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外星人,為了答謝,才把聚寶盆給了沈萬三,使他“富甲天下”。
在這段過程之中,有兩點很值得注意。其一,是那些外星人發出的求救訊號,只有沈萬三收到,其他人收不到,那浮浪子弟也沒有收到。這自然是因為每一個人腦部的活動能力不同,所以接受訊號的能力也有強弱之分,像在古物店中不斷爭吵的鬼魂所發出的訊號,也不是人人收得到。
易琳收到的,可能反而比店主人還要多,這才生出事來的。
其二,那些蛙狀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為相當瞭解,他們竟知道“富甲天下”雖然是地球上許多許多人的願望,但是這個事實和“福”之間,並不能毫無保留地劃上等號。
所以,他們一聽到沈萬三的願望,立刻就指出了這一點。
可惜,他們指出的這一點,一萬個地球人之中,一萬個都不會接受,説了也是白説。
沈魂繼續説下去,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沈魂繼續道:“我走到池塘邊,就看到了好幾十只青蛙一起聚在一隻盆子上,向我望着,我還沒有開口,就聽到了聲音:‘你要富甲天下,這盆可以滿足你,此盆放金滿是金,放銀滿是銀──’我聽到這裏,失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寶盆。’我得到回答:‘不是天下有此寶盆,而是天上有此寶盆。’”
我一拍桌子:“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沈魂道:“我想過,是説……寶盆是仙家寶物,出自九天之上。”
我道:“可以這樣説。”
沈魂頓了片刻,又道:“這時,羣蛙跳開,我連忙捧盆在手,卻又聽得有聲音道:‘富甲天下,未必是福,你真想清楚了?’此際,我已知遇上了蛙仙,就跪了下來,答道:‘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我再不後悔!’我聽到了幾下嘆息聲,又有人道:‘這樣吧,你畢竟救了我們,我們不忍看你遭難,再給你一樣物事。’上,從塘水中,就浮出了一件物事來。”
我失聲道:“那寶盒?”
沈魂道:“是,那塊板託着寶盒,浮上水面,到了塘邊。我並不貪心,忙道:‘寶盆之賜,於願已足,不敢奢望。’那聲音卻道:‘當你死路走完,此盒有活路可供你行,只是不知你是否肯行,也未知你屆時有否此機緣,可以及時走上活路。’在這幾句話之後,又有許多聲音在道:‘可惜!可惜!’接着,羣蛙一起入水,再無動靜。我持盆以歸……以後的事,和傳説所記,也就在同小異了。”
我立時想到,沈魂的敍述,雖然離事實近,但仍然有不盡不實。
他沒有説出來的地方,一定是有關那盒子和“活路”這一方面。
因為,就他所述的來看,他後來遭了皇帝的嫉忌,獲罪,充軍,一下子從“天下首富”的地位上跌了下來,情況慘絕,終於被迫死,那是不折不扣在死路之上走到了盡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若是有活路可走,如何還會有猶豫?
長久以來,他仍然不敢去走活路,只是把靈魂附在那塊板上。雖然我不知道靈魂確切的存在情況,但想來這種依附物件的情形,不會太好過。
這其間,自然另有曲折。
所以,我搖頭道:“不然,你未曾説明,何以你放着活路不走,卻要附在那板上做……孤魂野鬼。”
沈魂被我問得好一會沒反應,我暗暗頓足,以為他無以為應,再也不和我們溝通了。等了好久,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竟是長嘆一聲,接着道:“是,我還瞞了一些沒有説!”
這樣説了之後,他又停了好一會,才道:“在他説‘可惜’之前,另有一番告試,告訴我:‘活路和死路一樣,一走上,就沒回頭,一定要走到底。’當時我心急成為富翁,也沒去細想,只是隨便問了一句:‘那活路走到盡頭,卻是何等光景?’也不知是眾多蛙仙之中,哪一個回答了我:‘哈哈!對你來説,可能苦不堪言,你要小心思量才好。’我在死路走到盡頭之後,真是苦盡苦絕,若活路也是一樣,我怎甘心再受一次苦,是以一直猶豫不決,不敢……上路。”
白素皺着眉:“若你決定上路,該當如何?”
沈魂又停了片刻,看來他頗不願把一段事和盤托出,要追問一次,他才回答一點。他過了一會,才道:“蛙仙説了,只要我心意一決,那寶盒自然會有……神通,送我上路。”
我聽了之後,苦笑了一下,這話聽了之後,等於沒有聽一樣。整件事,還是模糊之至。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不對!不對!你要説明白些,先説你出事之後,那盒子怎麼了。”
沈魂道:“我身亡之後,亡魂無所依,只想到我還有一隻寶盒,蛙仙曾説,此盒可助我走上活路。其時,我也深知蛙仙當日要我再三考慮,是否真要富甲天下之意。在虛無飄渺之間,我已魂附板上,其時,寶盒及板早已流落在不知何人之手了,直到後來,一盒一板才歸入了舊物店之中。”
沈魂的這一番話,聽來實在了許多──他出事之後,封屋抄家,一切財產,自然四散,那一盒一板看來並不起眼,他到手之後,也從來未對人説起過,所以流落了出來,輾轉到了舊物店之中。
他的靈魂,居然會在“虛無飄渺”間附到了那塊板上,那自然是這盒子所起的作用,也就是那些“蛙仙”早佈置下的力量,準備救他的。
可是他卻由於受創太深,害怕了,不敢再嘗試,所以一直拖了下來。
靈魂對時間的觀念,可能和我們不同,在他來説,只是猶豫不決一會,但在人間已是好幾百年過去了。
我再追問:“和你爭吵的那些……陰魂,又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長嘆一聲:“不散的陰魂,各有各的冤屈,他們附在不同的物件上,我和他們説起自身的遭遇,他們一直希望可以超出生天,以為蛙仙所説的活路,就是……就是……”
他説到這裏,猶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我提示了他一下:“就是可以再世為人?”
他道:“也不盡然,再世為人,也沒有什麼好,無非是踏上另一條死路而已!”
我駭然:“那他們想的是什麼,難道還想成仙?”
沈魂嘆道:“他們正是如此想,但是我可不那麼想。一來,蛙仙曾一再告誡過我;二來,我只是想成為一個富人,結局也悲慘之至,若是妄想成仙,只怕上天不成,反倒又墮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所以我自己不敢試,也不讓他們去試,這才一直爭吵不已。”
他説到這裏,可以説已把一切都説得很明白了。
我們當然是聽到了一個奇異之極的故事,可是等到故事聽完,我們卻也發現,他所敍述的一切,對於我們尋找失了蹤的易琳和温寶裕,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不但是我們,連沈萬三的靈魂,也一點都不知道兩人是何以失蹤的,也不知道那寶盒到了何處。
三人之中,最焦急的自然還是藍絲,她的鼻頭之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白素握住她的手,同時道:“若是你要……走活路,只消想着要走就行,是不是?”
沈魂過了一回才答:“是,蛙仙是這麼説。”
白素説得十分緩慢:“我們要請求你的幫助,你這就去走活路。”
沈魂叫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情景,通往何處,我不走,我要走,早去了!”
白素沉聲:“有兩個人不見了,大有可能和寶盒和活路有關,你去,在……那裏把他們找回來。”
事實上,白素也絕不知道“那邊”的情形如何,所以説來也大是含糊。
沈魂立時回應:“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
我心中一動:“我們如何去?”
沈魂支吾了一陣,才道:“思念着要去,就可以去,這是蛙仙説的。”
白素疾聲道:“可還有其他的決竅?”
沈魂不語,我們三人齊聲喝道:“説!”
這情形分明是表示,他仍然有極重要的關鍵隱瞞着未曾説。
我和藍絲已然大有怒容。
白素揮了揮手,示意我們且慢發作,她道:“你説出來,我們去,若是能把失蹤的兩人找出來,自然也可以探明什麼是活路,這對你大有幫助,也可令你下定決心,走還是不走,也不要枉費了當年蛙仙替你安排的一片苦心。你看如何?”
白素的這一番話,説得合情合理之至。沈魂發出了一陣沉吟聲,我道:“你還有什麼顧忌?”
沈魂道:“我只怕那……活路真的對我大大有利,若叫你們去了,就此封了路,豈不是壞了我的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傢伙怎麼如此畏首畏尾,又其蠢如豕,難怪聚寶盆落在他的手上,反為他惹來了大禍;也難怪那寶盒在他手中,一直沒有發揮作用。可知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真是一點也不錯。聚寶盆若不是落在他這樣一個窩囊的人之手,得寶者的結局,只怕也大不相同。
白素好言相勸:“既是活路,哪有如此容易封死之理。”
沈魂還在支支吾吾,我喝道:“藍絲,把你降頭術中,對付孤魂野鬼的法術,使將出來!”
藍絲立時答應了一聲:“是。”
她説着,雙手捧起了那塊板來,我只看到藍絲舉起了板來,沒見她有任何動作動作就已感到了沈魂惶急之至的聲音在叫:“我説了!我説了!”
藍絲目射xx精光,望定了那塊板,我隱約感到了沈魂發出的感到驚恐的聲響。後來,我對藍絲説:“降頭術對付靈魂竟如此有效,一下子就把沈萬三的靈魂嚇成了那樣。”
藍絲苦笑:“真是莫名其妙,當時,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做。”
我大奇:“什麼也沒有做。”
藍絲道:“是啊,我一拿起那塊板來,心中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他就已經投降了。”
我恍然,明白了沈萬三其人性格一定懦弱之至,決非一個成功人士,所以皇帝要對付他,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一經威嚇,立刻投降,任人魚肉。而且,他還很沒有決斷力,以致一直不敢去試一試蛙仙所説的活路。
那些蛙仙當年被他所救,純屬偶然,只怕還有幾分是由於他受了那浮浪子弟的威嚇,才把那簍子“蛙”買了下來的。
這聚寶盆和寶盒,落在像他這樣沒有用的人手中,也可以説是氣數。若不然,落到了英雄能幹者手中,只怕連歷史都可以改寫。
卻説當時,沈魂既然急叫,藍絲也就把高舉起來的那塊板,緩緩放了下來。
沈魂道:“這板,是那寶盒的家。”
這句話,聽來突兀,我、白素和藍絲都大是不解。
附帶説一句,這時,易琳父母早已被我們的言行舉止,弄昏了頭,而且恐懼莫名,白素早把他們關進了他們的房間之中,而且嚴重警告: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他們倒也聽話。
所以,我們和沈魂之間的對話,也少了一旁不斷髮出的驚呼聲。
那板是寶盒的“家”,這句話不好理解。我們還沒有再問,沈魂已作解釋:“蛙仙説,這寶盒神通廣大,能大能小,來去無蹤,會騰挪變化──”
他説到這裏,我悶哼一聲:“這不成了活物了?”
白素卻很能接受沈魂的説法:“通靈的寶物,頗多有這種能耐的。”
我不服:“試舉例以説明之。”
白素道:“孫悟空的兵器金箍棒,本是定海神針,在龍宮之中,可以作柱,但一縮小,就可以放在身中,迎風一晃,便有碗口粗細。”
我叫了起來:“那算什麼啊,小説家言,也能作得準的麼?”
白素瞪了我一眼:“幾百年前的小説家,尚且有這樣的想像力,你反倒沒有?”
我苦笑,搖了搖頭,這不知是什麼邏輯。
沈魂介入我們的爭論:“不錯,蛙仙説了的,那寶盒早已通靈。”
我沒好氣:“你少羅嗦,趁早把蛙仙還説了些什麼,和盤托出!”
沈魂忙道:“蛙仙説了,不論那寶盒如何變化,去了何處,總要回家的,若有事相求,可以令他回來。”
我疾聲問:“如何使他回家來?”
沈魂道:“蛙仙説了,要有一見寶盒,就願走活路者,潛心默想,他就會回來。”
沈魂在這樣説的時候,竟大有驚恐之意,我起初不明白有什麼可害怕的,但繼而一想,就明白了,問他:“若是求了他回家來,又反悔不想走活路了,那會有什麼後果?”
他一直不敢走活路,所以也不敢求寶盒回家,怕有後果。
沈魂道:“我也不知……蛙仙只説,若到時反悔,寶盒會發怒。”
我皺着眉──我見過那寶盆的照片,只是一隻盒子,可是此際,聽來卻又千真萬確是一個活物。
從他可以來去自如這一方面來看,他又像是一個交通工具──我寧願是一個交通工具,因為外形如盒子的交通工具,總容易接受一些。雖然説生物也可以是任何形狀,尤其是外星生物,但是一個外形一如一隻盒子的生物,總太古怪了些。
他還會發怒,不知道發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會發生什麼事。他離開時,門窗都關着,牆上也沒有沿,難道他有穿牆過壁的能力?
一時之間,各種古怪雜沓的想法,擠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聽了沈魂在發問:“你們之中,誰起意使寶盒回家來?”
沈魂這一問,不但把我的思緒自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之中拉了回來,也不禁使我一怔:對啊,誰起意使那寶盒回家來呢?
誰起意都可以,照蛙仙所説,只要一起意“走活路”,寶盒就會回家來。
可是卻也不能説了不算,不能把寶盒請回來之後,卻又反悔,説又不想走活路了。要是那樣,寶盒會發怒。
寶盒發怒會有什麼後果,不可測。
沈魂一直在猶豫不決,不敢走活路,他自然也不會起意,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剎那之間,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思:走活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那一剎間,我們也有一定程度的猶豫,也體會到了沈魂一直難以決斷,確然有他的苦衷。
還未曾等我們再決定,藍絲已道:“當然是我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過考慮,她説“當然”,那是因為事情和温寶裕的下落有關,她和温寶裕是早已有了白頭之約的。
沈魂道:“好,那就由你獨自……起念。”
我忙道:“為什麼?我們不能旁觀嗎?”
沈魂道:“不能,蛙仙曾一再吩咐,只能獨自進行。”
我冷笑:“我不信你也不在一旁察看情形。”
沈魂的聲音,聽來十分無奈:“我無形無體,如何察看?”
我怔了一怔,我不是靈魂,自然無法知道靈魂的存在情形,我向白素望去,一面搖頭:“要是結果連藍絲也不見了,豈非更麻煩。”
在這方面,白素比我勇氣還高:“若是這樣,我們仍可嘗試。”
藍絲道:“我會設法……不論在什麼情形之下,都和你們聯絡。”
我喃喃地道:“但望你能!”
白素已拉了我一下,沈魂忽然道:“借衞兄衣袖一用。”
我乍一聽,不知道他這樣説是什麼意思,然後立即明白了,他是要離開那塊板,附在我的衣袖之上。我等了片刻,一點感覺也沒有,只聽得沈魂又道:“姑娘……寶盒……那活路的情形如何,若有所知,千萬請轉告!”
藍絲爽快地答允:“好!”
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看着藍絲捧着那塊板,走進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這時,我的感覺異樣之至,不單是因為有一個鬼魂附在我的衣袖之上,而且這個鬼魂生前,還是曾一度富甲天下的沈萬三。更由於我全然無法想像藍絲進了房間之後,會有些什麼事發生,那盒子是以什麼方式“回家”來。
白素也屏住了氣息,我壓低聲音問:“沈員外,房內發生什麼事,你不能知道。”
沈魂回答:“我不敢忤蛙仙之意。”
白素也壓低了聲音:“可以問藍絲。”
我一句話在喉嚨打了一個轉,沒説出來,這句話是“要是藍絲也不見子,找誰問去?”
這時,我們和藍絲雖然只是一門之隔,可是卻像是處身於不同的世界一樣,我在門前踱來踱去,問了十七八次:“那盒子究竟是什麼東西?”
白素居然每一次都回答,她的回答大多數是“説不上來”、“可以是任何東西”。
也有的時候,她的回答比較具體一些,例如:“那是一個交通工具,可以發出能量,把人分解成為分子運送到遠處去,譬如説,送上活路。”
我搖着頭,仍然發出同樣的老問題,白素又不嫌其煩地補充:“他本身能大能小,小到如一粒芝麻,就算仍在房間之中,你也找不到他。”
我沒好氣:“你何不説他小到如一粒微塵?”
白素道:“有何不同?大、小本來只是一個概念,在人看來,汪洋大海,大至極點,但是在整個宇宙來説,地球上的那些水,算是什麼?或許以為整個宇宙大至極點了吧,又焉知天外沒有天,整個宇宙,也不過是一粟之微。”
我苦笑:“聽來很偉大,可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那盒子究竟是什麼?”
白素極有耐性:“説不上來,可以是走上活路的導行儀。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通過他,由死路到活路,對人類有大大的好處,只可惜沈員外不敢下定決心去上路,以致至今仍然成為遊魂。”
沈魂對白素的議論,頗有反應,哼了一聲:“我吃過一次虧,怎能不學聰明些。”
我好奇:“説真的,你究竟怕什麼?”
沈魂長嘆:“説真的,我獲罪於人間的皇帝,身受極慘。更怕獲罪於陰間的閻王──試想,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人的生死,由閻王操縱,硬要去走活路,豈非和閻王挑戰,閻王焉有不大為震怒之理。我怕吃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