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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產科護士的奇遇

    我們聽到這裏,更是奇訝莫名,牛頓請來的,原來是一家醫院的婦產科護士。不管這個護士的工作多麼出色,資格多老,但我們都看不出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牛頓的問題,甚至使人覺得無聊。

    可是牛頓還在繼續問:“可是,其中必然有一個極其特別的嬰兒,是令你終生難忘的,是不是?”

    這個問題,我們聽來仍覺十分無聊,可是,方琴女士必然有極其激烈的反應,因為我們立即聽到她發出了一下遏抑的、極其吃驚的、生自喉嚨的怪聲。

    接着,她便呻吟起來,聲音甚至有點鳴咽,哺哺地道:“魔鬼,魔鬼,那是魔鬼!”

    老婦人用這種聲音説話,聽來令人極感可怖,我們都聽到牛頓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方琴女士的聲音更尖鋭:“我實在不願再提起這件事,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一個惡夢!

    牛頓吸了一口氣:“不,不是夢,那是你的真實經歷,請你把這個經歷告訴我,一切細節全部不要保留,全説出來。”

    方琴女士一等牛頓説完,便忽然尖叫起來,我們再也想不到一個老婦入竟然能發出這樣尖鋭的聲音,所以都嚇了一跳。

    她叫道::‘你——你就是那個人,你不是什麼牛頓先生,你的名字是弗林埃蒙頓!”

    我們在傾聽着的各人,立時互相望了一眼,但連普索利也是一臉茫然,顯然我們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也無從猜測。

    牛頓先生長長吁了一口氣:“現在,你什麼都記起來了。”

    方琴女士卻只是不斷地喘氣,顯然,她“記起”的事,對她來説很恐怖,足以令得她一時之間,喪失了説話的能力。

    過了一會,她才道:“你真是……那個弗林?”

    牛頓道:“是的。”

    方琴女士的聲音有點發顫:“那麼,你收到過……多年之前……”

    牛頓道:“正確他説,是三十年之前。”

    方琴女士的語聲更加斷續;“是……三十年前我寄給你的東西,你收到了?”

    牛頓先生道:“當然收到了,就是你寄給我的那些東西,徹底改變了我的後半生。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人寄給我的,後來,抽絲剝繭地去查,才查到你的身上來。”

    方琴女士連聲道:“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是他要我這麼做的,是他……他……”

    她説到後來,語音之中,更是充滿了恐懼。

    我們一眾在聽着對話的人,聽到這裏,仍然莫名其妙,不知就裏。

    普索利叫了起來:“不!這傢伙葫蘆裏又賣什麼藥?”

    我反倒比較沉得住氣:“聽下去,就會明白。”

    這時,牛頓先生反倒在安慰方琴女士:“你鎮定些,來,喝一小口酒,會對你有幫助。你把當年的事,詳細説一遍,相信你一定記得每一個細節。”

    方琴女士道:“我是到死也不會忘記的,我記得,那是午夜,也像今天那樣大雪紛飛,我和另一個護士值夜班。到巡視初生嬰兒房時候,那護士年輕,耐不住疲倦,睡着了,我不忍叫醒她,就獨自去巡視,初生嬰兒房中,一共有七個初生嬰兒,我進去的時候,看到每。一個嬰兒都睡得很沉,所以我轉了一轉,就準備離開。就在我走到門口,還沒有推開門時,就聽到了……異聲。”

    方琴女士説到這裏時,略頓了一頓,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由於各人都屏氣靜息地在傾聽,所以她的這下吸氣,竟有聽來刺耳的效果。

    牛頓並沒有追問,過了一會,方琴繼續説下去:“那是有一個人説話,可是……可是語氣怪極了,我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人聲……”

    牛頓道:“請你説得具體一些。”

    方琴女士又喘了幾聲,才道:“那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可是……比小孩子的聲音更小孩子,那是……那是……那是……”

    她連説了三聲“那是”,仍然未能説出具體的情形來。普索利向我望來,我已約略設想到當時的情形,我壓低聲音説:“她聽到了嬰兒的語聲。”

    我此言一出,各人的反應不一,普索利大點其頭,其他兩人駭然,三人搖頭。

    但是牛頓先生接下的話,已證明了我推測。他道:“你覺得難以形容,因為那是嬰兒發出的語聲,是不是?”

    方琴女士發出了一下呻吟聲:“當時我並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牛頓先生道:“這個當然,誰也沒有聽過嬰兒説話,自然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這時,那大搖其頭的三個人,也變成了點頭,神情之間,大是欽佩。

    方琴女士續道:“我聽到有人在叫我:‘護士長,護士長’。我陡然站定,心中奇怪之至,伸手揉了揉耳朵,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因為我可以肯定,除了我之外,再也沒有人在。”

    牛頓先生道:“你錯了,除了你之外,還有許多嬰兒在。”

    方琴女士語帶哭音;“可是,嬰兒是不會説話的啊!”

    牛頓問了一句:“在嬰兒房中的嬰兒,都只出生了幾天?”

    方琴道:“從一天到九天——滿十天的,就由產婦自己照顧,搬到產婦房去了。”

    牛頓停了片刻,才道:“請繼續。”

    方琴女士道:“我轉過身來,當時,我心中感到怪異之至,可是我看到的情形,更令我震驚。我看到有一個嬰兒正向我招手,而且他的口中正吐出聲音,在叫我:護士長,請你過來,我有話説。我卻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當時,我除了發出一些沒有意義的聲音之外,就只知道呼喚上帝了!可是那嬰兒在叫我,向我招手,而且我看得很清楚,他要是能夠直起身來的話,一定會坐起來,他掙扎得如此努力,以致臉變得血紅。我記得那是一個男嬰,是八天前出世的,他竟然會説話,會叫我過去,真是……太可怕了!”

    當時的情形,對方琴女士來説,確然太可怕了!

    她僵立着,看着那男嬰,由於嬰兒才出生八天,頸骨還未能支撐起頭部重量——比起小馬出生不到一小時,就能自己站立起來,人的初生生命,太柔弱了。

    但是那男嬰卻努力使他的目光投向方琴,而且嘴唇掀動,一再自他口中發出語聲來:“護士長,請你過來,護士長,請你過來!”

    嬰兒的話,聲音極細,但是這種奇異之極的現象,卻對方琴產生了一種巨大的力量。方琴雖然腳步浮動,但她仍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一直來到了嬰兒的牀前,和嬰兒四目相對。

    方琴可以極強烈地感到,嬰兒雙眼之中那種殷切的期望。嬰兒吁了一口氣道:“我終於等到只是你一個人來了,我和你的對話,少一個人聽到比較好。”

    方琴雖然仍感到一陣陣的暈眩,但是她竟然和嬰兒對答起來,她道:“當然,只怕別人經不起嚇。”

    嬰兒道:“我也知道……我説話會令人害怕,但是你若是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就不算什麼了。”

    方琴苦笑:“不算什麼?”

    嬰兒道:“是的,我才死了不久,我的意思是,我的前一世死了不久,現在是我的新一世。”

    方琴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你是什麼人?是……會轉世的活佛?”

    嬰兒答道:“不,我不是什麼活佛,我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極普通的女孩子,我只不過十九歲,我死於很冷血卑鄙的謀殺!”

    當方琴女士敍述她的奇遇到這裏時,我們都聽到了一下很是古怪的聲響,顯然是牛頓先生髮出來的。這種情形,又使我立即產生了聯想,使我有理由相信,當年,牛頓先生和那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之間,有着相當程度的糾葛在。

    我的料想,再聽下去,便知是事實。

    方琴女士吃了一驚:“那你……你……”

    嬰兒續道:“我在臨死時,什麼也不想,只想報仇!我是一個弱質女子,我這一世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我聽説人有前世今生來生,所以我在想一點,若我有來生,我一定要是一個強有力的男子,到物品滿三十歲那年,我就要找我的仇人報仇,要他的遭遇,比我被他害死時更慘!”

    嬰兒説話時咬牙切齒,現出極度怨恨之情,這種神情,是絕不應該在嬰兒臉上出現的,所以看起來,也格外怵目驚心。

    方琴近乎呻吟:“你……把這一切告訴我幹什麼?你是一個嬰兒,如果給人知道了你會説話,你絕無法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成長,求求你,你別再説話了……”

    方琴這時,思緒紊亂之至,她只覺得如今的情形,不正常之至,所以她只好求那嬰兒別再説話,好讓她把一切全當是幻覺。

    嬰兒道:“我把話對你説完,我就不再説話了,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讓別人知道這一切——對了,可是我要你把這一切,全部寫信告訴一個叫弗林埃蒙頓的人,這個人的地址是——”

    嬰兒甚至道:“你別手足無措,請你把他的地址記下來,別記錯了。我要他知道,他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殺了人,別以為沒人知道,我這個被害人,沒有忘記這一切。我要他知道,我已再世為人;我要他知道,我一定會找他報仇,我要他從現在起,就日夜提心吊膽,等待我十倍殘酷的報仇!”

    嬰兒一口氣説下來,説得氣促不已。作為育嬰護士,方琴自然而然在他的胸口輕輕搓揉着,但接着又感到事情怪異莫名,趕緊縮回手來。

    嬰兒居然知道方琴的好意(當然,主宰嬰兒腦部的,是一個才死不久的十九歲女子),向方琴現出一個笑容來。方琴的喉間,不由自地發出古怪的聲響,她吸了好兒口氣,才道:“我一定照你的話去做,只是……你……你千萬不要再説話,不然,人人都會把你當作魔鬼,只怕連你的父母也不會例外!”

    方琴的勸告,當真是肺腑之言——出生才八天的嬰會説話,這無論如何,都是很妖異的事。

    嬰兒很懂事地道:“是,我不再説話。”

    説着,他就閉上了眼睛,看起來,和普通的嬰孩,一點分別也沒有。

    方琴仍然佇立了相當久,一直盯着那嬰兒看,直到雙眼生疼,她才了揉了揉眼,肯定了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是幻覺,這才慢慢的退了出去。等她回到休息室時,她才發覺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濕透了。

    方琴女士説到這裏,牛頓先生就間:“你就照他所説,寄了信給我?”

    牛頓先生的這一問,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卻有幾個人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因為直到這時,他們才知道牛頓先生,就是那個“十九歲的女孩”所指控的卑鄙殘酷的殺人兇手,也就是那個嬰兒長大之後,要報仇的對象。

    這一問,令得整件事開始明朗化了,同時,也解答了牛頓何以要改換姓名,何以多年來一直過着如此隱閉生活之謎。

    我多少也可以知道他邀請我們這些人前來之目的——後來,牛頓把目的説了出來,果然和我所料想的並沒有差別。

    當下,方琴道:“是的,但是我沒有立刻做——我當晚就把一切寫了下來,可是我一直在想,是寄還是不寄。到了第二天,嬰兒該離開嬰兒房了,我抱着他,把他放在他母親的牀邊的小牀上時,他的小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瞪着我,我在耳邊低聲道:“放心,我這就去寄,你放心。”他聽得我這樣説,才鬆開了手。”

    方琴略頓了一頓:“當天,我就把寫好的一切,照他所説的地址,寄出了。”

    牛頓聲音苦澀:“他算是託對了人——不過有一點,你好像忘了。”

    方琴道:“我忘了什麼?我隔了幾天就辭職,退休了,我好好地返鄉間隱居,是你把我找出來的。”

    牛頓先生道:“若不是我答應用最好的條件照顧你的親人,你不會肯來吧!”

    方琴女士道:“是的。”

    牛頓道:“那你就應該把一切都告訴我——你忘了告訴我,當年那嬰兒,如今己是三十歲的青年人了,他叫什麼名字?”

    方琴並沒有立時回答,在沉寂之中,氣氛變得很是緊張。雖然只是一番對話,可是內容駭人,聽來有驚心動魄之感。

    這一番對話的內容,不但牽涉到了過去未來,前世今生,而且還有冤死的人命和即將出現的報仇,一切組成了一個大漩渦,不知在急速旋轉之中,會把事情捲到何處去。

    過了好一會,才聽得方琴道:“那嬰孩當時還小,他父母沒給他取名字。”

    牛頓悶哼一聲,顯然表示不信方琴的活,他又問:“那麼,他的父母叫什麼名字?”

    這一次,方琴乾脆回答:“不記得了——我老了,一些瑣碎的事,都不記得了。”

    牛頓先生突然暴躁起來:“瑣碎的事?女士,事關人命,有人要找我報仇,殺我,那絕不是瑣碎的事,你一定得記起來!”

    方琴的聲音很平靜:“埃蒙頓先生,如果你曾在多年之前,害死了別人,你已經多活了這麼多年了。”

    方琴的話很殘酷,但也很合理,我們都自然而然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牛頓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之外,他噴着嗓子叫:“我沒有害過人!”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出奇的沉默。

    過了足有三分鐘之久,才又聽到了牛頓的喘氣聲,他再次叫:“我沒有殺過人!”

    方琴女士發出一下用意不明的古怪聲響,然後道:“你有沒殺過人?”

    牛頓道:“沒有!沒有!沒有!”

    他斷然他説了三聲“沒有”,聽來理直氣壯之至。

    方琴女士又發出一下那種古怪的聲響——聽來有點像是冷笑,至少也是嗤之以鼻。她道:“你沒有殺人,那……那……麼,一切全是我……我在説謊,根本沒有……沒有什麼嬰兒説話的事。”

    牛頓先生厲聲道:“那你為什麼寄那封信給我?”

    方琴也提高了聲音:“自然是我在幻黨的主使之下,做出了那種無意識的事,若你因此受了損失的話,你只管向我索償好了!”

    事情在突然之間,又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令我們這幾個旁聽者面面相覷,不知道會有什麼發展。

    牛頓先生忽然軟了下來:“不!你不必故意那麼説,當年你的經歷,絕非幻覺,若不是真的有人告訴你,你不可能知道阿佳的死,也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而且死得如此之慘。”

    方琴道:“我可不知道什麼人叫阿佳。”

    牛頓道:“就是……那個男嬰的前世。阿佳從十六歲起,就是出色的美人,她的肌膚如同百合花,容顏如同天上的雲彩,整入如同一大團浮動的香霧,她死那年才十九歲,正如同朝霞一般……”

    牛頓先生説到後來,變成了哺哺自語,顯然他正沉醉在往事之中。

    方琴女士卻冷冷道:“是你殺死了她,使得朝霞幻滅了。”

    牛頓道:“我沒有!”

    方琴女士的聲音更冷:“她説的,她轉了一世,可是由於死得大冤,所以完全記得前世的事,她告訴我,殺她的人是弗林埃蒙頓,除非你不是那個弗林埃蒙頓,不然,就是你殺了她!”

    牛頓幾乎在哀嗚:“不是我,她確然被人害死的,可是不是我,她弄錯了!”

    方琴再冷笑:“笑話,別人會弄錯,死者本人,怎麼會弄錯?”

    牛頓急速地喘着氣:“如果你現在忽然被人砍下了頭,你臨死之前,只看到我,而且,看到我手上揮着一柄刀,那刀上又有血,你會怎麼想?”

    方琴沒有回答,牛頓的假設問題,太荒謬,也太可怕了,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是正常的反應。

    牛頓追問:“你會以為是我殺了你的,對不對?”

    方琴的聲音有點猶豫:“有……有此可能。”

    牛頓聲音苦澀:“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阿佳以為我殺了她,要是真是我殺了她,我不怕她來報仇,殺人償命,罪有應得。可是不是我殺人,她卻要找我來報仇,那我豈不是冤枉之至。”

    方琴顯然還是不相信牛頓的自辯,她道:“那你等她來報仇的時候,對她説明白好了。”

    牛頓氣急敗壞的道:“到她開始行動時,就來不及了,我可能連一點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做了枉死鬼。”

    他連喘了幾口氣:“所以我一定要先找到她,對她説明這一切,我沒有殺過她!”

    方琴女士反問:“那麼,兇手是誰?”

    牛頓的喘氣聲更急,他的回答,再一次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我不知道,要命的是就是我不知道。”

    方琴並沒有説話,只是發出了三下冷笑聲,表示她對牛頓的不信任。

    普索利爵士在這時,輕輕用時碰了我一下,他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為牛頓的話,存在着不可解釋的矛盾。

    他剛才説,那個叫阿佳的女孩子,在臨死之前,看到他手上拿着刀,而且刀上還沾着血,所以認定他是殺人兇手。

    又照他的説法,阿佳死得極慘,似乎是被人用刀砍下了頭而死的。

    人頭被砍下,死亡自然隨之而來,就算還能有一剎間的清醒,只怕至多也只有能叫出“好快刀”三個字的時間,不會有更久。

    ((好快刀)是(聊齋志異)中著名的故事。)

    (蒲松齡先生著述的《聊齋志異》一書,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短篇小説集,凡識字的,都應該至少看十遍J

    那也就是説,兇手行兇時,牛頓應該在場,他應該看到行兇的過程,自然也應該知道兇手是誰。

    可是,他卻説不知道。

    這真是沒有理由之至——更怪的是,他這句話,應該是實話,他竭力否認自己是兇手,這隻有指出真兇是誰才能證明,所以他沒有理由説謊,他是真的不知兇手是誰。

    這其中的矛盾,又怎麼解釋呢?

    所以,普索利問我的意見時,我也一片恫然,我只是搖了搖頭,作為回答。而且,我也不明白牛頓找我們來的目的,是要我們保護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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