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拾來跌在蘆葦叢中,臉埋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他全身都濕,頭髮粘在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臉上居然還帶着稚氣,可是死亡的陰影,使他的稚氣,看來極其悽然。
自他的右脅下,還有淡淡的血絲在滲出來,他伏了一會,又掙扎着坐起,這時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緊握着那一柄利刃。
他將另一柄利刃,緊緊咬在口中,雙手扯開了濕衣,一直扯到上身肌膚顯露,看到了他右Rx房的那個槍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傷口附近按着,然後,陡然用刀尖,插進了傷口,手腕一振,一顆子彈已給他挑了出來。
他的動作變得十分快,用利刃剖開衣服,割成布條,緊緊地紮起了傷口。
然後,在劇烈的嗆咳聲中,他緩緩站了起來。
這個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強。
槍彈一定傷及了他的肺葉,所以在他劇烈的嗆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現,肺是人體器官中極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組織、相當奇特。正常人在五個肺葉,右邊三個,左邊兩個,並不左右對稱,這時張拾來右邊三個肺業之中的一個受了傷。由於肺葉中佈滿了支氣管和血管,所以受了傷之後的張拾來,才會一面劇烈嗆咳,一面咯血。
但由於每個肺葉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間的結締組織分隔,所以一個肺段受了傷,傷勢一時之間不易擴展,其餘部分還在進行正常的運作,所以張拾來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將來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調理程度如何。
他蹣跚地向前走,蘆葦杆子擦在他的身上,蘆花粘在他的濕臉上,他什麼都不顧,只是緊咬着牙,向前走着,高一腳低一腳,眼不看地,直視着前面,目光之中,閃耀着極其難測的光輝,那種光輝,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閃起的一樣。
他走進了更茂密的蘆葦業,隱沒不見,然後是相當長時間的靜止──不是真正的靜止,只是蘆花在微風中搖曳,不見人跡。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後來當了龍頭,當了龍頭幾年,在離開才被殺,可知張拾來雖然沒有死,可是並沒有機會報仇。幾年之後,張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張拾來下的手。”)
(白素有點固執:“張拾來應該回去。”)
(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補充了一句:“為了銀花兒,他應該回去。”)
(我不同意:“這基本上是一部動作片,拍的是人在黃金面前的種種醜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殘殺行為中的種種殘酷,不是愛情文藝大悲劇。”)
(白素也不同意:“拍的是人類行為,愛情是人類行為中極重要的一環。在真正相愛的男女之間,人性醜惡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説的是真正的愛情,我不認為在一個性無能的殺手,和一個妓女之間,會有真正的愛情。”)(白素再不同意:“你錯了,越是心態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會產生至死不渝的真正愛情。”)
(白老大嚷了起來:“別爭了,怎麼一回事?那些蘆葦有什麼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畫面就變了。)
江流更湍急,兩邊全是懸崖,江面相當狹窄,奔流的江水,象瀑布一樣地衝刷着,在江水中,齊胸浸着許多人,手拉着手,身上都縛着繩子,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沖走。
每隔幾個人,就有一個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動,他們的動作一致──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彎下腰,整個人沒進水中,手中有竹子編成的一種簍子,用力地再直起身來,竹簍中全是自江底下剷起來的石塊,然後他們又搖幌着竹簍,讓石塊在江水中滾動,然後,撿起一小塊一小塊閃閃生光的金塊。
在他們的面前,有着一股繩索在來回牽動,繩索的兩端,連接在江岸木樁的滑輪上,有人扯動繩索,繩索移動,而在繩索上,有着皮製的皮兜,自竹簍中取起閃亮的金塊的顫抖的手,當皮兜移動到了他們面前的時候,就把金塊放進皮兜,然後再重複着那種動作。
在江段上,這樣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開去,看來無窮無盡,他們動作的幅度,並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處,他們看來,絕不像人。但是在近處看,他們當然是人,儘管他們目光呆滯,臉色發青,嘴唇發黑,肌膚上全是一顆一顆的肉痱子,可是他們當然是人。
皮兜在不斷扯動着,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塊取出來,放進一種硬木製造的木箱中。
在江灘上的人,看來可比浸在寒冰一樣江水中的人多,他們動作矯健,還不時向浸在江水中的人,發出陣陣的咕喝聲。
等到金塊裝滿了箱子,蓋上蓋,有幾個外形更像人的人,上來監秤,加上封條,抬過去,給坐在竹椅上的另一個人過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尋常的神氣,拿着珠筆,在箱子上的封條上畫着花押。
人和人之間的實際距離,不會超過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間的真正距離,就像是超過五十萬公里,芽着細毛皮襖,翻卷袖子,細毛在風中吹散開來,形成美麗圖安的手,在箱子的封條上畫着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樣冷的江水中的人這時所受到的是什麼樣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着,由刀手押着,向下遊走去,抬箱子的人,發出有節奏的呼叫聲,浸在江水中的人,連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們從江底上撈起來的金塊,也可以説是他們的生命換來的──沒有人能長年累月浸在這樣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壽命,他們的生命變短,換來了金塊離開江底,可是金塊卻根本不屬於他們。
裝載金塊的箱子,最後被運進了巨大的石塊築成的庫房之中,在日落時分,庫房的門上了鎖,上鎖的是原來的子字堂堂主。這時,他的靴幫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盤絲金龍的匕首,看來,他已經順埋成章地當了龍頭,在他陰騖的臉上,有一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然後,天色突然黑了,畫面上出現的是曾經見過的一個窩棚──銀花兒原來的窩棚。門外有十來個漢子,有的雙手交叉,倚着門,有的蹲成一個圈子,正在擲骰子,有的來回走着,人人的腸上,都有着十分兇狠的神情,貼着他們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門內,有近乎獸叫聲的男人聲音傳出來,等到這種聲音靜寂後不久,門打開,一個壯漢出來,另一個在門外的壯漢走了進去。
那出來的壯漢在門外站走,低着頭,另一個壯漢慢慢走近他的身邊,他抬起頭來,苦笑道:“幾個月下來,已經不像是人了,真……唉,張拾來一定死了,不然,銀花兒是他揀的人,受這樣折磨,他不能不出面。”
另一個把聲音壓得極低:“一出面就是死,他會嗎?”
壯漢難過地搖着頭:“我才巴望他別出面哩,他來,他死,可我們這裏,能剩下多少個,誰知道?”
另一個一臉的駭然之色,縮了縮頭。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太過分了吧,就算真有這樣的事實,也可以改動一下,何必拍出來?”)
(白老大道:“已經算是暗場了。”)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真的,已經是暗場了,若是把窩棚之中,銀花兒受這些壯漢輪流摧殘的情形拍出來,那又是什麼樣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緊抿着嘴,現出了罕見的一種怒意。)
(窩棚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聲,那是銀花兒的聲音,叫聲之可怖、尖厲,令得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畫面在這時,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沒有聲音,沒有影象,大約有一分鐘之久。
在那一分鐘之內,銀花兒的慘叫聲,似乎還在耳際索回着。
然後,是藍天白雲,看來十分平靜的天空,天空中,一羣大雁,正在振翅南飛,在天空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那羣大雁漸漸飛遠,它們排出的“人”字,有時稍稍變了一下形,但是看起來,始終是一個“人”字。一直到了大雁飛得更遠,由它們排列成的”“人”字,已越來越小,可是依然是一個“人”字。
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道:“導演是有意攝入這羣大雁的,雁排成了‘人’字,表示導演的主觀,想表示人的行為是如何不堪。”
白素只糾正了一點:“是想表示人的不堪的行為。”
聽起來,我説的和白素説的差不多,但自然頗有差別。
等到大雁飛得看不見了,我們都靜默着,沒有人想在這一刻説話。
剛才那一組大雁在晴空中翻飛的鏡頭,拍得十分優美,時間也相當長,足有五分鐘左右。在一部片子中,有這樣長時間的空鏡頭,本來應該是十分沉悶的。
然而,那和上次看到的那組“怪鏡頭”,對準了江灘十多分鐘之久,大不相同。在排列成“人”字形飛向天際遠處,畫面上一直看到那個“人”字,很能發人深省。
尤其,在看到了那麼多激烈的廝殺,黃金的誘惑,人心的險詐,甚至還有在那麼異特的情形之下產生的一段男女之情以後,看到了這樣的畫面,一點也不會覺得這時間長和悶,只覺得應該有這樣的一個間歇,好讓人一面喘一口氣,一面好好想一想在這個神秘、原始、野蠻的地區發生的一切事,究竟是正常的人類行為,還是反常的人類行為。
在雁終於消失,只剩下藍天白雲,天上的白雲快速變化移動,這是利用慢格拍成,再以正常速度放映出來的特殊效果。然後,怪鏡頭又來了。
那真正是不應該出現的怪鏡頭,看得我、白老大和白素三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