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摩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歡呼聲。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金帳頂上蟠龍的紋章,在碧水中微微搖曳,天光水光從頭頂籠罩下來,身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水色——自己這是在哪裏?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告訴他:這裏,應該是鏡湖底下的復國軍大營。
他從未居住過的水底的世界,屬於鮫人的世界。
他獨自醒來,金帳空無一人,只覺得身體如凌遲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開。蘇摩試着動了動手臂,想坐起身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眼神逐漸變得憤怒,不顧一切地掙扎。
然而,越是掙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紅。
最終,他頹然躺下,放棄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耳邊潮水般洶湧着同族的歡呼——迴歸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藍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樣壯麗而充滿希翼的誓言。他靜默地躺着,仰望着金帳頂上的紋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對於外面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為海皇的他、彷彿卻只是個漠然旁觀的外人。
曾經一度,心裏也不是沒有過尋找故園的念頭,以至於在離開雲荒的百年裏,他曾踏足七海,遠訪碧落海上璇璣列島。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蕪的廢墟上,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那場染紅整個碧落海的滅族戰爭毀滅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還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誕生了妖魔,在黑夜裏興風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處變成了妖魔雲集、邪獸出沒的海域,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也早已廢棄,千年無人經過。
他在廢墟上靜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着日月從頭頂升起又落下,海風呼嘯如泣,潮汐來去如歌,只覺的心裏一片荒涼。
他是生於葉城東市的奴隸,自小就不曾見過大海,和所有鮫人一樣,只在夢中反覆的憧憬着自己的故國和家園——然而,等到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贏得“自由”之後,孤身遠赴海外尋找故國,然而尋回的、卻只是這樣夢魘般的景象。
這,是不是上天對他背棄一切、出賣一切的報應?
——那一夜,碧落海寂靜無聲。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見了那個伏倒在廢墟上痛哭的鮫人。
第二日,他便決然離開了璇璣列島,直奔中州而去,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修行過程。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會在心裏竭盡全力的去抹煞對方存在過的痕跡。如同他曾經刻意遺忘白塔頂上那一段往事一樣,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裏抹去了“故國“這兩個字。
金帳外,歡呼聲還在繼續,一浪高過一浪,承載着千年來多少夢想、渴盼和掙扎。他知道族人們是懷着怎樣的熱切和狂喜迎接龍神的歸來、海皇的復生,期待着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園的那一天。
在萬眾的歡呼聲裏,他只是默默舉起了手,看着手心那個金色的五芒星符咒。雖然術法已經完成,那個符咒還在閃着微弱的光——他只是靜默地看着,眼神微微變化。
幸虧事先做了這個準備……在神廟裏,當蘇諾被魔召喚出來,他以為那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如今看來,卻竟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了麼?他帶着一種挫敗感看着掌心那個符咒——另一個金色的五芒星,此刻應該在另一片潔白的衣袂上悄然閃動着吧?那個人應該一切安好,此刻已經平安迴歸於無色城了吧。
血從他的手上無止境地滲出,將周圍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霧。
蘇摩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誚——看哪……這個身體是多麼脆弱,居然已經到了連用“縮時”之術都無法癒合的地步了!離開徹底的崩潰毀壞,又還能有多遠呢?
他回手撫着碎裂的胸口,傷口裏透出的黑色光芒穿過他的指間。
“阿諾,”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身體裏的某個人低語,“一起死吧。”
彷彿回應他的低語,身體裏那種蟄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動,彷彿垂死掙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軀體開始分裂成兩半。
然而就在這樣存亡的關頭,水流忽然起了變化,金帳的垂簾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飛掠而入,將他幾近潰朽的身體重新纏繞!金色的巨龍托起了蘇摩的身體,回頭吐出了一顆靈珠。那顆青色的珠子彷彿是活的,在水裏上下自動的翻飛,從他傷口上掠過。到珠光到處,身體上的傷便開始漸漸癒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純青琉璃如意珠?原來,碧已經回到了大營了麼?可是就算靠着如意珠勉強維持着身體,這樣的生存,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的身體裏,還隱藏着一個如此邪惡的靈魂!
他眼裏露出了極其厭惡的表情,試圖掙脱。
“蘇摩!”一個聲音忽然響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這是怎麼啦?!”
那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他現在的模樣,不懂掩飾的臉上流露出極其驚駭的神色:“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天啊……你身體碎掉了!你的頭髮……你的頭髮也……天啊,你到底怎麼啦?!”
“那笙,別用手指着海皇。大不敬。”旁邊的左權使低聲,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雖然自己的眼裏也有難掩的震驚。
彷彿在對方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蘇摩忽地安靜了下來,低頭看着自己的一綹髮梢——那一縷深藍色的長髮在水裏蜿蜒漂浮,末端卻已經變成了灰白色!那種灰白彷彿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向着髮根緩緩蔓延,有一夕盡白的趨勢。
他低下頭,接着又看到自己的雙手——手上的裂痕在靈珠的催合下,已經悄然痊癒。然而手上的肌膚卻在無形中失去了光澤和彈性,漸漸顯得蒼老。
一切都緩慢而清晰可見的發生着。
他愕然的看着自己身體的改變,眼裏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來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在過去百年中,過度使用“縮時”這種術法,時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僅僅活了二百餘年,他的生命便已經消耗殆盡。雖然一直以來用靈力維持着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創之下,已然連這種維持的力量也沒有了。
“呵……”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看着那個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興麼?”
那笙吃驚得結結巴巴:“你、你……怎麼會死?你不是很強麼?怎麼會……”
“時間到了,自然會死。”蘇摩喃喃,“連神魔都一樣。”
真是可笑……他獲得了海皇的力量,卻沒有好好展現這種力量的機會——成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裏的黑暗打倒,再也無法負擔起交到他肩頭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麼會獲得這樣一個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給我出去吧。”
“等一下,”龍神卻發出了一聲長吟,回頭看着另一側默立待命的女子:“碧,過來。”
“是!”復國軍女戰士明白龍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蘇摩榻前單膝下跪,將一物捧過了頭頂,“海皇,屬下已經完成了你的命令,將白塔地宮的石匣帶回。請驗看!”
那個石匣舉到了面前,蘇摩的眼神忽然變了變。
——他知道那裏面是什麼。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開口,聲音冷澀,“直接送去無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彷彿猜中了答案一樣喜悦地拍手叫了起來:“果然是!蘇摩,我猜那裏頭,裝着的是臭手的身體吧?你讓人把它從白塔底下挖出來了,是不是!”
“是的。”蘇摩蹙起了眉頭,喃喃,“真嵐身體尚未復原,卻幾次三番的和強敵作戰:前幾日擊退靖海軍團,昨日又和雲煥迦樓羅交手——我估計此次他回到無色城後,需要休息更長的時間。”
“不錯。”龍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離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
“在他恢復之前,空桑人會蟄伏在無色城一段時間……”蘇摩低聲,“那笙,在那段時間裏,必須儘快把六合封印全數破開!”
聽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裏空空蕩蕩。
“皇天呢?”蘇摩同時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詫異。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訥訥:“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越想越委屈,她癟了癟嘴唇,幾乎帶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還在他手裏就好。”蘇摩卻沒有理會,只是用低微的聲音吩咐,“你拿着這個石匣回去吧——到無色城去,打開封印……交給真嵐。”
“噢。”那笙老實的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六個封印就只差一個了——那個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蘇摩喃喃低語,神色日漸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嵐也就可以恢復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現在無法再幫上什麼忙。”
那笙擔憂的看着他,欲言又止——只是這樣短短的談話時間裏,眼前的人赫然又顯得更加衰老。那樣絕美的容顏,彷彿深秋的落葉一樣在夕陽下發出脆弱的金黃色光芒,然後悄無聲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腳,回身,“不會真的死了吧?”
蘇摩凝望着她,眼神漸漸變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時那樣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沒有神采,沒有表情,純粹的黑。苗人少女只覺得驚慌:難道此刻,他連保持“心目”的力量也開始衰退了麼?
“你不必問。”然而蘇摩只是冷冷,“和你沒關係。”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問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腳,不忿。
“住口!”蘇摩霍然坐起來,死死盯着她,眼神閃過某種狠厲的光,“你給我聽着——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頭!”
被那種殺戮的神情嚇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着這個人。
“噢……那就不説好了。”她有些生氣,隨口回答。
蘇摩閉上了眼睛,彷彿知道這個小丫頭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諾言根本沒有多少誠意,忽地冷笑了一聲:“你聽着——如果你違揹我的意願,你就永遠見不到炎汐了。”
顯然這一句話極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驚,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
蘇摩唇角有一絲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對她説半個字,我就讓你永遠見不到炎汐。”
“不説就不説!”那笙終於一跺腳,氣乎乎地跑了出去,扭頭罵,“你以為我喜歡管你的閒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氣傢伙,死了活該!”
蘇摩看向一邊的左權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無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開後,真嵐應該會把皇天給她,讓她去尋找最後一個封印——那時候,你就跟她去。”蘇摩的聲音越來越低,“大營裏有龍和我在,軍中的事情暫時交給長老和碧。我的事,暫時不能告訴外面的戰士,以免動搖軍心——但,空海之盟必須完成……只要真嵐恢復了力量,那麼……”
他頓了頓,眼裏忽然露出一絲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嵐恢復了力量,那麼雲荒就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麼?呵……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如此信賴“那個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該是天生的仇家麼?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蘇摩彷彿回過了神,嘆息着看着萬丈之上的天光,低聲,“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驚地看着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聲:“謹尊海皇吩咐。”
“我們鮫人,千年來錯過了太多太多東西。”蘇摩看着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種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從此後,誰都不要輕易再錯過了——很快,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到故鄉去了……”
“是。”碧也跟隨着炎汐跪下,眼裏滿含了淚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麼熱鬧。”
“——去為你們的新生和自由歡呼吧!”
在兩位下屬告退後,金帳裏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靈珠還在上下飛舞。
“龍,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蘇摩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陰和力量,我的身體大限已到——生死枯榮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龍卻發出了低沉的厲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掙脱牢籠,重返碧落海,海國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失去他們的王!你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這是義正詞嚴的話,誰都無法反駁。
蘇摩也沒有説話,閉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麼?……因為子民希望我活下來,希望我能帶領他們重返故園——所以,我必須苟延殘喘的活着?”
他霍然睜開了眼睛,深碧色的雙眸裏透出一種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開口——
“可惜,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你們所希望的那種王。”
“我不為任何人而活,只聽從心的願望——我一生都在為這種‘自由’奮鬥,即使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並不後悔。所以,到了現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飛舞的靈珠在他眉心停頓,龍神長久地沉默,內心似也在掙扎着取捨。
“那麼……海皇,”最終,龍神開口了,“你的選擇,又是什麼?”
蘇摩從胸臆裏無聲吐出一口氣,感覺那種衰弱已經侵蝕到了骨髓裏。他凝視着頭頂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選擇?龍,替我把哀塔女祭叫過來吧……”
鏡湖底下復國軍大營的祭壇上,忽然掠過一道金色的光。潛流洶湧,無數的水草紛紛避開,露出了祭壇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門來。
金光只是一閃,便掠入了小門背後,凝定在地上,化為一條蟠龍。
門一關,祭壇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閉的陰冷氣息裏——千古沒有人曾進入過這裏,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門背後,卻隱藏着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盤膝坐着一個纖秀的人影。
那個人靜靜匍匐在黑暗最深處,彷彿剛從長久的沉睡中醒來,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樣式奇特的大紅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長達一丈,襯得那個人彷彿就坐在一片燃燒的烈焰上。
在龍神掠入的剎那,她靜靜地抬起了頭,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神啊,七千年後,我終於又看到了您。”
龍在黑暗裏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燭光下,她的額角光潔而睿智,那樣的輪廓隱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陰影。她抬頭寧靜地看着神袛,於是它便看見了她奇異的眼眸——那是一雙不屬於海國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龍低吟了一聲,眼裏湧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個坐在黑暗裏的女子。金光一閃,已然盤繞在她身側。龍輕輕低首,觸摸到了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一般鮫人的冰冷,彷彿有火在身體裏靜默地燃燒。
龍神看着紅衣女子,欣慰:“女祭,你從哀塔裏出來了麼?”
“是的。”她抬頭看着神袛,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優雅的姿態恭謹地行禮,用額頭觸碰它的金鱗:“神,無論滄海桑田,溟火都會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龍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裏,也閃過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真是難為你了……”龍神喃喃嘆息,“七千年前純煌戰死後,我又被困在蒼梧之淵——我聽説過你後來的事。”
海國的神袛垂下了頭,用尾巴輕輕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無聲的安慰。
“純煌……純煌,真的死了麼?”溟火抬起了頭,彷彿想哭泣,卻最終無淚——或許,是因為身體內火焰的力量,讓所有的淚水都已經被灼幹?
——這個紅衣女子,是被海國子民稱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國裏僅次於海皇的尊貴血脈,封地位於璇璣列島西北方的怒海。
這是極其尊榮的一族,世襲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國中的地位僅處於海皇之下,和被封為武神將的那迦一族相當。除了侍奉龍神之外,祭司還承擔着海國內的諸多要事:佔卜預測吉凶,舉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選、也由她來最終確認。
七千年前,空桑軍隊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國奮起反擊,便是由武神將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聯手迎戰,最終將六部的侵略者趕回了雲荒。然而,星尊大帝隨之而來,手握闢天長劍親征碧落海——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戰數月後,海國終於不敵。
眼看碧落海成為一片血海,鮫人即將遭到滅頂之災,女祭溟火不顧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裏,跪在神靈面前許下了願望,希望九天上的神靈能保住海皇的血脈和力量,讓海國不至於湮滅。祈禱過後,隨即毫不猶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靈被驚動了,終於從天空裏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後,星尊帝的軍隊曾經登上過哀塔。然而那座號稱海國裏最神聖的塔裏什麼都沒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燒的痕跡,卻看不到一塊枯骨。
當軍隊準備進一步搜索時,大海上忽然風起雲湧。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隊在一瞬間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寧靜的海里似乎有烈焰從水底燃起,將侵略者的巨舟焚燒殆盡。只有少數的士兵逃了回來,在回顧時,駭然看到那片海交織着紅黑兩種顏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樣不停的移動,彷彿無限憤怒,將所有進入哀塔周圍海域的船隻粉碎。
海天之戰結束後,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稱之為“怒海”。有傳言説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這片海,因為亡國而日夜憤怒悲,所以此處波浪滔天,無舟可渡。
然而,沒有人知道,七千年前舉火自焚的女祭其實並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喚出神靈後,作為代價、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獨的哀塔裏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靜默地等待着海皇復生、龍神騰出蒼梧之淵的時候。
她與世隔絕,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卻能通過水鏡看到這天地間的一切,並將預言通過海風傳遞給七海之內倖存的同族——她發出預言説:海皇血脈並未斷絕,背上負有龍圖騰的男子、必將成為海國新的王者,而鮫人一族將會有重新迴歸碧海藍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預言,七千年來如風一般在族人中流傳,成為鮫人代代不放棄的精神力量所在,讓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隸們心頭燃燒。
終於,在七千年後,滄流歷九十一年,海國新的王誕生於青水之上,龍神衝開了金索,騰出了蒼梧之淵——在劇變發生的瞬間、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轟鳴和呼應。
她在遙遠的哀塔裏睜開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經死了。
雖然九天上的神曾經答允了她的願望,保留了海國的一線生機,然而純煌畢竟還是死了……那個在碧落海深處對她寧靜微笑過的王、那個在星盤前虔誠向她詢問命運的王,那個不願當帝君卻被命運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發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純煌殿下,已經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來,神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身體裏的烈火彷彿一直在燃燒,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幹了心裏的最後一滴淚。
“龍神,雖然純煌已經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變。”她靜靜地開口,彷彿下了最終的決心,“溟火醒來,唯一的目的就是協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廢墟里重建海國。”
龍神看着跪在眼前紅衣的女祭,沉聲:“女祭,新海皇想見你。”
“是。”溟火低頭領命,眼裏卻有忍不住的詫異光芒。
——七千年了,純煌的繼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麼模樣?
碧水離合,金色的帳子裏,四角的流蘇隨着潛流飄蕩。而那個靜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着周圍的一切,眼神陰鬱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太像了!一模一樣的面容五官,彷彿太陽一樣光輝奪目——那一瞬,她幾乎以為是純煌再度復生。
然而,當他的眼神轉過來時,她便知道自己錯了——那樣的眼神,彷彿隱藏着看不見的冰冷的針,森冷而詭異,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純煌那種寧靜寬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開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見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謹地俯下身,將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請容許我……感受您的存在。”
蘇摩沒有動,覺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熾熱。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聲説,“在海國覆滅前夜,我曾經占卜過。下一任海皇的血脈將在七千年後誕生,帶領我們迴歸自由——但是,那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她抬起頭看着他:“對於您來説,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樣的話在耳畔迴旋,讓蘇摩怔住——這,不是那個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裏,為他寫下的判詞麼?原來……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運便已經鐫刻在了遠古黑夜的星盤上?他望着女祭,忽然間神色有些譏誚:“你,能看到我的未來麼?”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來,”蘇摩冷冷開口,“就應該知道——我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這不對!不應該這樣!”
“不應該怎樣?”海皇嘴角付出一絲冷冷的譏誚。
“您不應該命絕於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彷彿也察覺了星宿的變化,臉色蒼白,“不,不,這不對!這和我看到的不一樣……為什麼您的星辰位置變成了這樣?和您的星辰並行的那顆星又是什麼?不應該這樣……我要去看星盤!”
“不必看了。”蘇摩忽地大笑出聲,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訴你,所謂的宿命、已經在我的手裏改變了。如果你以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這一生存在的意義,那麼,你大錯特錯。”
紅衣女祭怔在當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裏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顫慄——這……這是什麼感覺?如此邪異而凌厲,肆意而強烈,如狂風般掠過一切,竟然可以無視宿命和輪迴!這個人,真的是純煌的繼承者麼?
“那您召喚我來,是為了……”她喃喃。
“當然是為了藉助你的力量。”蘇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身側,冷冷注視,“我用星魂血誓打亂了整個星盤——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責任、便是協助我,將這個紊亂的局面收拾善後……明白麼?”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熾熱的腕脈上,漸漸收緊。
他將心底的所有想法,通過念力無聲無息地傳達給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對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漸漸全身顫慄。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後……”蘇摩抬起眼睛,靜靜凝視着金帳頂端——那裏波光離合盪漾,宛如夢幻。身體在無聲地潰敗衰朽,然而他的聲音卻輕如夢寐——
“讓我安眠於大海。”
這一夜,對帝都所有人來説,都漫長得如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無數的火焰從天空墜落,宛如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大煙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卻是燃燒着的生命——冰族人以為縱橫雲荒無所不勝的徵天軍團,在一夕之間遭遇了慘烈的損失,九天九部八百多個精英戰士只有五百不到生還。
整個帝都裏沒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從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擁我擠、爭先恐後往外奔逃——巡夜的禁軍根本無法維持秩序,洶湧的人羣在恐懼和慌亂中開始不顧一切的奔逃,從禁城裏開始奔出,一路逃離戰火的中心,朝着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鐵城,原本從來無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門被驚懼的人們一重重推開。無論是禁城裏的門閥,還是皇城裏的貴族,此刻都顧不得什麼等級階層之分,洶湧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圍的鐵城裏,和那些工匠們混在一起,驚駭交加地看着帝都中心上空的戰況。
鮮血、慘呼、烈焰,在黑夜裏燃遍了伽藍帝都。
歌舞昇平了百年,帝都裏的所有人都已經不再熟悉這種戰爭動盪的場面,只在其中顫慄不已。佇立千年的白塔轟然倒塌,滄流貴族們凝望着虛空裏如雲般密佈的冥靈軍團,閃電般穿梭的金色巨龍,不由得臉色蒼白。
夜幕下,巨大迦樓羅金翅鳥停息在斷裂的白塔上,帶着不屬於人世的金色光澤。不少滄流冰族跪下來對其痛哭,祈求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能夠保佑這個國家,讓這一架媲美神魔的神器在這一瞬騰飛,迎擊那些闖入者——然而,迦樓羅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所有人都以為這將會是覆滅的一夜。
幸虧,再長的夜也終有盡頭。
——在一道金色閃電從高空擊落的瞬間,迦樓羅金翅鳥終於呼嘯而起!
日光從薄雲後射出的瞬間,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黑夜被驅走了。
冥靈軍團在一瞬間匆匆撤離,半空裏只餘下了徵天軍團。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彷彿一片浮雲,在帝都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戰鬥嘎然而止,沒有主帥的號令,數百風隼登時失了主意,戰士們左右顧盼,下意識地向着那架沉默的金色迦樓羅靠近。
巨大的金色飛鳥停駐在萬丈高空,向帝都所有人召示着一種超越人世極限的力量。無論天上地下,所有戰士和百姓都為之目眩神迷。
一架風隼呼嘯而起,穩定而熟練地在隊伍中穿梭着,一路上傳遞出種種訊息,讓雜亂無章的隊伍漸漸歸位。戰後存留的風隼在帶領下井然有序的飛舞,漸漸重新歸為九個分支。那架銀白色的風隼一個轉折,率先落到了帝都禁城。
機艙打開,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跳落地面。
“飛廉少將!”最前面的人驚呼起來,“看啊,那是飛廉少將!”
逃往的鐵城的貴族們發出了一聲歡呼,紛紛返身往禁城奔去。軍中雙璧之一的飛廉少將回來了,帶領軍隊擊潰了侵略者,不由讓帝都所有人都定了心。
在重新湧入禁城的人流裏,只有一個少女怔怔站着不動。
“茉兒!快走!”貴婦返身來拉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地拖她上路,“回禁城府邸裏去!你難道想呆在這個都是賤民的鐵城?”
“不,娘,”明茉的眼神卻奇異,“你看…你看……”
少女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高空,那個巨大的金色機械宛如一片浮雲遮蔽了天日。明茉失神望了片刻,忽地狂喜驚呼:“雲煥……是雲煥!他,沒有死!你看,他好好的站在機翼上!”她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朝着空中那片雲奔了過去:“雲煥!”
羅袖夫人站在人流中,抬頭看了看高懸於帝都上空的迦樓羅金翅鳥,眼裏忽然流露出了震驚——迦樓羅裏面的人,居然是雲煥麼?那個本該死在牢獄裏的破軍少將,居然逃出了生天!他到底獲得了什麼樣的力量?不僅逃出了生天,而且成為了迦樓羅金翅鳥的擁有者!
明茉一邊大聲呼喊,一邊狂喜地奔去。飛廉彷彿聽到了她的聲音,霍然回身,奮力擠出人羣,一把拉住了她。
“明茉,不能去!”他厲聲制止,“不能去找他!”
“為什麼!”明茉卻根本不聽,怒氣衝衝地掙扎,“你看,他沒死……他活着!”
“他是沒死,卻比死了更糟!”飛廉厲喝,捏痛她的胳膊,“他瘋了!變成了一個魔鬼!他撞倒了白塔,血洗了元老院,殺死了你的族長巫姑大人!你知道麼?”他不讓她走,怒斥,“你給我清醒一下!”
“我才不管!”明茉同樣激烈地反駁,推開未婚夫的手,“這帝都每個人都想害死他,他就是殺了整個帝都的人都應該!我不管他是否撞了白塔,我只知道他還活着——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會去找他!”
“你瘋了!”飛廉驚駭地看着她,不相信這個純真的女孩子會説出這樣的話來。
“不要管我!我不是你未婚妻——你有碧,我有云煥,各不相干!”明茉毫不退讓地看着他。飛廉心裏一痛。那一瞬,他想起了碧離開他時,有着同樣堅定而義無返顧的表情——這些女人呵……有時候盲目的愛情,幾乎可以和復國的信仰一樣堅定。
他頹然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
明茉漸漸從激動中緩過氣來,稍微感到赫然:“對不起,飛廉。”——畢竟,這個人曾經幫助過自己和雲煥那麼多,自己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説話?
“你去了會後悔的……”飛廉苦笑,“你不知道他變成了怎樣一個魔鬼。”
“我不後悔。”明茉卻堅定地反駁,“我才不怕什麼魔鬼,這個帝都早就遍地都是魔鬼了——如果不是那些魔鬼,雲煥怎麼會被逼到那個地步!”
“……”飛廉再度無言以對。
“算了,就讓她去吧。”忽然身側有人開口,打了個圓場。
“羅袖夫人!”飛廉失聲,發現站在一側的居然是明茉的母親。
“去吧。”羅袖夫人對女兒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到他的身邊。”
“謝謝娘,謝謝娘!”明茉大喜過望,立刻提着裙裾飛奔而去,宛如一隻美麗的小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飛廉意外地看着這個忽然轉變了態度的貴婦,彷彿明白了什麼,沉默下去。
“飛廉少將……真抱歉,”羅袖夫人很是客氣地轉向他,點了點頭,從懷裏摸出一物來慎重遞上,“這件事物,妾身一直隨身保管着……如今看來,還是還給閣下較好。”
飛廉看到那一張精美的灑金紅箋,臉色一變——那是數月前定下婚事時,巫朗一族和巫姑一族長老們寫下的庚貼。
“夫人是想退婚麼?”他冷冷開口。
“在這個時候開口,雖然是有些靦顏,但妾身的確是這個意思。”羅袖夫人倒是沉的住氣,就這樣站在紛亂的人流中、對未來的女婿開口,“茉兒的心思一直在別處,飛廉少將想必也很清楚……我也是想清楚了,這事勉強不來,還是聽從女兒的心意好了。”
飛廉看着這個美豔的貴婦,既便再從容,也無法掩飾眉梢一閃而過的冷嘲——人説羅袖夫人八面玲瓏手段高超,如今看來真的不假。昔年巫朗一族門第高貴實力出眾,的確是聯姻的好對象。而如今風雲激變,元老院一夕破滅,十大門閥即將面臨新一輪的洗牌,在此刻斷然放棄原先婚約另謀高就、的確是迅捷聰敏的選擇。
他不發一言地接過了那張庚貼,在手心一揉,無數金紅色的紙屑簌簌而下。
“如此,多謝飛廉公子了。”羅袖夫人微微的笑,躬身行禮。
“夫人也請小心,”他拂袖離去,冷冷留下一句話,“破軍絕非好相與之輩。”
人潮從身側匆匆湧過。那些一時為了保命而棄家而逃的貴族們,在日出戰亂平定後感覺到了安全,便不願在鐵城停留一刻。在那些狂喜返城的人羣裏,唯獨羅袖夫人站着不動,眼神寧靜而深遠,彷彿比眼前這些人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破軍……那顆在昨夜血與火裏重新亮起的破軍,到底會將帝國帶入一個怎樣局面?這個帝都裏的所有人都曾虧欠於他,犯下了累累的罪行——包括她在內。當他重返人間、掌握瞭如此巨大力量之後,她簡直不敢想象他又會採取怎樣的報復手段!
幸虧,茉兒一直待他忠貞不二,此刻好歹也算給家族留了一條後路。
“夫人。”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失神之人的手,“該走了。”
她下意識地被牽着走出了幾步,吃驚地抬起頭,看到了身側藍髮的鮫人。所有人都在朝着一個方向奔去,只有凌始終停留在她身側,抬起手為她擋住衝過來的人。他手臂上和臉上都有擦傷——是護着她在人流中奔逃時被衝撞而留下的痕跡。
她看着那個俊美的少年,感覺他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逐漸温暖。
“你怎麼還在這裏?”羅袖夫人愣住了——昨天半夜裏,在率領族人離開府邸躲避時,她故意沒有叫上凌,為的就是給他一個走脱的機會……怎麼到了現在,他還在這裏呢?要知道動亂一結束,要離開帝都就非常艱難了。
多麼奇怪……出於某種微妙的心態,她下了放他走的決心,然而他卻並未領情。
“你不希望獲得自由麼?”她不可思議地喃喃,“為什麼還不走?”
“我知道夫人的意思。”凌只是看着她,淡淡回答,臉上表情複雜,“可是我無處可去……想了很久,還是隻能回到夫人身邊。”
他慢慢握緊了她的手,修長冰冷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羅袖夫人怔住了,下意識地想抽出手,卻霍然被緊緊握住不能動彈分毫。她愕然地望着對面的鮫人少年,彷彿從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什麼,臉色轉瞬蒼白。
“凌,你不願意離開我麼?”她低聲道。
“是的,夫人。”
“為什麼?為什麼不去找你的族人、不去找那個令你變身的女子?”
“她?”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神漠然,“我們已經不再是一路上的人了——我不過是一個墮落的背叛者,一個骯髒下賤的娼妓。”
“……”羅袖夫人看着男寵眼裏複雜的表情,忽然間有一種刺痛鑽入了心底,“那末,”羅袖夫人喘息着,彷彿極力剋制着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她臉色蒼白,抬起頭死死看着對方碧色的眼睛:“凌,你……愛我麼?”
“愛?”那隻握着她的手在瞬間顫慄了一下,緩緩鬆開。凌退了一步,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看着她,彷彿悲哀、又彷彿歡喜:“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以為夫人心裏早就沒有這種東西了。”凌輕聲冷笑,“就像我一樣。”
羅袖夫人一震,有淚水瞬間滑落——熾熱的淚水落在鮫人冰冷的手背上,凌如遇雷擊,嘴唇顫慄了一下,下意識地向着人羣退了幾步,似乎想逃離這一刻內心升起的無形樊籬。然而在他即將回身的剎那,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不顧一切地將他緊緊擁抱。
“凌,凌!”她顫慄地低呼着他的名字,彷彿要將鮫人少年窒息,“不要離開我。”她的唇落在他的頰上,熾熱而顫抖,彷彿地底湧出的岩漿,沖垮了所有冰冷堅硬的屏障,“不要再相互説謊了……是的,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
那一個字彷彿一個魔咒,在説出的瞬間瓦解了勉強維持着的面具。他回過身來緊緊抱住那個冰族的女子,用冰冷的唇覆蓋上她火一樣的朱唇,幾乎要將彼此窒息。
那一瞬間,什麼種族、階層、年齡、身份……一切俗世具有的桎梏都不再存在。突如其來的兵亂成就了這一刻,出身門閥大貴族的女子和鮫人奴隸在朱雀大街上擁抱彼此,忘記了身外所有的一切。
兵荒馬亂的帝都,身周匆匆逃難的人流不曾為這一對忘我的情侶停留。
然而那一瞬的畫面,便定格成永恆。
滄流歷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清晨,一夜激戰之後,空桑軍隊撤離。迦樓羅金翅鳥騰空出世,震驚了帝都上下。破軍少將雲煥從迦樓羅內走出,曾酷刑致殘的身形依舊輕捷矯健。清晨的日光給他披上了純金的盔甲,他站在迦樓羅巨大的金色翅膀上,俯瞰着帝都下舉頭仰望他的民眾,腳下是成為廢墟的伽藍白塔。
他沒有開口説話,只是舉手指向九個方位,迦樓羅便隨之呼應出了九道金光——落地之處,萬物皆成齏粉。那樣可怕的力量、令所有帝都的貴族膽寒心裂,不敢仰望。
最後,當他將手指轉向、冷然指向腳下大地的時候,所有仰望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渾身顫慄地跪倒,齊齊匍匐在他的腳下。
“破軍,破軍!”驚慌的聲音響徹天際。
是的,只要那個九天之上的人一彈指,這個帝都髒便會灰飛煙滅!
“屈膝於我,”迦樓羅發出了巨大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便得平安!”
在這樣駭人的毀滅力量之下,一片一片的人羣都跪下去了,蔓延看去,整個帝都的街道上都是匍匐着的人的脊背。
然而,在滿地匍匐的人羣中,只有一條白色的影子傲然直立,直視着九天上披着金光的人。帶領軍隊和空桑冥靈軍團交戰完畢的飛廉站在大地上,凝望着站在雲霄裏的雲煥,眼神緩緩變化。是的……是的,那就是破壞神!
這個宛如天神一樣的人,早已不是雲煥,而是破壞一切的魔!
叔祖,叔祖……雖然目下絕不是他的對手,但我應允過你,絕不會再讓這個傢伙將整個帝國拖入毀滅的邊緣,絕不會再讓這個雲荒因為他而陷入災難!
飛廉沒有説話,他身側的戰士便也沉默。那些人臉上露出敬畏和遲疑交錯的神情,看着自己的將領——飛廉在軍中多年,出身高貴後台強硬,待下屬恩威並施,所以素來深孚眾望。即使到了此刻,在如此劇變來臨之時,依然有一部分戰士們依然信賴並服從他,不敢立刻倒戈向雲煥稱臣,等待着他的決定。
“雲煥……”他低低咬牙,霍然折身,“我們走!去葉城!”
彷彿看到了大地上這個叛逆者,迦樓羅上驀然盛放出一道金光,直射飛廉而來。然而在金光到達之前,飛廉已經敏捷地跳上了一架比翼鳥,銀色的影子呼嘯而起,迅捷的躲過了追擊,轉瞬向着南方掠去,消失在帝都天際。
“走!”周圍戰士遲疑了一下,有一部分跳上了風隼,尾隨而去。而另外一部分戰士出現了短暫的猶豫,去得稍微遲了一些,風隼尚未離開帝都上空,後面金色光芒便如箭般激射而來,將那些風隼連同裏面的戰士化成了火球!
地面上人驚懼交加的抬起頭,眼睜睜的看着那些火球墜落,不由失聲驚呼。
“低下你們的頭!”金光忽然在他們頭頂大盛,迦樓羅發出巨大的聲音,響徹帝都上空,“有罪的人啊,怎可用你們污濁的眼睛來仰望我!——在我面前,低下你們卑賤的頭顱!”
金色的光在全城橫掃而過,來不及匍匐下身體的人轉瞬慘叫着倒地,血流成河。邪惡令人戰慄,而力量卻又令他們仰視,無法控制讓雙膝軟弱地下跪。
“破軍……”將臉貼在冰冷的石地上,所有人都在心裏顫慄的念着這兩個字。
一個血色橫溢的時代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