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俠只好苦笑。怎麼辦?一點辦法也沒有!洪致生失去了什麼呢?失去了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個聲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麼痛苦,原振俠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卻非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原振俠想了一想:“看來,你所愛的守護神,由於你不聽勸告而生氣了,放棄了她的責任。”
洪致生雙手抱着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她,不再去探險了,不去了!為什麼她還是不再對我説話?”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邏輯上一個有趣的現象,你已經聽了她的話,她何必再勸你?”
洪致生睜大了眼,望了原振俠一會,陡然之間一躍而起,直衝進浴室,用冷水淋着頭,然後又走了出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進行,她就會再來勸告我。”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這又是邏輯上的花樣,你堅決不聽勸了,她何必再勸?
不過,原振俠只是心中想着,並沒有説什麼。同時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不能算是很正常,讓他到海上去有點事情做做,可能會就此恢復。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出發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問那個老處女借那艘船,還是要請你出馬。”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知道洪致生所説的“老處女”是什麼人,早幾天他們討論過這件事:“公平一點,人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
洪致生聳了聳肩:“別管美不美麗,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內,我就可以出發。”
原振俠皺着眉:“我看,通過船公司互相交往,總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長嘆了一聲:“同行如敵國,我去一開口,就再也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還想推託,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毫無來由的事,別説船主人林雅兒如此神秘,就算是一個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會肯借給他。所以,他仍然搖着頭。
洪致生有點不耐煩:“這種小事,幫幫忙都不肯?”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一辦,碰釘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沒有再説什麼,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轉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俠對着洪致生的背影搖頭,他根本沒有把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為照常理來説,這是絕對沒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進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俠趁有空,在電話簿中找到了林氏航運公司的電話,打了電話去,請接總裁辦公室。接聽電話的,是一個聽來很甜美的聲音。
整個電話交談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全部對話如下:
“總裁辦公室,我是秘書。”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講話?”
“對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請告訴我,我會轉呈總裁處理。”
這樣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俠的意料之中。於是他簡略地説明了自己想借“雅兒號”一用,多少代價不計,時間以一個月為限。
秘書十分有禮貌地問了原振俠的姓名、聯絡方法,原振俠留下了醫院和家裏的電話,談話就結束了。
雖然秘書最後説:“總裁如何決定,會盡快通知你。”但原振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時候,打電話來問借船的經過。原振俠據實以告,洪致生埋怨道:“這樣子借法,怎麼借得到?”
原振俠沒好氣地反問:“那麼,請問應該如何借?別忘了這位小姐是從來不見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什麼更妥善的方法來,在電話中唉聲嘆氣一番:“請你再儘量想想辦法。”接着又自言自語:“真是沒有辦法,也只好用普通船隻了!”
原振俠有點惱怒:“早該用普通的船隻。”
他放下了電話,想起洪致生那種不正常的情形,有點替他擔心。晚上,他看了一會書才就寢,正在熟睡之中,電話鈴聲大作。原振俠翻了一個身,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足足響了超過半分鐘。原振俠一面心中咒罵着,一面抓起電話來,牀頭的鐘,正好顯示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分。
他一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日間那個秘書的聲音:“是原振俠醫生?林氏航運公司總裁,要和你講話。”
原振俠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想譏諷對方几句。可是一轉念間,他想到總是自己有求於人,還是忍氣吞聲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聲:“是!”
在他回答了一聲之後,又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才有一個聽來怪里怪氣,令人一聽就有一種極不舒服之感的聲音傳了過來:“原振俠?”
原振俠回答了一下,心想,聲音是經過了變音程序的,不是原來的聲音。
原振俠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自然也想到,這個叫林雅兒的女人,為什麼要把自己保護得那樣徹底?不但從來不讓人見到她,連原來的聲音是什麼樣的,也不讓人知道。
雖然説,已經有一門科學,專門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中,推測出這個人的容貌來,但那只是少數專家的事,普通人絕對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俠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這個神秘的女人親自要和他講話,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對方的第二個問題,卻有點豈有此理了,聲音仍然是怪模怪樣的:“原振俠,就是那個原振俠?”
對於這種怪問題,原振俠其實不算是陌生。由於他經歷的怪異事件相當多,所以,經常有人在聽了他的名字之後,會發出這樣的問題來。
所以這時,他也能從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個原振俠。”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又半晌沒有聲音。原振俠催了兩三次:“林小姐,關於借船的事……”
過了好久,才又傳來聲音:“那不成問題,‘雅兒號’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費用……”
原振俠聽到這裏,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認為是絕無可能實現的一件事,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謝謝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那邊聲音卻道:“不過,有一個條件。”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説……”
“我必須和你見一次面。”
如果説剛才原振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更加懷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了!
林雅兒要和他“見一次面”,一個從來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見的人,要和他見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滿了疑惑的:“見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聽錯了?”
“沒有,當然,見面的方式,會很特別。”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面的方式再特別,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時道:“好,時間?地點?”
“現在。我現在就在‘雅兒號’上,停泊在七號海灣,林氏船務公司的碼頭。”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答應,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原振俠握着電話,發了一會怔。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搖了一下頭,放下電話,再用力跳下牀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絕不是在做夢。但由於事情本身實在太離奇,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證實一下。
他其實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動作快疾,在三分鐘之後,已經發動了車子,疾駛而出。
他知道七號海灣在郊外,反正凌晨時分,路上根本沒有什麼車子,他一面駕車,一面在尋找着林雅兒要和他見面的理由,可是卻無論如何設想不出。由於林雅兒本身就充滿了神秘,別説她從來不見人,單是她二十三歲之前,是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經夠詭異了。
半小時之後,他已經駛近七號海灣。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也停泊着不少各種類型的船隻,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個碼頭亮着燈,在燈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務公司”的招牌,還有兩行警告:“私人產業,禁止入內。”
原振俠停下車。碼頭的建築,也與眾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鐵閘,鐵閘後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築物。然後,是兩邊皆有鐵絲網攔着,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兩百公尺的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盡頭,泊着一艘船,原振俠才跨出車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後,他呆了一呆,登時心中產生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線條十分優美的大型遊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從船頭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沒有任何第二種顏色。
任何遊艇主人,自然有權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顏色。但是船上有相當多的金屬組成部分,譬如説銅船欄,總是金屬的原色。
可是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這時看來,它像是隨時可以在黑暗中隱沒的妖魔一樣。原振俠不是心理專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麗的船,用純黑色來裝飾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在那間小屋子裏,已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相當高大健碩的女子,雖然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這女郎的容顏秀麗,年紀也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穿著一套類似軍裝的服裝。原振俠暗忖:這女郎,難道就是林雅兒?
那女郎才一現身,緊閉着的鐵閘就自動打開。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俠走過來,禮貌地問:“是原醫生?”
原振俠點着頭:“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來,現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機。”
原振俠“啊”地一聲。沒等他再説什麼,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後,自然能和她會面。林小姐要我轉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會不習慣,請你上船之後,右轉,進入右首第一間艙房,等林小姐。”
原振俠用心聽着,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純黑的船望了幾眼,心中詭異之感更甚。他剛想問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經道:“別問我任何問題,我什麼也不知道。”
原振俠笑了一下:“你自稱是林小姐的司機,可是車子呢?在視線所及處,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車子。”
那女郎道:“車子直接駛進遊艇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就像車子直接駛進大廈的電梯一樣,這是林雅兒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點關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麼回去呢?這裏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來:“請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原振俠還想説什麼,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顧自走進那小屋子,並且關上了門。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越是離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長的船,看起來像是一個橫亙在海邊的巨大妖魔。船緊靠着碼頭泊着,甚至連防止碰撞的軟墊都是黑色的。當原振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時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為國際航海法所准許呢?
沿着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門前,門打開着,可是並沒有燈光。原振俠猶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着了燈光。
原振俠立時想到,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着自動開關裝置,人一到了門口,裏面就會亮燈。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行動有人監視,看到他到了門口,就替他着亮了燈。
本來,原振俠只是應邀,來和一個航運業的女強人談一件小事,用不着考慮那麼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又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秘意味,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點。
燈光一亮,他向內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屋子的前廳,當中是一張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隻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着一叢假花,自然,連枝葉,也全是漆一樣濃的黑色。
原振俠是一個性格相當開朗的人,當然,他不至於討厭黑色,可是在那樣的情景下,他實在覺得有點氣憤。他大步走過了那個空間,來到了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中也亮着燈,整個走廊也是黑色的,妖異的氣氛更濃。腳下所踏着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什麼妖魔的舌頭一樣,彷佛隨時都會捲起來,把人吞進什麼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去!
原振俠記得那個女郎的話,轉向右,來到了右首第一間艙房的門前。
在他推門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了一看,望向燈光的來源。燈光來自一種隱蔽式的裝置,他仰着頭,故意大聲道:“金錢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線變成黑色!”
他這樣説,自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是為了宣泄一下自己心頭的不滿,他也顧不得禮貌了。
他期待着自己的話會有反應,但是等了一會,卻什麼聲音也沒有,船上靜到了極點。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也沒有。真叫人懷疑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這樣子怪異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絕不適宜給心理正常的人,用來做長途航行。
就算林雅兒肯借,他也要勸洪致生放棄,另外去找別的船。在這樣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會變成瘋子。
推開門,他走進去,艙房的燈在門推開時亮起。雖然有燈光,可是那種灰慘慘的感覺,還是令人不舒服之極。如他所料,房間之中的一切陳設,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絲絨窗簾,遮住了窗子,原振俠有點賭氣地走過去,一下子把窗簾扯了開來。
雖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總比被困在這樣的黑地獄中好一些……他真有這種感覺!
可是當他一將簾子扯開之後,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簾子後面,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整間艙房,可能是根本沒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畫。
那是一幅油畫,全部黑色,不過是深淺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畫上,即使是最淺的黑色,也比深灰色來得深,所以只能説是黑色,而不能説是別的顏色。
正因為如此,所以,畫究竟畫的是什麼,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俠卻一下子就感到了震驚,那是因為油畫上畫的情景,他曾經看到過。一個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許多人高舉着雙手,一點不錯,正是洪致生要去進行探索的,那塊海底大石上的淺刻。
那塊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這時,在這幅油畫上,卻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踮着腳尖。
而且,油畫也比來自海底的攝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個人都是仰着臉、張大口。畫家的表現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着臉的人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強烈。那些人,看來像是正在期待着什麼,盼望得到什麼,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個人卻又毫無例外地帶着一種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們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沒有眸子一樣,看了令人不寒而慄。
原振俠盯着那幅畫,看了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股遍體生寒之感。他立時把視線自那幅畫上移開,不由自主喘着氣,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可是當他坐下來之後,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畫。同時,不知有多少疑問湧上心頭,而且幾乎每一個疑問,都是沒有答案的。
他問自己: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來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塊大石上的淺刻,會和林雅兒遊艇上的一幅畫一模一樣?
這幅畫,究竟代表着什麼?
原振俠深深吸着氣,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卻絕對可以感到,事情遠遠要比自己所想象的詭異神秘。他在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用力把艙房的門關上,這時,門只是虛掩着,他一面想着,一面在等待着門推開,林雅兒進來和他會面。
可是門並沒有被推開,原振俠陡然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聽到了機器運轉的聲音。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在感覺上,他可以知道“雅兒號”正駛離碼頭。
在那一-間,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衝出去,還可以有機會跳進水中,游回碼頭!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真想立刻開始行動,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傾斜,做出了向前衝刺的姿勢。可是就在那一-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讓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在那一-間,他想到林雅兒之所以要和他會面,多半是由於他的一些冒險經歷之故。如果這時,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豈不是太膽怯了麼?
他挺直身子之後,勉力鎮定一下。雖然船身十分平穩,但是在感覺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離開的機會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俠也真正鎮定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打量着這間艙房。艙房的陳設,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適的。他坐了一會,又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看來是酒櫃的艙門,裏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開瓶塞,聞到了一陣酒香。可是當他把酒從瓶子中傾倒進杯子時,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來的液體,不錯,是有濃郁的酒味,可是色澤濃黑,猶如墨汁!
原振俠憤然放下酒瓶,怒道:“這是什麼鬼船?”
他實在是由於氣憤而自言自語,絕未曾預料會有回答。可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難道你在要借用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什麼樣子的嗎?”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自然也沒有轉過身來。他一聽就聽出,那是林雅兒經過變音措施的聲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根本不會要借這艘船!”
原振俠在這樣説的時候,語意十分肯定。因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這艘船會是這樣子古怪的。
他説着,轉過身來,立時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沒有看到任何人。
自然,聲音可以通過傳音裝置發出來,可是原振俠這時清清楚楚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離他不會超過三公尺,可是他卻看不到人!
這是為什麼?
難道這個林雅兒,是一個會隱身法術的奇人?
在那一-間,他心中甚至慌亂起來,但就在這時,聲音又在他面前發出:“那自然也不會有我們如今進行的會面了?”
聲音就在前面發出來,那裏並沒有什麼發音裝置。也正由於聲音再度傳來,原振俠也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鎮定下來。
他看到林雅兒了,也知道為什麼自己在才一轉過身來之際,以為眼前沒有人的緣故了。
一身黑衣,連整個頭臉都被一個黑色的罩子罩着的林雅兒,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牆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視覺上的錯覺,將她整個人溶進了黑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種手法,很多魔術師都善於使用。注意過魔術師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嗎?在魔術師的身後,大多數有一大幅淨色的帷幕,或紅色、或紫色、或黑色,這幅帷幕,就是要來遮掩觀眾之眼,使得魔術表演可以順利進行的。
不過這時,原振俠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兒,看起來還只是朦朦朧朧的,以致像影子多於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原振俠剋制着心中的反感和怪異感,但他還是忍不住説了一句:“好好的一個人,弄成這樣幹嘛?”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
原振俠一聽,心中陡然一動,他以極快的動作一躍向前,雙手一伸,已經捧住了林雅兒頭上的那個頭罩。
林雅兒的聲音,雖然經過改變,但原振俠還是可以聽得出,那一句話中充滿了幽怨。那使原振俠立即想到,一個二十八歲的女郎,雖然又富有又能幹,為什麼絕不和人見面呢?當然是由於臉部或是身上,有了什麼極其嚴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嗎?那就是説,她不是“好好的一個人”!)
(不是好好的一個人,自然是嚴重破相,變得十分可怕的了。這樣理解,自然不錯,原振俠就是這樣理解的。)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有了決定,要把林雅兒頭上的頭罩摘下來,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對。然後,不論她的真面目多麼可怖,他作為一個醫生,要切實向她説明,人的外表不是那麼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術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這樣的行動。
原振俠的動作當真快疾之至,林雅兒顯然有過想躲避念頭,可是她身子連閃都未曾來得及閃一下,原振俠已經躍到了她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頭罩。這時,原振俠已經可以弄清楚,林雅兒頭上所罩着的頭罩,是立方形的金屬品,他原以為只要輕輕一提,就可以把那個怪異的頭罩提起來,也可以看到林雅兒從不向人顯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雙手向上一提之間,一陣奇怪之極的感覺,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原振俠全然説不上來,因為在他一生之中,還只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勉強要形容,只可以説有點像是觸了電,可是又絕不像觸電那樣強烈,而相反地,簡直可以説是一種柔和的感覺。
但是那種感覺的後果卻十分強烈,原振俠在-那之間,變得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甚至連眨眼睛的氣力都沒有,變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更別説把頭罩提起來了。
自然,這種情形,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秒鐘或者兩秒鐘。
可是,那也足夠使得林雅兒從容後退,退出了幾步,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原振俠倒可以説得上來,自己身受的感覺是什麼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單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運動時所能發出來的力量,而是指他整個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絕不懷疑,在剛才那一秒到兩秒的時間內,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喪失了活動能力,他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動的,一切都在靜止狀態之中,沒有任何活動!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一-間,而他的活動能力也早已恢復了,他還是僵立着不動,甚至雙手也維持着想提頭罩的姿勢。
他聽得林雅兒的聲音:“原醫生,你太魯莽了,我對你十分失望!”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又吸進了一口氣,半轉過身來,向着林雅兒:“你……你是用什麼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麼樣了呢?原振俠也難以確切地説得上來。是説“使他死了一秒鐘”嗎?還是説“使他喪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鐘”呢?都不確切,而他又無法説出,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種甚麼情形。
林雅兒低頭嘆了一聲:“坐下吧!”
原振俠盯着她,她看來實在是怪異之極,頭上是一隻立方形的頭罩,一件長袍,上至頸,下至腳,全在長袍的籠罩之下,手上又戴着黑色的手套。
原振俠有點不由自主,坐了下來,道:“林小姐,不論你容貌上受過任何嚴重的傷害,你都沒有必要採取這種生活方式!”
林雅兒的回答帶着嘲諷:“你是什麼?救世主?”
原振俠並不生氣:“醫生,一個普通的醫生。”
林雅兒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你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她在這樣説了一句之後,明明是還想説下去的,可是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深深吸着氣:“林小姐,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
林雅兒揮着手:“不,是我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俠全然不知她這樣説是什麼意思,不過他抓緊了機會:“好,那就比較公平一點,輪着來,每人提一個問題,由對方回答。”
原振俠在這樣説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像是在玩遊戲的少年人一樣,這至少使房間中,那種陰暗詭異的氣氛沖淡了一些。
林雅兒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女士第一,請先問。”
面對着那麼怪異的一個女性,原振俠心中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也不知道這樣交談,可以持續多久,看來主動權完全在於對方。所以他已經決定,輪到自己發問的時候,揀最重要的來問。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頭罩籠罩之下,林雅兒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個星球中冒出來的怪物一樣。原振俠全然無法想象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這時不出聲,是在考慮應該怎樣發問。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吸氣聲,接着,便是她的問題:“原醫生,請你仔細聽着。有一個人,他的樣子和尋常人完全不同,那麼,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請注意,我説的是這個人的樣子,和尋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俠心中打了一個突,這算是什麼樣的問題?她是在説她的容貌與眾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際,還是曾有人見過她的,絕沒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記載。
而且,什麼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種生物,不能再稱之為人了。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並沒有如此回答。因為他還是想到,林雅兒口中的“有一個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太久了,林雅兒坐着的姿勢是身子微微向前傾着,這證明她正急於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十分明白。不過我想,人的外形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內心。”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體,對方的問題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話來回答。他的話才一出口,林雅兒就道:“不,不!你完全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討論甚麼哲理,而是和你討論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
原振俠道:“好,那麼你必須具體地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是什麼樣子的。”
他特地在“那個人”這三個字上,加強了語氣。他聽到了急速的喘息聲……在那個立方形的頭罩之中,自然有着變音裝置,喘息聲經過了變化,聽起來有一種悚然之感。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等着她的進一步解釋。
又過了好一會,林雅兒像是下定了決心,突然半轉身,向那幅油畫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俠的反應極快,林雅兒伸手一指,他立時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畫的上方那個五角星形。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這幅畫,是他要問林雅兒的幾個重要問題之一,但這時,林雅兒指着那個五角星形,那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她是説,那個“人”的樣子就是五角星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沒有,屬於棘皮動物的海星類生物,又稱為海盤車的,不論是什麼品種,都會呈各種各樣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對稱的、規則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盤車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動物,當然不能和人相提並論。所以,林雅兒這一指,雖然用意十分明顯,可是卻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俠連忙又轉回頭來,向林雅兒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時失聲道:“你怎麼了?”
他不但失聲驚呼,而且立時站起身來,向前走去。這時,林雅兒的動作怪異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畫指着,可是卻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來,而她正竭力與之掙扎,甚至用左手託着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於下垂。
從她的體態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掙扎着。所以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着抖,而且,又發出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來。
這種情形,作為醫生,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羊癇瘋發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來到了林雅兒的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握住了林雅兒的雙手。可是林雅兒掙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驚人,竟將原振俠雙手震脱,而且還後退了一步。
原振俠一退,林雅兒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頭上又罩着立方形的一個箱子,這一下一躍而起的情景,真像是什麼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獄魔界之中,冒了出來一樣。
由於處在一團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霧之中,所以一時之間,原振俠膽子再大,應變再快,也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而林雅兒一跳起來之後,用聽來淒厲之極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這三句話,完全是一種悲慘得令人聽了毛髮直豎的尖叫,而且叫聲一下比一下淒厲尖鋭。原振俠可以肯定聽到她叫的是甚麼,可是卻無法知道,她這樣叫是表示什麼意思。“知道”,知道什麼?
原振俠所能肯定的一點是,林雅兒目前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説她是情緒激動,實在太輕,看來她已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接近瘋狂了。
這種情形,實在是原振俠在半分鐘之前,都萬萬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鎮定下來。雖然他是醫生,如果在醫院裏,他就可以利用藥物來達到這個目的,然而現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令一個處於癲狂邊緣的人,鎮定下來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摑上一掌。掌摑可以刺激人頭部神經集中的地區,使人在癲狂情緒之中解脱出來。
由於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原振俠根本沒有多想一想的機會,一想到了要掌摑對方,手已疾揮而起。
等到他一掌揮出,他才想到,林雅兒整個頭部,都在立方形的頭罩之中,根本無法打中她的臉部的。
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手已疾揮而出,根本沒有機會收住勢子了。“啪”地一聲響,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頭罩的右邊。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股極強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強大,令得原振俠在-那之間,以為自己的手臂已斷成了四、五截。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緊接着,身子也站立不穩,打橫直跌了出去。
在這時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什麼也看不到,更無法知道自己這一掌,對林雅兒造成了什麼結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什麼,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後,他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時,他又聽到了另一陣乒乓的聲響,也像是有什麼東西給人撞倒了。
原振俠倒地之後,大口喘着氣,強忍着劇痛,想掙扎着站起身子來。他的右臂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劇痛才過去,總算在感覺上,手臂還連在身子上未曾脱離。他用左手託了託右臂,用力眨着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畫已經跌了下來,林雅兒也跌倒在地,油畫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俠咬緊牙關,左手在地上撐着,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點。可是還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那之間,他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樣,張大了口想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了一陣十分奇異的“得得”不絕的聲響傳入耳中。
那種聲響在才一傳入耳中之際,他根本無法知道那是什麼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這時,就算是任何聲響,都會在極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進一步的震動。
當然,只是極短的時間,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聲響,是他自己上下兩排牙齒,由於全身在不由自主發着抖,而相叩所發出來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發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驚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什麼呢?
他看到了林雅兒頭上所罩的那隻立方形的頭罩。
看到了頭罩,絕不可怖。但是頭罩顯然由於他剛才用力一擊的緣故,被打得離開了林雅兒頭上,滾到了艙房的一角。
這也不算得什麼,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俠在一-那之間,如身凝於冰層之中的,在於頭罩脱落之後,原振俠看不到林雅兒的頭部!
在黑色長衣的衣領之上,沒有頭,一個沒有頭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極度的驚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時間,都像是凝止了一樣。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所以他兩排牙齒,一直因為相叩而發出“得得”聲。
怎麼可能呢?原振俠從來也未曾這樣連想都無法設想一下過。從林雅兒一現身開始,雖然詭異莫名,但總還可以設想,可是現在的情景,連想也無從想起。剛才他那一掌,雖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個人整個頭打下來的!
難道林雅兒原來就是一個沒有頭的人?這更是無從想象的事!
而且,那麼強大的反震力是怎麼來的呢?不但是這一次那麼強大的反震力,第一次,當他雙手想去提起頭罩來的時候,-那之間,全身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原振俠感到,疼痛已經在減退,右臂也開始有了一點感覺,“得得”聲也已停止,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麼劇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視線,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不見了頭部的林雅兒。
艙房之中靜到了極點,牙齒相叩聲靜止之後,他聽到的只是他自己濃濁的呼吸聲。
隨着心情漸漸鎮定下來,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感到艙房之中,不單是一個人的呼吸聲。除了他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雖然十分細弱,但是他用心聽去,可以肯定,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在。
若是艙房之中,還有一個人在呼吸,那麼這個人,當然是林雅兒。
可是林雅兒的頭……
一想到這裏,原振俠又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頭罩望去,心中駭然想着,難道林雅兒的頭,跌了下來,還在那個頭罩之中,還在呼吸?
不過他立即發覺,那種細微的呼吸聲,不是自頭罩那邊傳來的,而是從林雅兒身子那邊傳過來的。
她的頭……已經不見了,何以還能發出呼吸聲來?原振俠真是沒有勇氣過去察看一下,只是盯着她的身子看着。又僵持了一會,林雅兒的身子忽然蠕動了一下,本來壓在身子下面的一隻手,也掙扎着,自身子下面伸了出來,手指伸屈着。
這種情景,本來更是令人驚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聲,卻令原振俠在-那之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呻吟聲就在林雅兒那邊傳過來,這一下呻吟聲,毫無疑問是從一個人的喉際發出來的。那也肯定地告訴了原振俠,林雅兒的頭還在,並不是不見了。自己之所以會有她“頭不見了”的錯覺,是因為先入之見,一直以為她的頭,是在那立方形的頭罩之下。現在,在一-那之間,原振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兒弄的玄虛,那個頭罩,她一直不是套在頭上,而是頂在頭上的,她的頭是藏在黑袍的衣領之中。
本來是幾乎無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間,有了一個那麼直接簡單的答案,原振俠不但恐懼心去了個乾乾淨淨,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彈躍起來。一面向林雅兒走去,一面大聲道:“林小姐,你真會玩魔術!”
當他向着林雅兒走過去之際,林雅兒已支撐着坐了起來。一個看不見頭的人,忽然坐了起來,情景仍是令人駭然的,但原振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緣由,自然不會再害怕,繼續向前走着。
就在他快來到林雅兒身前之際,林雅兒已背靠着牆,站了起來,雙手揚起,作出拒絕的姿勢。同時,聽到她的聲音,自衣領之下傳出來:“請不要……請不要再走近來,不要!”
原振俠自然而然,停止了腳步。
自從他開始聽到林雅兒的聲音以來,不論是在電話中也好,是面對着也好,林雅兒的聲音都是經過了儀器變化的,那種怪里怪氣的聲音。
直到這時,他才聽到了林雅兒真正的聲音。聲音十分低弱,也更顯得它的輕柔,講的話是請求,也更充滿了憂傷哀思的感情。那是動聽之極的女性聲音,使得聽到的人,自然而然會照她所説的話去做。
而當原振俠站定了之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立時想起洪致生對他説過許多次,他聽到過的聲音。洪致生甚至愛上了那聲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詞來形容那聲音,可是如果洪致生聽到的聲音,只有林雅兒的一半好聽,他仍然是一個拙劣的形容者。
原振俠站着不動,他聽到細細的喘息聲,自黑長衣的衣領下傳了出來。過了一會,才又是那好聽之極的聲音:“對不起,我們的會面,我想該結束了!”
原振俠立時叫了起來:“什麼結束,根本還未曾開始!”
一下幽幽的低嘆聲傳了過來,原振俠又踏前一步,但是卻被林雅兒的手勢止住了。
寬大的黑色長衣在微微抖動着,不知那是由於她正在喘氣造成的,還是由於她身子在發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鐘的沉寂之後,原振俠用極誠懇的聲音道:“林小姐,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神秘?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討論一下這個原因,這就是你安排我們會面的目的,為什麼又要半途而廢?我,願意盡一切力量幫助你!”
原振俠的話,出自由衷的誠懇,當他講完之後,過了一會,才又聽到了林雅兒的聲音:“好……那我們繼續……談談!”
原振俠道:“好,那麼,請把你的頭自衣領中伸出來,別裝神弄鬼。”
林雅兒的回答,聲音仍是十分輕柔的,但是卻十分堅決:“不……”
原振俠在忽然之間,有一種十分滑稽的感覺,他調皮的性格又發作了,甚至哈哈笑了起來。由於剛才令他如此驚怖的情景,結果只不過是把頭縮在衣領之中那麼簡單,這也使他以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過如此,所以情緒上也特別輕鬆。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怎麼一回事?你曾經被施過魔法,誰一看了你的臉,就會使你變成石頭?或者使看到你的人,變成一隻青蛙?”
原振俠這時這樣説,自然是一種不經心的玩笑,可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是,林雅兒的回答……
他先聽到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然後,就是林雅兒清脆玲瓏的聲音:“是,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
原振俠真是驚訝之極,到現在為止,發生過的事情,真可以説得上奇上加奇的了,他怎麼也想不到,還有更奇怪的事會發生。
他眨着眼:“猜對了哪一半?”
林雅兒十分平靜地回答:“我是一個和魔法結合的人,我是一個魔女!”
如果不是林雅兒的聲音那麼動聽,而語調又那麼嚴肅的話,原振俠聽得她那樣説,一定會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真的,還有比這個更好笑的事嗎?什麼叫“和魔法結合”,什麼叫“魔女”?
他雖然沒有大笑,但是接下來的談話,還是輕鬆的:“如果看到了你,會怎麼樣?”
林雅兒道:“會和我一樣,承受無止盡的苦難,變成魔法的奴隸!”
原振俠陡然叫道:“我不怕!”
他一面叫着,一面激動地揮着手臂。林雅兒道:“想想你剛才受到的痛楚,那還只不過是肉體上的,精神上的痛楚,只怕你承受不起!”
原振俠揮舞着的手陡然僵住了。
是的,剛才的那陣劇痛,一定是由於一種什麼力量造成的,那是什麼力量呢?一定還有許多自己不瞭解的事存在,絕不是全像頭藏在衣領之中那樣簡單。
他笑不出來了:“林小姐,你是不是參加了一個什麼邪教組織?”
林雅兒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是,在我未出世之前,我的父親已經把我出賣了!”
原振俠想笑,可是卻出不了聲。林雅兒的話,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卻又實實在在,無法瞭解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所以他只好不出聲,等待對方作進一步的解釋。
林雅兒苦笑了一下:“我的話,不夠明白嗎?”
原振俠也苦笑:“只是我不懂!”
林雅兒嘆了一聲:“我的父親,為了能得到魔法的幫助,把未曾出世的我,出賣給了魔王。所以,我一生出來之後,就屬於魔王所有,是魔法的一部分。”
原振俠繼續苦笑,他實在無法理解:“我是在聽一個童話故事,美麗的公主被魔法所困?”
林雅兒的語音之中,充滿了悲哀:“原醫生,你根本不相信有魔王的存在,也不相信有魔法的存在?”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他揮着手:“不,宇宙間有許多不可測的力量,我就曾經經歷過一件和咒語有關的事,幾十年之前的咒語,無可解釋地一一應驗……可是魔王,他……是一個人?”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這就是我第一個問你的問題了,我不知道一個人的樣子可以變化到什麼程度,反正他……他……”
她説到這裏,突然像是發音變得十分困難,像是喉嚨之間,有什麼東西哽住了一樣,再也説不下去,而且身子又在劇烈地顫動。
原振俠忙道:“林小姐,你是不是需要幫助?”
他的話才一問出口,林雅兒陡然之間,發出了一下尖叫聲,聽來駭人之極。緊接着,她又用同樣尖厲的聲音叫着:“為什麼?我的父親不是用他所有的血,贖回了我的一些自由了嗎?為甚麼不遵守諾言?對,我知道我的自由有限,我知道!”
聽得她這樣尖厲的叫聲,而且,所叫出來的話的內容,又有着如此不可解的詭異,原振俠實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自然而然走前一步,但林雅兒卻在一-那之間,已經恢復了過來:“別向前來,請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請……”
那樣軟軟的,充滿哀怨的請求,他是不能拒絕的,原振俠嘆了一聲,退出了兩步。林雅兒停了片刻,才道:“你看到這幅畫了?”
原振俠道:“是,我一來就看到了。而且,我還知道在一處海底有一塊大石,石頭上的淺刻,和這幅畫是一樣的!”
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就聽得林雅兒發出“啊”的一下呼叫聲,一時之間,也分不清她那一下叫聲,是想表達心中的震驚還是歡喜。在叫了一聲之後,她又沒有説什麼,只是急促地喘着氣。
原振俠又道:“我問你借船的目的,就是想到海底去看看,何以會有那樣的一塊大石在。你可以告訴我,這幅畫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林雅兒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幅畫,是魔王在向出賣給他的人布法,使那些人在出賣了自己之後,可以獲得魔法的力量。”
原振俠已經有了主意,他知道,要聽得懂林雅兒的話,必須先肯定“魔王”的存在。雖然他一點也不知道“魔王”是什麼意思,就當他是一種十分強大的力量好了。不作這個肯定,是全然無法明白她在説些什麼的。
所以,他道:“魔王……就是那個五角星?”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來,但可以聽得出,那是肯定的答覆。原振俠又問:“那麼,所謂魔法,又包括了什麼呢?”
林雅兒的聲音很低:“包括了一切,看你出賣自己的程度如何。我的父親不但出賣了他自己,連未出世的女兒都出賣了,他得到的是成為一個富豪。”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不成熟的概念,所以他又問:“憑藉魔王所布賜的魔法,可以獲得金錢,或權力,或想要的一切?”
林雅兒又用一下聽來像是呻吟一般的聲音,替代了回答。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這一類的説法,其實並不新鮮,許多宗教故事中有,許多文學作品中也有……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換來金錢和權力。但這種事,和實際生活聯繫在一起,原振俠實在無法接受!
原振俠還不明白,何以林雅兒要這樣一本正經地編一個這樣的故事,要她自己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魔女。但是,實際上,真有出賣自己給魔王這種事嗎?他還是不能理解的。
所以,他悶哼了一聲:“魔王要的是什麼呢?什麼叫作出賣自己?”
林雅兒道:“精確地説,出賣的是靈魂,再加上身體。也就是説,這個人,從此就歸魔王所有,是魔王的奴隸!”
原振俠搖着頭:“小姐,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是很正常,而且幻想力太豐富了。在你的故事之中,我就看不出魔王收買了人有什麼用。”
林雅兒呆了片刻,才長嘆一聲:“説了那麼久,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原振俠覺得實在不能再糾纏下去:“坦白來説是不相信,客氣一點説,是我不明白!”
林雅兒的聲調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不管你的態度怎樣,我……非把一切全都説出來不可。現在不説,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原振俠沒有説什麼,只是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心中在想的是另一個問題:一個如此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怎麼能主持龐大的航運公司的業務呢?還是她只是間歇性發作的嚴重精神分裂症患者?
正當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林雅兒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如果你不想聽,只管説。我要告訴你的是,使我今天能説出這一切來,是一個人用他全身鮮血,所換來的一點自由!”
原振俠震動了一下,忙道:“對不起,你請説,我會用心聽。”
林雅兒開始訴説,她的語調,越來越是急促,彷佛她只有很少的時間,可是卻要説太多的事一樣。有幾段,由於她説得實在太快,原振俠全神貫注地聽着,也不過捕捉到了她所説的一半。
當原振俠實在聽不清楚,或是聽清楚了,但又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之際,曾不斷地提出問題來。可是林雅兒對原振俠的問題,卻極少回答,只是自顧自地説着。
以下,就是林雅兒所説的一切。原振俠的反應和問題,記在括號之中。
等到林雅兒陡然停了下來之際,大約是半小時之後的事。原振俠只覺得自己,如同置身於夢幻之中一樣。
林雅兒所説的一切,是那麼不可信,可是又那麼真實。如果這是她編造出來的故事,那麼她實在可以説是一個編故事的一流高手了。
林雅兒是從“從前有一個極其貧苦的少年”開始的。
從前,有一個極其貧苦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從他開始知道事情,他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孤兒,自己生活的環境,叫孤兒院。
孤兒院中的生活當然不好過,但至少還可以温飽。然而到了他十二歲那一年,由於戰事,孤兒院結束了,他和一羣年齡相仿的少年,從此變成了流浪兒。別人或者會安於貧窮和被欺侮,可是他不肯,他不知多少次,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忍受着飢餓的同時,起着誓,要自己出人頭地。只要能有錢,他不惜任何代價,什麼事他都做,只要能擺脱貧困!
(啊!她是在説她的父親嗎?聽説航運界鉅子林永興,就是從孤兒院出來的。)
他到處流浪、乞討,走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隨着年紀的增長,知識也漸漸豐富,終於給他知道,如果出賣自己,出賣自己的靈魂,就可以得到魔鬼的垂青,可以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於是,他照着他所知的方法,每天午夜時分,對着漆黑的天空祈禱。別人祈佑,是為了想得到上帝的眷顧,而他祈禱,卻是為了得到魔王的垂青。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午夜,有的是寒風刺骨的午夜,有的是汗流浹背的午夜,他從未間斷過。有時,由於長時間的祈禱,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會大聲咒罵,用盡了人類所能使用的惡毒的語言,咒罵一切,也包括咒罵魔王在內。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什麼信念,驅使他堅決相信有魔王的存在。魔王會聽到他的祈禱,總有一天,他和魔王之間的交易會出現。
十年,整整十年。
他期待的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當他作完了祈禱之後,由於疲累和失望,他仰頭望着漆黑的天空,從心底深處,發出了悲憤莫名、沉痛無比的吼叫聲,像是一頭跌進了陷阱之中絕望的野獸一樣。而就在這時,他看到在他的頭上,在黑暗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團星形。漸漸地,他看清楚了,那是一顆巨大無比的星,發出暗得奇特的光亮,他也無法確定他和星團之間的距離,好象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一樣。
於是,他自然而然,踮起了腳尖,向上伸出雙手,想去觸摸那團奇異的大星。他那時,甚至不知道那團星是什麼,只是感到,在痛苦的絕望之中,總可以發生一點變化了!
(是的,那塊大石上的淺刻,那幅畫上,所有的人不都是向着一個星形物體,踮着腳尖,伸高他們的雙手嗎?人在絕望的邊緣,只想有變化,因為不可能變得再壞,所以不會怕變化。)
而就在那時,他覺得他和他十年來夜夜祈求的魔王,有了迅速的對話。他可以肯定,和他對話的一定是他祈求的魔王,因為一開始,他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願意將你的靈魂出賣給我嗎?”
他當然立即答應:“願意,可是要交換我所要的一切!你能給我嗎?”
“我能給你一切,可是你一個靈魂,卻不能得到那麼高的代價。”
“除了我,只要我能出賣的,全都賣給你。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兄弟姐妹,要不然,我可以把他們全都出賣給你!”
“哈哈,真徹底,這樣才是我最需要的,你日後一定會有妻子……”
“我把她賣給你!”
“你將來也會有兒女……”
“我也把他們賣給你,只要我能得到我需要的一切,我把妻子兒女,把我自己,全都交給你!”
(一直到那時,原振俠對於林雅兒的敍述,還是隻當作一個陳舊的神話故事在聽着。可是林雅兒在講到了和魔王的對話部分時,她的嗓音變得十分怪異,粗啞而令人顫慄,再加上她整個頭,始終是在黑色的長衣之內,所以氣氛仍是妖異得很。)
(原振俠這時,已經可以肯定林雅兒所説的“他”,當然就是她的父親,多年之前神秘失蹤的那個大富豪。)
對話在繼續着。
“你不後悔?”
“不,絕不後悔!”
“我可以給你一次後悔的機會。”
“不,我不需要!”
“很少有你那麼堅決的!”
“因為我太需要除了靈魂之外的一切了!”
對話到此為止,交易也在那一瞬間完成了。
從那天之後,他對於那晚上發生的事,甚至只有一個印象,好象是一個在記憶之中保持得十分完整的夢一樣。他可以回憶出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但是卻又無法肯定,那是不是真正發生過的事。
然而,那畢竟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從那個晚上開始,他的生活有了迅速而巨大的改變,各種各樣的好運氣,圍在他的身邊打轉。很快,他有了他自己的第一艘船,接着,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當年作為一個流浪兒所夢想的一切,甚至於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他全都有了!
而且,在那些年月中,他似乎並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甚至於曾向魔王出賣過靈魂的事,也變得更模糊了。有時候他會想起來,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一切的成就,全是來自他自己的才幹和運氣。
直到有一天,在他龐大的業務機構之中,一個地位十分卑微的員工,忽然趨近他,在他的耳邊講了一句話,才使他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全是魔王的魔法所賜與的,是當年交易的結果。魔王一直在實現承諾,使他得到需要的一切。
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眾所公認的美麗賢淑的妻子。他的妻子是那樣温淑美麗,甚至可以使得像他這樣地位的人,可以有限度地拒絕除了妻子之外,其它美女的誘惑。當然,要完全抗拒是不可能的,世上誘人的美女實在太多了,每一個都有着她獨特的令男人心醉的風情,沒有任何男人可以完全拒絕的。
但是,他很愛他的妻子,有時,他寧願留在妻子的身邊,享受着那一份他在其它美女身上享受不到的温馨和滿足。也就在這時候,一個容貌猥瑣陰森的低級職員,在他身邊低聲道:“林先生,魔王要我提醒你,你的妻子有孕了。而你是早把你妻子和兒女交給了魔王的,魔王隨時可以要你履行義務。”
這個人對他説那幾句話的時候,是在他航運公司豪華的辦公室中,才通過了一次交易,使他龐大的財富又有所增加,正在躊躇滿志的精神狀態之中。突然之間,那幾句話使他從雲端直摔了下來,摔進了漆黑無涯的深淵之中!
一時之間,他張大了口,喘息着,視線也變得模糊了。等到他好不容易定過神來,才看到豪奢絕倫的辦公室之中,除了他之外,只有一個清潔工人,正在抹着本來就亮得可以當鏡子照的茶几面。
他定了定神,問:“阿根,剛才是你在對我説話?”
那清潔工人叫阿根,他仍然抹他的茶几,他的回答是伸手向天上指了一指:“不是我在對你説話,是他要我傳話。”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你……是他的代表?”
阿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會通過我,向你説他要説的話。”
他聲音更顫抖的厲害:“那麼……他要什麼呢?”
阿根的回答很簡單:“當年,你曾許諾了什麼,他就要什麼了!”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好好地靜一靜,就揮手令阿根出去。阿根十分順從地離開,他吩咐了所有的秘書,不受任何打擾,然後,他鎖上了辦公室的門,一面大口吞着酒,一面思索着。
他花了兩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事,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當年,把自己,甚至把自己的親人的靈魂,去交換自己所需的一切,是自己心甘情願的,是十年來從未間斷的祈禱的結果,如果再給自己一次選擇,也不會改變。
而這些年來,魔王顯然用他無邊的魔法,在實現他的承諾,這些年來的生活,簡直是心滿意足之極。他失去的只不過是他的靈魂,然而,靈魂又是什麼呢?看不見,摸不到,有沒有好象一點分別也沒有,所有快樂的感覺,根本全是來自肉體的。
他覺得自己完全想通了,於是,他又把阿根召來:“你就做我的跟班吧。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説,你可以隨時告訴我。”
阿根的聲音聽來有點森冷:“他説,你的妻子,不肯履行你的承諾。而你如果不是忘記了,就是忽略了,不然,早就應該知道了!”
阿根的話,又令他大吃一驚。
是的,他想起來了。他的妻子,幾乎每晚都在惡夢中驚醒,而且總是在夢中叫着:“不!我不肯!”
而當他問她做了什麼惡夢之際,她總是一面餘悸未已,一面卻努力温柔地笑着:“不,沒有什麼,做了惡夢,太荒誕了!”
而魔王又通過阿根告訴他,他妻子有孕了!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孕了,魔王怎麼會知道?
他妻子的惡夢是什麼?是不是魔王在向她索取她的靈魂,而她堅決拒絕?
他感到了極度的迷惑,決定立刻回家去,和他的妻子好好談一談。
他回到家中,他美麗的妻子,用一種十分興奮的神情迎接他。然後,就對他説:“我有孕了。”
他要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能不使他內心的震驚表現出來,反而要裝出十分高興的樣子來,接受這個消息。
他的妻子温柔地偎貼在他的身邊,喜悦的神情之中,忽然有了幾分憂愁,欲言又止地道:“真怪,一連好多天,每天晚上睡覺,夢裏總有聲音告訴我,我和我孕育的新生命,都是他的。還説是你很多年之前,答應了……賣給了他的!”
美麗的妻子説到這裏,抬起頭來,用充滿了深情的大眼睛望着他。眼神之中,多少有點恐懼的陰影,問他:“當然,那只是惡夢,對不對?”
他覺得心頭一陣劇痛,忙道:“當然,當然!只是夢,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真是!”
妻子嬌柔地笑了起來:“或許是一切……太幸運了,幸運得不像真實……所以會害怕失去這一切!”
他感到了異常的煩躁,竟破天荒第一次叱責他的妻子:“你在胡説些什麼!少胡思亂想,就不會做這樣的夢了!”
但是他隨即又感到了極度的歉疚,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這個善良的小美人胡思亂想,而是實實在在的事!
他隨即把他的妻子緊緊擁進懷中,深深地親吻着。雖然她的唇是濕潤而甜蜜,但是他的唇卻乾燥而苦澀。在那時候,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當年的行為,在換得了那麼多年的所得之後,是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他妻子的腹部,一月比一月隆起,他事業上競爭的對手,被他一個接一個擊敗,他成了全世界知名的富豪,簡直沒有什麼他要不到的東西。阿根成了他的跟班、親信,令他最頭痛的是,阿根幾乎每天都要對他説上一遍:“你的妻子不肯,你必須令她答應!”
他妻子每晚上惡夢如故,直到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阿根對他的“提醒”了,勃然大怒:“既然魔王的魔法無邊,就該有能力使她答應!”
阿根冷冷地回答:“除了一個人自願出賣他的靈魂之外,魔王不會攫取他的靈魂。如果有你妻子的合作,魔王就可以完全控制尚未出世的生命,不然,魔王為了達到目的,唯有令她死亡!”
他感到恐懼,可是卻不相信。他妻子健康良好,最著名的產科醫生,一直替她做產前的檢查,除了説她有點精神恍惚之外,一切都沒有問題。
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的妻子,在生下了一個女兒的同時,因難產而死亡了。他嚐到了魔法的厲害,付出了他應該付的代價!
(原振俠屏住了氣息,這時,他自然可以肯定,林雅兒所説的,是她的父親林永興的事。)
(聽起來仍然是極度不可思議的,整件事是什麼呢?遺傳性的精神分裂症?還是聽她再説下去吧。)
他震驚得無法控制自己,阿根卻冷冷地告訴他,一切全是他自己答應的。他的女兒不屬於他,而屬於魔王,阿根並且提出,魔王要把他的女兒帶走。
他從此陷入了無邊的痛苦之中,一切的成就對他來説,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了。他甚至一面拉着自己的頭髮,一面向阿根跪求……這種情形,自然沒有任何第三者知道,人家看起來,他依然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富豪,阿根只不過是一個恭順的跟班。
他向阿根哀求,不要帶走他的女兒,而阿根則傳達了魔王的話:不行,一定要把他的女兒帶走,他的女兒,屬於魔王所有,是魔女。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因為絕少人在出賣自己的靈魂給魔王的時候,連兒女一起出賣的。所以,他得到的一切,也遠比別人為多。
他哭求着,寧願放棄已有的一切。魔王的回答十分冷酷:“放棄一切?這些年來,你嘗過多少美味?喝了多少美酒?能夠還出來嗎?在多少美女的身上,你得到過至高無上的享受,這種樂趣,能夠還出來嗎?”
他無言以對,所以,只好由得阿根把他的女兒帶走,帶到魔王的身邊去。
(原振俠忍不住問:“魔王住在什麼地方?是在一座高大巍峨的魔宮之中?魔宮又在哪裏?”)
(原振俠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原振俠又問:“你所一再提及的魔王,是一個概念,還是真有這樣的一個人?”)
(原振俠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林雅兒只是用她那種平淡之中,充滿了哀傷的聲調敍説着,越説越急。內容雖然越來越不可思議,不過她的聲音,還是十分動聽。)
他對自己的妻子,有着深厚的愛意,妻子的死,給他的打擊極大。女兒和他有着自然的骨肉之情,被阿根帶走了之後,音訊全無,那使他感到一切都變得那麼空虛。在開始的日子裏,他還以為這種空虛,可以用他擁有的鉅額金錢來填補。
他縱情聲色,醇酒美人,身體官能上的享受,在一個短暫的時間之中,有限度地填補了一些空虛。可是心靈上的空虛,像是無底深淵一樣,不論填下去多少東西,結果,空虛還是空虛。到後來,他甚至藉助麻醉品,他注射嗎啡,可是,如果那樣做,就能減輕心靈上的苦痛的話,世上還會有痛苦的人嗎?
痛苦像是萬千毒蟻一樣,啃-着他的每一根神經。他開始知道,一個人出賣了靈魂之後,所得到的是什麼。
他後悔了!
也就在這時候,他想起了,當年,當他在十年不間歇的祈禱,得到了魔王的迴響之際,雖然他毫不猶豫地出賣了他所能出賣的一切,但是魔王曾答應,可以給他一次後悔的機會。他當時曾堅拒,但是現在,他是不是可以使用這個後悔的機會呢?
他又開始祈禱,這一次,三個晚上之後,和當年一樣,他又看到了那星形的一團。所不同的是,當年,他是赤腳,在曠野中看到的,而這一次,他穿著最名貴的鞋子,在他所擁有的大廈的頂樓空中花園中。
他又不由自主,踮起了腳尖,雙手伸向上。他無法看到自己的神情,但那一定是異樣的痛苦……當年要求出賣自己是痛苦的,現在要求後悔時,也同樣地感到痛苦。説起來十分矛盾,可又是事實!
他和魔王之間,又有了對答。
“哈哈!你後悔了?”
“是,你答應過,給我一次後悔的機會的!”
“過去了那麼多年,你已經得到了我給你的一切,而且盡情享受過它們,你現在才後悔,不是太遲了一點嗎?”
他説不出話來,可是仍然要求反悔。
“你的要求是什麼呢?”魔王居然問。
“我……不敢要求讓妻子復生……至少,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他顫聲要求魔王,把他的女兒還給他。
可是,他的要求被斷然拒絕了:“你的女兒?那不是你的女兒了。她是我的女兒,是人世間獨一無二的魔女,你已經失去了她!”
他忍着淚:“魔女?她會……變成怎麼樣?”
“那何必告訴你?”
“她將成為你的奴隸?是你魔法囚禁下的囚犯?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使她多少有一點自由?”
魔王哈哈大笑看:“有!不過我看,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別説了!”
他固執地道:“請告訴我,有什麼方法?”
魔王獰笑着:“用你自己的血!把你身上所有的血,來換取她的一點自由。只要你用自己的血,把她全身塗遍,她就可以在魔法的拘禁之中,得到一點自由,魔法在她這點自由上失效,不能控制她。”
這實在是沒有法子做到的事,可是他卻立即道:“我願意這樣做,她在哪裏?讓我把我體內的鮮血塗遍她的全身,我願意這樣做!”
魔王顯然感到了意外,停了片刻,才答應了他。
(原振俠感到駭然。這不是太荒謬了嗎?如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真是相信了這一點,那麼接下來的行動,一定就是自殺!)
(原振俠又問了幾個問題,可是林雅兒這時,幾乎已進入一種狂亂的情緒之中,話説得又急又快,根本不理會原振俠的任何問題。)
終於,他就用他的血,塗抹他女兒的全身。他的女兒,那年是三歲,三歲的小女孩。他到最後,血已流盡了,還差一點不能塗到,他用力擠着,才又擠出了最後幾滴血,完成了他對女兒的贖罪。
雖然根本一切全是他所造成的……做了一件事,後悔了,所能補救的,自然不可能是全部,不過也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花了那麼大的代價,得到的卻如此之少!
他用他全部的鮮血,破解了一部分魔法,這是你今天能夠聽到這個故事的原因!
(原振俠叫了起來:“令尊是在海上失蹤的,一個人怎可能用力擠出自己體內的最後幾滴血?小姐,這未免太荒謬了!”)
(林雅兒急速喘着氣:“你瞭解的一切,是從人類的知識範疇上來了解的。而魔法,是在人類知識範疇之外的,所以你還是覺得荒誕。”)
他流盡了血,自然死了,他的女兒,一直在魔王的魔法下長大。
原振俠霍然起立,神情堅決:“小姐,我不要再聽故事,講點實在的事,魔王在什麼地方?”
林雅兒的聲音之中,像是充滿了疲倦:“在海底,在一處海底,在……”
她講到這裏,陡然之間,沒有了聲息。然後,在原振俠要過去看視她時,她又站了起來,道:“我不能告訴你,如果你要把我從魔法中解救出來,我才能告訴你。”
原振俠苦笑:“我當然願意!”
林雅兒發出了一下慘然的笑聲:“先別答應,你還不知道如何才能使魔法解禁。”
原振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切全是那樣詭異而不可解,自己真是答應得太快了。他忙道:“是,是,要做些什麼?”
林雅兒緩慢而清晰地道:“要有一個人,願意在魔王的面前,用他的鮮血,塗遍我的全身!”
原振俠怔住了,如果林雅兒需要幫助的話,他由衷地願意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幫助她。可是,用自己的鮮血,去塗遍她的全身,目的是把她從魔法的拘禁之中,破解出來,這樣的事,原振俠卻無法做得到。
方法太怪誕了,目的也似乎太虛幻了,都不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事。而如果那只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囈語和妄想,自己就算肯犧牲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
原振俠僵住了,作聲不得。林雅兒淡然一笑:“很難答應,是不是?根本不會有人為了我這樣做的,這是魔王和我開的一個惡毒的玩笑。我不會怪你或任何人,我是註定要做魔女的!”
原振俠只感到自己喉頭乾澀,他道:“也不一定完全不可以,只是我對你所説的一切……還不是確切地瞭解,有很多地方,你説得也十分模糊……”
林雅兒道:“我説得夠清楚了,單是為了指給你看魔王的形象,我就不知要費多大的勁!”
原振俠想起她剛才那種掙扎的動作,幾乎有着一種整個人分裂為二的痛苦,他思緒極亂:“作為一個魔女,你有什麼……不好呢?”
林雅兒的語氣陡然變得急促:“我不能給任何人看到身體的任何部分,不能給任何人碰到我身體的任何部分。我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個奴隸,做着我完全不想做的事,我只是魔王的一個工具!”
原振俠不由自主笑了起來:“這樣説太空泛了,魔王把你當作奴隸,對他來説,有什麼好處呢?”
林雅兒喘着氣:“我不知道,這個問題,要魔王才能知道!”
原振俠陡然問:“要怎樣才能和你口中的魔王相見?”
林雅兒道:“我不知道!”
原振俠再逼問:“你口中的魔王在什麼地方?”
他一再使用“你口中的魔王”這個名詞,那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一個魔王存在之故。林雅兒聽了,發出了呻吟聲來。
原振俠得不到她的回答,再逼問:“你剛才説過,在海底,難道二十多年來,你一直在海底過日子?林小姐,坦白説,對你所説的一切,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會接受的。”
林雅兒苦笑一聲:“我並不要求你接受,因為一切根本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你能用正常的方法,解釋你兩次遇上了震盪的事嗎?”
原振俠知道,她是指兩次碰到她頭上頂的那個立方形頭罩時,他經歷過的奇異震擊。
他立即道:“當然可以解釋,那立方形的頭罩,有着高壓電,或類似的裝置,我受到了高壓電的襲擊。”
林雅兒長長嘆了一聲,在嘆息聲中,可以聽出她不願再和原振俠説下去了。同時,她的身子搖晃着,向艙房的門走去。原振俠想阻住她,可是她的手略揚了一揚,在那一-間,原振俠像是觸了電一樣,陡地震動了一下。而等他定過神來時,林雅兒已經走出艙房,門也關上了。
原振俠忙叫道:“等一等!”
他一躍向前,打開了艙門,外面走廊中一片漆黑。就算林雅兒在走廊中,由於她穿著黑色的衣服,原振俠也無法發現她。
原振俠只好對着黑暗叫着:“再問你一件事!”
黑暗的走廊中沒有迴音,但是原振俠還是自顧自問着。這時,他心中其實不知有多少疑問,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什麼都不問,單單問了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早已知道了有海底探險這回事?又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在不斷警告一個人,不要去進行探險,並且自稱是他的守護神?”
(即使是在事後,原振俠完全可以冷靜下來的時候,他也無法確切知道,自己何以會有此一問的。或許是他感到,林雅兒原來的聲音十分好聽,和洪致生對他的敍述,在潛意識中發生了聯繫之故,那也只是“或許”而已。)
他的話説完,仍然沒有回答,只是在離他相當遠處,傳來了幽幽的嘆息聲。又過了一會,他才聽得了林雅兒幽幽的聲音:“你既然對已知的事,完全沒有進一步探索的興趣,又何必多問?”
原振俠忙道:“這樣的指責不公平,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事!”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很快:“就是因為根本不知道,所以才要探索!”
原振俠苦笑。林雅兒的話,只是空泛的理論,在和林雅兒“會面”之後,他所聽到的一切,可以説全是虛幻的,連一點點可以抓住的事實都沒有。
他還想説什麼,可是船身陡然震動了一下,可以感到船的速度陡然增加。他循着聲向前走去,結果卻被阻在一扇上了鎖的門前。
然後,隨便他怎麼叫嚷,甚至在門上用力敲打着,他再也沒有聽到林雅兒的聲音。
船一直在高速行駛,城市的燈火在漸漸接近。原振俠來到了甲板上之後不久,就知道,船正在駛回七號海灣的碼頭去。
海面上風相當勁,黑色的“雅兒號”,像是一個科學化的妖魔一樣,在水面上飛快地行駛着。原振俠又走進走廊,試圖作最後的努力,再和林雅兒説幾句話,可是他的努力還是白費了。
等到船終於又靠岸時,天色已經微明,那位女司機等在碼頭上,還有幾個水手模樣的人也在。女司機一看到原振俠,就作了一個手勢,令原振俠跳上岸去,她道:“林總裁已在電話裏告訴我,她和你的會面已完全結束了。如果你還是要用這艘船,她可以隨時借給你。”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清早,海邊的空氣清涼而潮濕,可是原振俠非但不感到頭腦清醒,反倒覺得一片渾沌。他沒有説什麼,上了岸,進了自己的車子,疾駛回住所,倒在牀上矇頭就睡。他實在感到十分疲倦,可是卻又無法睡得着,林雅兒那一番奇詭和荒誕的話,不住地在他腦中翻滾。他得出的結論是,林雅兒和她的父親,根本都是瘋子!
一個在困苦中奮鬥成功的人,可能在奮鬥的過程中,做過一些不擇手段的事,又由於精神壓力的沉重,使他相信自己曾和甚麼“魔王”有過接觸。
而林雅兒的精神病,又顯然是一種遺傳。
但是,原振俠對自己的結論,又實在無法滿意。因為事實上,有着許多無可解釋的現象在。例如,海底大石上的淺刻,如何會和船上的油畫一樣?林雅兒這個“魔女”,又似乎有着隨時可令人震動的力量等等,都是無法作解釋的。
等到天色大明,原振俠嘆了一聲,起來,照常一樣到醫院去。醫生的責任十分重,工作也極繁忙,倒使他紊亂的思緒得到了休息。然而,下班回到住所,他感到了極度的疲累,所以當門鈴響起,他幾乎是拖着自己的身子,過去將門打開的。
站在門外的是洪致生。
洪致生看來,比上次更失魂落魄,他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坐着。原振俠嘆了一聲:“你要用船,可以隨時和林雅兒的秘書聯絡。”
洪致生大感意外,立時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苦笑着:“昨天晚上,我的遭遇,可以説是我有生以來,最最荒謬的了!”
或許是由於知道了對方肯借出船來,洪致生對林雅兒的稱呼客氣多了:“那神秘女人肯借船?這倒真出乎意料之外!”
原振俠搖着頭:“不過我勸你別用她的船,這個女人,是……一個瘋子。她的船,從裏到外,甚至連酒瓶中斟出來的酒,都黑得像墨汁一樣!”
洪致生怔了一怔:“對於黑色有偏愛的人,也是有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有一件事奇怪之極,船上掛着一幅油畫,全是深淺不同的黑色,畫的,和海底那塊大石上的淺刻,一模一樣!”
洪致生一聽,“啊”地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真的!怎麼會?那……代表了什麼?”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林雅兒説,那五角星形的東西是魔王,那些人,是在祈求魔王布賜魔法,她還説了許多隻有瘋子才能説得出來的話。”
洪致生呆了半晌,神情又興奮又嚴肅,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原振俠的手臂:“求求你,把一切經過告訴我!求求你!”
原振俠本來就不準備對他有任何隱瞞,所以就從接到電話起,一直到離開,所有的經過詳細説了一遍。當他講到自己向林雅兒問最後一個問題之際,洪致生身子發抖,喃喃地道:“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然後,等原振俠講完,他神態十分憤怒地瞪着原振俠,道:“怎麼不明白,她實在説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洪致生陡然一拳,打在一張沙發的背上,大聲道:“再明白也沒有了,她受了魔法的禁制!”
原振俠實在不想和他辯論,可是又有忍無可忍之感:“魔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