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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翌日,一大早,有人輕敲着房門。

    「雲衣,你醒了嗎?」馮霞衣在門外擔憂地喊着,身旁,韋長空輕握住她的手,安撫她的情緒。

    聽到房外的叫喚,莫桑織看了一眼仍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馮雲衣,忙放下手邊繡到一半的巾帕,上前道:「馮公子,外面有人在叫你呢。」

    見他依然沒有反應,她正想開口再喚一次,房門已咿呀一聲被人推了開來。

    等不到房裏的人回答,馮霞衣隨即推門進入,卻看見馮雲衣早已起牀換好衣裳,垂眼坐在桌旁沉思,連她進來了都沒反應。

    神情擔憂地與夫婿對望一眼,她走至胞弟身邊坐下,輕拍了下他的肩頭。「雲衣,你在想什麼?」

    馮雲衣這才回神過來,抬眼笑道:「姊姊,姊夫,找我有事嗎?」

    馮霞衣微微皺眉。「你在想什麼事情,想得都發呆了!連我和你姊夫來了,你都沒察覺。」

    「沒什麼,只是剛起牀,人還有些迷糊罷了。」垂下眼睫,若無其事地帶過,又是温温一笑。

    「真的沒事?」馮霞衣臉帶懷疑,眼裏透着憂心。「昨晚你沒出來吃晚飯,我擔心你身體不舒服,過來探了你一趟,見你房裏熄了燈,猜想是睡了,今兒個便想再過來看看你。」

    「姊姊,我真的沒事,-別瞎操心。」他柔聲安撫道。

    「你叫我怎能不擔心呢?今天一大早,阿福他……」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説漏了嘴,她趕緊頓住,改而説道:「再過十天就是爹孃的忌日,我怕你……」

    提及這個,馮雲衣俊俏的容顏瞬間黯沉了下,低啞道:「十八年有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是呀,已經十八年了……」馮霞衣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而後抬眼憂心地看着他。「雲衣,你聽姊姊的話,放過你自己吧,忘了那一幕可怕兇殘的景象,爹孃不會怪你的!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兇手怕是永遠也找不着了。」

    馮雲衣只是抿唇不語。

    見他眉間緊鎖着結,眼神陰鬱,她心疼地接着説:「姊姊不是不想報爹孃的仇,可我更不忍心見你這樣……昨兒個你鐵定又做惡夢了吧?」

    這麼多年來,眼見他一直為惡夢所苦,她這做姊姊的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心裏的難過無以言説。對兇手的恨,她其實並不比他少,可她也明白,唯有忘記那件事才能讓他好好的過日子。當年那個驚嚇得彷佛失了魂的小男孩仍清晰如昨地映在她腦海裏,她怎麼也忘不了自己是費了多麼大的力氣才將他的心魂找回來。

    對她而言,只要他能好好地、快樂地活着,兇手找不找得到已經不重要了,她相信九泉之下的爹孃也會體諒的。

    「姊姊,我都這麼大了,-無須再為我擔心。」語氣雖柔和,可俊顏卻似罩了一層寒冰,長睫淡垂,掩去眼底的陰暗。

    一天不將兇手繩之以法,他就一天無法安眠。好不容易天可憐見,終於讓他找到了兇手,他説什麼也不可能放過那惡人!

    「你還是不放棄追索兇手嗎?」馮霞衣緊蹙着眉問。「你搬出馮家莊是為了要我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可你呢?如果兇手永遠也找不到,難道你要一輩子都這麼過?」

    馮雲衣緊抿着唇,站起身,背對着她。「我相信兇手伏法的日子不遠了。」低沉地吐出一句。他只能説這麼多了,報仇的事他要自己來。

    「雲衣……」馮霞衣還想再勸勸她,眼角餘光卻忽地瞥及一樣物事,靠近窗邊的茶几上,放着一隻圓形繃子,上頭還繃着一塊巾帕,秀眉頓時疑惑地揚起。

    她一看便知那是什麼東西,不動聲色地走上前,但見巾帕上繡着一對比翼雙飛的綵鳳,針線還留着,雖尚未完全成形,可不論針法、繡工或色彩的搭配,皆顯露出刺繡之人精巧的手藝。身為馮家莊首屈一指的繡娘,她輕易便可斷定這隻巾帕是出自女子之手。

    問題是,雲弟的房裏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除了她,他從不讓任何女子進入他的房間,就連打掃都由家丁負責,他的房裏萬不可能出現女子的物事才對。莫非……阿福説的全是真的,這府裏真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雲弟?

    這樣的事情以前不是沒發生過。説也奇怪,自從雙親被害慘死,他在鬼門關前徘徊了一趟撿回一條命之後,便時常能見常人所不能見者,甚至常常莫名其妙地被冤魂纏上,向他訴苦,擾得他夜裏更加不能安眠:也因此,性子冷淡看似無所畏懼的他,唯一害怕的,便是見鬼。

    只不過,他若真遇鬼了,為什麼竟看不出一絲異樣來?以前的他總是避之唯恐不及,還會主動請光明寺的師父為他驅邪。

    放下繃子,她試探地問:「雲衣,你住進這老宅子也有月餘了,可有感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忽轉的話題,讓馮雲衣微訝地轉過身。「姊O為什麼這麼問?」

    馮霞衣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放心不下罷了,聽説這宅子空置了十多年,我擔心又會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找上你。」

    「原來姊姊是擔心這個啊……」俊容和暖一笑。「-仔細瞧瞧,我看起來可有不妥的地方?真被什麼『東西』纏上的話,我怕不早已變了臉色。」

    馮霞衣仔細看着他,他的氣色不錯,確實和往常遇邪的模樣不同,難道是阿福看錯了眼?但是……房裏出現不該有的東西又該如何解釋?

    疑惑不解之際,始終靜默一旁的韋長空開口了。「霞衣,雲衣都説沒事了,-就別再擔心,我相信他懂得保護自己。」

    「也是,他都這麼大了……」馮霞衣略微鬆開一抹笑o/心裏雖仍是有些擔憂,卻也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

    離開馮雲衣的房間後,她抬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問道:「你真的認為他沒事?剛才那隻繃子你也看到了,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韋長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也許-懷疑的沒錯,但是我認為那對雲弟應該不至於造成什麼傷害……」説着,話語微微一頓,沉穩的臉龐若有所思地揚起淺笑,接着又道:「-有沒有發覺,雲弟他變得和從前不太一樣?」

    「不一樣?哪裏不一樣了?」馮霞衣疑惑地抬眉。

    「那種感覺我也説不上來……」他一向不擅於言詞。

    顯然地,他的回答並不能令她滿意,黛眉緊鎖着,她憂心地道:

    「不行!我還是覺得不放心,就這麼決定了,等雲衣一出門,馬上讓阿福請西街的王道士過府一趟。」

    韋長空直覺不妥,想開口勸阻,卻被一眼看穿他意圖的愛妻搶先了一步道:「你不許有異議!」

    原來,那劉三是他的殺親仇人啊……

    馮霞衣夫婦離開後,莫桑織仍是一臉怔駭地發着呆,澄澈的眼瞳愣愣地瞅着馮雲衣,心思全繞着他打轉。

    從方才聽了他們姊弟倆的對話後,她隱隱約約瞭解了一些事情。他之所以對劉三有那麼大的反應,該是兩人之間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什麼樣的仇恨會讓他事隔十幾年依然念念不忘?推來想去,再加上馮霞衣説的話,也只有父母之仇了。

    雖然不知道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她確定他的惡夢必定與劉三及他的爹孃有關。那時候的他,還只是個小男孩吧……

    「-愣愣地發什麼呆,有什麼話就直説吧!」冷嘲的嗓音穿透她怔茫的思緒,她眨了眨眼,回神過來。

    「那劉三……是你殺父殺母的仇人?」毫不思索地,她一開口便問道。

    馮雲衣沒有響應,瞳底一片陰暗,唇角微微扭曲。

    他的表情已説明了一切,她不由得嘆息道:「難怪你見了他會有那麼大的反應……」隨即,她想起他曾説過那劉三是個屠夫,與馮家根本扯不上關係,為什麼會犯下這等泯滅人性的惡事?

    「可劉三不過是個屠夫,怎麼會……」她蹙着眉,兀自喃喃推測思索着。

    「怎麼不會?」他抬眼睨着她,勾起一抹冷誚的笑。「人性最是難測,我不妨説個故事給-聽吧。」他站起身,緩緩走至窗邊,推開窗户,眼眸微-地望着遠處。

    半晌,才開始説道:「十八年前,一對經商小成的夫婦帶着幼子前往鄰城向一位長輩祝壽,途經一處小村落,見一婦人抱着才剛滿歲的孩童欲投崖自盡,夫婦倆上前阻止,並問明緣由,原來婦人因愛子身染重病無錢可醫,丈夫又數日未歸,才萌生與子同死之念。這對夫婦好心地贈與銀兩,並替她請來鄰村的大夫,救回孩童一命。那婦人感念夫婦救命之恩,留他們過一夜。不料,傍晚時,婦人許久未歸的丈夫回來了。從兩人對話中,方才明白其夫好吃懶做,且生性嗜賭,雖在市集裏以屠宰牲畜謀生,卻從不曾拿錢回家。夫婦倆不便插手婦人的家務事,便攜着幼子早早歇下,待天一亮,即啓程離開,繼續趕路。」

    説到這兒,他頓了一下,放在窗台上的雙手忽地緊握成拳,緊-的眼眸寒芒點點。看出他的異樣,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他,神情擔憂地瞅着,她心裏明白,他説的是自己的故事。

    「誰知道,他們竟活不過天明……」幽幽地冷笑了聲,他接着往下説:「半夜裏,煞星臨門,那婦人的丈夫起了貪婪之念,想暗中竊取財物,睡夢中的夫婦倆被驚醒,卻也因此遭其痛下殺手,慘死異地……」

    「啊!」聽到這裏,莫桑織忍不住驚呼了聲。「那……那個小男孩呢?」

    他轉過身望着她,面無表情地道:「那個小男孩因為半夜尿急而逃過了一劫,可他卻親眼看見雙親慘死屠刀之下,還被惡人發現追出了屋外。小男孩不要命地跑着,直到一腳踩了個空,跌下山坳,所幸雜草叢生,沒讓他受到嚴重的傷害,同時也掩住了他的身形不至被惡人發現……足足過了兩天兩夜,他才讓人救起。只不過,那惡人卻早已逃逸無蹤,甚至,連那婦人與孩童也消失不見。」

    聽完整個故事,莫桑織心裏十分震駭?他雖説得冷淡尋常,但她可以想見小男孩當時命在旦夕的緊迫情況。親眼目睹慘案發生,又遭惡人追殺跌落山坳不知生死,對於一個小男孩而言,是多麼可怕駭人的一場惡夢啊……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夜夜飽受惡夢之苦,十多年來未曾解脱。

    「聽完這個故事,-有什麼感想?」他忽地抬眼斜睨向她,唇角勾起一抹譏誚。「如果-是那個小男孩,心裏有什麼樣的感覺?」

    啊?!她愣了一愣,此刻她唯一的感覺是心疼那小男孩所受的苦,但這顯然不是他要的回答,一時間,她只能沉默。

    「還記得-説過,好心會有好報之類的話嗎?」他嗤笑了一聲。「現在,-還會這麼認為嗎?」

    她先是微愣了下,隨即恍然。她確實曾説過這樣的話,是初次見面時的事,那時候,他的回答是:「誰説行善幫人就一定會有好報?我怕我還沒得到福報,就先為自己招來禍端。」當時他的表情是陰沉而晦暗的……

    霎時,心下一片瞭然。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顯得冷漠無情,摘下商人和氣的面具後,總是一臉的冷誚與譏諷;歸根究柢,童年的慘事帶給他的衝擊甚大,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想法。

    輕嘆了口氣,她幽幽地道:「也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那劉三是個特例。」

    馮雲衣冷哼了聲。「姑且不談他,可那婦人又怎麼説?她親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劫財殺人,竟不思阻止,還在命案發生後逃之夭夭,可笑啊可笑,我爹和我娘一片善心竟得來這樣的回報!」

    「也許……她只是無能為力,又或者……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她本能地説出自己的看法。一個女人家帶着幼兒,面對兇殘粗暴的丈夫,她能怎麼辦?當下那婦人肯定已嚇壞了,會消失不見也是可以理解的。

    「-説得很有道理。」出乎意料的,他竟同意她的看法,可眼底的譏誚卻更深了幾分。「這些年我不是沒想過種種可能,但不管怎麼樣,她都證明了一件事,人性是自私的,她選擇了自己的苟安而任憑我爹孃含冤慘死。真是諷刺啊,當初她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不要性命,卻在公理正義前反身逃走!」

    他的目光重又對上她的,俊俏的臉孔微微扭曲,譏諷地道:「這就是助人的下場,我的爹孃竟是為了這樣的人而死,值得嗎?」

    面對他充滿怨恨陰冷的眼神,她一時之間説不出話來,心口還湧生一股憐疼的感覺。他的怨深恨也深,受的苦也更深。

    好半晌,她才開口道:「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但我想,你爹孃在九泉之下並不後悔自己那麼做……身為人子,你應該明白-爹孃的為人,很多事不能單以結果而論。」

    頓時,一片靜默。

    他瞪人的眼光像要吃人,卻不説話,嘴唇抿得緊緊的,一徑地瞪着她。

    「哼!不要説得-好象很瞭解他們似。」終於,冷冷的聲音響起。「-以為他們能死得瞑目嗎?」

    她靜靜地望着他,忽道:「你的恨,是來自於心疼自己的爹孃吧。」他的心境其實與她相同。:這麼多年來,你可曾夢見過他們向你喊冤?」

    見他冷白着臉不置一詞,她心裏已有了答案。「因為不曾,所以你更恨。一這個結,恐怕將劉三繩之以法仍不足以打開。

    無聲地又嘆了一口氣,她問:「你已經知道兇手躲在何處,接下來打算怎麼辦?」那劉三看起來絕非善類,身上還有一股狠戾之氣,十足是個危險人物,她不由得為他擔心。

    他-眼瞪了她一記。「這是我的事,不勞-費心!」語氣很衝,只因她竟能看穿他心裏的恨與不甘。她説得沒錯,十多年來,他不曾夢見過雙親的亡魂,卻偏偏奇異地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冤魂向他訴苦喊冤,這也是他懼怕鬼魂的由來。但與其説是害怕,毋寧説是痛恨,那些冤魂全與他無關!

    然而,惱怒的同時,心裏的死結卻也奇異地鬆了開來。以往每想起這段往事,他總憤恨難消,痛苦得無法自拔。可這一刻,因為她的理解,他的心像是獲得了撫慰,找到了救贖的出口。

    她皺了皺眉,脱口道:「我只是擔心你……」卻又突地咬唇不語。好奇怪呀,她是怎麼了?心裏擔憂的全是他的事。

    「擔心?」馮雲衣抬高一道眉,神情嘲譫地笑望着她。「我以為-對我並無一絲好感。」

    「我……」她咬了咬唇。「一開始,我確實很不喜歡你那無情冷漠的性子,可相處久了,總會有感情的,而且……而且你也不是真的那麼糟,我發現你這人也有優點的,到後來……也不覺得討厭了。」

    「不討厭?」他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滿意。「-對我的感覺就只是這樣?」實在教人心裏不愉快。

    「啊?!」見他臉色不佳,她趕緊又道:「也許還有一點點喜歡吧。」

    一點點?才只有一點點?他藏在心裏十多年的癥結只對她一個人坦白,而她就只喜歡他那麼一點點?虧他……虧他……

    隨即,他在心裏暗咒了聲,懷疑自己真是中邪了不成?!他幹嘛這麼在意她對他的感覺?她不過是一縷幽魂,難不成他還以為她是個真實存在的女人,他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馮公子,你……在生氣嗎?」見他緊繃着臉,她小小聲問着,猶豫了會,她接着道:「我原以為,自己不可能再對任何男人產生好感,可經過這一段日子的相處,明白你並非真是冷心冷性的人後,我很慶幸自己找上的是你……也因此,馮公子,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閃失。」

    她的眼眸清澄無偽,神情真誠懇摯,微蹙的眉眼流露着無可錯辨的擔憂之情,馮雲衣但覺心中驀然一動,她是真的關心他呢!

    「-放心,我自有盤算,現在的我已不是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男孩。」

    她卻仍然無法放心。「能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嗎?」

    他朝她挑眉笑道:「-這麼想知道?那就跟我來吧。」説着,轉身走向房門。

    莫桑織趕緊跟上前。「你要去哪裏?」

    「佟府。」他頭也不回地答。

    「你想做什麼?」她的表情顯得更加擔憂了,/心頭又湧上一股不安的感覺。

    他冷笑了聲,一字一字清楚地説:「引蛇出洞。」

    「馮公子,真是貴客啊,今日怎麼有空前來?」

    佟夫人一見到馮雲衣,心下是又驚又喜。驚的是不知他所為何來,昨兒個的事她心裏多少仍有些忌憚;喜的是沒想到他還會登門拜訪。老爺子不在家,他該是為她而來,本以為自己已經全然沒了機會,可現下好象又有了一絲希望。

    「夫人,馮某這趟前來,是有些私密話想和-聊聊。」馮雲衣綻露一抹迷人的笑靨,温沉的嗓音更帶着幾分魅人的誘惑。

    佟夫人眼波瞬地一蕩,唇邊浮起一抹得意的媚笑。她就説嘛,這世間怎麼可能有人抗拒得了她存心的挑勾!

    淡垂下眼睫,她做了個手勢,遺下身邊伺候的丫鬟,而後刻意地眨動長睫,姿態嬌媚地睇視着馮雲衣,道:「馮公子,現在已經沒有人干擾我們,你有什麼話儘管直説,妾身一定仔細聽着。」

    馮雲衣刻意傾身向前,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夫人,馮某今天是特地來警告-一聲的。」

    「警……警告?」佟夫人臉色微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是想拿昨天的事情威脅她?

    「是啊,夫人,本來這件事跟我無關的,可是想起夫人對我禮遇有加,我實在無法置身事外,況且這事還攸關佟家的聲譽哪。」蹙眉凝眼的,好不憂心。

    佟夫人倏然一-眼,冷聲道:「馮公子,你是什麼意思?我以為昨天的事你我心底已有了默契。」

    馮雲衣先是一怔,旋即搖頭笑道:「唉呀,夫人-誤會了!昨天發生了什麼事馮某什麼也沒看到,-儘管放心。」

    佟夫人愈聽愈胡塗了。「那麼……你所説的警告是指?」

    他特地小心翼翼地張望了下四周,才道:「夫人,我指的是昨兒個『恰巧』碰見的那名長工。」

    「劉三?」微訝地睜大了眼。「他怎麼了?」

    「夫人,-瞧瞧。」説着,自懷裏取出一張泛黃、略有破損的紙來,攤開後,儼然是宮府通緝要犯的公告畫像。「畫中之人,夫人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佟夫人仔細一看,臉色漸漸發白起來?畫中之人雖然較年輕,可長相、還有臉上的那道疤……都和一個人十分相像……

    「夫人,這畫中之人是不是和貴府裏的長工劉三很像呢?」

    「這……這人犯了什麼罪?」僵着笑,佟夫人強自鎮定地問。

    「強盜殺人。」眼瞳瀲過一抹寒光,馮雲衣低聲道:「這人叫魯有財,是個屠夫,十八年前犯下一宗竊盜殺人之罪,事後逃逸無蹤,官差追緝了數月無果後,這案子也就這麼不了了之;可十多年來,苦主始終不放棄,還花錢請人四處尋捕,那名苦主與馮家算是熟識,也曾請託幫忙留意,還給了這張畫像……夫人,-想,貴府裏的劉三與此人可是同一人?」

    「這……這應該只是巧合吧!」佟夫人不自在地笑了笑。「天底下相貌相似的人大有人在,不能只憑着一張圖,就斷定劉三是這叫魯有財的殺人犯呀。」

    「夫人所言甚是……」話語刻意停頓了下,俊臉佯裝出憂心狀。「只是,馮某不免替夫人擔心,若然劉三真是魯有財,那麼,難保哪一天不會被人發現;屆時,讓外面的人知道佟府曾窩藏殺人要犯,於佟老爺的名聲可是大大有損啊!馮某勸夫人還是小心謹-的好。」

    被他這麼一説,佟夫人心裏一陣驚恐,還不由得暗暗冒出冷汗。老天爺!那急色鬼該不會真是個殺人犯吧?!

    當初,為了取得佟家主母的地位,她不惜與劉三合謀;之後,雖憑着厲害的手腕讓佟萬生不敢娶妾,可依然無法阻止他在外頭尋花問柳。於是,為了藉着懷胎以鞏固自己在佟家的地位,她與劉三有了姦情,誰知天不從人願,她的肚皮仍不見任何動靜。所幸,這些年佟萬生在外頭一樣生不出個蛋來,她才安了心,而她和劉三之間也就這麼糾糾纏纏了好幾年……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他會是個殺人犯!這事非同小可,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到底是個精明厲害的女人,驚惶的神色隱而不見,還堆上一臉感激的笑。

    「馮公子,謝謝你的好意,我會多加留心,這事……還請馮公子暫時不要向他人提起。」

    馮雲衣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幽光。「這是當然,馮某不過本着一番好意前來,萬不會做出有損佟老爺名聲的事。此事既已稟明,馮某也該告辭了。」

    出了佟府,始終悶不吭聲的莫桑織忍不住擔憂地道:「你這麼做太危險了,難保那劉三不會狗急跳牆,做出對你不利的事。」

    馮雲衣-起眼,唇角勾起一弧冷笑。「我就是要他狗急跳牆,只有逼他走出佟府,我才有辦法將他逮捕歸案。」

    「這就是你説的……引蛇出洞?」一雙秀眉好不憂愁地打着結。「馮公子,你……會武功嗎?」那劉三不但看起來兇狠,身材還挺粗壯,温文俊秀的他哪裏是人家的對手?

    「不會。我不是學武的料。」馮雲衣慢條斯理地回答,神情很是悠哉。「不過,姊夫他曾教過我幾招以備防身保命之用,我想,應該足以應付了。」

    他故意不告訴她,自從姊姊來了以後,每次出門總有人跟在他身後保護他的事。不知怎地,他挺喜歡她為他擔憂的樣子,那表示她很在乎他,他希望自己在她心裏的份量愈來愈重,而不是她所説的,只是人與人相處久了那種淡淡的感情。

    隨即,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莞爾。他是人、她是鬼,怕是永遠也無交集,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生出這麼怪的念頭,難不成他竟希望她就這麼一直跟着他?!想當初,他還恨不得早日甩掉她哩!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我還是覺得不妥。」沒留意到他極為複雜的神色,她仍是憂心忡忡地。「為防萬一,你還是先報官吧。」

    收攝神思,他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語地,微蹙着眉繼續往前走。

    經過街尾一間老廟時,他忽地停下腳步,廟前貼着公告,上頭寫着老廟打算重修,盼望諸位善男信女能共襄盛舉,捐錢修廟。

    莫桑織跟着停下來,順着他的眼往前看。見是廟宇,臉色不由得微微發白。他該不會是想進去吧?她雖非害人的惡鬼,可廟宇佛堂之地仍是進不得。

    「呃……馮公子……」將目光移回他臉上,見他唇角微勾,笑意隱隱,心情看來頗愉悦,她有些呆怔了下,與他相識至今,她從沒看過他如此放鬆的神情,一時間忘了自己要説的話。

    「-相信這世間真有神明嗎?」

    突來的問話讓她愣了下,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我相信!」她拚命點頭。

    馮雲衣頗感驚訝地看着她。「一個含冤而死的女鬼竟然相信神明的存在?」説着,他輕笑出聲。「如果世間真有神的話,難道-不怨神不靈,讓-蒙受冤辱而死?」

    「話不能這麼説……」她微微蹙眉,彷佛也有些迷惑。「我雖然含冤而死,可不代表那些害人的人就能快樂無憂,也許他們也會心不安,夜裏老睡不好,甚至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活着的人不見得比被他害死的人好受。」

    「-真是天真!」他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評斷了句。

    「我不是天真,我只是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只是時候未到!」她不服氣地反駁。

    「真是如此的話,-又何必執意徘徊不去,一心想為自己洗刷辱名?」

    「那是因為我……」她咬了咬唇,遲疑了下後,接續道:「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微微蹙起眉頭。

    莫桑織動了動唇,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什麼話也沒説。

    「既然-不説,我也不勉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他將目光移至廟門內,淡笑道:「老實告訴-吧,我是不信鬼神的,這麼多年來,我不曾進過廟宇、拜過佛祖。」

    他的聲音微帶一絲嘲諷,她靜靜聽着,明白他心裏的癥結。他的爹孃好心助人卻因而慘死,十多年來兇手仍未伏法,也難怪他忿忿不平,不敬鬼神。

    「可是我遇見了-……」話鋒突地一轉,黑眸沉沉地凝視着她。「也許……這世間真有鬼神,-認為我該不該捐錢修廟呢?」他笑問。

    她微感迷惑地回望他,不明白他這麼問她的用意何在。「捐錢修廟是一件好事。」最後,她仍然回答了,簡單的一句話,已清楚表示她的看法。

    「既然-這麼説,那就聽-的吧。」説着,人已走進廟裏去。

    他的反應令莫桑織頗感意外,她沒想到他會聽她的話,沒借機嘲諷她一番已屬稀奇,竟還真的願意捐錢修廟。

    怔愣之際,他已走出廟門。

    回到她身邊,他微挑起眉對着她呆愣的臉道:「我是個商人,捐錢也是因為心有所圖……-猜猜看,我和裏面的菩薩談了什麼條件?」

    「啊?!」她的表情更精采了,一對眼兒瞪得大大的。跟菩薩談條件?這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你肯定是要弛保佑你能早日抓到劉三,為你父母報仇,對吧?」不用猜也知道答案是什麼。

    他揚唇一笑。「-只猜對了一半。我捐了一萬兩銀票,再多一個請求應該不過分吧?」

    「一……一萬兩?!」他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慷慨了?

    沒理會她驚異又呆愣的反應,他轉身繼續往前走,一邊緩緩道:「我想,-是怎麼也猜不着另一個答案的……」

    「為什麼你認為我猜不到?」莫桑織趕緊跟上前去,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怪怪的,好似有些迷惑。

    馮雲衣停下腳步,定定地瞅着她,彷佛被什麼事情深深困擾着,眉心漸漸糾結,好半晌,方開口道:

    「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許下那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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