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污水,帶着刺鼻的腥氣,緩緩的流。
莫愁湖靜靜的,水紋似有若無。
堤樹,半焦黃的落葉,飄在水面,泛起小小漣漪。
黃昏的斜陽,送着幾點歸鴉。
偶爾,發出一兩聲低啼,掠過滿天彩霞。
“金陵世家”的金字匾額,在晚霞反映之下,閃閃發光。
天色尚未入夜。
兩對紗燈已經點燃。
四個擴院,佩刀分兩側肅之。
入門處,有一班吹鼓手侍候,凡是有“客”,就奏起迎賓樂。
這是“金陵世家”的例行禮儀。
可是——
今天來的客人不大相同,一個個佩刀帶劍,橫眉豎目,有僧、道、尼姑等方外之人,也有短打勁裝的江湖浪子,只是沒有-個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
大廳上兒臂粗的紅燭高燒,數十對“氣死風燈”,照耀得如同白晝。
“武學泰斗”的橫匾,是文淵閣大學上蘇建章奉旨代筆所書魏碑字體,越顯得威嚴顯赫,氣勢懾人。
一排五間寬的大廳,雕花格扇早已打開。一排排的太師椅上,坐滿了八大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
少林明心人師坐在左首的客位首席,閉門垂睛,面色端肅凝重。
右首,是武當的鐵冠道長為首,掌門人白羽道長手按劍柄,緊貼着師叔鐵冠而坐,滿臉的怒火,目露煞氣。
大廳上雖有許多人,但是肅靜無譁,就是有一根針掉下來,也可以清楚的聽得見。
山雨欲來風滿樓。氣氛緊張得像拉滿了的弓,只要一言不和,禮數都將化為干戈,血腥在所難免。
主位上,空着五張太師椅。
數百隻眼,都望着大廳後屏帷的地方。
腳步聲起,正是初更時分。
大廳中起了一陣騷動,細語如蚊,議論紛紛。
“篤!”一更的梆聲響了。
常老夫人款步而出,身後常玉峯、常玉嵐、藍秀、南蕙、魚英跟在身後。
常老夫人雖然雙眉緊皺,但她乃是武林世家——當年威震河朔的“一盞孤燈”趙四方的掌上明珠,見過世面。
所以,仍然面露微笑,向兩廂怒眉瞪眼的眾人一一頷首,口中朗聲道:“有勞各位枉駕,老身失迎!”
一語甫落,崑崙派掌門人西門懷德霍地站起,略一拱手道:“老夫人,同為武林人,不必客套。今天來到金陵的同道,一定要聽老夫人你的一句話。”
常老夫人淡淡一笑道:“掌門,常家的禮數不可廢,既然各位降尊來到金陵,地主之誼不可少……”
她的話沒落音,武當鐵拂道長高振單臂怒不可遏的吼道:“咱們都不必虛情假義,老道我這條手臂承蒙你的兒子留下來,可是我另一條手臂,還是要討回!”
常玉嵐冷漠的道:“道長,你為何認定你那條手臂是我下的毒手呢?”
鐵拂暴跳如雷道:“你投身百花門下,為了本門俗家弟子黃可依之事,出面橫樑鬧事,還想賴。”
常老夫人攔住正要開口辯解的常玉嵐,微笑道:“鐵拂道長,據老身所知,犬子玉嵐並未投入百花門下,也就是説與你們武當派無仇無恨,也沒有利害關係,不可能憑直覺就認為你是傷在犬子之手。”
白羽道長眼見師叔以一敵二有語塞之勢,插口道:“師叔的手臂是劍削,而且酷似你們獨門斷腸劍的手法,這就是鐵證!”
藍秀眼見白羽道長的氣勢洶洶,大有不惜一拼狂態,不由從座位上站起道:“白羽道長,你身為武當掌門,乃是武林威尊的金字招牌,適才的話是否得當?你一言九鼎,應該仔細考慮了!”
白羽道長怒衝衝的道:“我的話有什麼不對?你可以講講。”
藍秀的黛眉上掀道:“在座的全是練家子,都算得上當今武術高手,誰也騙不了誰!”
白羽道長道:“對!”
藍秀道:“第一,天下用劍的高手,如同天上繁星數不勝數。至於劍法門派,井非全無雷同,雙方交手,開門起式就是交代門派。交手過招,各門有各門的架勢,招數並不能毫無相同之處,尤其是劍招走實,傷口的深淺、部位、輕重,不過是隨着用劍人的功力而定,幾曾見過憑劍瘡可以看出門派的。白羽道長説鐵拂前輩的手臂是斷腸劍法所削,各位武林同道請冷靜的想一想,這話……靠得住嗎?信得過嗎?”
她侃侃而談,義正詞嚴,一雙秀目不時掃視左右兩廂的一眾武林,神情、語調,如同金石墜地,鏗鏘有聲。
白羽道長被藍秀這席話搶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紅。
他乃是名門正派,位為掌門,又不便惱羞成怒。但是在嘴皮子上論武談藝已經落了下風,老臉上實在有些掛不住。
因此,節外生枝高聲道:“常老夫人,這位姑娘是常府的什麼人?”
此言一出,藍秀不由粉面生寒,勉強壓住心頭怒火,怫然不悦道:“大路不平眾人踩,江湖人管江湖事。各位既能成羣結隊而來,數百人對付一個金陵世家,難道就沒有人能站在常府這一方嗎?”
常老夫人也不悦的道:“白羽掌門,不要橫生枝節,藍姑娘是老身我延請來的貴賓,是小兒玉嵐的知交,本來,我可以不答覆你毫無意義的問話,但是,看在你是一派掌門,又是客位,老身我在東道,才費這些無渭的唇舌……”
這番話説得白羽道長面色鐵青。
“談談我們峨嵋的血債。”左首站出一個高大壯碩的獅面中年漢子,大吼着越眾而出,拖着條青藤杆子,來勢洶洶。
插腰嶽立在大廳正十一片空地上,手中半軟半硬的藤,杵在地上咚咚有聲,粗魯至極。
常老夫人不由雙眉緊皺道:“這位怎麼稱呼,恕老身眼拙?”
左首的少林掌門明心大師合十道:“阿彌陀佛!老夫人,這位是峨嵋的習武堂首座人稱“獅面頭陀”,他是為了峨嵋羅漢堂首座青雲大師的命案而來。”
南蕙聞言,笑眯眯的道:“我的債主來了。”她彷彿沒事的人一般,蹺着二郎腿,一隻手揮了一揮道:“大個子,青雲大師是死在我的手中,這筆賬不要找別人算,我在這兒。要怎麼算,我隨時候教。”
獅面頭陀聞言,雙目冒火,眼珠暴出,獅吼叫道:“好!有種,下來!”
南蕙慢吞吞的站起……
常玉嵐一見,生恐這麼一動手,勢必形成混戰,後果難以想象,因此,他霍地站起,攔在南蕙前面,拱手向“獅面頭陀”道:“青雲大師之事,乃是一場誤會。”
“獅面頭陀”厲聲道:“誤會?連人命也可以誤會嗎?”
常玉嵐笑道:“當然!好在向姑娘已經擔當,這事有所交代,而發生誤會的當時,在下也在場,當然脱離不了干係。”
獅面頭陀還侍發作……常老夫人卻道:“今日之事,不是峨嵋一派之事,武林解決糾紛,不外是文武兩途,文則論理,武則比劃。”
獅面頭陀叫道:“就是要比劃。”
“好!”常老夫人笑道,“現在嗎?”
獅面頭陀叫道:“就是現在,打鐵趁熱。”
常老夫人不住的點頭道:“好!”她説了一個乾乾脆脆的“好”字,緊接着向兩廂的百餘人道:“因為要解決峨嵋派這位首座的恩怨,今日之會,到此為止。”
一眾武林聞言,不由鼓燥起來。
常老夫人故做不聞,又伸手拉着南蕙的一隻手,喃喃的道:“蕙姑娘,武林恩怨遲早要了,既然是武鬥,全憑真章實學,這位大頭陀孔武有力,説話聲如洪鐘,功力必須高人一等,你有本領,儘量施為,老身我們可沒法插手。”
南蕙笑容滿面的道:“許久沒試試功力了,難得有這個挨掌的靶子,打死了人不需要償命的事,打着燈籠也難找。你老人家放心,包你有好看的招數。”她談笑風生,眼睛裏根本沒有獅面頭陀這個人。
獅面頭陀的氣可大了。
他一順手中毒藤杖,大吼道:“好狂的丫頭,快納命來!”
南蕙嬌聲道:“我會送你去與青雲見面。”儘管嬌叫,也不離位。
原來,常老夫人一隻手緊緊地拉住她的手不放,口中又嘮嘮叨叨的道:“蕙姑娘,能勝了對手,固然可喜,只是冤冤相報永無寧日,若是敗在獅面頭陀的手下,血染七步,只有認命。”
南蕙道:“那怪我學藝不精。”
常老夫人仍然緊緊地抓住南蕙的手不放。
南蕙在常家一呆就是幾個月。常府上下對這位姑娘既尊敬又喜愛,加上常老夫人視她如己出,待他如親女兒一般疼愛。因此,南蕙對老夫人也出自內心的尊敬,自幼失去母愛由父親南天雷一手帶大的她,從來沒行享受過慈母的關懷。
還有就是,南蕙乃是女兒之身,在深居盤龍谷洗翠潭,既年幼,又沒有世俗的忌禁。一到了金陵,沒有行市有比勢,眼見到男女有別,天性使然,把以前的放蕩不拘,統統改變過來。
女兒家温柔的一面,自然的恢復本份,對於大庭廣眾之間,尤其收斂許多。
故而,她只覺着常老夫人抓緊自己的手與老夫人口中説的話大相逕庭,完全不是那回事。
常老夫人口中似乎鼓勵南蕙出手一搏,憑真功夫了結這段公案。可是,常老夫人的手,卻是愈抓愈緊。
她哪裏知道常老夫人的心意。
常老夫人因為“獅面頭陀”點明叫陣,口口聲聲要替青雲大師報仇。
偏生南蕙又挺身而出,直言不諱。
這等雙方都毫無隱諱的表明了態度,依武林規矩準也無法攔阻。
然而,常老夫人怎能讓南蕙就這麼出手。
衡量南蕙的功力,絕對不在獅面頭陀之下,萬一南蕙全力一搏,來個當場流血,到時一場混戰在所難免。
常老夫人先前的一番話,是有言外之意,明着是任由南蕙與獅面頭陀立刻分個高下,暗含着的意思是點明——
假若南蕙與獅面頭陀動起手來,其他各門各派之事,就沒法理論了,如此來,各門各派當然不甘心,一定會出面阻止。
這樣,獅面頭陀在各門派眾意難違之下,不可能再逼着南蕙動手,事緩則圓,南蕙既不失去臉面,也就不至於再把與峨嵋派的仇恨加深。
尤其不會在大廳中發生流血事件。
果然——在眾人七嘴八舌紛紛擾擾之際,少林掌門明心大師終於合十當胸道:“常老夫人,你今天乃是主位,事情的輕重要有些擔當。”
常老夫人就是要等明心大師出面説話。
因此,她微笑頷首道:“大師此言老身有些不明之處,可否明教?”
明心大師道:“豈敢,老衲認為峨嵋派之事,只是今天的一個環節,並非峨嵋之事了斷之後,有關更重要的武林大事即可迎刃而解,一了百了。”
“大師所言甚是。”常老夫人正中下懷,口中卻道:“獅面首座出面叫陣,來勢洶洶,咄咄逼人。蕙姑娘一口承擔,兩下要見真章,原本事不得已,老身豈敢以兵戌相見?”這話點明瞭事,只要獅面頭陀不咄咄逼人,南蕙方面可以擔保不會出手。
明心大師焉能聽不出常老夫人話中含意。他揚揚既長又白的壽眉,拈鬚對獅面頭陀道:“獅面首座,對於貴派青雲首座之事,可否暫擱片刻……”
明心大師身為少林掌門,少林乃為八大門派正首,説出話來,自有其不可撼的份量。
然而,獅面頭陀將手中青藤杖在地上抖的震大價響,吼着道:“青雲師兄的血仇,就是峨嵋一門一派的血仇,本座身為峨嵋之人,報仇雪恨縱死不懼,於今仇人當面,斷難罷休,誰也攔阻不了!”
他本來是一個性如烈火,暴燥至極的人,加上報仇心急,哪裏在言語上留心,一番話近乎給明心大師難堪。最後一句“誰也攔阻不了”更使明心大師在眾目睽睽之下,尊嚴盡失。
明心大師這個釘子碰的不小。
常老夫人又乘機笑道:“如何?今日各路貴賓,原應以你明心大師的馬首是瞻,老身既不能與每一位武林同道一一交談,也只以大師來理論的重心,因為少林一門江湖威尊,大師法威一言九鼎……”
原本,數百武林也因獅面頭陀言語頂撞明心大師,態度極為蠻橫有些不滿,而今,常老夫人這番話,無異是火上加油。
一陣騷動,羣情鼎沸。
明心大師又多了一層顧慮,他怕八大門派自己內部起了“內訌”,到時不可收拾,先自亂了陣腳。
八大門派糾眾而來,原本各有不同的企圖,正為峨嵋為了青雲大師的私仇一般,面臨利害攸關,烏合之眾的弱點暴露無遺。
因此,明心大師由座位上立起來,雙手高舉,示意左右不要喧嚷,口中也跟着道:“各位同道稍安,容老衲再與獅頭首座商量。”
他不惜以武林班頭少林掌門之尊,單手合十對獅面頭陀打個問訊,滿臉堆笑道:“老衲無意攔阻,也無權攔阻。但是,鑼不敲不響,話不説不明,三月之約,乃是八大門派共同約定,也是在座各位的公意。首座若果與這位姑娘當場過招動手,另外七人門派要領金陵世家之事,必然無法了斷。因此,老衲才不揣冒昧,向首座你進言,請首座暫忍一時之怒,好在這位姑娘並無迴避之意,與貴派樑子,不難了結。”
明心大師在年紀上年高德劭,在武林中,地位崇高,一席話朗朗而出,侃侃而談,拋卻私仇,重視公意。
數百武林,所有的目光,都盯着獅面頭陀。
不料——獅面頭陀氣焰更盛,大吼道:“憑你説得天花亂墜,青雲師兄的血仇第一,其餘之事,本座顧不得許多。”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犯了眾意。
數百武林羣情憤慨,人人摩拳擦掌,個個躍躍欲試,只差沒有指名叫陣,對獅面頭陀十分不利。
明心大師更加擔憂,一面單手高舉,一面向獅面頭陀施了個十分明顯的眼神,口中道:“青雲大師的事,老衲與你同樣關心,只是……”
“何必多費唇舌。”一聲斷喝,如同晴天霹靂。
一個黑影由人堆裏平空而起,如同一頭龐大無比的蒼鷹,落在明心大師與獅面頭陀之間。
蓬亂的頭髮,高而尖的鼻子,一雙圓眼不黑不白而是金黃眼球。閃閃眨動,隱隱生寒,來人生得十分怪異。
他不理會明心大師,卻吃吃一聲冷笑,對獅面頭陀道:“人家的事你可以不管,你自己的性命管不管?”
語意森冷,音調尖削,真像鷹啼。
在場之人,包含明心大師在內,對這個鷹形怪人都不認識,在座的只有常玉嵐認出他是神鷹全老大。
但是,聽他的語氣,似乎意在阻止獅面頭陀。
因此,全都肅靜下來。
獅面頭陀不由道:“你是何人?”
神鷹全老大冷冷的並不回答獅面頭陀的問話,只尖聲道:“報仇嘛,誰也攔不了你,只是你這條青藤杖在地上搗得人心裏煩,令人受不了。”隨着他的話語,但見他順手一抓,若不經意的將獅面頭陀手中的青藤杖接了過來,雙掌合起來一陣揉搓不已,順着他的雙掌中一陣陣青色粉末,像灑麪粉似的,紛紛落了下來。
片刻之際,一根偌大的青藤杖無影無蹤,地上一小堆青藤粉末,像尖尖的一堆小山。
數百人全都愣了。
須知,身為峨嵋習武堂首座,獅面頭陀絕對不是吳下阿蒙,功力豈是平庸之輩,手中的乒器應該不至於輕易的被人抓去。
青藤杖雖然非鋼非鐵,但是,它乃是峨媚野山獨有的稀奇之物,堅愈鋼鐵,韌性極佳,否則,焉能選做殺人利器。
況且,獅面頭陀這根青藤杖乃是千萬中挑選自峨嵋人跡不到的野山深處,怕不有數百年的風吹雨打日曬夜露,才能保持它活鮮鮮的青色,可以説是難得的珍品。
而竟然被人不經意的揉成粉末,怎不令人吃驚呢?
神鷹全老大就在眾人失神發愣之際,尖聲道:“我只討厭你的這根討飯的打狗杖,報仇鬧事,你自己看着辦就是了。”他的語落人起,雙翅迎風一展,人如蒼鷹,撲過大廳半空,越門而去。
在座的武林,被這突如其來的怪人怪事給愣住了,有的張口結舌,如痴如呆。
燈光依舊,燭影搖紅。
大廳上從騷亂到靜穆,像一池死水,連個水紋也沒有。
明心大師單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孽障!”
獅面頭陀的兇焰怒火,像被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武當的鐵冠道長離座而起,拂塵擺動一下,對明心大師道:“大師,對於此人貧道記起-些往事,大師也許還記得。”
明心大師略略點頭道:“他是當年的‘全大元’?”
鐵冠道長十分肯定的道:“對!神鷹全大元,黃河渡口力戰十三鼠,雙手強挽戰船,三個時辰之內,掌傷七十三人的神鷹全大元。”
明心大師凝神道:“聽説此人被人買通他弟弟,在酒中下毒,不但化濃化血,而且屍骨無存,怎麼會……”
他的一言未了,一陣管樂之音,由大門外傳來。
十六個白衣少女,分為兩側,每人手中一盞紗燈,腥紅耀目,徐步穿過院落,分為兩傍雁翅排開。
管樂之聲更加熱鬧。
十六個少女,淡黃衫裙,絲、竹、笙、簫、管、笛、琵琶,細吹細打魚貫而入,在兩列少女之後,一字排班,樂聲不停。
四個健婦,褐色勁裝,合力拖着-輛絳紫簾幔的大車越過門檻,緩緩馳到庭院正中,方才停下。
香車兩側,各有兩個紫衣少女,掀開車前垂下的絲絨幕布。
車內,百花大人一身雪白紗質宮裝,雲鬢高挽,脂粉薄施,那份典雅悠閒中,透着雍容華貴。她輕啓朱唇,娓娓的道:“全大元適才的莽撞,諸位不會見怪吧?”
百花夫人很少與武林往還,但是,江湖上沒有不知道百花夫人這個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
雖然有人沒見過她,但眼前的氣派,除了百花夫人之外,誰也擺不出這個譜。
常玉嵐忙不迭迎上前上,拱手為禮道:“夫人枉駕何不早知會一聲,也好遠迎!”
百花夫人道:“不速之客,常少俠不會責怪我猛浪吧?”
這時,常老夫人也離位而起,迎上前去道:“久聞令名,今日一見,夫人風儀果然不是等閒,辱蒙先陋,蓬蓽生輝,請來上座!”
百花夫人笑吟吟的道:“常老夫人太謙了。我今日冒昧造訪,只想把心中一點疑團,請教八大門派高人,少時再敍俗禮。”
她説完,微笑回身,先對獅面頭陀道:“峨嵋一派,根基深遠,閣下身為習武堂首座,諒來是修養有術,目光遠大的武林長者。”
獅面頭陀並不認識百花夫人,甚至連百花門這個名字都沒聽説過,他只在峨嵋金頂習武堂傳藝授徒,對江湖之事甚少過問。
青雲大師執掌羅漢堂,與獅面頭陀交往莫逆,兩人鑽研論道十分投機,因此,他立誓為青雲大師報仇,單人獨馬離開川中,進入中原。不料,出師不利,仇沒報成,反被一冒失鬼神鷹全老人施功示敵,毀了他的青藤杖。
原本一肚皮怒火無處發泄,又見百花夫人一派陣仗,教訓的口吻,再也忍不住了。
青藤杖變成一堆粉木,他雙臂突抬,一言不發,左拳右掌,認定百花夫人襲去。
誰知,沒等百花夫人出手,貼身四個少女不約而同分左右夾擊。
但聽——
“砰!”一聲大響,獅面頭陀的偌大身子,像是一片落葉,被兩邊襲來的勁風震得老高,直挺挺的跌在七尺之外,庭院之中石板路上,摔了個結實。
一眾武林不由異口同聲道:“哎呀!”一聲驚呼,聲動屋瓦。
四個少女還待追上前去。
百花夫人低聲道:‘住手!”喝止了四個少女。她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事一般,帶笑走進大廳。
此刻,駕車的健婦已搬來一個錦凳。
百花夫人緩緩就坐,才向常老夫人道:“今日之會,可否容妾身説幾句話?”
常老夫人忙陪笑道;“太謙了,但憑做主。”
八大門派人雖對百花門極為痛恨,但眼見全鷹全老大與四個丫環的功夫,不免每人心中有數,誰也不敢自討沒趣的強出頭了。
但是,心中的憤恨,也越加厲害。
常言道得好,打死和尚滿寺羞,峨嵋派栽了個大跟斗,也就是八大門派丟人現眼。
因此,一眾的目光,都落在少林明心大師身上。
明心大師乃是少林現任掌門,八大門派的慣例,都是以少林為首。
明心大師義不容辭的出面。他為了緩和當前的情勢,故作鎮靜,緩步回到原位坐下,正好與百花夫人的坐位緊鄰,拈鬚正色道:“夫人,今日之會,乃是八大門派與金陵世家兩方面的事,與百花門似乎並無牽連?”
他首先要想撇開百花門,雖沒直指百花夫人師出無名,但言外之意非常明顯。
百花夫人螓首連搖道:“不然!”
白羽道長深知百花夫人乃是絕世高手,就是一眾使用少女,個個都不是一般高手可以比擬,因此,他也順着明心大師的話道:“八大門派與百花門是有些過節,但不應該在今天混在一起解決。”
西門懷德也乘機道:“對!白羽大掌門的話不錯,百花門可以定一個時間。”
百花夫人依舊道:“各位,此話未免是違心之論,也有違常理。”
明心大師道:“何解?”
百花夫人道:“八大門派找的是常玉嵐,並不是金陵世家。”
白羽道長道:“常玉嵐就是金陵世家。”
百花夫人笑道:“假若常玉嵐僅僅是金陵世家的三公子,各位會找他嗎?一定不會,各位所以要找他,是因為他被我百門花延請為首席護法,也因為百花門的事,與各位有了過節,結下樑子,百門花怎能不管呢?”
事實原就是如此。
八大門派的人彼此互望一眼,一時找不出反駁百花夫人的話。
明心大師搖搖頭,只誦佛號:“阿彌陀佛!夫人,你既然一定要插手,八大門派也不能示弱,只是,夫人乃是女中豪傑,請問,百花門一定要掀起江湖浩劫,任意製造血腥,濫殺無辜嗎?”
白羽道長緊接着道:“本門俗家弟子黃可依,與人無爭,百花門為何毫無理由的擄去,至今音訊全無,而且不聽本門長者出面理論,又殺害武當三代弟子十三人之多?”
百花夫人淡淡的道:“黃可依乃是難得的練武上材,而且絕對不適合練你們武當的劍法……”
沒等她的話落音,鐵冠道長沉聲道:“一派胡言,強詞奪強!”
百花夫人不由黛眉緊皺,十分不悦的道:“鐵冠,看在你是武當長老,不然……哼!但願你有些分寸!”她的話不威而猛,不怒而威。
鐵冠道長乃是武當碩果僅存的“鐵”字輩三大長老之一,比現任掌門還要高一輩,怎能任由百花夫人當眾喝叱。
縱然明知不是百花夫人的對手,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輩份越高,尊嚴越不可侮。
因此,鐵冠道長猛的從座位上彈身而起,捧劍作勢待發。
百花夫人吟吟一笑道:“要動手?”
鐵冠道長道:“士可殺而不可辱!”
百花夫人道:“我並沒辱沒你呀!反過來卻是你什麼一派胡言啦,是一位武林長者應該信口開河嗎?”
明心大師心裏有數,他料定今天有百花夫人在此,八大門派一定討不了好去,能以不太過難堪的下台,就算上上大吉了。
因此,乘着鐵冠尚未出手,急忙朗聲道:“鐵冠道長,暫且息怒,等老衲再向百花夫人請教幾句話。”
白羽道長明白明心大師的心意,也就向鐵冠道:“師叔,你老人家就再聽明心大師與她們理論。”
鐵冠悻悻的坐了下來。
明心大師喟然一嘆道:“武林立門成派,首在健身強體,發揚武德,其次是行俠仗義,濟貧救危,再而是結合同道鑽研功夫。夫人,老衲這一點論調,你是否同意?”
百花夫人不由點頭道:“名門正派,正是如此。”
明心大師又道:“凡是組幫之派,是否應該着眼於名門正派?”
百花夫人搖搖手道:“大師,你不必拐彎抹角,我今天在此,就是要宣佈一件事,就是把百花門的百花解散九十九花。”她説到這裏,鳳目一掃在場諸人,臉上帶着一層神秘的意味。
明心大師問道;“解散九十九花?”
百花夫人頷首道:“對!只留下一花?”
西門懷德插口道:“留下哪一花?”
百花夫人不加思索,衝口而出道:“桃花!”
此言一出,八人門派眾人固然是大吃一驚,連常玉嵐也出乎意料之外。
最不解的是藍秀。她睜大一雙神光炯炯的大眼睛,一時不知百花夫人是何所措。
卻是明心大師神情凝重迫不及待的朗聲道:“夫人,原來你就是桃花令主?”
百花夫人不由笑得花枝招展,一面道:“嘻嘻!明心大師,你猜到哪裏去了,我像桃花令主嗎?”
鐵冠道長先前的怨氣尚未消除,不由硬生生的道:“不要故弄玄虛。”
這一次,百花夫人並末生嗔,伸手指着藍秀道:“創立桃花令的,是這位藍姑娘,各位在桃花林大會上都已經見過。”
藍秀不由臉上生霞。
百花夫人又指着常玉嵐道:“各位,桃花令的令主,就是金陵世家的三公子,這位翩翩佳公子,各位該不陌生吧?”
明心大師正色道:“既然如此,夫人與這件事更加無關,而且桃花門與金陵世家也越發的脱離不了干係了。”
百花夫人道:“大師所謂的干係,指的是什麼?”
明心大師道:“桃花血令,初立門派乃江湖大事,怎能説八大門派不聞不問?”
桃花令符之事既已挑明,藍秀與常玉嵐就再也不能不開口了。
藍秀尤其不能袖手旁觀,因此,她對百花夫人含笑點頭,打個招呼,算是禮貌。
這才反問明心大師道:“明心大師,少林一門領袖武林,大師你德高望重,但是依我看,未免有些老大。”
此言一出,八大門派之人不由譁然。少林門多少年來,一直受到扛湖黑白兩道尊敬,何曾有人斗膽這麼指責過。
明心大師也紅着張臉道:“立幫組派,武林人個個有關,少林能否領袖武林,是否真如姑娘所言過於老大,總是武林一脈,不能不問。”
藍秀毫不放鬆的道:“如此説凡是組幫行令,一定要取得少林的同意嗎?”
這話咄咄逼人,也很難答覆,如果説“不”,適才明心大師的話自己全部推翻站不住腳。如果説“是”,無形中少林把今天之事攬在自己身上,難以善後。
明心大師沉吟片刻尚未説話。
藍秀笑着道:“還有,桃花林之會,各門各派均有參予。請問,當時為何沒人出面追問,沒人出面異議,今日是否遲了些兒呢?”
明心大師把話一轉道:“組幫立派並非不妥,比諸一盤散沙,遇事找不到綱領。可是,姑娘,桃花血令未免殘忍,手段上不是武家所願見。”
不料——藍秀聞言面罩寒霜,十分不悦的道:“大師的話是何所指?”
這時,白羽道長插口道:“最近桃化血令屢次用極殘忍的手法,殺人時留下‘桃花血令’……”
西門懷德也緊接着道:“老朽也曾親眼目擊,屍體上的五瓣致命傷痕,形如桃花。”
藍秀不怒反笑道:“哼哼!二位掌門説的不錯,那正是桃花門所為,我與本門令主常少俠都不會推諉卸責。”
明心大師道:“阿彌陀佛,桃花門以傷人留標為榮嗎?藍姑娘?”
藍秀朗聲道:“殺惡人即是善念,大師,佛家是否有此一説?”
此語一出,明心大師不由一愕。
藍秀早又大聲對一眾武林道;“各位自命為正派名門,請問,行俠仗義,鋤奸除惡,有罪嗎?”
大廳上一時沉寂,沒人搭腔。
藍秀非常冷漠的又道:“桃花令是殺過人,桃花血令是留在被殺人的屍體上。請問,八大門派的正人君子,哪個是死在桃花血令之下?”
她説到這裏,轉面又對明心大師道:“明心大師,假若有,你可以拿出憑證舉出例子來。”
明心大師訕訕的道:“那卻沒有。”
藍秀道:“這就是了。”
百花夫人在藍秀口惹懸河滔滔陳詞之時,臉上充滿了喜悦之色,分明是對藍秀十分欣賞。
這時,她才插口道:“各位!桃花門殺人留令,乃是武林中一件不可避免之事,請問,八大門派立山開派以來,有哪一門派是沒犯過殺戒的?”
這一句話,沉重有力。
真的,八大門派中,找不出他未殺人的記錄。
因此,明心大師等誰也不敢不承認這項事實,誰也回答不上來一句話。
論理,八大門派雖沒理虧,但也説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論武,八大門派衡量形勢,不動手則已,萬一兵刃相見,灰頭土臉的,必是八大門派一方。
因為除了百花夫人、藍秀、常玉嵐、南蕙幾人之外,還有陶林、全老大等,都不是好相與的。
甚至,八大門派之中,找不出人來與他們拼。
常言道得好,識時務為俊傑,也就是訌湖上所説的光棍不吃眼前虧。
明心大師究竟經多見廣,他心中不用盤算,料定今天站在下風,八大門派必須“吃癟”。
他略一沉思,一百個不願意,但是總得找個台階才好下台。
於是,他頷首對百花夫人道:“桃花令符若真的殺人為了鋤奸除惡,老僧擔保八大門派絕不出面阻擾。”
他這是一種“場面話”。
藍秀不由一笑道:“哦!大師既然不阻撓,我想其餘的各位也無意出面阻撓吧。”她的話中有話,等於説“諒也沒人敢出面阻撓”。
至於特別提出明心大師,只不過是一項“禮貌”而已。
在座之人焉能聽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