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小葉呢?今天怎麼都沒看到她人?」
星期五早上開了店門沒多久,就見李姐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平常這個時候,小葉都會趕緊上前幫忙,怎麼今天沒瞧見她的人影?
孟品軒從吧枱裏走出來,接過她手上的東西,「她請了一天的假,今天不會來了。」眉頭微皺,聲音也比平常悶沉了些。
「請假?昨天怎麼沒聽她説呢?」
她沒説的事情可多了呢!孟品軒暗自苦笑了下,「她是今天早上臨時請假的。」
「臨時請假啊……」李姐若有所思地沉吟,而後皺起眉頭問道:「小孟,你有沒有感覺小葉這幾天好像有點怪怪的?食慾一向很好的她,食量突然變少了。」
何止有點,要他説,他覺得她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孟品軒心裏這麼想着,但沒有説出口。原來不只他有這樣的感覺,連李姐也察覺到了。
其實,自從星期天從遊樂園回來後,他就覺得她不大對勁。
那天回來的一路上,她異常的靜默,就連小彤和她説話拌嘴,她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沒多大反應;儘管她很努力地想裝作若無其事,但她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飄了開去,望着車窗外的某一點發楞。
這四天來,她看似正常地做着自己份內的工作,也依舊笑容滿面地和客人們打招呼兼哈啦;然而,當她回到吧枱前,臉上討人歡喜的甜美笑容就像面具般被卸了下來,神情也變得有些恍惚。
且連續幾天晚上,她都不再像往常那樣,像一隻慵懶的貓咪窩在他的書房裏了。她總是把在自己關在房間裏,就連她每晚必吃的宵夜也無法誘引她走出房門。
幾次刻意走過她房前,只聽到裏頭隱約傳來清脆柔和的樂聲,他想,那應該是她牀頭邊那隻芭雷娃娃音樂盒所發出來的吧。
他心裏很清楚,她會有這樣的變化,必然和那一天碰到的年輕婦人有關。
雖然並不十分清楚她與婦人的關係,但從她們的對話當中,他依稀可以猜出兩人的情誼不差,且那位婦人顯然很熟悉她的過去。
而她的過去,成了他目前最想知道、也最為關心的一件事情。
只是,他無法過問、不能過問,也不便過問。
她似乎在逃避什麼事情,這可從她和婦人對談的神情中看出來。她不想談及過去、不想遇到過去的熟人,背後一定有什麼原因……
「小孟,你在發什麼呆呀?」李姐突然拍了下他的肩膀,將出神的他拉回現實。「我剛才説的話你聽見了沒?」
孟品軒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現在想想,小葉這女孩還真有點特別。」李姐繼續説道,「那麼漂亮、隨和、又活潑的一個女孩,卻沒見過有什麼朋友來找她,也不曾見過她打電話和別人聊天,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一個人似。」
「可能她的個性比較獨立吧。」
「人再怎麼獨立,還是需要朋友的吧?」李姐又皺了下眉頭,「我甚至沒聽她提過有關家人的事,你説,是不是有點奇怪?」
孟品軒沒有馬上回話,眼神微微暗了些許,片刻後才開口説:「我想……每個人多少都有一些不便為外人知道的秘密吧。」
「説得也是。」李姐想了一下點點頭道,隨即又突然瞪大眼直盯着他瞧,「話説回來,你和她住在一起,難道她都沒跟你聊過一些私人的事嗎?」
「-説呢?都説是私人的事了。」把問題丟還回去,他又淡淡一笑,那笑,卻透着絲晦澀自嘲的味道。「何況我和她只是房東與房客、老闆與員工的關係罷了,-以為她會跟我聊什麼私人的事?」
一向敏感又多事的李姐,立即嗅出了他言語中散發的苦味。
「小孟,我怎麼覺得你説話的口氣有些哀怨啊?」雙眼眨也不眨地瞧着他,像是要洞視他的內心般。
「哀怨?有嗎?」他佯裝輕鬆地笑了笑,還故意挑了下眉,「我以為這兩個字是用來形容女人的。」
「你少在那邊給我裝痞子!」李姐一語戳破他的偽裝,「認識你那麼久了,你心裏在想什麼我會看不出來嗎?老實説,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上小葉了?」
「沒有的事,-想太多了。」孟品軒撇開眼去,儘管嘴裏否認,但説話的音調卻明顯有些不自然。
「沒有?!」李姐顯然不相信他説的話。「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我可不是別人。小孟,喜歡就喜歡,何必ㄍㄧㄥ呢?小葉那個女孩子確實很有吸引力,你會喜歡她也不稀奇。」
「李姐,我承認我喜歡她,但不是-想的那種喜歡。」他試着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我關心她,把她當妹妹照顧、當朋友看待,當然也希望她能視我如友,有心事可以跟我説説,沒必要那麼防備。」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姐緩緩點頭。「可我認為你會這麼覺得,就表示你很在意她;而通常一個男人在意一個女人時,感情的因素多半佔了最大的比例。現在的你或許還不是非常肯定自己對她的感覺,但無可否認,她對你已經造成了某種程度的影響。」
聽了她的話,孟品軒只是微微蹙眉,卻沒有開口否認。
「我想你自己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李姐停頓了下後,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小孟,我記得你好像很久沒談戀愛了,對吧?」
孟品軒只是皺眉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説到這上頭來。
「也難怪了!」李姐兀自點頭喃喃自語,心中已有了結論。她抬起頭看着孟品軒,認真又慎重地説:「所以你才會忘了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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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突然下起雨來。
這一場雨讓仍帶點燠熱氣息的城市清涼了許多。
台北的十月天最難預料,明明前一天還感受得到夏日的餘威,但很可能過了一日就變了天,快速變成秋涼的氣候。
因為下雨,店裏的生意清淡了許多,不到十一點,就不見半個客人。
孟品軒決定提早打佯,讓小志先回去,自己則關了店門,只留下一盞燈,靜靜地坐在角落的位子裏。
是的,他在等人,等葉慈。
十點半了,她還沒回來,屋外的雨浙瀝瀝地下個不停,他的內心也跟着嘈雜不休。坐了半個多小時後,他終於忍不住起身至吧枱裏拿了一包煙。
這是老客人請抽的煙,他始終放着沒去動它。事實上,他已經戒煙很久了,自從生了那場大病後,他幾乎可以説是煙酒不沾。
然而此刻,他心裏的煩悶與擔憂讓他不得不借着抽煙來緩和、鎮定。
點了煙,剛吸入第一口,馬上狠狠地嗆了下。沒想到太久沒抽煙竟會使他無法適應那股辛辣的味道,鼻腔刺激難受的感覺久久不散,他很快地把煙捻熄。
突然間,他想起李姐早上説的話,他真的是因為太久沒談戀愛了,所以才會忘了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因為還來不及發覺就跌了進去,所以才會產生很多不適應的症狀;也因此他才會認為自己對葉慈不過是一般朋友、或至多是兄妹般的感情而已?
想着想着,不由得露出一抹苦笑,不過是想抽一根煙,竟讓他聯想到感情這檔子事。
雨聲仍舊持續着,他看了一眼手錶,都快十一點半了,卻還不見葉慈回來,她從不曾這麼晚歸過。
心煩地坐不住,又站起身,疾步走到門邊,朝外頭用力張望着。
雨絲濛濛,視線並不是很清楚。遠遠地,一抹纖細的身影朝咖啡店的方向走來,來人低着頭,雙手環抱自己踽踽獨行,在雨中顯得有些悽清落寞。
他微微-眼,更加仔細瞧着,感覺那抹身影有些熟悉。隨着距離逐漸拉近,他雙眼倏地一亮,而後不假思索地開門走了出去——
「葉慈,-總算回來了!」來到她面前,聲音微微不穩地開口道。
聞聲,始終低垂着臉的人兒緩緩抬起頭來並停下腳步,雙眼有些恍惚、失焦地看着他;呆怔的模樣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瓷娃娃。
孟品軒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那間心頭莫名地緊了一下。
她身上的衣物全被雨淋濕了,長髮貼着臉頰不斷滴着水珠,那張臉和雙唇正路燈下顯得十分蒼白,微微瑟縮的身影與略帶茫然的眼神,讓她看起來就像一隻在雨夜裏迷路的小貓,教人心疼。
他很快地脱下身上的牛仔外套,高高舉起,遮擋在她的頭頂上方,試着以輕鬆的口吻説:「瞧-,把自己淋成一隻落湯雞了!」
原本怔立不動的葉慈,終於有了反應,輕眨了幾下眼後,旋即朝他揚開一抹笑,「我沒想到會下雨嘛,早上出門時天氣還好好的。不過,偶爾淋淋雨也挺好玩的。」刻意揚高的聲音好似想掩飾什麼,語調中帶着些許不自然的輕快。
孟品軒看着她,沒説什麼,半晌後才柔聲道:「趕快進屋裏去吧,等會兒着涼了就不好玩了。」話説完,隨即護着她回到店裏。
進了屋,他要她先上樓去,自己則快速地將門鎖上,並啓動保全設施。
葉慈卻站着不動,目光移至店裏唯一亮着燈的桌子,她看到乾淨的煙灰紅裏躺着一根折凹了的煙,不覺微微蹙起眉頭問道:
「老闆,你不是不抽煙的嗎?」
孟品軒轉過身,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唇角扯出一抹淺笑,回道:「那個啊,只是一時無聊罷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抽了,才試了一口就不行了。」説着,走過去把燈關了。
看着他的動作,葉慈這才猛然意會到一件事——「老闆,你是特地在等我嗎?」
高大的身形瞬間微微僵凝了下,「呃,我是想……-從來沒這麼晚回來過……外面又下着雨,所以……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可做。」話説完,他隨即懊惱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都幾歲的人了,説話竟然還會結巴!
彷彿看出他的不自在,她咧嘴一笑,恢復往常的爽朗模樣,真誠地道:「老闆,你真的是一個太好人!」
「這句話-已經説過很多次了。」孟品軒很快地回覆正常,回頭笑看着她。她的笑容映着窗外透入的微光,靈動甜美一如平日。他恍惚地凝視着她,心底突然湧出一股渴望——他但願能永遠看着她微笑的樣子。
「哈啾!」
一個響亮的噴嚏聲陡地震回他恍惚的思緒,他立即回神催促道:「趕快上樓去吧,先洗個熱水澡,我等會煮一碗熱粥給-吃。」
「遵命!」一提到宵夜,葉慈雙眼一亮,二話不説地跑上樓。
孟品軒隨後回到二樓,趁着她洗澡時,煮了一碗香菇雞蛋瘦肉粥,又包了一杯熱茶。
「哇,好香啊!」一走出浴室,聞到香味的她立即迫不急待地衝進餐廳。
「別急,小心燙!」孟品軒趕緊出聲叮嚀。瞧見她一頭長髮用毛巾隨意包裹着,幾繒髮絲脱出,弄濕了她的睡衣,他不假思索地走到她身後,取下毛巾,輕輕地幫她擦拭頭髮。
葉慈也不以為意,坐在桌旁開始吃起粥來。
「-今天臨時請假,可引來不小的反應。」他一邊幫她擦拭着頭髮,一邊和她閒聊。「李姐、小志和一些客人都在問,就連小彤也偷偷問我-到哪裏去了。」
「唔……不好意思呀,老闆,給你帶來麻煩了。」忙着喝粥的她一邊回道,聲音有些模糊。
「説麻煩倒還不至於。」他微微一笑,佯裝不經心地隨意道:「我想,-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才會臨時請假。」
聽了他的話,正舀起一匙粥準備送進嘴裏的葉慈,動作突然停頓了下。雖只是很短暫的時間,孟品軒還是察覺到了。
「葉慈,我記得-説過,-老家在南部,在這裏沒什麼朋友……」他繼續用閒聊的輕鬆語氣同她説話,聲音卻顯得有些低啞。「-還説過不只當我是老闆,更當我是朋友。雖然我不知道-對朋友的定義為何,但我想,既然是朋友,有什麼開心或不開心的事應該都可以一起分享,我希望-……不要跟我客氣。」
她靜靜聽着,眼睫低垂,手上的湯匙擱在碗裏動也不動。
見狀,他接着又説:「我並不是想窺探-的隱私,只是想讓-知道,我和李姐都很喜歡-,也很關心。」
半晌後,她終於有了反應。「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簡潔的陳述,沒做多餘的説明,也沒表露出多少情緒。
她的回答讓孟品軒想起那一日年輕婦人説的話。「-回南部了?」
「……」她遲疑了下,而後搖搖頭,「我……是道地的台北人,很抱歉歡騙了你。」説着,低下頭去。
聞言,他皺了下眉頭,但並不覺得生氣。「-想聊一聊嗎?」他看得出來她心裏肯定藏了許多事。
「你不生氣嗎?」她轉身看着他。
他温温一笑,「我想我寧願用關心來取代生氣。」
葉慈靜默地與他對視,不發一語。
「現在不想聊也沒關係。」他又柔聲道,「如果哪一天-想找個人傾訴,記得想到我。」
望着他温柔的眼神,葉慈雖沒開口回應,唇邊卻緩緩地、緩緩地浮上一朵笑,眼底也浮上一片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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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過後,葉慈又恢復原來活潑爽朗、朝氣蓬勃的模樣,那幾日的不正常彷彿不曾發生過似的。
白天,她依然賣力工作;晚上,則又恢復成一隻寵物般地窩在孟品軒書房的沙發上。
這一晚,孟品軒終於完成威鯨電信的廣告企畫案,他將所有內容燒製成光碟後,關掉電腦,站起身吐吐氣、伸伸懶腰。
正閉着眼聆聽音樂的葉慈,聞聲張開眼睛,「老闆,看你的樣子,手上的案子應該已經全部完成了吧?」
「沒錯。」他微笑點頭,「總算又能恢復原來輕鬆優閒的生活了。」
説着,他突然心血來潮地邀她,「想不想到天台看星星?我在頂樓造了一座空中花園,-還不曾上去過吧?」
「空中花園?看星星?」原本還懶懶窩在沙發裏的身子瞬間彈坐起來,眼睛也跟着一亮,「那還等什麼?走吧走吧!」一邊説着,一邊興致勃勃地催促着他。
她的反應讓他不覺莞爾,總覺得她有時候真像個小孩。
「先別急。」看了一眼她身上顯得有些單薄的睡衣,他叮嚀道:「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去加件外套吧。」
她倒也聽話,很快地回房拿了件外套,便跟着他上了頂樓。
藉着不遠處霓虹燈的投射,一座攀着樹葉枝藤的白色花架映入眼簾,約佔據了頂樓面積的三分之二,底下兩旁還種植了許多花花草草,雖然春天已經過了,盛開的花兒不多,但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生意盎然。
花架外,擺着一張小圓桌和兩張躺椅,抬頭便可看到一大片墨藍的夜空。
時序進入了十月中旬,夜晚的微風已有些許涼意,葉慈微微拉緊身上的外套,仰着臉望着天空。
「台北看得到星星嗎?」她喃喃地問着。印象中,充滿光害的台北夜空很少見得到星子的蹤跡。
「偶爾還是看得到的。」孟品軒回道,也同她一樣仰臉望着夜空。「雖然數量不多,但要找着一兩顆並不難。」
「咦?真的有耶!」舉起手指着北方不遠處稀稀落落的點點星光,她訝然輕呼了聲。
順着她的手指望去,孟品軒也看見了。「看來今晚我們的運氣還不錯。」
葉慈看着星星,突然問道:「老闆,你知道星星為什麼會發光嗎?」
「為什麼?」
「因為天使正拿着蠟燭,為迷路的小孩尋找回家的路。」
他輕輕一笑,「照-這麼説,天上有那麼多星星,不就表示有很多迷路的小孩嗎?」
「嗯。」她認真地點頭,「世上有許多迷路的小孩。」
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幽遠,引起他的注意,他將目光移至她微仰的側臉,柔聲地問道:「這種説法是誰告訴-的?」
她沒有馬上回答,依舊維持同樣的姿勢仰望星光所在的位置。半晌後,唇邊才泛開一絲淡淡的笑意,開口道:「小時候我母親跟我説的。」
「-們母女的感情一定很親密,那隻芭雷娃娃音樂盒是她留給-的紀念品吧?」或許是身為廣告人的敏鋭,雖是平淡的語調,他仍可聽出她聲音裏藴藏着濃濃的情感。
「那是她送我的生日禮物裏我最喜歡的。」她微笑地説道,臉上有着幸福的表情。「我媽只有我一個孩子,除了工作以外,她所有的心思幾乎全放在我身上,我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小孩。」
「那現在呢?」他温柔地注視着她,「-還是當年那個幸運的小女孩,或是……需要天使幫忙的迷路的孩子?」
她臉上的笑意斂去些許,卻故作俏皮地回道:「老闆,小女孩已經長大,變成大人嘍!」
「大人也會迷路的。」
一句話讓她收起玩笑的態度,她轉過臉看着他,問道:「你也會迷路嗎?」
孟品軒回視着她,温暖的眸光直直穿透她眼底。「每個人都會迷路,只是時間長短不同而已。我當然也不例外,別忘了我的咖啡店叫什麼名字。」
她看着他,輕點了下頭。「我聽李姐説了一些有關於你的事,你是廣告界的紅人,為什麼要放棄經營有成的事業,跑來開咖啡店?」
提起往事,他微蹙了下眉,並非因為覺得傷感或欷-之類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説起那一段過往及心境上的變化,畢竟,他還不曾跟人吐露過。
思索了片刻,他試着簡潔地説明,「我之所以會離開廣告界,應該是覺得厭煩了吧。加上那時候又發生了一些煩人的事,身體狀況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李姐曾説……你被同業栽贓模仿抄襲,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孟品軒笑了笑,「那只是其中一個因素而已,雖然當時我確實很氣憤,但真正讓我突然醒悟過來的,是那一場大病。那幾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我的生活作息很不正常,晨昏不分、日夜顛倒是常有的事;我抽煙,而且抽得很兇,尤其是想不出點子的時候;我也喝酒,因為多少得跟客户應酬。外表上看來,我好像很有成就、活得很光彩;但私底下,我覺得愈來愈疲累、愈來愈煩躁,一點也不快樂。終於有一天,我的身體向我抗議了,一場猛爆性肝炎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淡淡地説着,不帶任何情緒,聲音平和而低柔。停頓了片刻,他繼續説道:「我在醫院裏昏迷了幾天後,幸運地醒了過來,當我張開眼的那一-那,覺得自己彷彿重生了。接着在醫院休養、治療的那一段日子裏,我想了許多,也看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除了事業和工作上的成就以外,我認為人生還有許多事情值得追求,從那時候起,我的生活和價值觀就整個改變了。」
「所以,『尋路』就這樣誕生了?」葉慈微笑地接口。「你可別告訴我,你想要的只是煮一杯香濃美味、讓人無法拒絕的咖啡。」
「有何不可?」他朝她挑了挑眉。「煮一杯好咖啡能讓我擁有好心情,給我帶來快樂,這樣單純又自在的生活,我覺得很滿足。雖然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是不是又會有別的想法,但起碼這一刻,我踏實又開心地活着,這就夠了。」
葉慈細細咀嚼着他説的話,輕輕地問道:「所有迷路的人,都可以再重新找到自己的路嗎?」
孟品軒凝視着她,瞧見她眸底的迷惘,忍不住靠近她,抬起一手輕柔地貼住她的臉頰,讓她正視着他的眼。
「會的。」他温柔且堅定地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別忘了天上的星星,有那麼多小天使幫忙,每個迷了路的人一定都能順利找到回家的路。我想,-的母親一定也這麼認為,這或許也是她想傳達給-的信念。」
他磁性低柔的嗓音在夜裏聽來格外温暖,葉慈不禁微微呆怔了。那雙專注凝視着她的眼眸,彷彿有星光在閃耀,像磁石般吸引着她的目光。而他貼着她臉頰的温熱的手掌,奇異地撫平了她內心的紛擾,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熱的悸動。
「老闆,如果我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半晌,她微微沙啞地啓口。
「現在遇到也不遲啊。」他微笑地道,「重要的是我們相遇了,這麼難得的緣分應該要好好珍惜……」説着,他的眸色暗了下來。
兩人目光交會,一股微妙的情愫在彼此眼波交流中悄悄地滋生,她心跳加快,他胸腔發燙,互相都感覺到某種異樣的氛圍。
夜深了,周遭一片靜謐,只有風吹過的輕響伴着兩人。
一綹繒髮絲揚起,遮覆了葉慈的眼睛,同時也讓她醒覺過來,她抬起手撥開頭髮,並微微側開臉去,將自己的視線拉離。
她的舉動連帶影響了孟品軒,只見他迅速把手縮回,跟着移開視線,動作顯得有些僵硬不自在。
「其實,在-來我的店之前,我就看過-了。」勉強穩住心緒,他試着恢復閒聊的輕鬆口吻。
「咦?我怎麼沒印象?」他的話引起她的好奇。
「就在華納威秀電影院的廣場前。」想起那次見到她的情形,他唇邊不覺泛開一抹笑意。「當時-穿着一件T恤和牛仔短裙,和一個男生在約會,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的男伴突然變臉,甩了-一巴掌,還記得嗎?」
葉慈偏頭想了一下,先是恍然地瞪大了眼,跟着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哈哈……你、你都看見了啊……」
「-是故意的對不對?」他突然冒出一句。
「嗄?」她愣了一下。
「我是説,-是故意激怒-的男朋友,好氣走他,對吧?」
「呃……」目光微微閃爍了下,她避重就輕地回答,「其實……也不能説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剛好在那個時候跟他提分手罷了。」
「那一次,在我的店裏被潑水也是同樣的情形吧?」他又問。
葉慈無奈地聳聳肩,「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呀!」
「為什麼?」孟品軒很好奇。「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的每一段戀情都很短暫,而且總是由-喊停,所以對方才會惱羞成怒當眾讓-難看,對吧?」
「唉,我就説過我心性不定嘛!」她也不否認。「所以我才決定以後還是別談戀愛了。」説這句話時,她的眼睛不自覺地閃躲着他的目光。
「就只因為『心性不定』這個理由?」不知怎地,他總覺得事情並非如她所説的那麼簡單。
「你不覺得這個理由就很足夠了嗎?」她反問他,帶點無辜的表情。
孟品軒只是看着她,靜默不語。不管她怎麼説,他還是覺得她並沒有説出真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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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孟品軒約了張大鈞在店裏見面。
他用手提電腦一邊show出威鯨電信企畫案的內容,一邊大致向張大鈞解説了下他的創意理念及必須注意的重點部分。
這個時段店裏少有客人上門,正好有時間讓他們好好討論。
「小孟啊,你果然還是寶刀末老!」看完了整個企畫案的內容,張大鈞眉開眼笑地稱讚個不停,「這麼完整又精采的企畫,也只有你才有這樣的水準!」
孟品軒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轉移話題問道:「公司內部的問題都處理好了吧?」
張大鈞點點頭,「大刀闊斧整頓了一番,也順利招聘到不錯的人才,算是回到正常軌道了。」
「那就好。」孟品軒微笑地回應了句,目光不經意地瞥向玻璃門外,剛好瞧見一輛高級房車在對街停了下來,隨後走出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
原本這也沒什麼,「尋路」坐落在商業區裏,時常可看到這樣的男子,但,孟品軒卻忍不住多瞧了男子幾眼。
之所以格外注目的原因是,男子有着非常出色的外表和氣質,金邊的細框眼鏡更彰顯出男子的貴氣和不凡。
就在他打量男子的同時,對方的視線也朝他這邊望過來,微蹙着眉凝視了片刻後,男子跨出步伐,越過巷道,直直走了過來。
當男子推開玻璃門的那一-那、當風鈴響起的那一-那,葉慈立即從吧枱裏走出來招呼,「歡迎光——」
清亮的嗓音在看清來人時瞬間停止,甜美的笑容驀然一僵,臉色也微微發白。
她的異樣立即引起孟品軒與張大鈞的注意,兩人不解地看着她僵楞的表情,隨即又齊將視線移至男子身上。
「咦?這個男的好面熟啊……」瞧着瞧着,張大鈞不覺喃喃自語了起來。
男子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注視,目光直凝住葉慈,半晌後,才從容地在靠窗的位子坐下。
孟品軒注意到葉慈遲疑了片刻才走上前去,她的反應和表現讓他不由得猜測起她和男子的關係。可以肯定的是,她和男子是舊識;而且,從她的表情看來,她似乎不願看到男子在這裏出現。
「大鈞,你在這裏坐一下。」看到葉慈轉身走回吧枱,他立即跟張大鈞説了聲,隨後便起身跟上。
「有什麼問題嗎?」一手輕輕搭上她的肩,他一臉關心地看着她,同時敏感地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緊繃着。
葉慈愣了一下,隨即趕緊搖頭,「沒、沒什麼,那位客人點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我……我怕我萃取得不夠。」
雖極力掩飾,她的聲音仍顯露出一絲慌張,儘管臉上還帶着笑。
孟品軒皺了皺眉,沒説什麼,只是回頭又看了男子一眼,沒想到男子也正瞧着他,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對上了。
視線交會了片刻後又各自移開,他輕拍了下葉慈的肩膀,帶着安撫意味柔聲道:「沒關係,讓我來吧。」
接下來,他動作俐落地煮了一杯義式濃縮咖啡,並且親自送上,沒讓葉慈再和男子接觸。
男子啜飲着咖啡,坐了大約三十分鐘後,終於起身離去,只在桌上留了一張五百元鈔票。
他走後,孟品軒準備上前收拾桌子,卻教葉慈搶先了一步。
「老闆,你去陪張大哥吧,他坐在那裏很久了。」她笑着對他説,臉上的表情似乎放鬆了許多。
「嗯。」看她又恢復正常的模樣,他整個人也跟着放鬆了下來,儘管心裏存着疑問,但他明白,現在不是問她的好時機,就算問了,她也未必會回答。
「大鈞,不好意思,讓你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呆坐。」重新坐回張大鈞身旁的座位,這才發現好友雙眉緊蹙,好像正為什麼事情在傷腦筋,連他説的話也沒聽見似的。
「喂,你怎麼了?什麼事情讓你想得那麼出神?」他不得不伸手拍了他一下。
張大鈞這才回神,「哎呀,剛剛那個男人我見過,可偏偏就是想不起他叫什麼名宇。」
「你見過他?」這可引起他的注意了。「會不會是創見的客户?」
張大鈞搖搖頭,「如果是公司的直接客户,我不會忘了對方的名字。」説着,停頓了下,轉身看了葉慈一眼,過了一會兒才又若有所思地説道:「小葉好像也認識那個男的,我瞧她剛才的樣子挺怪的……」
「哎呀!」
孟品軒還來不及回應,就見他突然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嘴裏還訝叫了聲。
「又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張大鈞壓低聲音道:「兩年前,我曾經接下公關公司委辦的『銘光實業』新產品發表會的文宣廣告,那時候銘光派出的高層就是剛剛那個男人和……小葉!難怪、難怪我第一眼見到小葉就覺得她很面熟!」
「你不會記錯人吧?」
「絕對不會有錯!」張大鈞拍胸脯保證道,「男的俊、女的美,這麼出色的一對任誰都不會輕易忘記的!我還記得當時那些財經記者們的相機對着他們倆猛拍個不停的情況呢!」
喝了一口冰開水後,張大鈞繼續説道:「那個男的好像是什麼特助的身分,前陣子商業週刊上還有他的報導呢!至於小葉她……」他突然停頓了下,跟着倏地瞪大了眼,「小葉也姓葉……和『銘光實業』的大家長同姓,他們……該不會是同一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