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厲聲道:“你這種故事,騙不了我,更騙不了她!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死在誰的手中!別忘了,她雖轉世,但她仍有前生的記憶!”
我道:“你的説法太武斷了,要是她的前世不知道是誰殺她的,那麼轉了世之後,一定也不知道。”
約克雙眼瞪得極大,望定了我:“別忘了在她前世死後,今生生前,有一段時間,以靈魂的形式存在的!”
我知道約克提出這一點來的目的是什麼,所以我反間:“那又如何?”
約克悶哼:“那又如何?當她以靈魂的形式存在之際,她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我嘆了一聲——一般人確實如此認為生命的形式,由人轉成靈魂之後,生前不知道的,就一下子什麼都知道了。、這種想法,自然想當然之至,靈魂是人的記憶組,無形無跡。當生命以“活着”的方式存在之時,記憶組通過身體的活動,不斷增加。一旦離開了身體,靈魂並沒有再增加記憶的能力。
説一個淺白一點的例子,一個人若生前是一個糊塗的人,那麼死後,也必然是隻糊塗鬼。
若是再世為人,保留了前世的記憶,又有了身體,自然記憶增強。但由於不可知的情形,絕大多數人在再度的有了身體之後,會把前世的記憶,抹得一千二淨。
這一切,全是我多年來和靈魂接觸溝通,一點一滴聚積得來的心得,得來匪易,非同小可,連普索利爵士這樣的大權威,也佩服無比。
約克在資格方面,顯然這不夠,所以才會有這種膚淺的想法。
我搖頭道:“事情不如你所想——如果她生前以為是牛頓殺她的,她就會一直以為如此。”
約克還想爭辯,普索利己然喝道:“別和衞斯理爭,他見過的靈魂,比你見過的人還多!”
普索利此語,倒不算誇張,我曾幾度進入不同的“陰間”,見到在陰間中的靈魂之多,不可勝數。
約克還是不服氣,可是,他顯然對普索利十分忌憚,所以連禿頂也漲紅了,卻不敢再出聲。
我望着他:“我們討論一個比較實際的問題——你可知道如今是一個三十歲有為青年的呵佳身在何處?情形如何?”
我這一問,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
因為這是一個最關鍵性的問題了!
約克苦笑:“我不知道,我在來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她已轉世,也不知道她已慘死。”
我道:“沒有人知道阿佳現在的情形,而牛頓又隱名埋姓,匿居在此,普通人絕對找不到。一時之間,倒亦不怕阿佳忽然出現來報仇。”
約克盯着牛頓,彷彿在説:“報仇者就在這裏!”
我道:“讓我們探索三十年前慘事發生當晚的情況,有一個極關鍵性的問題要深入研究的,不知大家可曾留意到?”
一個高個子應聲道:“是,那個阿佳打到瑞士銀行去的電話,是怎麼一回事?”
“不錯,我指的就是這個間題——那是一切不幸事件的關鍵,如果不是那個電話,就算以後的情形不變,阿佳仍然人頭落地,她也不會以為牛頓欺騙了她,自然也不會以為牛頓是兇手了。
據牛頓説,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照説,銀行方面,一接到電話,就應該立刻照阿佳的意思辦事,怎麼會讓阿佳碰了一個釘子呢?
阿佳碰了釘子,而且捱了銀行的罵,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牛頓在騙她。而她則在這個念頭最盛的時候,突然死亡!
所以,不論她是處於靈魂狀態也好,處於轉世之後情形也好,始終最盛的都是這個念頭;牛頓騙了她!從這個念頭開始,她自然也就認定是牛頓殺了她!
所以,這個電話重要之至。”
一時之間,人人都向牛頓望去,牛頓現出的神情,複雜之至,在憤怒之中,又帶着茫然,他無助地揮着手,喘了好一會,才道:“我當時被阿佳的慘死,打擊得魂不守舍,腦中一片空白,耳際只聽到阿佳捏手指的格格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約克一聲冷笑,打斷了他的話頭:“那你還知道為了保護自己而放火毀屍?”
牛頓苦笑:“我想,那隻好算是下意識的行為。”
普索利道:“別打擾他。”
牛頓道:“一直到我離開了科西嘉,我才想起來,那電話是怎麼一回事?若不是電話出了錯,阿佳就不會對我懷疑。我親自到瑞士見銀行的主管,主管一聽到我的投訴,立時徹查——”
他説到這裏,大大的吸了一口氣:“查下來的結果是,阿佳打電話去的那晚值夜班的一個女職員,主管立即把叫進了辦公室,並且翻查了當晚的電腦記錄——那是絕對的秘密,那女職員道:“當晚,我只接到了杜拜王子的一個指示,除此之外,並沒有別的電話來過。’我道:‘不,有人打過來,接聽的是一個男人。’主管搖頭:‘只有一個值班,不可能是男人,要三天之前和三天之後,才有男職員當值。’”
牛頓吁了一口氣:“我一聽到就傻了,我道:‘那是怎麼的一回事?’主管道:‘銀行方面並無差錯,出現錯誤的情況,只可能有兩種:一是你撥錯了號碼,二是電話在接駁之中,弄錯了號碼。’我道:‘這……怎麼可能?我聽到……電話一接通,就有男人的聲音,説是銀行。’主管道:‘是你打的電話?這個户口,應該由一個女子的聲音來下指令的。’主管用很疑惑的神情望着我,我唯恐事情敗露。就匆匆走了!”
普索利道:“你沒有再查下去?”
牛頓道:“有!”
他説了一個字之後,停了片刻,才道:“由於我在銀行的存款不少,所以再查,銀行也很客氣,但是結果和上次一樣,銀行方面,並無出錯……但是我又不信阿佳會撥錯號碼,電話公司説電話的接駁,全是自動化的,出錯的機會是零,那……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想了幾千幾萬遍,可就是想不通。”
我舉起手來:“如果有人預謀要殺阿佳,早就伺伏在莊院中的活,有無可能?”
牛頓道:“太有可能了,十個人也有可能。”
我道:“那就可能作出簡單的假設,那人在電話線路做了手腳,不論你撥是什麼號碼,都接到他那裏去。”
這本來是技術上極簡單的事,我一提出來,各人都有同意之色。
我的這個假設,對於牛頓來説,也是有利的。因為若是早已有人藏匿在莊院之中,那自然意謀不軌,大有可能是兇手,對牛頓洗脱嫌疑,大有幫助。
可是,在各人都有同感時,牛頓卻搖頭:“不,我認為不可能。”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很清楚,電話一接通,那邊的男聲就先説是銀行。”
我不禁嘆了一口氣:“牛頓先生,即使在三十年之前,竊聽設備也已十分先進。若是有人能在電話線路上做了手腳,那麼,他自然也能佈下竊聽裝置。”
牛頓陡然一震,雙手無目的地揮動了多次:“你的意思是……我和阿佳的對話……全被人偷聽去了?”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這個可能,在這個可能之下,那人就知道你們會打電話到哪裏去。”
雖然我只是作了一個假設,但牛頓卻已然像遭到了雷砸一佯,張大了嘴,半晌説不出話來。
我強調了一下:“那隻不過是我的假設。”
牛頓喃喃地道:“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這……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他為什麼要我過着悲慘的生活?”
大家都不出聲,因為這個問題,除了他自己之外,並沒有別人可以回答。
牛頓面肉抽搐:“我沒有仇人,我本來是一個再平凡不過……又瘦小的弱者,不會有也不敢有敵人,後來我變成了富翁,我從來不吝嗇,總是盡力去幫助別人,更加沒有敵人,要説……有的話……那只有一個……只有一個……可能,只有一個可能……”
他斷斷續續的説到這裏,陡然抬起頭,向約克望去,他面肉扭曲,神情可怖目光更是凌厲之至。被他這樣望着的人,都不免吃驚,約克也不例外,疾聲道:“你心中在想些什麼?”
牛頓直言不諱:“我在想,只有一個人會是我的敵人,因為我搶走了他的戀人,他也恨阿佳,因為阿佳變心了。”
那是直指約克了,約克居然並不否認:“是的,我恨極了你,也恨阿佳,但那全是知道你幹了這樣的髒事之後的事,在今夜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曾有什麼事發生過。”
牛頓剛才還像是繃緊了弦的弓,這時一下子泄了氣:“對,你不會是兇手,你根本不知在阿佳的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
普索利忽然問了一句:“約克,在阿佳遇害之後她的靈魂有沒有和你接觸過?”
普索利這一問,很有道理——阿佳慘死之前,仍認定是牛頓殺了她,那麼一縷冤魂,如果要找人傾訴的話,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以前的戀人了。
約克吸了一口氣:“沒有……或許……她覺得愧對我,不敢見我。”
那高個子忽然冒出一句話來:“這個等她來了,問她好了。”
本來氣氛就已經夠怪的了,一聽到這句話,更令人感到怪異莫名。
一來,“她”已經變成了“他”,這其間,前世今生,陰陽阻隔,人鬼殊途,都已發生了難以明白究竟的變化,是生命的大奧秘,沒有什麼比這種變化更令人感到驚然的了。
二來,“她”若來了,那就是找牛頓報仇來了,會發生什麼事,雖難預料,但決不會是愉快的,這是可想而知的事。
牛頓先叫了起來:“她……她……”
他只叫了一個“她”字,便難以為繼,看來,他本來是想叫”她不會來”的,但又矛盾複雜——人來了,會找他報仇,可是事情又不能不了斷,他又自認清白,那更沒有不讓她來之理,所以就説不下去了。
我感到那高個子的這句話,很是突兀——事實上,這幾個由普索利邀來的靈學家,個個都很古怪(人家看我,自然也是一個怪人),於是我問他:“你以為她一定會來?”
那高個子答得認真:“應該説,她一定會找到牛頓先生。”
我喜歡他這種認真的態度,所以我願意和他繼續討論下去,我再問:“何以見得?”
高個子道:“她在慘死的那一刻起,就認定了牛頓是仇人,一轉世為人,就唸念不忘要報仇。”
我道:“這並不構成她一定可以找到牛頓的理由。”
高個子道:“如果只要憑報仇的意念,當然不容易找,但是,當她成為靈魂那一剎間,牛頓先生就在她的身邊。”
不單是我,另外幾個人也曾齊聲問:“那又如何?”
高個子神情嚴肅:“據我的研究心得,靈魂是一種能量形式的存在,這種形式,當人還有身體的時候,也可以測度出來——就是儀器所能記錄的腦電波,只不過現在只能記錄到它的存在,卻無法譯出內容。”
雖然高個子的話,聽來和我們的問題無關,但是也大有意思。
我也很同意他的説法,知道他是試圖在解釋什麼,所以並沒有催他。
他又道:“既然有腦電波的存在,那就自然可以被接收到——只要有一定的過程,就一定可以接收到。”
他的語氣雖然很是肯定,可是詞意卻有點模糊,我道:“你的意思是,由於阿佳慘死之際,牛頓就在旁邊,所以,阿佳在變成靈魂狀態的那一剎間,可以捕捉到牛頓腦電波的……頻率。”
高個子吁了一口氣:“對,就是這個意思——在那一刻,特定的情形下,他們兩人的腦電波,一定曾互相之間發生作用。這就是為什麼牛頓一直會聽到阿佳捏手指的聲響的緣故。對阿佳來説,她一定捕捉到了牛頓腦電波的特徽。”
他選用了“待徽”,而沒有用“頻率”,其實是一樣的,每一個人的腦電波頻率,就像人的指紋一樣,絕少雷同,那麼就是每一個的特徽了。
我們這樣地在討論問題,牛頓聽了自然感受強烈之至,他又發起抖來。
高個子接下來的話,給了他更大的刺激:“人可以改名換姓,甚至可以變更容貌——牛頓先生,我相信你經過高明的整容手術。”
牛頓臉容灰敗,點了點頭。我不禁佩服高個子的觀察力和推斷力,我就未曾想到這一點,這個牛頓,為了避仇,竟然企圖改變一切!
高個子陡然提高了聲音:“可是,無論如何改變,甚至整個身體都換掉,但有一樣是改變了不了的!”
約克叫了起來:“腦電波的特徽!”
高個子點頭:“是,只要有法子捕捉到這個特徽哪怕變成了煤中的細菌,躲在一千公尺深的地方,一樣可以找得到。”
高個於舉的這個例子,可怕之至,牛頓發出了幾下呻吟聲,身子搖晃着,斷斷續續地道:“那麼……她一定會……找到我……”
高個於道:“這是我根據歷年來的研究心得作出的預測,還未經證實,要等她來了,才能證實。”
這高個子説話,真有點意思,我看到牛頓上氣不接下氣的情形,就安慰他:“你也不是她一出現就必死無疑,你可以解釋的。”
牛頓捶胸:“我不是怕死,我沒有殺人,我是清白的!”
約克凜然問:“那你為什麼要改變自己?”
牛頓叫:“世事是冤枉的啊!”
我想了一想,向高個子道:“閣下的研究心得,很獨特,總的來説,你認為根據一個的腦電波頻率,就可以找出這個人來?”
高個子道:“原則上或理論上是這樣的,但具體的情形如何,我也一無所知——我想,只要阿佳找到了牛頓,就可以證明我的理論了。”
牛頓在聽了之後,又發出了一下鳴咽聲——這也難怪,對他來説;阿佳找到了他,那是生死相關的大事,高個子卻認為那是可以證明他的理論的喜事,這當然令他啼笑皆非。
高個子這樣的説法,相當客觀,可是,也就不肯定什麼時候阿住會找上門來。
我又問他:“你其實並不能確定這種情形一定會發生,是不是?”
高個子卻大搖其頭:“不是,只要阿佳報仇的意願夠強烈,我相信一定找得到。”
這時,約克反倒緊張了起來:“大約在何時?”
看他的樣子,像是雖然過去了三十年多時間,但是他對阿佳的愛戀,似乎並未減退。
剎那之間,我忽然有了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我的思想方法,一向是忽東忽西,天馬行空,想到哪裏是哪裏,會突然之間,想到全然和原來題目無關的那一方面去,這時的情形,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到的是,約克對阿佳的愛戀未變,阿佳又保留了前世的記憶,如果今生阿佳還是女身,那麼,他們相戀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
可是,如今阿佳已成了男兒身,那麼他們重逢,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
難道仍相戀?
雖然有點古怪,但也絕不罕有,這種情形,就是男性同性戀了!
科學家一直從內分泌,從遺傳方面尋求同性戀的原因,到如今為止,只確定了同性戀是一種先天性的現象,也就是説,同性戀的傾向,是與生俱來的。
一直沒有人從靈學的觀點去探索,“與生俱來”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是前世的殘存記憶?
我忽然想到了這一點,自然在那樣的情形下,沒有深入地想下去,只是把這種想法放在心裏,準備有機會德望時候,向專門研究同性戀的學者提出來,大家參考一下,或許可以有大突破。
卻説當時約克問“大約會在何時”,高個子道:“不知道!”
他説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但,不論多久,我一定要目睹這個現象的發生,因為這對我來説,大重要了。我的理論一旦證實,便開闢了廣闊無比的靈學研究天地。”
我同意他的説法:“那你準備——”
高個子道:“不是準備,是行動——從現在開始,我不會離開牛頓先生,直到事情發生。”
牛頓又驚又怒:“你有什麼權利那樣做?”
高個子道:“是你要我們來幫助你的,我那麼做,對你大有好處。”
牛頓哼了一聲,高個子又道:“你怕她一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報仇,連個辯的機會都沒有,若是有我常在你的身邊,你至少可以有這個機會。”
高個子的活,大有道理,牛頓自然也立即明白了這一點。他點頭:“好,到時希望你多出一點力。”
高個子連聲應道:“當然!當然!”
看來,他對靈學的沉醉,在這裏的所有人之上,為了有這樣一個證明他理論的機會,他喜不自勝。
普索利爵士道:“阿佳能找到你,只是一個未經證實的理論而已,你為了等她來,要長年累月的繃緊了神經,只怕等不到她來到,你就支持不住了。”
這話説中了牛頓的心事,他哭喪着臉:“我現在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的意思和普索利一樣,所以我立即接下了口:“那你就不應該等。”
牛頓倒也立刻明白了我們的言下之意:“我也心急想找到她,可是多年來,一點音訊也沒有!”
我道:“有兩個方法,可以同時進行。其一在全世界範圍內,毫無頭緒地找一個人,那是專業行為,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所以必須委託專業人士進行。”
牛頓真的對我記述的經歷,知之甚詳,他立時道:“郭大偵探?”
我道:“是,委託他進行,我不敢説他一定可以把人找出來,但可以肯定,要是他也找不到,這就不會有別人可以找得到。”
牛頓咬着牙:“好,衞君,託你代邀。”
我點頭答應:“第二個辦法,是你要設法讓她容易找到你。”牛頓抿着嘴,不出聲。顯然,對於阿佳的出現,他又是驚怕,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