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在若干年之前,請留意此點。
許多年來,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有不少涉及到人的前世。前世、今生、來世,自古以來,一直是人類在思索,而又未曾有確實證據可以詳細説明的疑惑。牽涉的範圍極廣——靈魂、輪迴、記憶都和生命的奧秘有關,堪稱是人類的最大神秘。
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曾從不同的角度去探討,又以各種各樣的設想去假想,各位熟知我故事的朋友,自然可以知道,只怕在我之前,並無他人在文字上如此多樣化的形式去探索這個生命大奧秘的究竟。
結果如何呢?
結果,還是在想像和假設的階段。
在以往所作的努力之中,並沒有一個故事正式以“前世”為名,如今的這個故事,既然名為“前世”,講的自然是有關人前世之事。
這個故事之所以打正旗號,是由發生的事,和以前的種種假設,有些分別,獨特而詭異,確然是人的前世和今生的糾纏。除了詭異之外,甚至還很恐怖,若説每一個人都有前世的話,更值得令人深思。
好了,閒話表過,開始説故事。
故事開始在一個寒夜,我又恰好在一個寒帶地區,大雪紛飛——至於我何以會在那個滴水成冰的地方,後文自當細表,那和本故事大有關連。
我當時所在的環境,是一個山區,大雪自早上開始,下了整整一天,天地之間,除了白色之外,別無其他,而且,連聲音也像是被蓋住了,靜得出奇。
在山拗中,有一座規模中等的莊院,我就在那座莊院之內。那莊院所在的山拗,極其隱秘,要通過一道很窄的峽谷,才能達到。那峽谷有幾條通道,寬度都不超過兩公尺。莊院的主人,就在那幾條通道,設置了堅固的鋼閘,當真是一夫當關,萬人莫入。
除了這些通道之外,四面高山環繞。那山和中國的山不同,全是巍峨的岩石,山勢突兀崇峻,不是普通人所能翻越。
莊院是很典型的古代歐洲式,四面是高牆,當中是個很大的院子,就地取材,鋪着青石板,顯得冷漠無情。院子三面是房舍,兩層高,據主人説,共有三十四間房間,自然也有各種各樣的廳堂等等。
我到了那座莊院之後,初安排住在東翼二樓的一間大套房之中,房間很大,陳設粗曠簡單,一點也説不上豪華,但是設備齊全,暖氣設備很好——並不現代化,是燒木取暖的那種。一進院子,就可以看到一角堆積如山一段一段的木棍子,都是山區的杉木,燒起來,松油會發出“劈啪”的爆炸裂聲,迸出火花,還會有一股伴隨着暖洋洋感覺而來的香味,是取暖的上佳材料,看見有那麼多的木段,給人安全感,不會再懼怕嚴寒。
我比較詳細地描寫這些,目的是想説,這裏,在感覺上如同世外桃源一樣,一切生活上必需的物質,應有盡有。其平靜寧謐,無以尚之,確然是一個隱居的好地方。
莊院的主人,確然也稱得上一位隱士。
這主人的真正身份,我不是很明白,本來,這不是我做事的作風,我不可能不明白一個人的身份,便到他的莊院作客。
但如今的情形,確然如此,這其問自然有特別的原因在,我自會在後文説明。
從莊院的規模和主人的談吐舉止看來,我可以憑推理能力估計他的身份,我估計他是歐洲某國的一個貴族,可能更是曾執掌實權的那種,隨着王國的崩潰,而離了權位的。
歐洲有的是這樣的貴族,有的窮途潦倒,生活不堪,有的卻依然坐擁巨資,花天酒地。那莊主人顯然是經濟極度寬裕,但是他卻避世隱居,也算是很特別的情形。
好了,現在該説説我是何以會破例來到這裏的。其實情形也很簡單,那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一聽那口蒼老的、標準的牛津口音英語,我就叫了起來:“爵士,我以為你已變成靈魂了。”
電話那頭傳來呵呵的笑聲:“真是,每天我都以為自己會變靈魂,可是身體卻還在。”
在這樣不尋常的對話,當然是由於對方是一個不尋常的人。對了,熟悉我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那“爵士”就是普索利爵士。
普索利一生醉心於靈學研究,創辦了靈學研究學會,廣泛蒐集各種有關靈魂存在的證據,成績卓然。我和他相交多年,所以可以這樣對話。
我又問:“你今年貴庚——”
普索利爵士輕嘆:“九十三歲了,衞,是老得應該變靈魂了!”
我安慰他;“不必性急,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我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打電話給我的,所以就等他繼續説下去,他乾咳了幾聲,才道:“衞,我向你作一個請求,希望你不要拒絕,我是一個快變成靈魂的老人了!”
由於他最後這一句話,我一時之間想岔了,以為他要託我在他變成靈魂之後,做些什麼事,研究靈學正是我的一大興趣,所以我一口答應:“行,絕無問題,你只管説。”
普索利反倒頓了頓,才道:“我請你到一處地方去,在那裏,有一樁奇事在等着我們。”
我怔了一怔,想不到事情會是這樣。普索利不等我再有反應,便説出了那莊院的所在,我一聽是在如此之北的地方,更想設辭拒絕。
普索利又道:“那莊院主人姓牛頓,我看是假姓,牛頓先生不但請了我,還請了另外一些人——”
接着,他念出五六個人名來,我一聽,全是知名的靈學專家、降靈師、通靈者等等。這樣的一批人聚集在一起,不必説,一定又是舉行召靈行動了。
召靈會之類的行動,屬於“靈學初階”,我對靈學的接觸,早已超越了這個階段,所以我更沒有興趣。而且,在普索利的話中,我找到很好的推辭理由,我先打了一個呵欠,雖然不禮貌,但也很實在表示了我的不感興趣,勝過許多言語。
我道:“爵士,你忽略了一件事,那位牛頓先生並沒有請我。”
普索利道:“他極想邀請你,可是不知道該如何着手,所以我自告奮勇出馬代勞。”
我支吾着,要想推辭。普索利已道:“我已在世不久了,你就當是來見我最後一面吧,難道你忍心拒絕?”
聽他這樣説,我當然只有答應了。因為我和他雖然都相信有靈魂的存在,到大家都變成靈魂時,一定還有機會相聚,但那畢竟是另一種存在形式了,幾乎一切全是不可知之數,自然趁如今大家還有身體,還是人的時候,相聚一次的好。
普索利叮囑我:“請立即動身,要是遲了,遇上了大風雪,旅途不會那麼愉快。”
我答應了,轉頭和白素一説,白素笑道:“真有人情味,連去做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攤手:“就當是去看一個老朋友,有何不可?”
白素自然沒有異議,所以我就來到了這個莊院。
卻説我到了離莊院最近的一個小機場,已有一架小型直升機在等着我,駕駛者是一個金髮小夥子,極高瘦,一見我就道:“牛頓先生千萬致意,他實在是足不出户,不然一定親自來迎接。普索利爵士是上午到的,他老人家精神極好,因為牛頓先生沒來機場接他,罵了三句粗話。並且説,衞先生你至少要因此罵六句,要我千萬不可回嘴。”
我悶哼了一聲:“爵士錯了,我一句也不罵。”
小夥子忙道:“牛頓先生一定感激莫名,他會在莊院恭候大駕。”
我笑了一下,心想這個叫牛頓的傢伙,若是沒有特別的理由,而如此慢客的話,那麼他必然會自食其果,我只當是來會見老朋友普索利好了。
那小夥子駕着直升機,升空之後,不多久,向下望去,就全是延綿崎嶇的山嶺,偶然可以看到一些村落城鎮,也是十分稀疏。
大約飛行了四十分鐘左右,就看到了那座莊院,我首先看到莊院中間的空地上,有幾個人站着,其中一個人正雙手向天空揮舞着。
這個人的一隻手,執着手杖,那手杖的一端,是一個迎着陽光會發亮的銀球。一看到這手杖,自然知道這揮舞雙手的人,就是普索利爵士了。
直升機降落,普索利叫嚷着,步履有點艱難地急急走來,他畢竟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了。我連忙奔過去,兩人相擁了好一陣子,互相拍着對方的背部,很是感慨——光陰如箭,自從上次和他相會,至今又過了許多年,在這許多年之中,又發生了太多事,都是在當時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最令人感慨的,自然是我們共同的朋友陳長青——那塊內有靈魂的木炭,首先是他發現了報上的怪廣告來找我的,如今陳長青卻不知魂歸何處,自然令人傷感。
我們急急地交換着彼此的傷感,倒把另外幾個人冷落了。
直到話舊告一段落,普索利才一一向我介紹另外那幾個人。
那幾個人全是靈學專家,有一兩位我也曾聽説過,等他介紹完畢,我不覺愕然,因為主人牛頓先生竟然不在其內。
雖然有陌生人在,可是在這佯的情形下,要我不發話,卻與我的脾性不合。
我衝普索利一瞪眼,他倒知我脾氣,不等我開口,就一疊連聲道:“稍安,稍安,毋躁,毋躁!”
我哼了一聲:“是怎麼一回事,總得有個交代!”
本來,我還怕有陌生人在,我發作起來,有點不好意思。誰知我話一出口,響應之聲四起:“是啊,總該有個交代,不然,算什麼!”
從來自各人的反應,我可以肯定兩件事。其一,這些人都是普索利約來的,情形和我一樣。其二,他們也都未曾見過此屋主人牛頓先生,所以我的話,才能引起名人的共鳴。
普索利嘆了一聲:“各位,既來之,則安之!”
我冷笑一聲:“主人躲起來不見人,客人哪能安得下來。”
普索利一頓手中的手杖:“我邀各位來的時候,已經説明有一件極其特別的事要各位參與,既然是特別的事,自然也要有與眾不同的開始,不然,就變成普通的事了,對不對?”
對於普索利這樣的強詞奪理,各人都又好氣又好笑,我道:“好,那主人為什麼躲起來不見人,你把原因説出來聽聽。”
普索利道:“真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還在等一個人,等那個人到了,自然會露面——他千辛萬苦的請了諸位前來,就是有難題要各位相助,若非有苦衷,萬無慢客之理。”
正説着,一個穿着管家服裝的人,走了進來,他手提着一隻盒子,來到了跟前,道:“請衞斯理先生接受牛頓先生的歡迎。”
説着,他捧起了那隻盒子來。我悶哼了一聲;“原來牛頓先生在盒子之中。”
那盒子的大小如兩包香煙,當然不可能有一個人在裏面。管家還沒有回答,那盒子竟傳出一個聽來又疲倦,又是苦澀的聲音:“可以這樣説,衞斯理先生,可以這樣説。”
那盒子原來是一個通訊儀,我仍然表示我的不滿:“我聽不懂你的話,牛頓先生!”
盒子傳來一下嘆息聲:“再等一兩天,等我要等的人到了,閣下自會明白,請原諒我……自閉太久了,要見……人,需要克服許多心理上的恐懼和障礙,請原諒,我實在需要幫助!”
這一番話,説來懇切之至。而且説那是一個自閉症患者最剖心的自白,也無不可。
我又望向普索利,他攤了攤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自閉症,但知道他至少有十三年未曾見過任何人,所以,要他和我們相見,確如他所言,需要有一個對他來説,很是困難的過程。”
有兩個人叫了起來:“天!這是嚴重之至的症狀!”
這時,自那盒子中傳來了一下幽幽的嘆息,接着,牛頓先生又道:“各位若能體諒一個身患重病者的苦衷,真是感謝不盡!”
我沒有説什麼,其他幾個人都忙不迭道:“當然,那不算什麼。”
我之所以不出聲,是因為我感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雖然不知道牛頓先生在玩什麼花樣,可是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除了既來之則安之外,也沒有別的的辦法可想。
於是,我就在這個莊院之中,一耽就是三天。
這三天,倒可以説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清靜日子,莊院中的藏書頗豐,而且大多數都是靈學方面的書。普索利爵士道:“這裏可以説是收藏量最豐富的靈學圖書館了。”
這英國老頭又討好我:“當然,再豐富的書籍中所記載的,也及不上衞斯理的一次經歷。”
我呸了一聲:“別肉麻了!”
當然,藏書之中,有我所未見的,所以單是看書,也不寂寞。而且,同來的幾個人也不討厭,圍爐喝酒閒談,也是人生一樂。
牛頓先生一直沒有露面,但是每天都有三次通過那盒子向我們問候,每次都語音懇切地道歉,並且説:“我們等的那人應該到了,唉怎麼還不到,怎麼還不到來啊!”
聽起來,他比我們還要焦急,我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為難他了。
而且,從第二天起,我們幾個人就發展出一種新的趣味遊戲,就是竟猜牛頓先生邀請我們來是為了什麼事,和我們在等待的是什麼樣的人。
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假設,有的人提出的假設,匪夷所思,足以令人嘻哈絕倒。用這種遊戲來消磨時間,倒也頗有趣。
由於聚集在此的人,都和靈學者有關,所以我們的假設,也都猜測事情一定和靈魂有關,但是具體的情形如何,卻不得而知。
至於我們在等的是什麼人,倒是意見一致,大家都認為在等的,一定是一個在靈學方面很有研究的大師,或是一個出色的靈媒——這方面的人,數目有限,我們甚至列出了三五個人來,各自在不同的人身上下了賭注,看誰可以勝出。
第三天晚上,大雪在停了一個下午之後,又紛紛揚揚的飄下來,雪夜圍爐,喝着酒,天南地北,大家雖然都在情緒上有些不耐煩,但不至於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軋軋”的機器聲,在靜寂的雪夜中聽來,格外刺耳。
那是直升機的聲音,各人都立時想到,我們等待的人終於來了。
大家都站了起來,這時,我們都在二樓的一個小客廳中,可以望到莊院中間的空地,直升機在那裏降落。我一個箭步走過去,拉開了窗簾,雪花紛揚之中,已看到直升機正在下降,把地下的積雪,掃得盤旋飛舞,蔚為奇觀。
不一會,直升機停下,首先下機的是那個駕機的小夥子,接着,小夥子小心地扶着一個人下來。那人全身被件連頭罩住的大黑袍罩着,只看出他的身形,很是矮小,卻看不出他的面目。
駕駛員扶着那人走了幾步,我就已經肯定:“是一位女性,上了年紀的女性。”
有兩個面露懷疑的神色,就被普索利狠狠的瞪了一眼,彷彿在説:“衞斯理的推理,你都有懷疑?”
在大雪紛飛之中,駕駛員和來人進了建築物,也就在這時,廳堂一角的擴音器有了聲音——牛頓先生每天就是通過它向我們問候的,這時,當然還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聽為有點發抖,他道:“各位,我們等的人來了。”
各人都不約而同的悶哼了一聲,牛頓先生又道:“可是我暫時還不能和各位見面。”
我冷冷地道:“別考驗我們的耐性。”
牛頓先生忙道:“千萬別誤會,我和來人之間,會有一段對話,請各位留意傾聽,因為這是事情的起源,請各位再忍耐一會,事情一定能令各位感興趣的。”
普索利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在擴音器中,可以隱約聽到牛頓先生在喘氣像是他的心情緊張之至。
過了一會,聽到了開門聲和一個年老女人的聲音,很是不滿和恐懼;“這……是什麼地方?”
接着,便是牛頓先生的聲音:“放心,方琴女士,沒有人會傷害你,你會得到應有的豐厚的報酬,只要你肯充分合作。”
那被稱為方琴女士的老婦人,答應了一聲,接着,牛頓就問了個大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問題:“方琴女士,你認識我嗎?”
老婦人的回答,更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她道:“不認識,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
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我們幾個人不禁面面相覷,心中充滿了疑惑,可是又全然無法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們們只好用心地聽下去——牛頓先生既然懇請我們聽他和方琴女士的對話,必然有他的道理。
牛頓又問:“在你的記憶之中,是不是對我有印象,或許你曾聽什麼人説起過我這樣的一個人?”
在這個問題之後,是好一陣子的沉默,想來是老婦人正努力在記憶之中,搜索牛頓先生的印象。
約莫一分鐘之後,才聽得她回答:“沒有,一點印象也沒有。”
牛頓先生並不氣餒,仍在追問:“或許我現在太老了,跟你腦中的印象不同,這兩張是我早年的相片,請你看了,再仔細想一想。”
這時,不但我們好奇,連老婦人也忍不住問:“牛頓先生,你花了那麼大的代價,把我從那麼遠請了來,就是為問這樣的問題?”
牛頓先生的語調顯得有點急躁:“你先回答了這個問題再説,我還有別的話要問你。”
接下來,又是一陣子的沉默,方琴女士的回答仍然是:“對不起,我沒有印象——我沒有見過你。”
牛頓嘆了一聲:“那我只好説一些往事,來喚醒你的記憶了。”
方琴訝然:“往事?誰的往事?”
牛頓道:“你的——你曾在一家醫院的婦產部門服務多年,是不是?”
方琴女士的聲音中,充滿了自豪:“是的,聖十字醫院,我從護士學校畢業之後,就在婦產科服務,一共三十七年,以最高榮譽退休。”
牛頓道:“真了不起,你在三十七年的工作之中;一定照顧過許多初生嬰兒了。”
方琴道:“當然,太多了。”
牛頓道:“多到記不清?”
方琴“自然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