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管崇淵兀自來回踅步,像是在思索什麼事情似,眉峯鬱郁不解。
半晌後,轉過身,臉色沉重地睇着稷匡,問:「依你看,玄歌的病可有詭魅?」
稷匡不解。「丈人的意思是?」
老臉微微不耐。「我的意思是,玄歌若真是因為墜落銀川而染病,那救她之人會是誰?她曾提及的綠眼大狼會不會就是狼族之王?」
他總忘不了多年前親眼目睹狼王那一幕,那雙森然綠眸時常在他夜夢裏出現,凌厲的眼神像是能洞悉人心,又彷佛在警告他似,每每讓他從夢中驚醒。
「原來丈人是在煩惱這個啊……」俊臉漾起淺笑。「方才蒼公子已經説過了,玄歌的病乃由寒氣所傷,應與詭魅無關,所以小婿認為就算那隻綠眼大狼真是狼王,應也無惡意,丈人不必驚惶。」
「話不是這麼説。只要一想起這山谷存在着狼妖精怪,我總是無法安心!」管崇淵心下惴然,卻也佛然,人受制於獸妖總是令人不安不悦。
彷佛看出他心裏的蠢動,稷匡語重心長道:
「丈人擔憂太過了。咱們始終遵守與狼王的約定,井水不犯河水,十六年來一直相安無事;相信只要謹守諾言,心無惡念,未來仍可長保安泰。」
「稷匡,你想那銀川之北會不會藏有什麼寶物?」似是沒將他的話聽進耳裏,管崇淵反倒突發一問。
「丈人,為何有此一問?」心下微微一驚,俊秀的臉依然含笑。
「我只是推測罷了。」蒼勁的手緩緩撫須,微-的眸底婪光隱閃。「那狼王明定不得踏足銀川以北,除去領地因素之外,該有其不欲為外人知之處。我曾在『荒山誌異』中看過這麼一句話,荒原深嶺妖集之地多存寶物,這北荒之野既是上古之地,説不定藏有什麼奇珍異寶。」
稷匡眸光微動,婉言道:「丈人,族人們如今過着自給自足的安平日子,不受外面戰亂紛爭所擾,已是天賜祥福,又何需什麼奇珍異寶。」
他的話顯然不中聽,就見管崇淵老臉微沉,甚是不以為然。「這你就不懂了。當初避居此地,不過是一時之屈。若然有了大好時機抑或得寶物之助,便是我族一展雄圖之時,長久困於此,未免太沒出息!」
原來如此。雄心未曾消卻,霸業依舊迷人,權與利始終不曾斷念……唉!他不該感到訝異的,這可從近一兩年丈人陸續派人出谷查探外邊情勢的行為看出端倪來;此方與世隔絕的幽靜山谷,他們怕是再也待不了多久了。
「丈人,大好時機未至,奇珍異寶只是猜測;若因此惹怒狼王,恐招來滅族之禍。」非存心恫嚇,只為了族人之存亡着想。
爺爺生前曾經叮囑:人心最惡莫過於貪,貪念一生,邪禍必至;若能知足,方能長樂,族人未來之安危存亡全繫於此。他一直將他老人家的話放在心上。
「這我明白。」管崇淵語氣微顯煩躁,半晌,鋭厲老眼忽地凝住温文俊秀的臉龐,精光咄咄。「稷匡,你爺爺臨終前可有對你説些什麼?」
心口驀然一突,他輕輕斂眸。「沒……爺爺什麼也沒説,只交代我要好好守護族人。」關於狼族守護上古寶藏的傳説,他不能讓丈人知曉。
「是麼?」管祟淵徐緩沉吟,若有所思。「他留下的手札中可有提及什麼?」
困居此地十六載,心早已浮動,想往外發展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除去狼妖的存在就像一根芒刺教人恐怖難安外,他也無法再忍受屈居此地的生活。年復一年,放眼盡是蒼茫雪色,悶呀!難道他真要老死於此?
「沒什麼特別的。」語氣輕描淡寫。「不過,爺爺倒是留下了八個字。」
「哪八個字?」
「動不如靜,趨吉避凶。」温文的嗓音微微加重了語氣。
這麼説只是為了制止老人家的貪念與妄動。人心雖貪,卻也怕死;與名利權勢相比,生命更為可貴,這道理放諸天下皆同。
瞧,丈人此刻猶豫、慎懼的臉色,不就證明了這千古不變的道理。
「嗯……我明白了,沒什麼事,你下去吧。」
稷匡躬身而退,低垂的眉眼仍鎖着一抹憂慮。
清晨,——的聲音若有似無地透進耳膜,管玄歌緩緩地張開眼,熟悉的女子身影立即映入眼簾。
「姊姊?」自牀上坐起身,她猶豫地輕喚。
聞聲,管晴歡轉過臉來,微笑道:「-醒了啊,洗臉水我已經給-端進來了,先洗個臉吧,等會兒換上這件衣服。」遞上一件滾着毛邊的襖衣,話説完,又轉過身忙去。
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她沒看錯吧?姊姊剛才對着她笑呢,那笑容好温柔,就像她夢裏曾見過那般,會是她的祈禱靈驗了嗎?
許是沒聽到她的聲響,管晴歡又轉過身來,見她愣愣地坐在牀上發呆,笑道:「發什麼呆呢?趕緊洗臉吧,水涼了可不好。我去端早膳過來,待會兒準備吃早飯。」
又笑了,就連説話的聲音也好温柔。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管玄歌愣了一下,隨即伸手捏捏自己的臉……會痛!這表示她不是在作夢……姊姊的笑顏是真的!唇瓣不覺往上輕揚,她趕緊下牀梳洗換衣。
片刻後,管晴歡端着早膳走進房裏,瞧她已經穿整妥當,臉上又浮上抹笑。
「今天-的精神好多了,看來昨天蒼公子給-熬的藥還真有效。過來一起吃早飯吧。」
管玄歌開心地點頭,坐在桌旁緊盯着她為自己盛了碗小米粥,她臉上温柔慈祥的神情讓她轉不開眼,陶口暖融融的,眼眶忽地湧上一股熱意。
自她懂事以來,這是姊姊頭一次陪她一起吃早飯,頭一次對她這麼温柔地笑着,今晨是她十年來感到最快樂的一個早上。
「快吃吧,怎麼又發呆了呢。」
管晴歡笑道,心情大好。十多年漫長的日子,今天她終於可以擺脱掉了!從此,她可以和稷郎好好地過屬於他們的日子,不會再有人夾在他們中間,影響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
「昨兒個村北的竹屋已經搭建完成。」她接着又道:「-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我已經幫-收拾好了,全放在那口木箱裏,待會兒讓人搬過去就行了。」
聽了她的話,管玄歌送到嘴邊的一口粥立時頓住。是呀,她都忘了有這麼一回事,那麼……姊姊今天早上之所以這麼温柔,是因為這件事嗎?她是捨不得,還是…….
猛然閉了閉眼,她不讓自己多想,匆匆吞下米粥,認真地吃將起來。
一會兒,房門外傳來一陣輕敲,隨後被推了開來,稷匡俊秀的容顏滿帶笑意地走進房裏,手裏還抱着一迭書冊。
「都打理妥當了嗎?」他問,温柔的眸光停駐在管玄歌仍顯蒼白的美麗臉龐。「可有缺什麼?」
玄歌搖了搖頭,淺淺一笑。「一切有姊姊打理,我什麼都不缺。」
稷匡笑了笑,也在桌旁坐下,隨後收住笑意,關愛的眼神無比認真、專注地鎖住她的眼。「玄歌,-好好安心養病,我和-姊姊會常常過去探望。」
説着,他從自己手指上拔下隨身佩帶的傳家玉戒,接着又道:「這玉戒有稷家數代祖先之靈護持,能趨吉避凶,保-安康長壽;現在,我把它送給。」隨即拉起她的手,欲幫她戴上玉戒。
管玄歌趕忙搖頭,一邊急着縮回手。「這怎麼可以!姊夫,這玉戒是稷家的傳家之寶,我不能收。」
「是啊,稷郎,」管晴歡也忍不住開口。「這玉戒是巫師爺爺傳給你的寶物,旨為護持稷家傳承血脈,怎可隨意離身。」
「-們放心。」稷匡唇線輕揚,温顏而笑。「我身為史巫之後,能辨別吉凶之兆以趨吉避凶,這玉戒於我而言可有可無,但對玄歌卻有很大的幫助。」説着,又拉起管玄歌的手,替她戴上玉戒。
「玄歌,-就別再跟我推辭了。」握住纖纖小手,他神態堅持地笑道。「等-的病好了,再還給我吧。」讓人無從推卻。
「姊姊……」管玄歌下意識地抬眼望向管晴歡。
「既然-姊夫都這麼説了,-就收下吧。」唇邊僵着一抹笑,管晴歡言不由衷地道,微斂的眸底含怨帶妒地沉凝着。
「玄歌,我知道-愛看書;來,這些書冊是我特地為-挑選的,讓-在病中能有個調劑。」稷匡接着將一迭書冊推至她面前。「等會兒我讓人一起搬過去,-若看完了,差人跟我説一聲,我再給-送新書過去。」
「多謝姊夫。」管玄歌欣喜道,邊拿起一本書翻閲。
看她開心的模樣,稷匡不禁跟着盪開一臉笑,細長的鳳眸不自覺浮漾着絲絲繾綣温柔,柔聲道:「謝什麼呢,-需要什麼或者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別跟姊夫客氣。」低暖的聲音飽含十足的呵疼。
一旁的管晴歡看着這一幕,只覺心裏百般不是滋味。一直以來,稷郎對玄歌的疼惜愛護始終不變,但她的心卻愈來愈覺得不安,彷佛有種潛在的威脅感困擾着她。忽然間,一個想法如雷電般閃過她腦海--
她始終以為,當初稷郎娶她為妻,主要是因為心疼她、憐惜她,為了她好;但此刻她忍不住猜疑,他其實更心疼玄歌,他怕玄歌受到傷害,對玄歌的憐疼猶勝過她!
隨即,她甩開這令人不悦的想法。玄歌已經不是她的責任了,接下來的日子,只有她和稷郎,再也沒有人橫梗在他們夫妻倆之間,她不該去猜疑稷郎的用心,眼下她該積極努力的是,為稷郎添個子嗣。
成婚八年了,她一直沒能受孕,稷郎總説不急,但她可是急得很。心想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稷郎對玄歌的關心定能轉移,誰知卻始終未能如願!
正凝思時,房外又傳來幾聲輕敲,隨後,管崇淵與蒼衣推門而入。
「一切都打理好了嗎?」管崇淵精爍的眼先是瞧向大女兒管晴歡,在得到她點頭答覆後,轉而望向管玄歌,威凜的神情一轉而為慈祥柔和,軟聲道:
「玄歌,爹的心肝寶貝,-儘管好好安心養病,缺什麼就差丫鬟回來説一聲,阿爹一得空就會過去探望。」
語氣裏滿是疼寵,一雙老眼笑盈盈地打量着小女兒過人的美貌。若不是為病所累,他的玄歌肯定更出色、更美麗動人。當年巫師説她是自己東山再起的福星,現在看來該是一點也不假;他相信以玄歌的美貌,定能在外邊的世界為他帶來許多契機。只要治好了她的病,就是他離開這鬼地方的時候了。
心裏暗自打着如意算盤的他,又將目光移向蒼衣,一臉討好地笑道:
「蒼公子,小女的病就有勞你了,若能早日醫好小女,管某定當重金答謝。」毫不遲疑地誇下海口。現下的他哪來的「重金」?但只要醫好玄歌,以她傾城的容顏,還怕不能為他帶來名利與富貴嗎?!
蒼衣輕斂眼眸,淡淡道:「管老爺客氣了,蒼某自當盡力而為,至於重金答謝就不必了。」
人族的金銀財寶於他而言等同廢物,更何況他的目的也不在於此。
坐落在村子北方的竹屋,外壁以幹禾稈糊以泥灰,看來雖十分簡樸,卻也頗舒適宜人。屋子距離族人居住的村落大約數里之遙,再往北去不遠處,便是銀川,前後左右圍繞着一片梅林,與櫻花林相銜接,環境甚是清幽。管玄歌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眼前所見的景緻。
「嗯,這地方確實很適合養病。」一路送行而來的稷匡四處觀望了一會,而後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管晴歡淺淺一笑,那笑意卻不曾到達眼裏。「現在地方你已經看過了,我們也別逗留太久,該回去了。」對於稷郎牽掛不下,執意跟來的舉動,她心裏着實頗為介懷。稷郎對玄歌的好總讓她感到嫉妒。
説完,勾起丈夫的手便要轉身往回走。
見狀,管玄歌不自禁脱口喚道:「姊姊、姊夫,你們不進屋裏坐會兒嗎?」微慌的神情中帶着一絲冀盼。
稷匡本有此意,微笑地正想開口回應,卻教管晴歡搶先了一步。
「不了,村子裏還有些事情要做,-自個兒好生安歇着吧。」語氣顯得冷淡,沒再多看她一眼,硬拉着丈夫轉身離去。稷匡無奈,只得跟着走。
管玄歌愣愣地望着兩人漸去漸遠的身影,心頭不禁湧起一股落寞。清晨時,姊姊温柔的笑顏還停留在她腦海中,沒想到卻是那麼短暫,她幾乎要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小姐,外面天冷,我們還是進屋裏去吧。」一道細嫩的嗓音拉回她呆茫的思緒。被派來服侍她的丫鬟名喚小翠,年十五,是村裏最能幹的丫頭,手臂上掛着一隻竹籃,始終緊緊跟在她身側。
收回目光,她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過去,視線卻冷不防撞進一雙深邃的黑眸底。那名喚蒼衣的大夫,唇邊勾着一絲微不可見的笑意注視着她,沉爍的眼眸像洞悉什麼似,彷佛還閃着一絲……譏誚……
她沒看錯吧?就連那抹笑意也顯得譏誚。
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她臉上,她幾乎要以為那抹譏誚是對着她來的,頓時,她有一種難堪的無措感。
下意識閃避他的目光,她匆忙撇開臉,而後莫名倉皇地轉身,腳步略急地走進竹屋裏。
蒼衣濃眉淡揚,唇角微微勾起了些許,眼裏帶着一抹興味,跟在她身後進屋。
竹屋的前廳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四張椅,及一張小茶几,角落邊燃着一盆炭爐,暖和了室內仍透着些清冷的空氣。
內裏,隔出兩間房,屋後頭築有一道短廊,通往灶房與茅廁。
管玄歌心思不屬地環望四周,任丫鬟小翠替她解下禦寒的披風,並扶着她在桌邊坐下。
「小姐,-在這兒稍坐一會,我進去把早上煎好的藥熱一熱。」説完,動作俐落地將炭爐移近她腳邊,隨後提着竹籃往屋後灶房走去。眼兒瞅着屋角四方,管玄歌不覺愣愣地發起呆來,想起姊姊方才離去前神情的冷淡與隔閡,不免隱隱一陣椎心。她那麼急着離開,一刻也不願多留,像是甩脱了一個包袱似,恨不得再也不必相見,想到此處,黛眉不覺染上一絲愁悒。
「人都已經走了,還想她做什麼?」驀然,身畔傳來人聲,驚醒了失魂中的人兒。
心神震了一瞬,她緩緩抬眸,乍見一身玄衣的高大身影,思緒有些反應不過來;可當視線一觸及嵌在深峻臉孔上黑沉沉的瞳眸時,她很快地認知到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誰。方才,就是這雙彷佛能透視人心的眼逼得她倉皇進屋。
「你……蒼公子,我不懂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垂下眸,迴避他的目光,神情顯得侷促不自在。
蒼衣挑高一眉,淡淡啓口:「-心脈受損嚴重,隨着年紀愈長愈難以負荷,心緒最好不要有太大的起伏波折。」説着,徑自在她身旁坐下。
管玄歌淡笑了下。「我只是生病,又不是無心,喜怒哀樂本人之常情,如何控制得了?」
「想要活得長命些,就得學着無心。」低沉的嗓音帶着冷冷的譏誚,看着她的眼神精鋭而深沉。
「長命……」她低聲喃着。是了,村裏的人都擔心她綺年早逝,可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死亡。並非她不渴望活着,只是心上總有一股空茫和荒涼籠罩着。
蒼衣微挑眉梢,勾唇續道:「蒼某不明白,大小姐對二姑娘雖是冷淡了些,不過,管老爺對-卻是萬般寶貝小心,加上稷姑爺對-的關愛,二姑娘何以仍悶悶不樂?」聽似單純的問話,語氣中卻又像別有意含似,勾人深思。
管玄歌抬眼看向他,眼裏有着驚訝。是他的觀察力過人,抑或是她表現得太過明顯?短短時間,他竟看得出姊姊對她的冷淡。
沒錯,阿爹和大哥看似對她呵疼有加,但總是匆匆來去,鮮少與她説話談心。曾聽族裏的人談起,説她是阿爹與族人們的福星,他們成天盼着她的病快好,當她是易碎的瓷娃小心翼翼,感覺卻像隔着一層距離。
至於姊夫,對她的照顧雖然無微不至;然而,礙於姊姊莫名的敵意與冷眼,她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別太依賴那份慈柔的關懷……
悠悠恍恍地想着,一股原本模糊、不願正視的想法在她腦海裏漸漸清晰。對村裏的人而言,她像是天之驕女;然而,她卻是孤單的,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是她太過貪心、不知足嗎?
稍回神,眼一抬,一雙黑稜的眸子帶着抹了然地望着她,像是知曉方才她腦子裏轉過的所有思緒。
不甚自在地別過臉,她下意識地開口辯駁:「我……沒悶悶不樂,姊姊她……生性如此,並非對我不好。」不知道是想説服他還是説服自己,她的語氣顯得有些重、有些急。「我甫出生就沒了孃親,是姊姊身代母職照顧我這麼多年;對我而言,她就像是我的親孃一樣,沒有她,也就不會有今日的我。」
蒼衣只是抿唇一笑,瞳底帶着慣有的冷嘲。「縱使她恨-入骨,-依然敬她愛她如母?」生性的殘忍與冷酷讓他存心戳破她安慰自己的假象,他最看不得人自欺欺人。
管玄歌聞言,心房倏然一縮,水眸圓瞠,倉皇驚詫中隱隱閃過一抹傷痛,隨即垂眸,斂去眼底所有情緒,微慌地輕斥道:
「蒼公子,你、你胡説什麼!姊姊待我手足情深,何來恨之入骨之説。」嘴裏這樣説着:心卻彷佛被人一刀刺入最脆弱的一處,是她始終抗拒不願面對的。
「-是真不知道,還是存心欺騙自己?」他望進她眸底,穿透那層脆弱的屏障,直探向她藏在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孤寂與悲傷。
「我……」她顯然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原已蒼白的臉色更加雪白透明。她愣望着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否認嗎?他説的是事實呵,可她卻是百般不願承認。她們是至親姊妹啊,姊姊沒有理由恨她的,不是嗎?
唇瓣微微蠕動了下,她終於還是悄聲低語:「你……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蒼衣又是一笑,語氣卻透着不以為然的諷意。「二姑娘對大姑娘的孺慕之情既深且重,可大姑娘對二姑娘卻像是拋掉一個包袱累贅似,兩者有如天壤之別。」
他直接而傷人的話語令管玄歌無言以對,更令她感到唐突與意外。他與她不過初識,卻這般交淺言深;雖驚愕於他透徹的言語與觀察,但他針針見血的話卻也讓她萌生一股被冒犯的不悦感,她不需要,也不想旁人多事來戳破她刻意忽視的痛處。
「蒼公子,你……你太失禮了!」從來不曾動怒的她,微微愠惱地瞪視着他,心口卻因這一陣激動而隱隱抽痛着。
蒼衣收住笑意,黑眸冷冷與她對望。「-會覺得我失禮,是因為我説的全是事實吧?」
「你……」她瞠眼以對,卻是無法否認他的話,此刻胸口除了痛,還泛起t陣酸。這人為什麼要這麼逼她?他根本不像個大夫,仁慈的醫者絕不會像他如此咄咄逼人,硬要人刨開那血淋淋的傷口。
彷佛可以感應她內心所想,他冷冷地又道:「唯有認清事實,心方能不動不痛,命才會久長。」
管玄歌緊抿着唇與他對視良久,而後,匆匆起身,撇開臉澀然道:「我……先回房了。」
説完,急急欠身欲掠過他身旁,腳下方跨出一步,心口的絞痛卻猛地加劇,她不覺倒抽口氣,身子跟着微微一晃,眼看就要往後倒下,蒼衣及時探出手,勾住她腰間,將纖瘦的軀體攬入懷中。
霎那間,一股混合着青草、樹木與土壤的香氣鑽進管玄歌鼻間,這味道……好熟悉呵,記憶中,她彷佛聞過這樣的味道。
她的唇微微泛白,額間滲汗,卻仍強撐着抬起眼簾,一雙黑瞳瞬間映進她眼底;那瞳仁佔去眼睛的大部分,顏色黑如墨玉且清澈如鏡,只是……她彷佛看到了一抹碧綠的光芒掩映其中,如上等翠玉……
隨之,長睫眨動了數下,終於不支地垂閉。
望着她蒼白似雪、絕美卻幾無生氣的容顏,蒼衣不覺眉心微凝,他萬沒料到當年那個小女孩多年後會有這樣一張憂愁的臉。
看來,第一天就下猛藥似乎是不智之舉。
好陌生啊……這裏是哪裏?
暈暈沉沉中醒來,甫張眼,管玄歌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小姐,-終於醒了!」
一張秀嫩小臉立即湊上她眼前,圓圓的眼兒專注地瞅着她。她愣了一會,半晌,才想起眼前這張臉孔是誰。
「小翠……我怎麼了?」吃力地想撐起身子,一雙小手隨即伶俐地伸出,將她扶靠坐在牀榻上。
「小姐,-已經昏睡了兩天,差點把我嚇壞了!」小翠神情惶恐地説着,她才剛被派任服侍小姐的工作,小姐若有個閃失,她怎擔待得起?
撫着微微刺痛的額,管玄歌漸漸想起自己昏厥前的一刻,是他……i那個名喚蒼衣的大夫……是他的一番話逼得她痼疾發作。
然而,她卻怪不得他,因為他所説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只是……她已自欺了這麼多年,要她承認姊姊恨她的事實就像要剝開她一層皮一樣,她寧願裝傻,寧願當作不知情。
「蒼公子人呢?」緩緩抬眸四顧,房裏不見那道高大的玄色身影。
「蒼大夫他在後頭灶房替小姐熬藥。」小翠回答。
聞言,微一驚愣。他是阿爹相托為她治病的大夫,熬藥這種事情怎勞他親自動手?才想開口詢問,小翠已開口接着往下説--
「原本煎藥是我的工作,但蒼大夫説這次給小姐開的藥方很特別,火候與時間必須拿捏得很準確,否則藥效全無。所以他讓我在這兒看着小姐,自己煎藥去。」
話剛説完,蒼衣正好端着藥碗推門進房。
「-醒了,正好,該喝藥了。」徐步踱近牀榻邊,轉首望向小翠有禮道:「小翠姑娘,勞煩-先去熬鍋熱粥,二姑娘兩天粒米未進,怕是飢腸轆轆了。」
「這……」小翠遲疑地看向他手裏的藥湯。
似是明白她的猶豫,他温温淡笑。「喂藥的工作交給我就行了,-去忙吧。」
他的話讓管玄歌與小翠同感驚愕。他雖是個大夫,可男女授受不親……這麼做好像有些不妥。
小翠本想開口説些什麼,可目光一接觸到蒼衣那雙精黝的黑瞳,所有來到嘴邊的話竟不自禁地全數吞下,身體並且不由自主地依着他的指示而行動,轉開眼隨即匆匆退出房外。
看着小翠掩門而去,管玄歌這才醒覺過來,想開口叫喚已是來不及。眼眸一抬,蒼衣已端着藥碗在牀邊坐下。
「來,趁熱把藥喝了。」説着,一邊將藥湯輕穩地送至她唇畔。
芙顏微一泛紅,她趕緊伸手捧過藥碗,急道:「我自個兒來就行了。」低首俯近藥碗,一股怪異的味道瞬即衝上她鼻端,讓她忍不住蹙眉。
「怎麼了?」黑稜的眸銜上她的。
「這、這藥的味道好怪異……」忍住不適,又仔細聞了下。「好像……好像夾雜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沒錯,就是血的味道。但是……怎麼會呢?
「血腥味?怎麼會呢?」蒼衣眼底瀲過一抹光,彎唇笑道:「珍奇的藥草難免有些怪味兒,-忍着點,喝下它,身體肯定會覺得舒坦些。」
「……」管玄歌面帶猶豫,遲遲不動,那血腥味竟是愈來愈濃。
「乖,把它喝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誘哄着,她微詫,抬眼望住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冷峻譏誚的臉此刻竟格外顯得温柔,那雙眼像一泓深潭,引人直墜其中……
而後,不知不覺地,她恍無意識地乖乖喝下藥湯。
待她醒神時,他已伸手取過她手裏的空碗,並將她安置回牀上。
「你……」她迷惑地睜着眼看他。剛剛是怎麼一回事?她的神識好像在片刻間飄離,竟不由自主照着他的話做。
「-再歇一會兒吧。」滿意地看着她稍泛血色的容顏,替她蓋好襖被後,他轉過身準備離開。
「等等!」不自覺地開口喚住他,心底滿是疑惑。
「有什麼事嗎?」蒼衣回首睇向她,微微挑起一眉。
「我的病……真能醫得好嗎?」她直覺地脱口問。「你……真是個大夫嗎?」
對於她的疑慮,他臉上沒有絲毫不悦的神情,像是一點也不覺得被冒犯了,只是徐徐勾唇:「是,也不是。」
曖昧的語意讓管玄歌如墜五里霧中,困惑越深。
「只要-依着我的話做,心淡如水,並且按時喝藥,便可暫時無事。」他接着又道,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有我在,閻王一時還取不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