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苦笑從心中到了面上,熊勤魚掉頭過去,不來看我,他是怕看了我之後,我向他打退堂鼓。其實,他不瞭解我的性格,固然這件事是難到了極點,但越是難,我就越有興趣。
熊勤魚又摸出了那隻皮夾子來,從裏面取出了一張紙,遞了給我。
我攤開來一看,那是一張信紙,紙上寫着一些字,很潦草。字義是沒有法子連貫的,我照錄如下:
“那翠玉——石硯——錢——椅——書桌——千萬——保守——秘密。”
我看了幾遍,抬起頭來:“這是甚麼意思?”
熊勤魚道:“我們熊家的規矩,這塊翠玉的藏處,只有家長一人知道,而在他死前,將那塊翠玉藏的地方講給他的承繼人聽。我那時在外地經商,我太太説,我父親是中風死的,臨死之前,對我太太俯身講了有關翠玉的話,就是那幾句。”
我將那幾個字,又看了一遍:“其實這已經夠了,石硯、錢、椅、書桌,那翠玉當然是藏在他的書房之中。”
熊勤魚搖了搖頭:“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書房的每一寸地方都找過了,沒有發現。”
我的心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我興奮得直跳了起來:“行了,我立刻動身,只要到那裏,我便可以見到那塊翠玉,問題是我怎樣將之帶出來而已。”
熊勤魚以十分驚訝的眼神望着我:“你……已經知道了?”
我點頭道:“當然。”
“那麼,你可以告訴我?”
我像所有“大偵探”一樣地賣着關子:“不能,等我替你將翠玉拿回來,你就可以知道了。”
熊勤魚像是不相信事情竟會如此之容易,他站了起來:“那麼我便靜候佳音了,我希望你進行得越快越好。”
我道:“當然,我將盡力。”
我和他握手,他忽然道:“對了,我父親臨死之前的那一句話,我太太唯恐聽不清楚,當時就進行了錄音,錄音帶在我這裏,你可要聽一聽?”
我道:“噢,他講些甚麼?”
熊勤魚道:“就是紙上所記的話,石硯、錢、椅——”我不等他講完,便道:“行了,我不必聽,也可以知道它在哪裏了。”
熊勤魚怯生生地問道:“你想……它會不會已被人發現了呢?”
我自負地笑了起來:“不會的,它就算再放上幾十年,就算有人看到了它也不會有人去碰一碰它!”熊勤魚露出十分不信的神色來,我發現如果我再講下去,幾乎要將我所猜到的講出來了,所以我急急地將他送出了門,倒在沙發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心中在想:這些飯桶,熊老太爺的話説得再清楚也沒有了,他第一句便是“石硯”,那還不明顯麼?熊老太爺是老式人物,他書桌上自然是有石硯的。那塊翠玉的形狀,扁長方形,不正是一塊石硯的形狀麼?
我斷定熊老太爺一定在這塊翠玉之旁,包了石片,使得這塊翠玉在石硯的中心,就將它放在書桌之上,人人可見,人人可以摸到,而不是放在保險庫中!
試想,又有誰料得到那麼價值連城的東西,竟會就這樣在書桌上呢?而我卻想到了!
我不禁為我自己頭腦的靈活而驕傲起來。在高興了半晌之後,我打電話給旅行社的朋友,請他替我代辦入境手續。
兩天之後,我便上了飛機,熊勤魚沒有來替我送行,但是他在早一天卻來見過我,將他寫給他表親的一封信交給了我,介紹我的身份,我成了他的一個前去老宅吃閒飯的遠親了。
飛機飛在半空的時候,我根本不去想及那塊翠玉的所在處,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將這塊翠玉帶出來,帶到熊勤魚的手中。
我想了許多方法,但是考慮的結果,似乎都難以逃得過嚴密的檢查。
最後,我決定使用熊老太爺的辦法,那就是利用人們最不會懷疑的心理去處理這件事,我將翠玉外面的石片剝去,就讓翠玉顯露,然後貼一家水晶玻璃製造廠的商標上去。
那麼,這塊翠玉,看來像是一塊製作精良的綠色水晶玻璃了,當然,我只是將之隨便放在衣箱中,我還可以準備一張專售玻璃器皿公司的發票。
我幾乎已經成功了。
我舒服地倚在椅上,在打着瞌睡,因為如此困難的事,我做來竟像是渡假一樣,那實在是太輕鬆了,太使人高興了。
幾小時後,飛機到達了目的地。
熊勤魚的那位表親,早已接到了熊勤魚的電報,所以在機場迎接我,當我通過了檢查和他見面時,他便熱烈地和我握手。
他是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大,態度十分誠懇,一看便給人十分可靠誠實的感覺。他第一句話便道:“我姓王,叫王丹忱。”
我也連忙自我介紹,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一輛式樣古舊,但保養得十分好的汽車停在機場門口,有制服的司機和這輛車子,還保存了熊家豪貴的作風。
這個城市是屬於古老而有文化的一類的都市,路上行走的人,都十分優閒,即使在飛機場外面,人也不會太多,和新興的工業城市完全不同。
我走在他的後面,他拉開了車門:“請。”
這時候,司機回頭來向我看了一眼,那司機分明是十分心急的人,他不等我們兩個人全跨進車廂,便已經去轉動鑰匙。
謝天謝地,虧得那司機是個心急的人!
就在我扶住了車門,將要跨進車廂的時候,突然之間,首先是一股極大的力道,生自車廂之中,那股力道,將我的身子,如同紙紮地一樣彈了出來。
我身子向後彈出到熊勤魚的表親身上,兩人一齊跌出了七八步去。
然後,便是“轟”地一聲巨響。
在那一下巨響過後,我的耳朵變得甚麼也聽不到,所以接下來的一切,是像在看無聲電影一樣,那輛式樣雖老而仍然名貴的汽車,突然向上跳了起來,我甚至可以看到那司機驚惶失色的表情,而再接着,至少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車子在半空之中,成為粉碎!
碎片四下飛濺,向所有的方向射去,本來在閒步的人,從四方八面奔了開去。
我雙手抱住了頭,在地上打滾,向外滾去,在我滾出了之後,我的聽覺又恢復了,我聽到怪叫聲,驚呼聲,警笛聲,我轉頭向熊勤魚的表親看去,只見他恰好被一塊玻璃砸中,滿頭是血,正在呻吟。
警察在不到五分鐘內到達,這時,我已在察看傷勢了,一個警官站在我的身前,用力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拍:“甚麼事?”
我轉過頭去,那輛汽車已成了廢銅爛鐵,司機也已血肉模糊了。
我站了起來,大聲道:“你難道看不出甚麼?有人要謀害我們,但是未曾成功,卻殺死了司機。”
警官的態度十分嚴肅:“你先跟我們回警局去。”
這時,救傷車也來了,王丹忱被抬上了救傷車,他竭力向我搖着手,似乎想對我講些甚麼,但是他一句話還未曾講出來,便已被塞進了車子,而救傷車也嗚嗚響着,開走了。那警官揮了揮手,兩個警員一個在左,一個在右,似乎想來挾持我。我才一到場,便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這已使得我感到此行要完成任務,只怕沒有那麼簡單,心中着實煩亂,而如今那警官又這樣對待我,更使我心中惱怒,我大聲道:“這算甚麼,我是在汽車中放炸藥的人麼?”
那警官冷冷地道:“你也必須到警局去作例行的手續,我想你不會抗拒吧。”
我“哼”地一聲冷笑:“這裏不是民主國家麼?”
那警官冷冷地當然是,而且我們也歡迎外來的遊客,可是先生,你的護照請先交給我。”
我心中固然生氣,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卻也是無可奈何。
我一面將我的護照交了出來,一面自動向警車走去,那兩個警員,仍然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後面。
等我上了警車,他們也坐在我身邊。
老實説,我要對付這兩個警員,那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可是我卻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我安安靜靜地坐着,那警官坐在我的前面,車子風馳電掣而去,不一會,便到了警局,我被引到一間小房間之中,坐了下來。
在這間小房間中,我足足等了半小時,也沒有人來和我談話,我拉門,發現門是鎖着,我舉腳在門上踢着,發出砰砰的聲音,一面用我認為不失斯文的話,提着抗議。
這種辦法果然有效,不一會,門便被打開,剛才的那個警官,走了進來,和他在一起的,是一個神情十分狡獪,滿面笑容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一進來,便伸手要與我相握,我憤然不伸出手來:“你們這樣扣留我,合法嗎?”
那中年人將伸出來的手,自然地縮了回去,像是他已經習慣了受人的侮辱一樣,同時,他伸出了一隻手指來,在唇邊搖了搖:“千萬別那麼説,先生,我們怎會扣留一個外地來的貴賓?只不過因為發生了非常的事故,所以才請先生來問幾句話而已。”
我坐了下來,擱起了腿:“好,你們問吧。”
那中年人在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居高臨下地望着我:“第一個問題是,衞先生,你到本埠來,是為了甚麼?”
我攤了攤手:“不為了甚麼,我失業了,無事可做,我的遠親熊勤魚要我到這裏來碰碰運氣,暫時可以住在他的家中。”
那中年人笑了起來:“衞先生,我看我們還是坦白一些的好。”
我瞪着眼:“甚麼不坦白?”
那中年人又是一笑:“衞先生,據我們所知,你有一間生意很不錯的出入口行,你的經理人十分能幹,每年為你賺很多利潤,你絕不漏税,是一個正當商人。
那中年人望着我,我無話可説。
他繼續道:“而且,你和熊家可以説是絕無親戚關係。”
他頓了一頓,又問道:“衞先生,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來到本埠,是為了甚麼?”
我呆住了,無話可答,想不到剛才半個小時中,他已將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了,我再想冒認為熊勤魚的遠親,也不行了。
我聳了聳肩:“這倒是笑話,難道每一個外來的人,都要向警方報告來此的目的嗎?”
那中年人道:“一般的情形,當然是用不着,但是當發生了謀殺案,而有人喪了命的時候,那便大不相同了,是麼?”
那中年人的語鋒,十分厲害,他所講的每一句話,都令我無法反駁!
我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也只得暫時屈服:“好吧,我只是來玩玩的,沒有甚麼事情。”
那中年人道:“不是吧。”
我實在忍不住了:“看來,你甚麼都知道,那你何必問我?”
我霍地站了起來,但是那中年人卻道:“不,你不能走,你要留在這裏。”
我側着頭,斜睨着他:“你想要我採取甚麼辦法離開這裏,是通過合法手續呢,還是憑我自己的本事,硬闖出去?”
那中年人搖頭道:“別激動,年輕人,我們一點也沒有惡意,你一下機,就有人想謀殺你,你的安全,警方是有責任的。”
我冷笑道:“謝謝你,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我一定要走了。”
那中年人道:“也好,那你一定是到奇玉園去的了?巧得很,我也住在奇玉園中。”
“奇玉園”正是熊家老宅的通稱,這是十分大的老式花園房子,雖然不公開開放,但城中有地位的人,時時接受邀請,可以在園中游玩,所以園中的一切,膾炙人口。
熊勤魚曾告訴我,當地政府的警方,情報工作人員,長住在奇玉園中,而如今這人又説他也住在奇玉園中,那自然是我的主要敵手了。
我想起我已經知道了那塊翠玉的秘密,而他仍一無所知,我不禁冷笑了起來:“噢,原來貴地政府的人員,可以隨便在民居中住的麼?”
那中年人笑了一下:“不是隨便,根據一項徵用民居的法律,政府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在取得屋主的同意之後,是可以暫住在民居之中的,我們有代管熊家財產的律師的書面同意證件,你明白了麼?”
我道:“我明白了,以後我們將時時見面,但是我想,我至多在奇玉園中住上一兩天而已,我是個選擇鄰居很嚴格的人。”
那傢伙絲毫不理會我惡意的諷刺,笑道:“原來這樣,那我必須自我介紹一下:杜子榮。”
我也懶得理他叫甚麼名字,只是隨口道:“杜先生,你的職務是——”
他倒絕不隱瞞:“我名義是警方的顧問,但是我的日常工作,則負責解決一些重要的懸案,你稱我為懸案部門的負責人,也無不可。”
我又問道:“如今你負責的懸案是甚麼?”
他笑了起來,道:“和你來這裏的目的一樣,衞先生!”他一面説,一面又大笑了起來,然而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好笑。
他帶着我出了警局,我坐了他的車子,向“奇玉園”駛去。
我們所經過的市區街道,都整潔而寧靜,等到了市區之後,筆直的大路兩旁,全是樹木,不到十分鐘,我便看到了奇玉園。
那果然是氣派極大的一個花園,而且單看圍牆和圍牆上的遮檐,便可以知道絕不庸俗。不管熊家的上代是甚麼出身,但是當熊家在這個城市建造這個園林的時候,總已是“書香門第”,那和暴發户所建庸俗不堪的花園,不可同日而語。
圍牆全是紅色的水磨磚砌出各種仿古的圖案,圍牆之上是一排排淺綠色的琉璃瓦。牆內花木的枝葉,從琉璃瓦上橫了出來,幽靜而富詩意,這樣的一個環境,叫人難以和鬥爭、奪寶、特務聯想得起來。然而在這圍牆之內,卻確有着這樣的事情。
當然——我心中想着:等到我將那塊翠玉帶走了之後(我有信心一到園中,就可以唾手而得),這一切也就成為過去了。
車子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大門上有一塊橫匾,匾上有兩個古篆,是“瑾園”兩字。熊家有這樣一塊奇玉,雖然絕不向人展示,但是卻又忍不住要告訴人,這所大宅取名為“瑾園”,不就是告訴人園中有美玉麼?
杜子榮就像是奇玉園的主人一樣,驅車直入,在駛過了一條筆直的,由鵝卵石鋪成的短路之後,便在一所大宅之前停下。
我和杜子榮一起下車,有兩個一看便知是便衣隊的人,迎了上來,以敵視的眼光望着我。
杜子榮一直在笑,也不知道他們有甚麼好笑的事情,他向東指了一指:“我們只佔住兩邊的一半,你到東面的一半去,就會有人來迎接你了。”
我想問他,熊老太爺的書房,是在西半院還是東半院的,但是我想了一想,便沒有問出來,因為我看出杜子榮並不是一個蠢才,他顯然還未勘破秘密,如果我提起書房的話,那一定會引起他疑心的。
所以,我自己提着行李,向東走去,穿過了一扇月洞門之後,出乎意料之外,我看到包紮着紗布的王丹忱,向我迎了上來。
在王丹忱的身後,跟着兩個僕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你沒事了麼?”
王丹忱苦笑了一下:“我沒有甚麼,我只不過是嚇壞了,可憐阿保——唉!”
他所説的“阿保”,自然是變成了一堆血肉的那個司機了,我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我才一到,便遇上了這樣的事情,太不幸了。”
王丹忱向我身後看了看,低聲道:“衞先生,你來,我還有一些話對你説。”
我向後看去,只見那兩個便衣探員,倚在月洞門旁,賊眉賊眼地望着我們。我和王丹忱大踏步向前走去,不一會,便到了一間寬大的卧室之中,他道:“衞先生,你就住在這裏,可滿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