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這件事,越早了斷越好。怨毒藏在心中,已經三十年了,越下去,怨毒只有越深,你有沒有想這一點?絕不能再回避了”
牛頓懾懦道:“我不是迴避,而是……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
我沉聲道:“很簡單,把當年發生的事張揚出來,然後,你公開出現等她來找你!”
牛頓一聽,身子就發起抖來:“那……那……要是那樣,人人都會以為是我殺了人。”
普索利道:“當年的事,確然只有你們兩人知道——”
牛頓連忙糾正:“那兇手也知道。”
普索利道:“既然只有三個人知道,那你不妨說得隱晦一點——當事人看了明白,別人看到莫名其妙的那種,不但可以引阿佳出來,要是連帶能把兇羊也引出來,那就更好了。”
約克始終不肯放過牛頓,陰森森道:“如果真有所謂兇手。”
牛頓一揮手:“好,我這就進行。”
事情發展到這裡,我們幾個人互望了一眼,除了高個子是下定決心,自此要寸步不離跟著牛頓,以證實他對靈學研究的理論之外,其他的人已經無事可為了。
我們全知道了當年慘事發生的經過,照牛頓的敘述,事情確然怪異,怪異到就算阿佳出現,也未必能真相大白。
但是在阿佳出現之前,實在沒有什麼事可做,我定下的兩個辦法,一個要靠小郭,另一個要靠牛頓自己。
普索利也感到了這一點,他道:“把各位老遠的約了來,總算不虛此行吧!”
大家的反應不一,最高興的自然是那個高個子,我則瞪了普索利一眼,而且哼了一聲。普索利知道,對我來說,是太虛此行了。自力除了確定了有一個前世冤死的女子轉世今生之外,我一無所得。這種事,在我的經歷之中,可以說微不足道之至。
普索利吐了吐舌頭,不敢說什麼,其餘幾個人都各自告別離去。我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盤算著雪要是不停,明天也照樣可以離去,反正是賣普索利交情來的,良友相敘幾天,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獲。
就在此時,牛頓忽然趨前到我的身邊,壓低了聲音:“衛君,我有一事相求,請你和普索利爵士到我書房可好?”
我向普索利望去,只見他也大有請求之色。這時,還在一旁的那高個子,臉色難看之至,因為牛頓的邀請,並未包括他在內。
他尷尷尬尬地乾咳了幾聲,反倒是我不好意思,向牛頓道:“這位先生——”
牛頓道:“我們要商量的事,和他無關。”
主人這樣說,我也自然不好再說什麼了。在牛頓的帶領下,通過了好幾道門,才進入牛頓的書房,那就是不久之前,牛頓和方琴會面之處了。
一路經過的時候,普索利並無所覺,但是我卻已經看出,每一道門都有極嚴密的保安裝置。在通過這些門的時候,牛頓每次都用手在門上按一下,才把門打開,可知那些門都要憑他的掌印,才能打開。也就是說,除了他本人之外,別無他法可以正常開們,由此可知保安之嚴密。
進入了書房之後,書房約有兩平方公尺,很是寬敞,四面全是書架,表面看來,並無異樣,但是我敢說,其中一定機關重重。
而且,除了進出的門之外,一扇窗子也沒有。四面牆中,可能有暗道,但牆壁必然堅固無比,不是隨便就可鑿得穿的。
他長年匿居在這樣堅固穩當之處,自然是為了防備阿佳來報仇,這一點,和他一直堅稱自己無辜,似乎不是很吻合。
我裝著不經意地問:“這裡的牆有多厚?”
牛頓道:“一公尺——”
他才說了厚度,就停了下來,苦笑:“衛君,瞞不過你的法眼。”
我直截地問:“你不是無辜的嗎,何以是這樣防備?”
牛頓嘆道:“我實在害怕,你們沒有經歷過……沒見到阿佳臨死時的那種恨意,她把這股恨意帶到了今生,甚至還是嬰兒時,就已經如此強烈地表達出來。她要找我報仇,一定是有備而來,一見了我……必然會發動猛烈之至的攻擊……我雖然躲在這樣穩固的地方,可是沒有一夜睡得安穩,睡著了,也必被惡夢驚醒。”
我不知道是同情他好,還是鄙視他好:“人家說,為人不作虧心事——”
牛頓叫道:“可是阿佳認定了是我殺死她的!”
我嘆了一聲,無意和他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纏下去,就道:“你有什麼事和我商量?”
牛頓望了望普索利,又望了望我,支支吾吾,令我大是不耐。
我喝道:“有話直說!”
牛頓忙道:“是!是!好……請郭大偵探找人的事,要拜託你了。”
我怒道:“這我不是早已答應了麼?”
牛頓道:“是!是!”
普索利也不耐煩了:“你有話就快點說,衛君最恨人說話吞吐!”
儘管普索利這樣說了,牛頓還是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衛先生,我想……我想……你引她出來的辦法……是很好……”
我道:“你不知該如何進行?你可以利用全世界範圍內的傳播媒介,擬定一則啟事,只要阿佳一看到,就知道是你在找她,那就行了。”
牛頓道:“這我知道。”
我沒好氣地望著他:“那你還有什麼求我?”
牛頓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揮拳:“我想……阿佳先去找你。”
我先是呆了一呆,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傢伙還是害怕,不敢一下子面對充滿了報仇意念的阿佳,所以要我去做擋箭牌。
他這種想法,當然絕不高尚,可是我轉念一想,對我也沒有損失——阿佳要找的是他,冤有頭,債有主,阿佳再兇,心中的仇恨再毒,也不會對我下手,就算會,我也自信可以應付。
我道:“你的意思,先讓阿佳來找我?”
牛頓連連點頭,我道:“可以,你可把我的聯絡電話公開出來。”
牛頓也沒想到我會一口答應,霎時之間,那幅感激涕零的樣子,難以描繪。
當宿無話,第二天,我和普索利先離開,在途中,普索利問我:“你什麼答應牛頓的要求?”
我把我當時所想的說了,又補充:“能夠第一時間和一個再世人會晤,這總不是一件壞事。”
普索利拍了拍我的肩頭,表示他對老朋友的關懷:“你要小心,如今的阿佳是一個三十歲的青年,這個青年,受著仇恨的折磨和煎熬,懷著前世慘死的怨毒,我相信他的心理狀態,一定大大異於常人,十分可怕,你要小心這一點。”
我點頭:“我會的。什麼樣的人我都見過了,請不必為我擔心。”
和普索利分手之後,回家,我便把小郭找了來,恰好溫寶裕,也在再加上白素、紅綾,我把此行的一切,向他們說了一遍。
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誰是兇手”這一點上。小郭咬菸斗(以表示他大偵探派頭)搖頭擺腦地道:“太奇怪了,必然有兇手,但卻又沒有兇手。”
溫寶裕道:“我看就是那個牛頓!”
大家討論了一陣子,自然沒有結果,一致的結論是:先把阿佳找出來再說。
小郭一拍心口:“包在我身上!”
可以尋找阿佳的線索,少之又少,只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出生於當時西德南部一個小鎮的聖十字醫院,他的父親姓森,連名也沒有,他的母親叫玫玲,原本姓什麼也不知道。一不過,對擅於找人的郭大偵探來說,或許這些資料已足夠了。
郭大偵探甚至取笑我:“你要牛頓在全世界的傳播媒介上刊登尋人啟事,其實大可不必,在德國長大的人,一定懂德文,只要用德文就可以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沒叫牛頓用西藏文——在全世界的傳媒上用德文刊登啟事,行不行?”
不到三天,應當地的傳播媒介上,有了德文的尋人啟事,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啟事竟然有兩份。
一份顯然是牛頓的所為,因為那上頭有著我的一分聯絡電話。
另一份我看了一遍,也明白是什麼人的所為了,是約克,阿佳生前的戀人。
兩分啟事的內容分別如下。
牛頓的:“阿佳,三十年前的事,你一直誤會了我,我是無辜的,我極愛你,在收到了護士長的信之後,一直生活在不安之中,現極盼你和我聯絡,電話是——阿佳,我一定會向你說明一切,你的冤枉,也是我的冤枉。打電話時,請說出當年你記得很熟的密碼。”
另一個是約克的:“小阿佳,我親愛的,自從你三十年前失去了音訊後,我傷心欲絕,如今方知你的悲慘遭遇。無論如何,讓我知道你的下落,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達成你的願望,讓該得報應者得到應有之報應,不會讓奸人永遠得志,愛你的約克。又,別的人或許也在找你,但我們曾有山盟海誓,一定請先和我聯絡。”
約克也下了電話,甚至地址,地址是位於德國慕尼黑的一家“靈學研究所”。
幾乎在我看到兩則啟事的同時,我接到了牛頓氣急敗壞的電話,他在電話中嘶叫:“你看到了嗎?約克,那個約克,他竟然……竟然……”
由於他實在太激動了,竟至於說不下去。
我道:“你別激動,他沒有道明當年阿佳慘死的情景和轉世為人的事實,已經證明他是一個很有道德的人,你不能再要求什麼了。”
牛頓喘著氣:“可是他認定了我是兇手,要是阿佳先去找他,兩個人合謀對付我,那怎麼辦?”
我道:“阿佳先去找誰,這事只好由她決定,要是她去找了約克,我相信,以約克的為人,必然會把你的說法轉告阿佳。”
牛頓急道:“那不成,他們……他們……”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十劃還未有一撇,只要阿佳肯出現,什麼人找到她出來,都是好事。”
牛頓又發出一連串的呻吟聲,我不去理會他:“你在啟事中要阿佳說出密碼,你還未曾告訴我密碼是什麼,叫我如何核對來電。”
牛頓苦笑:“我這就說。”
他把那極其複雜的密碼,告訴了我。我想,當年一心以為自己已擁有了大量財富的阿佳,忽然在電話中遭到了否定,美夢幻滅,對她的打擊,自然極大。這個十九歲的少女,空有一副美貌,其實為人並不足取。首先,她貪婪,在鉅額的財富而前,出賣了自己。雖然說這種情形,在現代社會中,無可厚非,但也絕不能視之為人格高尚。
其次,她很愚蠢,她死得如此之慘,人頭落地,可是連自己是怎樣死的都不知道(我很相信牛頓是清白的,因為事情離奇,偽造者不可能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捏造情節來,捏造情節者,都會把事情說得合情合理,極少破綻)。
而且,她又固執地把前世的經歷,帶到今生來——每一個人都有前世,若是人人都要算前世的賬的話,這世上的混亂,至少增加一百倍以上。
所以我對於今生的阿佳,雖然還不知道人在何方,何時可以見到,但已心有成見,沒什麼好感。
牛頓還在嘰嘰咕咕的不知說些什麼,我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頭:“一有消息,我立刻和你聯絡。”
牛頓長嘆了一聲,我道:“你身邊的靈學家,不同凡響,你可以多點向他討教,一定會有好處。”
牛頓再嘆了一聲,這才沒有了話說。
白素指著啟事:“看來這兩個男人對這個阿佳,都還大有情意。”
我想起我想到過的問題,正好聽聽白素的意見,我道:“可是今生,那是一個男青年。”
白素斜瞄我:“你沒有設想過,同性戀的由來,就有可能是這種情形?”
我不禁哈哈大笑直起來,白素對我,實在太瞭解了,她竟可以知道我必然從這件事上,聯想到了這個問題。她自然也知道我為什麼要笑,她道:“這個課題,還可以進一步發揮,現在都在說‘遺傳因子’,我認為遺傳以分兩種,一種是上代的遺傳,一種是前世的遺傳。”
我鼓掌稱好;“一有機會,必然聯絡這方面的專家,好好研究。”
白素道:“這個阿佳,就是極好的研究對象,我敢說,她前世的記憶不滅,必然大大影響她今生的生活。”
我道:“就算前世的記憶不在,能影響一個人今生的生活。很多‘天才’,我看全是潛意識之中,前世的記憶在起作用,尤其在藝術方面的才能,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天才,都可以循這方面去找才能的由來。”
白素同意了我的話,又道:“我們不妨來推斷一下,如今那男青年會是什麼樣的。”
我笑了起來:“十九歲大姑娘的記憶一直存在,這男青年自然娘娘腔之極,人們常譏笑娘娘腔的男人‘前世是女人’,看來不是隨口說,而是真有此事的。”
白素半側著頭,想了好一會,才道:“這個有前世全部記憶的人,很是特別,一般來說,已確定是轉世人,例如喇嘛教的活佛,也不能有如此強烈的在嬰兒時期就有的記憶。”
我點頭:“確然是,轉世的活佛,在孩提時期,如同鴻蒙未,要等到被確認之後,這才把前世的記憶慢慢恢復。”
白素道:“所以這個例子奇特之極,要是掌握了記憶不滅的規律,那麼人的生命形式,就會起天翻地覆的地變化了。”
我叫了起來:“那豈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永恒生命?”
白素點了點頭,我忽然又大搖其頭;“不妙,大大地有妙,這樣的永恒生命形式,不是很妙。試想想,叫我帶著今生的記憶,再世為人,一開始還要經過好幾年的嬰兒時期,那怎受得了。”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的確,人的生命形式,一定要經過嬰兒時期,在這個時期中,人不能控制身體,身體要在脫離嬰兒時期後,才能隨心運作。在嬰兒時期就有成人的記憶,那是一種難以想像的景況。
我嘆了一聲:“或許,到時人的身體結構,也會起變化。”
白素道:“或許,根本沒有‘到時’,像阿佳那樣的情形,是極度的例外。”
我喃喃地道:“或許……”
討論自然沒有什麼結果,後來,我真的把人類的同性戀傾向和前世經歷的關係,向一些專門研究人類異常性傾向的專家提了出來。自然,有人聽了哈哈大笑,斥為荒謬,有人覺得有點道理——任何領域中的人,都分成有想像力和沒有想像力兩種,何者可以在本行上有突破性的成果,自然再也明白不過。
自那次討論之後,傳播媒介上的啟事,連續登了一個月——約克的只持續了十天,想來是由於經濟問題,牛頓有錢,可以繼續化下去。
小郭的行動早已展開,且包括了監視約克在內,為的是如果阿佳找約克,他也可以知道。
一個月過去,我這裡音訊全無,約克也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牛頓焦急地和我通了二三十次話,最令我意外的是,郭大偵探方面,竟然也一點著落都沒有。
當他來見我的時候,神情頗是沮喪,一言不發,我也不問他經過——他必然是盡了力而沒有結果,又何必多問。我只是道:“以情理而論,一個人若是記得前世的一切,他一定會到前世生活過的所在去憑弔一番,阿佳的家鄉附近,可有什麼神秘青年出沒過?有沒有什麼人去找過阿佳的父母?”
小郭嘆了一聲:“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作了詳細的調查,然而並無其事。”
我道:“在這種小地方的醫院中待產的,一定不會是從老遠路趕來的,必定是附近的居民,我看,以醫院為中心,六十到一百公里為半徑,作為調查的範圍,也已經足夠了。”
小郭苦笑:“我調查的範圍,半徑是兩百公里。”
他略頓了一頓:“在這範圍內,有七百三十九家姓森的,又不是三年前的事,只是三十年前的事而已,可是逐家調查,並不有一家在三十年前有男嬰誕生,所以這個假定不成立了。”
我同意小郭的看法:“好就是外地來的了,這就困難多了。而且,根據當時嬰兒的父親一直沒有出現的情形看來,嬰兒的父母之間,可以出了問題,那產婦就有再婚的可能,‘森’這個姓,也沒有意義了。”
小郭道:“對,但是‘玫玲’這個名字,雖然普通,加上曾經姓森,總是一個大線索,於是,我在歐洲大部分的傳媒上,刊登啟事,尋找三十前曾在聖十字醫院誕下男嬰的玫玲-森女士,我訛稱有一筆遺產,屬於該名男嬰的,若是玫玲女士已不在人間,那請當年的嬰兒出面來見我。”
我皺著眉,不出聲。
小郭立時道:“這個辦法不好?”
我嘆了一聲:“如果只是玫玲女士看到了啟事,那就很好。若是阿佳同時見到,配合約克和牛頓的啟事,阿佳會立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小郭道:“是,我也料到這一點,所以我還加了一點花佯。”
我微笑,等他把“花樣”說出來,小郭道:“我還說明,若是任何知道玫玲森女士下落者,通風報信屬實,就可以得一筆獎金——用金錢來使人做事,總是最有效的。”
我道:“不錯,有多少來通風報信?”
小郭伸出了手指:“三個。”
我心中暗罵了一聲可惡,原來他並不是一無所獲的,他並不是一上來就告訴我,而要一點一點的擠出來。小郭看出了我的不快,他道:“是要這樣向你報告,聽起來才有趣了一些。”
我道:“別再玩花樣了,直說吧!”
小郭吸了一口氣:“三個都是中年婦女,三人之中,有兩個相識,她們都聲稱是玫玲-森的朋友,都知道玫玲-森確然在三十前生下一名男嬰,其中有一個,還曾見過那名男嬰,這三個都來自柏林。”
他頓了一頓:“由此可以推斷,玫玲女士是住在柏林的,要在大都市中找一個人,最困難了,因為都市人人情冷漠,誰也不知誰的來龍去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