法開口。
池芮咬牙道:“楊鵬這混蛋。”説着就要衝進病房。
葉晶晶一把拉住她,含淚搖頭,道:“當我求你,幫我。”
“我……你……唉!”池芮嘆氣,求助地看向丈夫。
駱雷沉吟片刻,道:“跟我來。”
池芮高叫:“駱雷,你瘋了,她腦筋不清醒你也跟着發瘋?”
駱雷握住妻子的手,依然一副“相信我”的表惰。
池芮滿懷疑慮地跟着他,三人走進婦產科手術室,駱雷指着外間的長凳道:“你們在這兒等我。”然後走進藍色布簾遮起的內室。
簾子掀起的瞬間,葉晶晶看到一隻用力到指節泛白的手,想必那手的主人正在經歷着揪心的疼痛。滿室的消毒水味道充斥着鼻端,令人厭惡得想吐。她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思緒飄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她就躺在一條雪白到令人驚恐的牀單上,任冰冷的工具在她體內翻攪。那感覺,那過程,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閉上眼,似乎還能感覺到一個未成型的生命隨着醫生的每一個動作而流逝。
“行了。”裏面傳出醫生毫無感情的聲音,簾子掀開,駱雷和一個面部神經僵硬的醫生一起走出來。
等在長凳上的男人進去將一個女人扶出來,那女人臉色慘白,雙目直勾勾的,下唇一排清晰的齒痕尤帶血絲,嘴裏喃喃地道;“我殺了我們的孩子,我殺了我們的孩子。”
男人安慰道:“梅,別這樣,我們還年輕,要孩子還有機會。”
女人的目光移到他臉上,漸漸有了焦距,突然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然後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男人沒管自己火辣辣的臉頰,只是摟緊了懷裏的女人,啞聲道:“我們回家。”
晶晶和池芮看着他們走出房門,好久好久都不能反應。
醫生咳了一聲,冷冷地看着葉晶晶問:“就是她?”
駱雷答:“對。”
醫生淡淡地道:“進來吧。”
池芮着急地上前拉晶晶,被駱雷攔住,抓住她雙臂扣在懷裏壓低聲音道:“相信我。”
她瞪着他,也壓低聲音道:“你若給我搞砸了,我跟你沒完。”
葉晶晶麻木地跟在醫生後面,聽着他的指令。
“上去,躺好。”
她機械地爬上病牀,緩緩地躺下,視線正好對上處置區,一個小護士正在做術後的收尾工作,看到他們,疑惑地問:“倪醫生,剛才不是最後一個了嗎?”
“臨時加了一個,準備手術。”
“是。”小護土動作利索地將托盤內的東西掃進塑料袋,一團模糊的血肉跟紗布棉團混在一起,像垃圾一樣被丟進護士腳邊的藍色塑料桶,那是——那是一個未成型的嬰兒的屍體。葉晶晶下意識地護住小腹,瞪大眼睛,幾乎要凸出來,耳邊突然響起沐陽陶醉的聲音:“想想看,一個小傢伙,有你的眼睛他的鼻子,你的筋骨他的血脈,你的脾氣他的性情,你會感受到他在你的身體裏產生、成長、成熟、落地,由小小軟軟的一團一天天長大,看他張開眼睛,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會笑,會爬,會走,會跑,會叫你媽媽……”
“不!”她一聲驚叫,猛地爬起來使往外衝,慌亂間撞倒了護士,撞翻了塑料桶,裏面一團團的塑料袋散開,血水淌得到處都是。
“不,不,不——”她掙扎着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衝出婦產科,趴在樓梯間的欄杆上狂嘔。
“晶晶。”池芮和駱雷追出來,池芮從身後抱住她,焦急地問:“晶晶,你沒事吧?”
“不……不……”她拼命地搖頭,淚如泉湧,抓着她哭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池芮順着她的發安慰:“晶晶,沒事了,現在沒事了。做不到是對的,那是你的孩子,做母親的誰忍心殺死自己
的孩子?”
“可是,可是我對不起小正。”
“傻瓜,如果你連自己的親骨肉都捨得拿掉,又怎麼給小正一份健全的母愛?”
“是嗎?是這樣的嗎?”葉晶晶茫然了。第一次流產的時候,她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情傷裏,人類天生的母性似乎還未喚醒,對那個無緣的生命,縱然遺憾,卻並沒有太多的不捨;而這次,看到那團模糊的血肉,想到自己身體裏的血脈即將成為那桶中下一袋垃圾,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那痛,甚至比看到小正躺在病牀上時更強烈;那痛,讓她想逃想吐;那痛,讓她第一次有了寧可捨棄楊鵬和楊正也要保護至親骨肉的想法。小正的憂慮是對的,只要這個孩子落地,她就不能避免偏心,這是母親的天性,無論怎樣保證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等。池芮也是對的,如果連自己的孩子都忍心捨棄,她還拿什麼來愛小正?天!她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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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晶晶在病房外徘徊,透過玻璃,她看到小正已經醒了,楊鵬伏在牀頭,正在説些什麼。她幾次伸出手,幾次都沒能碰到門把。
護士從後面走過來道:“咦?楊太太,來看女兒啊,怎麼不進去?她中午就醒了。”
“哦。”晶晶尷尬地笑笑,“我正要進去。”
“那麻煩你幫我開一下門。”
“哦,好。”葉晶晶推開門,躲在護士身後,磨磨蹭蹭地走進去,護士拿起瓶子換藥,她避無可避,無措地扯起一個温暖的笑容,故作輕快地道:“嗨,小正,你醒了。”
楊正的臉在看到她後更白了,眼神中閃過一抹敵意,偏過頭,聲音微弱地道:“爸爸,我好累,我想休息。”
楊鵬將手放在她額頭上,哄道:“小正,別這樣對媽媽,你出了車禍,她連鞋也沒穿就追到醫院,腳都劃破了。”
晶晶心中一酸,原來他早就注意到她的狼狽了。
“這兩天,爸爸在這裏守着你,媽媽就來來回回地跑,幫你收抬東西,幫爸爸送飯,你看,她還帶了王菲的專輯給你,還有萱萱的新片。”
小正緊閉眼,眼淚大顆大顆地滾出,沙啞地喊:“媽媽騙人,她答應過只愛我一個,不會有別的孩子來跟我分享。可是她現在有自己的孩子了,她騙我,她騙我。”
護士忙道:“別讓她的情緒過於激動。”
“小正,聽我説。”楊鵬捧住女兒的臉,安撫她的情緒,“媽媽不是存心騙你,這是意外,媽媽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是存心騙你。”
“真的?”楊正大眼睛裏閃着疑慮。
“真的!”楊鵬用力點頭,“那天媽媽告訴爸爸的時候你也聽到了,我們都不知道。”
“可是,可是,”楊正癟癟嘴,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終究是騙了我,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會喜歡我了。”
“不會。”楊鵬搖頭,“不管有幾個孩子,爸爸永遠最疼你,最愛你,最喜歡你,誰也無法取代,爸爸保證。”
“不。”小正一直搖頭,“你們的保證都是騙人的,媽媽也跟我保證過。”
“小正。”葉晶晶上前,拉起她沒有打點滴的手,哽咽地道:“媽媽跟你説對不起,我不想騙你,真的,我不想的,我不是存心,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小正拼命地搖頭,連聲喊。
護土急道:“快別動,針頭都滾了。”
“小正,小正。”葉晶晶按住她的兩隻手,跟着哭道:“你要怎麼樣才肯原諒媽媽,你説,媽媽一定做到。”
“真的?什麼都做到?”楊正滿眼疑惑。
“真的!”葉晶晶用力點頭。
小正靜下來,咬了咬嘴唇,小小聲地道:“我不要弟弟妹妹。”
葉晶晶腦中轟然一響,倒退兩步,臉上血色褪盡。
“小正!”楊鵬喝道,“你在説什麼?”
楊正嚇得一震,怯怯地盯着父親變色的臉,大眼睛眨啊眨的,豆大的淚珠瞬間湧出,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你們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騙我的。”説到最後,只剩下無聲的抽噎,卻比哭鬧更讓人心疼。
葉晶晶捂嘴轉身,不忍看孩子的淚眼,自己的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怎麼也止不住。楊鵬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無力地嘆口氣。楊正哭泣了一陣,突然開始全身抽搐,嚇得楊鵬大叫醫生,幸好護士還沒走,又按人中又打鎮靜劑,折騰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停止抽搐,安靜地睡去。
醫生護士都走了,楊鵬坐在牀頭,笨拙地抹着孩子滿臉的淚痕,她在睡夢中還皺緊眉頭,眼角斷續滑出淚水。晶晶默默地站在一旁,想要上前,卻不知他此刻想不想她碰他,想要開口,卻不知他此刻想不想聽她説話。終於,他的目光離開小正,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撥開她粘在臉頰上的髮絲,好重好重地嘆了口氣,沙啞地開口:“晶晶,剛剛小正説……”
她猛地倒退一大步,驚惶地打斷他;“別逼我。”
“晶晶。”他上前一步。
她迅速後退,拼命搖頭,“別逼我腸鵬,別逼我。我知道你疼小正,我也疼小正,可是我做不到,我努力過,但我真的做不到。如果小正一定容不下這個孩子,那我走。”
“晶晶,”楊鵬迅速上前,按住她的雙肩,大聲道:“你在説什麼啊?”
她咬緊下唇,一字一句地道:“我説,就算要離開你,離開小正,離開這個家,我也決不拿掉這個孩子。”
“什麼?”楊鵬困惑地揚高眉頭,“我什麼時候説過讓你拿掉孩子?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我不准你不要孩子,更不准你離開我們。”
她瞪大眼,“你、你剛才不就是想説讓我拿掉孩子嗎?”
“我哪有?”他的眼瞪得比她還大,“我是想説,剛剛小正説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還是個孩子,一時想不通,我會慢慢勸她,等她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真的?”她又驚又喜,“你、你沒有想拿掉這個孩子?我、我還以為……以為你不要他。”她笑了,下一刻卻撲到他懷裏哭起來。
“傻瓜!”他順着她的發,“這是我的孩子,我怎麼會不要他?你不要平白無故地冤枉我。”
“可是,可是你從頭到尾都沒有提一個字,沒有問過我一句。”
“呃——”他的手停頓了一下,微微撐開她,對着她的眼睛,愧疚地道:“晶晶,我知道你不喜歡聽,可是我還是要説一句:對不起。”
她的臉霎時慘白,顫抖地道:“你還是不想要是不是?”
“不是。”他急道,“你聽我説完。我想要,非常想要,因為他是我的孩子,是你跟我共同孕育的骨肉。可是我不能像別的丈夫那樣跳起來歡呼,當你告訴我你懷孕的時候,我真的很震驚,震驚到都不會動了。如果不是小正出了事,我想我可能會衝過去把你抱起來轉圈。可是偏偏小正出事了,這會兒,我再也找不到剛聽到時的那份心清,也不能隨心所欲地表現我的興奮,我必須要顧慮小正的感受,因為我欠她。晶晶,”他對着她的眼,“對不起,你能體諒我嗎?”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搖搖頭,輕柔地道:“別説對不起,早上就在這裏,你不也叫我別説對不起?你能體諒我,難道我就不能體諒你嗎?我就這麼不講理啊。”
“晶晶!”他猛地摟緊她,長長地喟嘆,“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我們不會有孩子。”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得找當年那個醫生算賬去,飯可以亂吃,話怎麼可以亂説?他當年那副表情分明就是你沒希望了,害得我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還連累小正。”
“不,不。”他搖頭,“我是覺得,你根本不想給我生孩子,就算有了,也很可能一聲不響地就跑去拿掉。”
她抖了一下,緊緊靠着他,心有餘悸地道:“知道嗎?我真的去了,我都躺在婦產科的牀上了,但在最後的關頭又逃了出來,我真的做不到。”
“什麼?”他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吼道:“你真的跑去墮胎了?”
“你那麼大聲幹什麼?我還不是為了小正?不過最後還是沒捨得。”她心裏有多矛盾。多痛苦他知道嗎?反過來他還敢跟她大聲。
“幸虧你沒捨得,你要真敢把我們的孩子拿掉,我就,我就……”
她揚高下巴對着他,“你就怎麼樣?”
“就、就……”他咕噥了一串。
“你説什麼?大聲點兒。”
他湊過來咬住她的耳朵,“就罰你幫我生一支足球隊。”
“臭美!”她狠狠地擰他。
“呵呵。”被老婆擰,楊鵬還笑得亂開心的。晶晶肯給他生孩子了,他要再次當爸爸了,這次他會看着自己的骨肉在母體裏着牀,發育,到出生,長大,把以前沒有經歷過的遺憾一件一件地補回來。
葉晶晶看着他的傻笑,翻了個白眼,心想:沐陽説得沒錯,男人知道老婆懷孕,都會傻掉,希望下一刻他別變成老母雞,把她呵護到發瘋。説不定哦,三十歲,標準的高齡產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