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上的兩個人,如同石像一樣地站着,彷彿他們本來就是石頭的突出部分,亙古以來,就固定在石頭之上。
他們兩人的面目,其實並不相同,年輕的一個有着彎度相當大的眉毛,這使他整個臉,看起來顯得挑皮,而年長的一個,眉準高聳,使他看來憂鬱。
令人覺得他們相似的原因是,他們的神情,完全一致:盯着對方,緊抿着嘴,在剛才的大廝殺中,他們一定已經交過手,這時是不是在揣摸對方的弱點,好作進攻的準備?還是感到自己沒有勝過對方的希望,而又沒有法子奔逃──別譏笑臨陣逃脱的人!在明知沒有勝利的可能時,逃走並不是悲劇,連逃都無法逃,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積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動,半揚起來的利刃凝止不動。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閃動,幽秘而不懷好意。”
瘦老者手指揮出,那種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聲響,再次傳出,悠悠不絕。
這一次,決鬥的號令發出之後,決鬥的兩個人,沒有立即行動,仍然凝立着。
這好象很有一點哲學上的道理:如果不動,就算有缺點,也不容易暴露,一動,缺點掩飾得再周密,也總有暴露的時候。
聽説過“呆若木雞”的故事嗎?這句成語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被誤用,它原來的意思是,最好的鬥雞,訓練成功時,像木頭刻出來的雞一樣,上場之後,一動都不動,別的鬥雞再兇狠,見了它也只好望而卻步了。
由石台上的這兩人,這時就是那樣,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垂下,可是漸漸地,可以看出,他們兩人的眼神之中,現出了殺機。
殺機本來是深藏不露的,這時,漸漸現了出來,而且越來越濃。
石台邊上的觀戰者,視線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他們的視線,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間部分。兩人個分別在石台的一角,中心部分是沒有人的。
石台的中間部分,他們知道,一方動,另一方必然跟着動,雙方會訊速地在石台的中間會合,然後,決定性的攻擊,就會在那裏發生。
沒有人知道這一擊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所以他們必然把目光一直停在那裏。如果不是那樣,目光跟着移動的人移動,那將追不上那兩個人移動的速度。
兩人眼神中的殺機逐漸增濃,雖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連空氣也像是繃緊了的弦,只要有一點輕微的力量,弦就會斷。
年長的那個,眼神之中的憂鬱,被一股陰森的、可怕的、閃爍的殺意所替代,殺意在充滿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之後,自他的雙眼中,滿溢了出來,他再也無法等待了。
在這時候,胖瘦兩個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兩人雖然還沒有開始行動,但是他們已經走了生死勝負。
殺機先滿溢者死!
因為他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決鬥之中。
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必敗無疑。
陡然間,悶雷也似的一聲巨響,震破了寂靜,呼喝聲才發。
年長的一個身形閃動,漸向前,年輕的一個幾乎在同時,也迎向他的對手。
兩個人的行動,都是如此之快,當他們疾衝向前之時,由於人類眼睛的視網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滯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緣故,所以兩個人在衝向前的時候,身子帶起了一片疊影,分不清何者是虛,何者是實。
兩人迅速接近,年長的一刀先劈,刀刃劃過空氣時,發出了尖厲的嘯聲,他自然是望準了對手,才先發制人,劈出那一刀,可是他這一刀卻劈空了,刀光長長地,有一-間停留在黑暗之中。
他的對手行動太快了,他以為對準了對手,實際上,一刀劈出時,他劈向的卻是一個虛影,眼睛視網膜所形成的錯覺,使他一刀劈空。
他當然知道再也沒有劈第二刀的機會了,他唯一的機會,是繼續維持極高的速度向前衝,希望可以避得開對手的一刀。
在那一-間,由於他迸發着全身的氣力向前衝,上身俯向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纖維,都在劇烈地跳動,像是會散落下來,使他的整個頭部,變成一具骷髏。
從他的年紀來看,他作為“金子來”,自然經驗十分老到,他一生中,不知道曾經歷過多少次殘殺,被他手中的利刃砍開的人體,也不知道有多少。經歷過了那麼多次的廝弟,他依然活着,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
所以,他這時的行動是對的。他的對手,出刀再快,如果是攻向他的頭,削向他的頸,砍向他的背,甚至於劈向他的腰,都將落空,因為他的上半身,由於迸發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經脱離了對方的攻擊範圍。
他的這個行動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剛才所犯的錯誤、彌補過來。
可是,犯了錯誤之後而可以彌補的機會,實在是極微極微的。錯誤是已經發生了的事,一定會永遠留在那裏,就算有能力倒轉時空,到了一定的時間,錯誤還是會出現,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已發生過的事抹掉。
所以,最好別犯錯──一失足成千右恨。
年長的“金子來”,已經做了他思想和體能所做到的巔峯,他的對手,一刀橫劈,劈向他的小腿,閃電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閃電還快地脱離了攻擊的範圍,可是地心吸力卻使他的雙腳,比閃電略慢一點離開。
刀風倏然,利刃劃破了皮膚(表皮的角質層、透明層、顆粒層和生髮層,真皮的結締組織和脂肪層),利刃切開了肌肉(平劃肌、骨骼肌、肌膜、肌纖維),利刃割斷了神經和血管,利刃削斷了骨骼(骨膜、骨密質、骨松質、骨髓膜)。
於是,他的右小腿,在膝蓋以下約一掌處,斷了下來。然而那一刀的餘勢未盡,一切經過,又在他的左手腿的同樣部位上,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結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離開了他的身體。
人體的結構何等複雜,但這時,削去了雙足的過程,又何等簡單。
年輕的那個一刀削出之後,身形立即凝止不動,不必再發出第二擊了,他半垂着頭,汗水和着他臉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下來。
雙腿被削斷的那個,上身還在向前僕出去,僕出了相當遠,才重重跌在石台上,這僕向前的勢子,是他剛才動用了全身精力蓄起來的,並不因為他雙腿離開了身體而減弱,使得他看起來方如同飛竄,而在他的斷腿處,則噴出兩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剛才,他的利刃,使別人流血,現在,別人的利刃,使他流血。
他的那一雙斷腿,仍然停在原來的位置上。物體各部分所受重力的合力作用點──重心,未曾離開物體底部的面積之外,物體是不會跌倒的。所以,他的一雙斷腿,仍然直立着,奇詭而固執地直立着,血在溢出來,看起來像是滿溢了兩大杯血紅色的酒。
在那一-間,是完全寂靜的,然後,是一組三個旁觀者,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另一組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疾走開去的腳步聲。
再然後,是那斷了雙腿的人,一個翻身,轉過身來,非但轉過身,而且坐起身來,雙眼盯着自己的斷腿處,現出了一種古怪之極的神色,手指鬆開,握着的利刃,跌進了積血之中,慢慢陷進去,他竭力彎着腰,雙手在原來該長着小腿的地方摸着,甚至於一直摸到了原來長着腳的地方,但,他當然什麼也摸不到。
接着,他眼光抬了起來,看到了自己那一雙仍然直立着的小腿,彷彿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於是,他陡然叫了起來:“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救我,我有很多金塊,誰救我我就給誰,我不要死,我要離開這鬼地方,我要活着離開。”
他的嚎叫,淒厲絕倫,就算打開十八層地獄,把所有的惡鬼全放出來(像當年目鍵連為了拯救母親所做的那樣),所發出的號叫聲,也不會有那麼刺耳難聽,不會有那樣像是有無數條無形的毒蛇,鑽進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然而,他的呼叫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應,他所屬的“外幫”的三個頭子,在他僕跌之後的第一時間,已經離去──斷了雙腿的“金子來”,比喝乾了酒的空瓶子更沒有用。
胖瘦兩老者,也各自走了開去,那個年輕的勝利者,臉上的汗珠在颯颯的清風之下,漸漸減少,他十分緩慢地站地起來,跳下石台,在哥老會的三個頭子的簇擁之下,一樣迅速離去。
他還在叫着,不但叫,而且向前爬着,爬到了他那一雙斷腳之前,陡然又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叫聲,把他那一雙斷腿,緊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斷肢再植”這四個字,在他的那個時代,連想都未必有人想到過。他抬起頭來,月色清冷而沒有反應,江水奔流而在有變化,岩石屹立而無動於衷。
他是失敗者,決鬥中的失敗者,除了死亡之外,他還能祈求什麼?
然後,怪鏡頭出現了。
在敍述出現的怪事之前,先説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