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孃説:人窮是命,受苦是命,當下人是命,賤也是命。
方管家説:陪嫁丫頭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爺的填房。
小姐説:我跟臘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將來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他説:臘梅啊,其實女子太聰明瞭反而不好,什麼都看得透。會活得很累。
他説:你呀你,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他説: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履行,哪天你要回雲兒身邊,或是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一定放你。
他説:乖,不哭了,少爺疼你。
他説:你怎麼這麼傻?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回來了,我回來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離開他,她本以為這輩子能夠陪在他身邊,做個默默無聞的丫頭就心滿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愛得也太苦。他能護她一次兩次,可否能護她一輩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難?下一次他還能來得及救她嗎?早晚有一次,他會來不及,也許有一天,他不願再為她費心費力。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淚;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懷中安然地離去。可為何魂魄還在依依不捨,還在猶豫徘徊?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撐下去,不要死”,而難捨難了!
室內光線昏暗,靜謐悠然,爐上藥壺徐徐冒着熱氣,瀰漫了滿室的藥香,遠處鐘聲重重,聲聲敲在人心上,叫人飛了心恍了神。臘梅費力地睜開眼皮,漆黑的視野裏漸漸有了影像,頭頂上是簡陋的薄紗蚊帳,透過蚊帳就是高懸得彷彿觸不到邊的屋樑,樑上雕刻着精細的各式各樣的雲朵。她怔忡地想:這是哪裏?剛一思考,就覺得頭有如千斤重。太陽穴隱隱抽痛,痛得她忍不住呻吟一聲。
藥爐邊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撲過來,急切地喚道:“臘梅?”
她掙扎着偏過頭來,昏暗的視線對上一張狼狽而憔悴的臉,只見眼眶深陷,鬍渣滿面,唇蒼白而乾澀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臉,卻在半空中生生頓住,輕輕地抖,不停地抖……
“姑——爺。”她的聲音嘶啞難聽,嗓子乾澀生疼,但總算完整地説出兩個字。
他仰天閉了閉眼,喟嘆道:“你醒了,你終於醒了。”他的手顫抖地落在她繃帶重重纏繞的額上,好輕好輕地問:“還疼嗎?”
她的淚一下湧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慮,熱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麼了?”他的手滑下額頭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淚,“還疼是不是?師父説你撞得太重,就算外傷好了,以後也會時常頭痛。”他的聲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時想到師父,你現在恐怕已經……不,”他恍然搖頭,“我不夠及時,倘若我早回來一刻,你就不用受這些苦。是我照顧你不周,讓你受委屈了。臘梅,你不是説相信我嗎?可這次,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不等我回來?”
她緩緩扯動唇角,一抹苦笑卻沒有成型,她的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姑爺,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個卑微的奴婢,一棵無根的浮萍,就算他護她救她又豈能每時每刻在她身邊守着?夫人明知他維護她,可還不是陰奉陽違,在背後動手腳?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聖旨?違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難免不悦,倘若換了聖旨,到時恐怕他也保不了她。離開,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呆住,久久不能動彈。她説叫他放她走?她説他不可能永遠趕得及?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聽不到她的聲音,心就抽痛得要發作一般。當她倒在他懷中,渾身浴血之時;她的心甚至感覺不到痛,就是空,彷彿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塊;空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卻忘了什麼是疼。這會兒,她居然説讓他放她走。
“不!”他斬釘截鐵地搖頭,“我不能放你一個人流浪街頭。你放心,你好了以後,我去跟娘説,收你入房,今後讓他們別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復,太陽穴兩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腦中轟然如炸裂般痛起來。她揪緊眉心,雙手無力地抱住頭,一低低地呻吟。
“臘梅,臘梅,你怎麼了?”他急得將她的頭攬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別嚇我,你怎麼了?很疼嗎?很疼嗎?”
她在他懷中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頭疼還是因為別的,已經滿面淚痕,“姑爺忘了?您答應過小姐,不納妾不收房,也答應過小姐,我的將來由我自己決定。”
“是,我答應過,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問:“難道——您要違背諾言?”
被她虛弱且堅定的目光盯着,他嘴邊的話咽回喉嚨。是,他想違背諾言,因為——他捨不得她。方含雲走時他心痛神傷,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放了手,因為他不想違背諾言,但對她,竟讓他有了自毀諾言的念頭。這些年來,默默無語照顧周全的是她,出謀劃策暗中幫忙的是她,心痛發病守在牀頭的是她,夜半淒涼陪他説話的是她,前方殺敵以家書安慰的是她,一語驚人點醒痴迷的是她,關切他照顧他陪伴他疼惜他寬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點點滴滴地走進他心裏,待他發覺,一顆心已經被她填得滿滿的,滿到無法割捨無法剝離。這時,她卻説要走,跟那令他傷痕累累的雲兒一樣要離開。原來,真正的心傷情慟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佔有之前就發覺自己是多麼自私。
他把她的頭輕輕地放回枕上,仔細地拭乾她的淚,啞聲道:“如果你覺得離開對你最好,那麼——我、放、你。”
他轉過頭,怕她發覺他眼中的濕意,匆忙起身道:“藥熬好了,我去倒來。”
她看着他顫抖的背,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説出了收她入房,這本是一個奴婢最高的榮耀,但對她卻是最深的悲哀,為着一顆深陷的心,為着一份沉重的情,為着“人窮命賤,紅顏薄命”的不甘,她寧願離開。與其情薄意淡紅顏老,不如終其一生長相思。
“阿彌託佛,”掃院子的小沙彌看到臘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傷才剛剛好,師父説要多休息。”
臘梅淺淺地笑道:“沒關係,我感覺好多了,躺在那裏全身骨頭疼。”
“紀師兄跟師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課,施主順着這條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謝謝小師父。”臘梅歇了一會兒,順着青磚板路走向佛堂,遠遠地聽到頌經之聲,悠長連綿,聽來令人心靜神明,難怪人們都到佛家尋淨土,求避世。
她站在門口,看到紀天翔跪在一個老僧身邊,身後跟着幾個中年僧人,正潛心頌經,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靜俊朗的容顏,不由得一陣恍惚,她走後,此生怕再難有相見之期了。
早課結束了,紀天翔起身,看到臘梅,幾個健步過來扶住她道:“你怎麼出來了?站了多久?”
“沒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師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臘梅謝過十方大師救命之恩。”
十方大師還了一禮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氣。”
“大師,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佛門清靜地,留女子長住總是不太方便,臘梅想就此告辭了。”
紀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緊,“你這就要走?”
“我感覺好多了,姑爺離家也有月餘,該回去了吧,老爺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師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強留,一會兒我帶天翔上山採些草藥給施主帶着,你只要按時服用,避免勞累,頭痛之症自然無大礙。”
“謝謝大師,那臘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紀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搖搖頭,抽出手臂,“天已經不早了,大師不是要帶您上山採哪?我很好,這會兒頭不暈腳也不軟,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着她緩緩而行的背影,垂下頭深深地嘆着氣。
“阿彌陀佛,”十方大師長長地頌了聲佛號,“一切業障皆有因果。”
“一切業障皆有因果。師父,我突然覺得,我迷失了方向,尋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為執着於前緣,才令我錯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業障要今生來還,那今生的業障要拿什麼來還?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講怨怨相報何時了,可這世世償情又何時了?”
“阿彌陀佛,前世今生,姻緣糾葛,勞心傷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着道:“師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紅塵外,自然不瞭解世俗情緣,枉費您老人家二十幾年的努力,終沒能讓弟子看破一個‘情’字。”
十方大師連連搖頭。
“這些草藥還沒來得及曬乾,你熬的時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鄉的路途不算遠,路上你走慢些,寧可多走一天,千萬不要勞累。”
“奴婢知道。”
“我給你的銀子你又不拿,倘若家裏有什麼困難,一定要來找我。”
“奴婢曉得。”
紀天翔停止嘮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奴婢曉得,除了這些你就沒有別的好説了嗎?”
臘梅低垂着頭,盯着他的鞋尖,“奴婢——謝謝姑爺的關心。”
腳步移動,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單手捏住她的下巴,卻沒有抬起,近乎嘆息的語調響在她的頭頂:“臘梅,倘若,倘若我現在説,説讓你留在我身邊,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頭保持低垂的角度,輕輕搖了搖。他放開手,看到手背上兩滴儒濕的淚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張開雙臂,將她柔柔地攬入懷中。他知道,若是他強行命令,或是用一點小小的計謀,她會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卻不忍強迫,不願卑鄙。是她將他看得太透,還是他對她有着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樣,不捨得放手,卻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奴婢?兩人早已超越了主僕的情義;做知己?她在紀府將會處於怎樣的尷尬境地;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願,她醒來那日衝口而出之後,他也覺得辱沒了她;做妻子?他沒有積累足夠的勇氣,三年情傷,他的心累了,膽怯了,再沒了當初娶方含雲時義無反顧的勇氣。放了吧,放了吧,也許放了她,對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輕輕地撫着她披散的發,嘆道:“我記得,我們還有一盤未完的棋局,今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着道:“好。”
他取了棋盤,憑着記憶將黑白子按位擺好,捻起一顆棋子,鄭重地落下,突然道:“臘梅,我們也來立個三年之約可好?”
她詫異地抬起眼看着他。
“三年之後,不管你在哪裏,託人給我捎個信息,我會趕過去,與你再對養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爺贏了,三年後我定當捎信給你;倘若您輸了……”
他急忙道:“我輸了,你就連個信息也吝於給我了嗎?”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容,道:“倘若您輸了,您就來找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緣,我們定會有機會對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風般的笑容,緩緩握住她落子的手,點頭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臘梅將棋子一一撿起,放好,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該走了。”
紀天翔也起身道:“我隨你一同下山。”
兩個人,一匹馬,上山時他將她負在背後,下山時他將她攬在身前,她的秀髮被風吹起,絲絲繚繞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輕聲道:“你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氣。”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門前有條河,河邊種滿了梅花,小時候終日在那裏玩耍,不知不覺就沾了一身的氣息。”
“明年立春,沒人給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婦學會了,她會做給您吃。”
“沒人給我帳中換上新的如意節。”
“小桃學會了,她會給您換。”
“沒人……”
“姑爺,”她打斷他,“路口到了,您該放下我了。”
“這裏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驛站。”
行行復行行,遠遠看到大大的“驛”字在風中飛舞,她抓緊繮繩道:“驛站到了,姑爺該回頭了。”
他翻身下馬,把她留在馬背上,“你等我,我去幫你僱輛馬車。”他進了驛站,一會兒出來道:“這裏地方小,僅有的一輛馬車讓人僱走了,我送你到前面渡口。”
渡口只是一個小小的木台,他將她抱下馬,看到江中一葉扁舟緩緩駛來。“江中風大浪大,那船這樣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爺。”她再次打斷他,“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就到這裏吧。”她從懷中掏出兩樣東西遞給他,“這裏有一封信,是小姐臨走前交給我的,讓我離開時轉交給您。”
“雲兒?她寫些什麼?”
“奴婢不知,也許是一些想説卻沒有説出口的話。還有這個,是奴婢還給您的。”
是他的玉蕭,斷裂處顯然經過玉匠巧手縫補,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蕭尾追着一個嶄新的如意節。他將玉蕭緊緊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爺,您不看看小姐給您寫了些什麼嗎?”
他高舉信函,迎風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跡:君天翔親啓。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到方含雲親筆寫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軍中接到的無數封家書,同樣的體例,卻顯得拙樸許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爾一笑,五指鬆開,信函隨風飄進江中。
臘梅一聲驚呼,就要下水去撿。
他拉住她,搖頭道:“讓它去吧,對我來説,雲兒寫了什麼,已經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驚地望着他。
他勉強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裝公文的錦袋還空着,什麼時候有機會,你幫我繡上一隻鷹。”
船家靠近渡頭,揚聲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頭上用力一握,啞聲道:“上船吧,記得,不要回頭,別讓我……看到你的眼淚。”
她咬緊嘴唇,匆匆點頭,腳步慌亂地踏上小舟,在船頭坐下,眼睛張得大大的,瞪着江心,淚在眼眶中徘徊,始終沒有掉下。
江水滔滔,煙波浩淼,小舟離開渡頭,朝對岸駛去,背後傳來一陣悠揚的蕭聲,婉轉纏綿,悽悽切切,正是一曲《月滿西樓》。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今年的年關來得特別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將軍在府中擺宴,一則算例行官員年節請客,二則為紀天翔餞行。
紀天翔到時,賓客已在亭中坐滿,都是當日軍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為官,不能回來。
李莫抓着紀天翔嚷道:“主角姍姍來遲,罰酒罰酒。”
紀天翔也不推脱,爽快地連幹三杯。
眾人拍手叫好,中軍將明威將軍道:“紀兄這幾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員們灌出酒量來了。”
李將軍道:“説到此,我倒要問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麼邪,只要有外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讓你走了一半了,這汴城就這麼讓你待不下?”
紀天翔笑道:“為皇上效命,自然義不容辭。”
明威將軍大力拍着他的肩,曖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聽説,紀兄每到一處,必定要着人打聽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麼樣的女子能讓紀兄不辭辛勞,三年之內找遍半個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將軍道:“難道是紀兄的夫人香魂未散,託夢讓你去尋她?”
眾人跟着起鬨,“對啊對啊,到底找的什麼人,老實交代,説不定兄弟們能幫上什麼忙。”
紀天翔見躲不過,急忙轉變話題道:“我剛來時見李兄説得起勁不知説些什麼,也説來我聽聽如何?”
明威將軍嚷道:“別想轉變話題。”
紀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説,我稍後一定老實交代。”
明威將軍又嚷道:“説準了啊,大夥都聽見了。將軍,您先説,您要給誰做媒?”
李將軍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説起我這位妻姐,當真温柔賢淑,知書達理,心靈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貧,被賣為奴,等到贖出自由身找到我們時,已經過了婚嫁年紀。我夫人最是尊重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給她配個好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雙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這個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們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過一個女人既已過了婚嫁年紀,還挑剔個什麼,不如就跟了將軍,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將軍連連擺手道:“可不能亂講,讓你嫂子聽了,拿掃把把你打出去。”
哈哈哈哈……眾人一陣鬨笑。
李將軍笑罷道:“不説了,不説了,嚐嚐我那妻姐親手做的梅花糕,咱們來聽聽天翔兄的老實交代。”
紀天翔順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層層疊疊粉白相間的梅花糕,猛然起身,衝過去抓起一塊,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氣沁人心脾,掰一小塊放入口中,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就是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將軍的衣領,“您那位妻姐現在哪裏?臘梅在哪裏?”
“臘梅?什麼臘梅?”李將軍滿頭霧水,“紀兄,就算你對我的妻姐有意,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們找個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牽線,讓你們見上一面。”
“不!”紀天翔大喝,紅着眼道,“告訴我她在哪裏?快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裏?”
哪怕李將軍慣於馳騁沙場,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懾住了,“應該在後堂吧,天翔兄,你……”他話音未落,紀天翔已一個健步奔出涼亭,直奔後堂。
“大姨娘,你看,我編好了一個。”一個三四歲的女孩舉着醜醜的繩結獻寶似的拉着廳中一個女子的手。
女子彎身摸摸女孩的頭,慈愛她道:“媛媛真聰明,編得真好看。”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難看。”拉着女子的另一隻手一邊搖晃一邊又道:“大姨娘,你什麼時候再做梅花糕給我吃啊?爹爹真討厭,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給那些叔叔伯伯吃了。”
“威威乖,你要喜歡,大姨娘一會兒就做給你吃啊,那些叔叔伯伯都是爹爹的好朋友,不可以討厭他們,更不可以討厭爹爹哦。”
“知道啦,大姨娘,你編好的這個給我吧,去年結在玉佩上的如意結都舊了。”
“好啊。”女子幫男孩解下玉佩上的繩結,拿了新的剛想繫上,就覺得身前一片陰影,一隻瑩白的玉蕭出現在眼前,蕭身正中猶有裂痕,夢中出規過無數次的聲音響在頭頂:“這個如意結能不能給我?我的也舊了。”
她整個人震驚得變成了一具石像,繩結在指間滑落,一隻大手利落地接住。她的目光順着繩結一點一點地往上移,慣常的一件白底月色儒衫,青藍腰帶,寬闊的肩,略顯消瘦的下巴,薄厚適中的唇,深陷的眼眶,幽黑的眼眸,裏面承載了太多的震驚、激動。狂喜和憂慮,還有深到一望無際的思念。他瘦了,黑了,老了,眉心的兩條細紋變成了深深的褶皺,似乎是誰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刻痕。
他握着玉蕭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目光不敢稍離她愈加成熟清麗的容顏,他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怕這一切不過是三年來無數次夜裏醒來徒留淒涼的幻影。“臘梅,”他他用盡所有氣力喚她的名字,發覺一千多個日子累積的思念也抵不過這一聲嘶啞的呼喚,“你讓我找得好苦。”
下一刻,她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陷進他冰冷的懷抱裏,他緊緊地抱着她,勒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他不由得仰天長嘆,感謝天,這不是夢,她是真的,他終於找到她了。
“壞人,你放開我姨娘,放開我姨娘。”兩個孩子把突然冒出來的叔叔當成了搶奪大姨娘的強盜,一陣拳打腳踢。
隨後跟來的李將軍在一陣目瞪口呆之後終於反應過來,上前拉過兩個孩子道:“威威、媛媛乖,來跟爹爹走,叔叔跟大姨娘有話要説。”
臘梅微微地掙扎着,小聲嚷道:“你,你先放開我。”她居然忘了這是將軍府,忘了孩子們還在身邊。
他手臂用力,不曾放鬆,下巴抵在她的頭頂上,“不,我不放,無論如何,我再也不放你離開了。”
“姑……姑爺。”
他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她道:“雲兒與敬之兄早已共結連理,今後,別再叫我姑爺了。”
“紀……大人,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你還敢問?”他抓緊她的肩頭,咬牙切齒,“我三年來走遍大江南北,只為尋你的消息,卻原來你我近在咫尺,你卻不肯給我只字片語。臘梅,你好狠的心。”
她習慣地又要垂下頭,他卻捏緊她的下巴,不讓她躲避他的視線,嗓音暗啞着道:“臘梅,三年了,我來找你了,你不是説只要有緣,天涯海角,定會有機會對奕一局嗎?”
“可當日那一局,是和棋。”
“對,是和棋,你我誰都沒輸,誰也沒贏,所以我當日就該明白,什麼前世今生、因果輪迴、三年之約、緣分之説,都是狗屁。我今生遇到你,只有你才能與我相知相借,我就不該放手,原諒我竟明白得這麼遲。”
她仰望着他,淚水溢滿眼眶,唇抖了抖,半大沒有發出聲音。
他用力擁着她,鼓勵道:“臘梅,你想説什麼就説,大聲説出來,時至今日,再沒有什麼能夠讓我放開你的了。”
“其實……”她哽咽着道:“當日在江邊,看到你把小姐的信丟入江中,我想過回頭,可是,你叫我不要回頭,不要流淚。我坐在船上想,倘若你出聲喚我,哪怕就一聲,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回去,可惜……”
“天哪!”他仰天長嘆,“我究竟錯過了什麼?我還指望一曲《月滿西樓》能留住你,卻原來適得其反,你我竟白白蹉跎了幾年的光陰。”
臘梅邊流淚邊笑,頭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輕喃:“我是不是在做夢?姑爺,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找到這裏,説你一直在找我,説你再也不放開我。這一切,真的不是夢?”
他把她擁緊一些,嘆息道:“不是夢,雖然我連夢中都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你,但我決不允許這是夢。臘梅,你怎麼會成了李莫將軍的妻姐?”
她會心地一笑,“説來話長,二妹在我離家後不久就被賣入將軍府做丫頭,後來被李老夫人看中做了將軍的續絃,只不過,二妹比我幸運多了。”
他按她坐下,拉起她的雙手,緊緊握住,“既然説來話長,你以後有的是機會説給我聽。現在我問你,你一定要嫁個文武雙全的厚道人做正室嗎?”
她迷惑地問:“什麼嫁個文武雙全的厚道人做正室?”
“你那妹夫在同僚中給你做媒,就提出這樣的條件。”
“做媒?”她驚得差點兒跳起來,“這個彩霞,我都告訴過她我終身不嫁,她怎麼還胡亂攛掇將軍做媒?”
“終身不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勾起淺淺的笑容,“連我也不嫁?”
她頃刻紅了臉,垂下頭去,“奴婢……”
他抬起她的下巴,搖着頭道:“別再奴婢、姑爺的了,別説你現在是李將軍的妻姐,就算你還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兒,從我放你走的那天開始,你就是自由身,再不是誰的奴婢,也再不比天下任何一個女子低上一等。你為什麼老是如此自卑?什麼‘人窮命賤,紅顏薄命’,你看你二妹不也把個將軍夫人做得很威風?”
她目光轉動,輕聲道:“李將軍是平厚道人,老夫人是個慈祥人。”
“這麼説我不厚道,我娘不慈祥”
“姑……不,紀大人心裏有數。”
“唉!”他長嘆一聲,“又是這皇親國戚的負累。”頃刻又精神一震,拉着她急切地問:“那麼,不做紀家大少爺的續絃,不做右丞相府的長媳,就做一個二品巡查使的夫人,明日陪我一同南下,做皇上的耳眼,做百姓的口舌,你可願意?”
她震驚地抬起頭,“你是説……”
“我們不要看爹孃的臉色,不要理皇后姑姑的門第之見,也不要管什麼前世情緣今生債,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相知相守,天南海北,四海為家。這樣,你可願意,可算委屈了你?”
她不可置信地搖頭,一直搖頭,眼淚串串湧出,突然撲進他的懷裏,又哭又笑道:“我願意,我願意!”
“呵——”他長長地鬆了口氣,見她搖頭,他還以為她不願意呢。
“我不願意!”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冒出來,紀天翔一愣,就見一個臉色黝黑、長得粗粗壯壯的女子叉腰站在台階上,狠狠地瞪着他。
臘梅低呼一聲,急忙離開他的懷抱,蚊蚋似的喚道:“彩霞。”
彩霞幾個健步過來,拉起臘梅就走,還憤憤地道:“幾句話就想拐我大姐跟你私奔,沒那麼容易。我家有爹孃、老夫人、三妹、四弟、五妹,還有我這個二妹和將軍妹夫,還有外甥、外甥女,有一關過不去,你就別想把人帶走。”
臘梅被她拉着走,焦急地頻頻回頭。紀天翔傻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追着兩人喊:“嫂夫人,嫂夫人,有話好説嘛。”
媛媛扯着李將軍的衣袖,軟軟的聲音道:“爹爹,娘又要拿掃把趕叔叔了嗎?”
李莫呵呵地笑程:“這要看那位叔叔的本事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