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緣
有一個相當特別的會,叫“奇事會”,參加者的資格沒有甚麼限制,要由原來的會員介紹,然後,在當晚出席的會員之前,講一件事。
用“講一件事”,而不用“講一個故事”,這是會章明文規定的。講述者必須講述其親身經歷之事實,而不得憑想象編造不可信之故事。
當然,所講的事,一定要極其離奇,超乎知識範疇之外,近乎不可思議,而不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事。
在講了這件事之後,再由所有聽了這件事的會員,投票決定這個講述者,是不是有資格參加“奇事會”……奇事會的意思,就是所有的會員,必須經歷過一樁或超過一樁奇事之謂。
常常,講述者本身,自以為經歷十分曲折離奇,興沖沖地講述出來,但是卻令得聽的人呵欠連連,一點不感興趣,當然在投票的時候,也被否決了。所以,奇事會的會員不是很多,只維持在二十位左右,每次聚會也不是所有會員都參加。
原振俠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是蘇氏兄弟介紹的。蘇耀西和蘇耀東兩人,在入會的時候,分別講了“血咒”和“海異”的故事……不可思議的黑巫術,和微生物團結起來與高級生物人類爭鬥的經過,這兩樁奇事,得到了全體會員的通過。
而原振俠在入會之時,講的是冷自泉的戀愛故事,撲朔迷離的“寶狐”,也獲得了一致通過。而且據説,奇事會成立以來,從沒有那麼多會員,那麼用心地聽完一個申請入會者講述的。但“寶狐”的經過是這樣迷人,自然可以吸引人的。
奇事會的會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義務和權利,只是定期聚會,聽新申請者講述奇事。由於會員的知識程度都相當高,所以倒也趣味盎然,原振俠幾乎每次都參加,除非他有遠行。
今天晚上的聚會,更使得原振俠有意料不到的驚喜。奇事會會員的聚會地點是不固定的,這一次,是在一個會員的郊外別墅中。約定的時間,大家都遵守(這是會章之一)。
主人用興奮的語氣宣佈:“今天晚上,有一位特別人物……我不稱他為嘉賓,因為他應該是我們奇事會的當然會員。世上不會有人,一生之中遇到過的奇事,比他更多了!”
有一個會員咕噥了一句:“噯,那是誰?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能有這種榮耀!他的名字是……”
那個名字被提出來之際,原振俠變換了一下坐着的姿勢,想起和那位先生的幾次短暫的會面。他想到,若是和這位先生經常會面,那倒是一樁十分令人高興的事。
主人眉開眼笑,聲音之中充滿了興奮:“正是他,就是這位先生!”
所有的會員……今晚出席的會員特多,所有人全來了,自然是主人特別通知了,有重大事件宣佈的緣故……都興奮起來,那位先生太富傳奇性了,沒有見過他的人,都想見他;見過他的人,還想再見他。
主人看了壁上的鐘,向門口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道:“他應該來了,他是最守時的,我們可以期待報時鐘聲和門鈴聲同時響……”
主人講到這裏,壁上的鐘,響起了第一下聲響,門鈴果然也在這時響了起來。主人打開門,人人都向門口望去,坐着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站了起來。
原振俠緩緩吸了一口氣,那位先生帶着笑容,步履輕捷走了進來。主人還沒有介紹,他已經朗聲道:“各位好,真對不起,我有事,立刻就要走!”
各人都靜着,主人有點不知所措。原振俠苦笑:“你就像旋風一樣,能一次和你講十句話,已經是不容易的事情了!”
那位先生攤了攤手,向原振俠望來:“原醫生,我們還是經常見面的。抱歉我不能久留,但是我帶來了一位朋友,他的經歷,一定可以滿足奇事會每一個會員的要求!”
直到這時,各人才注意到另外有一個人,是和這位先生一起走進來的。那位先生的光芒太甚,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的人,自然而然地會被忽略。
那另外一個人,事實上,身形比那位先生還要高大,有着一頭金髮,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出頭,是一個外表十分漂亮的白種美男子。
主人對於忽略了來客,有點不好意思。那位先生已經道:“如果各位承認我有資格介紹新會員的話,我介紹這位……”他指向那人:“萊恩上校。”
主人帶頭鼓掌,在掌聲中,那位先生提高聲音:“萊恩上校所經歷的事,一定會引起各位極度的興趣。我們下次有機會再見吧!”
蘇氏兄弟早已聽原振俠説過這位世上最富傳奇性的人,一看見他講完就要走,立時衝過去想阻住他。
蘇氏兄弟的動作十分快,可是還是慢了一步。那位先生一面轉身,一面揮手,動作敏捷得出奇,已經一陣風也似地向門外捲去,門也隨即關上。
奇事會所有的會員,都有一種愕然之感,一時之間,又忽略了萊恩上校的存在。這使得這位身形高大、相貌英俊的他有點發窘,要故意咳嗽一下,來引起他人的注意。
主人有點不好意思,一面和他握手,一面道:“萊恩上校?”
萊恩有禮貌地笑着:“是,和歐洲那條著名的河流一樣。我祖先是日耳曼人,我現在是美國人,一個退了役的軍人。剛才——那位先生説,我的經歷,或者會引起各位的興趣……”
會員有的已經坐了下來,有的在淺酌着杯中的酒。主人道:“請坐,他説你的經歷會引起我們的興趣,那一定會的!”
任何人可以聽得出,主人的語調不是十分熱衷。萊恩卻並不在意這一點,顯得他對自己奇異的經歷,十分有信心。
他坐了下來,先作了一個手勢,來吸引各人的注意,然後才道:“本來,我去找衞先生,是因為我本身的經歷十分奇特……”
會員中有一個性子急的,不禮貌地叫了起來:“別老説自己的經歷奇特,我們這裏每一個人,都有奇特的經歷,快説出來!”
萊恩看來是一個脾氣相當好的人,他並沒有生氣,只是道:“請先聽我作一點解釋,是不是能成為奇事會的會員,我倒不很在意。本來我想請衞先生,幫我解決這件怪事,可是他有別的重要的事在忙,他要到喜馬拉雅山,去會見一些密宗喇嘛……”
萊恩一直未曾講入正題,這使得相當多人都表示不耐煩了,連原振俠也嘰咕了一句:“請把開場白儘量縮短!”
萊恩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可是他告訴我,各位都是對奇事有經驗的人,或許可以幫我解決一下。”
那性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天!你再不説是什麼事,我看要用另外一種方法,來解決你了!”
這一次,萊恩皺了皺眉:“我認為一樁奇異的事,必定有它的來龍去脈,在敍述的時候,一定要十分詳細,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一個被忽略了的細節,可能就是整件事的關鍵,性急,是於事無補的。”
雖然一大半人,都認為萊恩説話太-唆了些,一點也沒有軍人的爽朗作風,但是這一番話,倒説得十分有理,很令人佩服。對待一切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的確要有這樣認真的態度才行。所以,原振俠首先鼓起掌來,掌聲倒也相當熱烈。
萊恩上校感到十分高興:“我是最近才退役的,在我的軍人生涯中,我參加過越戰……”
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長長地嘆了一聲:“戰爭,真是人類行為中最醜惡的一環。”
那心急的會員又叫了起來:“老天,我們這個會,快變成和平祈禱會了!”
萊恩只裝沒有聽見。
原振俠恰好坐在那心急的會員旁邊,那是一個身形矮小、枯瘦、膚色黝黑、留着像刺蝟一樣短頭髮的人。原振俠不記得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分。這小個子有着一臉不耐煩的神情,是那種典型的急性子的人才有的表情。
這是奇事會的一個老會員,原振俠只知道這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憑什麼奇事,才得以入會的。由於他個子小,膚色黑,這個人的年齡,也是十分難以估計的,大約是在三十到五十歲之間。
聽他的口音,英語之中,帶有濃重的歐陸音,只有法國人或北歐人講英語,才會有這種口音。所以推測起來,他可能是歐洲大陸長大的亞洲人。
(在這裏,忽然詳細地介紹這個“性急的會員”,是因為這個在這時看來,似乎和萊恩上校的出現毫無關係的人,在後來事情的發展上,卻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之故。世事經常這樣奇妙,看來是毫無關聯的人和事,在冥冥之中,會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只不過一直要等這種關聯由隱而現,才會叫人恍然大悟。)
那人一再打岔,而且出言尖刻,十分沒有禮貌。原振俠恰好坐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道:“先生,請讓他講下去,別打斷他的話頭!”
那人陡然直了直身子,狠狠地瞪了原振俠一眼。看起來,他不但性急,而且脾氣十分暴躁,悶哼了一聲,故意轉過頭去,不看原振俠。對於他這種行動,原振俠除了感到愕然加可笑之外,也沒有辦法可想。
萊恩上校並沒有注意這小小的風波,他在繼續着:“在越戰中,我領導一個情報工作組。大家都知道,越戰是世界戰爭史上,最奇特的一場戰爭,簡直在整個過程之中,沒有好好地、正式地打過一場仗!”
主人表示同意:“是,這場戰爭的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和所有的戰役不同。”
萊恩上校續道:“所以,在越戰中,情報工作就特別重要。本來,軍隊中是沒有情報部隊的編制,是在越戰中才產生的。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是七十年代中期,亦正是戰爭最熾烈的時候──夏天。”
萊恩上校的語調沉緩,他的奇事已經開始,大客廳中也自然而然地靜了下來。
他吸了一口氣,取了一支煙在手,卻並不點燃,只是轉動着:“我們的總部是在森林裏,有着相當完善的設備。可是在那種環境下,這樣捉迷藏式的戰爭之中,所有現代化的設備,幾乎都用不上。參與戰爭的雙方,只需要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對方殺死就行了!”
在原振俠的身邊那個人,這時又哼了一聲:“原始方法殺人,和現代化殺人,都是殺人,其間並沒有落後與進步之分!”
萊恩上校向那人望了一眼,他在這以前,可能並沒有對這個人加以特別的注意,直到這時,才直視那人。其餘的人,都唯恐他會和那人爭吵起來,所以視線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
所以,兩人當時的神情,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人,當萊恩上校向他望來之際,偏轉了臉,微昂着頭,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顯得相當無禮。
而萊恩上校一向他望過去,反應卻十分令人驚訝,只見他看到了那人之後,身子陡然挺了一挺,似乎像是要不由自主站起來一樣。他終於並沒有站起來,但是若不是他心中感到了極度的驚訝,他是不會有這樣動作的。同時,他也現出了十分驚異的神情來,口唇顫動了幾下,想説什麼,卻沒有説出聲音來。
這種情形,令得在場很多人都覺得突兀。連主人也覺察了,説了一句:“萊恩上校,你認識宋維先生?”
是不是認識一個人,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是或不是,應該一下子就可以回答得出來的。可是,主人隨口這樣一問,萊恩上校卻不是立即就有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應該是不認識。宋維先生?宋維先生是中南半島來的?”
那個人卻並不回答,只是悶哼了一聲。原振俠向他看了一眼,心中想:原來他是越南人,越南曾是法國殖民地,所以他説起英語來,才會有法國口音。他的名字是宋維,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由於萊恩上校的神態有異,和宋維的樣子,看起來有一種説不出來的神秘,原振俠在這時,對宋維這個人的興趣,比對萊恩上校要講的奇事更濃。
萊恩上校沒有得到回答,神情又有-那間的猶豫,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他繼續講他的奇事:“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從中午開始起,天色就很陰沉,雷聲不斷傳來,有時,甚至分不清是天上的雷聲,還是遠方各處傳來的炮聲。我們總部所在處,是許多激烈戰事的中心,隨時可以遭到敵軍的襲擊。事實上,已有跡象顯示,敵軍正在對我們的總部,進行逐步的包圍。
“我説的跡象,是我的部下,連日來,都曾在離開總部不到一公里的範圍內,遭到伏擊。越共殺人的方法是十分多樣化的,那天早上,巡邏隊就又發現了四具屍體,是屬於夜晚的一個巡邏小組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中毒死的,身體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敵人擅長下毒,他們在樹上的果子中下毒,一不小心,就會中毒。這四個人,是在什麼樣情形下中毒的,由於沒有生還者,所以也無法知道其中的經過。”
他已經講得十分詳細了,可是講到這裏,還嫌不夠詳細似地,頓了一頓,才又道:“我説是中毒死的,只是我們當時的判斷,可能他們另外有死因,也或許可能是被毒蛇咬了之後死去的。毒蛇咬-的傷口,往往十分小,在戰場中久了,尤其在叢林中生活久了,誰身上都有點小傷口,不是很容易判斷哪一個小傷口是致命的。總之,這四個人是死了!
“巡邏隊把四具屍體帶回來。長期處在這種暗殺式的戰爭之中,會使人的脾氣變得十分壞。那天,當我知道又有四名部下死亡時,作為指揮官,感到十分憤怒。而尤其令我在憤怒之中感到悲痛的是,四人之中,有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極優秀的軍官,他的名字是傑西,官銜是少校,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夥子。
“請各位注意,後來發生的事,和這位傑西少校有關。”
一個會員道:“這不對了,他已經死了,還會有什麼事發生?”
萊恩上校沒有回答,宋維忽然冷笑一聲:“或許他後來復活了呢?”
人人都感到宋維是在諷刺,可是萊恩陡然震動了一下,口又掀動着,但又沒有講什麼。
大廳之中,維持了短暫時間相當難堪的沉默,萊恩才道:“越南森林中,在雷雨快來之時,夏天的氣温高,濕度也高,十分悶熱。天還沒有黑,成羣的毒蚊,就已經發出可怕的嗡嗡聲,在等着吸血。所以雖然熱,也沒有人敢不穿衣服,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了,以致人人身上都發出難聞的氣味。
“在這種環境中,連活人都難免發臭,死人自然更容易腐爛。所以,軍中的習慣是,一有陣亡者,在身分弄明白之後,立時下葬,因為屍體實在無法作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保存。
“這四個陣亡者,包括傑西少校在內,自然也不例外。我作為長官,主持了葬禮,雷聲一直不斷,閃電連連,即使在白天,看來也極其驚人。一道一道的閃電,從天空直劃下來。
“當我主持葬禮的時候,在我的身後,是一個老兵。我在唸着‘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聽到他在我身後,喃喃地説:‘天,這樣的雷電,要是擊中了屍體,是會引起屍變的!’
“我當時回頭瞪了他一眼。戰爭膠着無進展,卻每天看到同胞死亡,令人的脾氣十分壞,我瞪那個老兵的眼光,自然不會友善,那老兵嚇得不敢再説什麼,我也就繼續主持葬禮。”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然後,又望向蘇氏兄弟,道:“雷電擊中屍體,會引起屍變,這種説法在中國十分盛行,是不是?”
原振俠先答:“是的,也據説黑貓走過屍體,或是另一些和電有關的因素的刺激,就會引起屍變,好象連靜電的刺激也有作用。”
主人插了一句:“雷電和生命之間,好象有着十分奇妙的聯繫,西方傳説中的‘科學怪人’,不是也在雷電之夜產生的嗎?”
萊恩上校又問:“請問,在中國傳説中,屍變之後的情形是怎樣的?”
原振俠本來想問:是不是包括了傑西少校在內的四具屍體,後來發生了屍變?但是萊恩比他先問了出來,他只好回答:“不一定,通常的情形是,屍體僵直地跳起來。只會跳,不會走,甚至只會向前跳……”
原振俠一面説,一面作手勢。就在這時,在他旁邊的宋維,陡然發出了一下十分怪異的聲音,跳了起來,身子挺直,雙手伸向前,十指作鈎狀,臉上現出極詭異的神情,一跳一跳,跳向萊恩上校。
宋維的行動,可以説是突兀之極。他的那種跳動的動作,倒並不如何恐怖,他是在模仿中國傳説中,屍變了的-屍跳動的動作。可是在那一-那間,人人都感到了悚然,那是由於宋維的臉上,現出了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來,那種難以形容的怪神情,再加上他直勾勾的眼光(看起來真像是死人一樣),和喉際所發出來的那種嗚咽低沉的怪聲,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震慄。
當他跳到萊恩上校的面前之際,萊恩上校不由自主地,身子向後仰了一仰。像是怕他突然撲了過來,用他彎成鈎狀的手指,把自己掐死一樣。
宋維一跳,跳到了萊恩的面前之後,又跳了一下,然後在雙足不點地的情形之下,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身,又維持着同樣的姿勢,跳回了原振俠旁邊的座位。
他一來一去,只花了半分鐘不到的時間。而在這半分鐘之內,幾乎人人目瞪口呆,看着他這種怪異突兀的動作。
宋維又坐了下來,看起來若無其事,道:“傳説中,屍變後的屍體行動起來,就是我剛才示範的那樣!”
很多人都吁了一口氣……原來宋維是惡作劇!
原振俠卻感到宋維的怪動作,不止是惡作劇那樣簡單,他立時又向萊恩看去。
萊恩的面色煞白,甚至連面上的肌肉,都在不斷抽動。可見他心中,一定由於宋維剛才的動作,而感到極度的震撼和不安。
原振俠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僵硬的沉默,用説笑的口吻,希望調和一下氣氛:“大抵是這樣,很多鬼電影中出現的-屍,全是這樣行動的!”
萊恩上校沉默着,看來是正在想什麼。主人提醒他:“上校,你的事,才敍述了一個開始!”
萊恩上校忙道:“是……是……軍中的葬禮,實在是十分簡單的。我們甚至沒有棺木,只是替死者穿上整齊的軍裝,再把他們的私人物品,放在他們的身邊,然後用軍毯把屍體裹起來,就埋進土裏去了。
“至於死者的私人物品,是經過選擇的。凡是輕便的、易於攜帶的,或是估計有紀念性的物品,都不會陪葬。由部隊保存,在適當的時候會繳上去,好讓國防部在通知死者的家屬時,把死者的物品,交給死者的家屬。
“那天,在包裹死者的遺體之前,我曾想把傑西少校所戴的一隻戒指除下來。我知道他十分喜愛那隻戒指,那是他一次轟轟烈烈戀愛中的紀念品。”
萊恩上校又頓了一頓,強調了一句:“那並不是一隻質地很名貴的戒指,只不過是普通的銀質戒指。
“可是,可能是由於屍體已開始在鬱悶的夏天中,開始發脹的緣故,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法子把這隻戒指除下來,只好放棄了。
“當時,我想,或許他願意讓這隻戒指陪着他。那戒指,是他有一次到西貢去度假之後,帶回來的。”
宋維似乎不肯放過譏諷萊恩的機會,這時,他又喃喃地道:“哼哼,美國軍官,迷上了風情萬種的越南少女,一個現代的蝴蝶夫人故事!”
萊恩上校的語調相當低沉:“美國軍官和越南少女之間,也可以發生真正愛情的!”
這一次,宋維居然沒有反駁,只是作了一個不屑的、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萊恩上校等了一會,看宋維不準備再説什麼了,他才繼續下去:“那隻戒指上面,刻有一種十分奇特的圖案,好象是一男一女,再加上一條蛇,有可能刻的是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的故事。刻工相當粗糙,但可以肯定,那是手工製造……我把那枚戒指的一切,説得如此詳細,只是為了説明一點……這隻戒指,是獨一無二的,就算再照樣做一隻,也不可能做得一模一樣。
“傑西十分喜歡這隻戒指,每當他撫摸這隻戒指之際,他就會現出極其甜蜜的笑容來。我是他的朋友,所以對這隻戒指,我再也熟悉不過,熟悉到了我自信,在任何場合之下,一看到它,就可以認出來的地步。”
所有人都靜靜聽着,只要宋維不出聲打岔,別人都不會打斷萊恩的敍述。原振俠聽到這裏,已經隱約地感到事情有點蹊蹺了,萊恩一再敍述那枚戒指的形狀,而那枚戒指,又無法自傑西的手指上除下來,那一定是隨着傑西埋在地下了,他為什麼還這樣強調呢?
萊恩略停了一下,又嘆了一聲:“傑西本來,不多久又可以有假期……他犧牲了,自然再也沒有機會。對了,那個越南少女,傑西有她的照片,我見過,真是一位美女,有着一半中國人的血統。照片上的她,看起來簡直如同東方的仙女一樣叫人着迷,長髮、苗條,有着蜜色的柔軟肌膚,一雙黑眼睛之中,透露着極度的憂鬱……”
萊恩的用詞相當美,他的話,令人悠然神往。這時,忽然有一陣啜泣聲傳了出來。
原振俠是首先聽到啜泣聲的人,因為那聲音就在他的身邊傳來。當他轉過頭去看時,看到那個行為怪誕的宋維先生,正在抹拭着眼淚。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他還沒有開口,已聽得萊恩先發問:“宋維先生,你為什麼哭泣?”
宋維轉過頭去,聲音還有點哽咽,可是他卻道:“哭泣?我為什麼要哭泣?我是……鼻子有點不舒服!”
他這樣説着,又故意用力吸了兩下氣,來掩飾他剛才的啜泣。
萊恩緊盯着他,又問:“宋維先生,你認識阮秀珍?”
宋維陡然震動了一下,這時,看他的情形,和剛才他和萊恩搗蛋時全然不同。看起來,他像是一個弱到不能再弱的弱者一樣。他在一震之後,卻又立即恢復了鎮定,冷冷地道:“阮秀珍?我從來也沒有聽説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在大廳中的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來,事情有點不對頭了。人人都感到,在萊恩和宋維之間,一定有着某種牽連。可是,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牽連呢?卻又沒有人説出來。
本來,對於萊恩的敍述,還有人認為太過-唆,沒有什麼趣味。這時,也不禁被引起了興趣。
萊恩在聽了宋維的回答之後,“哦”了一聲:“原來你不認識她。各位,阮秀珍,就是傑西所愛的那個越南少女的名字。”
這時,原振俠已不住地,在觀察他身邊的宋維的神情和反應。宋維剛才顯得十分激動,可是這時,他卻神色惘然,像是一切和他全然沒有關係一樣。那種情形,又令得原振俠感到了迷惑。
萊恩吸了一口氣道:“從傑西的口中,我知道,他和阮小姐之間的戀情,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美國軍官,和越南女人之間的性交易。阮小姐不是吧女,不是舞女,不是妓女,阮小姐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她的教育程度也相當高。她家開設一家雜貨店,她準備出國深造,目的地是法國。阮秀珍……這個可愛的女孩子,有着相當程度的藝術天才,她和傑西少校,在偶然的情形之下相遇、相識……就算不是戰亂時期,他們之間也必然會發生戀愛的。
“所以,當傑西犧牲了,我首先想到的,倒不是他遠在田納西州的父母會如何傷心。我想到,在西貢的阮秀珍,一定傷心欲絕,我已經準備,下個月我有假期,到西貢,先去找她,通知她這個不幸的消息。”
萊恩上校的語調,越來越是傷感。他並沒有説得太多,可是已經具有極強的説服力,叫人相信美國情報軍官傑西少校,和西貢雜貨店老闆的女兒阮秀珍,是真正相愛着的。
萊恩沉默了片刻,又把話題扯回到葬禮上:“雷電一直不斷,可是卻又不下雨,天氣悶熱得不堪,每個人都全身是汗。當他們下葬時,一排士兵向天放-,向死者致敬。然後,包裹好了的屍體,被放進挖好的土坑中,土坑掘得相當深,足有一公尺,就在總部不遠處。已有超過二十個犧牲者,葬在那裏。
“我第一個用鏟子,把泥土剷起來,-進坑中,泥土漸漸蓋過了屍體。等到填平之後,我們再把刻有死者軍銜、姓名的一塊牌子,平放在填平的土坑上。葬禮到這裏,算是結束了,只有一個號兵,還在不斷吹奏着哀曲。沒有人説話,每個人的心頭,都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所以,才回到了總部之後,我就開始喝酒。
“到天色漸黑時,就開始下雨,雨勢極大,而且雷聲更響,閃電也更駭人。這樣的天氣,正是越共展開攻擊的好時機,所以我們更要小心戒備。果然,不到午夜時分,猛烈的炮火,就開始攻向我們。
“炮聲和雷聲不是很容易分辨得出,在那種情形下,我們完全沒有法子反攻,只好守着陣地。我把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在總部附近的壕溝中據守,有小股敵人,企圖藉着惡劣的天氣掩護過來,全被擊退。有幾次,若不是閃電突然亮起,敵人的行蹤因之暴露,他們幾乎可以越過壕溝了。這真正生死一線的惡戰,一直到天亮,雨勢小了,敵人的進攻才停止。
“我們鬆了一口氣,檢查了一下,有五、六個人受了傷,沒有死亡,這真是上上大吉了。我肯定敵人已暫時退卻,就上了-望台……在總部四角,都有大約八公尺高的-望台,我登上其中一個,用望遠鏡觀察,要弄清敵人是不是還在附近。
“在-望台上看出去,可以看得相當遠。當我用心在留意,是不是有敵人行動的蹤跡之際,我陡然呆住了!
“我看到,在我們的墳地上,有着四個看來像是才被掘出來的土坑,土坑中積着不少水。隨即,我發現……發現那四個土坑,就是……昨天葬了那四個死者的……其中有傑西少校在內。可是這時蓋上去的土……全都翻在旁邊,而且土坑之中,顯而易見,昨天埋下去的屍體,已經……不在了!”
萊恩上校一路説着,聲音一路發顫。顯然當時,他看到了明明埋下了死者的土坑,忽然又被翻了開來,屍體不見了之際,心中是如何地震駭。
他不由自主喘着氣:“當時,看到這種情形,我一開始是極度的震驚。但是接着,我卻又感到了無比的憤怒,我陡然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一定十分駭人,以致在-望台下面的人也聽到了,紛紛向-望台奔了過來。那時在我身後的,是一箇中尉,我轉過身來時,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臉驚駭地望着我。我向他大叫:快召集全體出擊,把屍體弄回來!”
萊恩説到這裏,氣息更急促:“當時我想到的是,昨晚,敵人藉着大雷雨掩飾,進攻了一個晚上,且曾攻到離我們的陣地極近處。那麼,當然也到達過那個墳地,一定是他們把四具屍體弄走了!”
一個會員插了一句口:“是,這個推測,是最合理的了!”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共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當然,他們盜走屍體,不至於把他們吃掉,可是他們卻會把屍體掛在竹竿上,豎在我們的陣地處,使我們軍心渙散。這是十分可怕的行動,要是一個部隊中,有一小部分人,忽然對死亡發生了恐懼,這種恐懼就會迅速傳染,這個部隊就會喪失鬥志,一下子就會被消滅了。
“所以,我當時發出了命令,要把四具屍體搶回來,還是十分正確的,並不是由於對傑西少校的私人感情。中尉在接到了我的命令之後,呆了一呆。‘全體出擊’他是聽得懂的,什麼叫‘把屍體弄回來’,我想他不明白。就在他一呆之間,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更換了命令:‘召集軍官開會!’他接了命令,奔下了-望台去。
“我再度拿起望遠鏡,去觀察那墳地上的情形。那四個空了的土坑,看起來,像是被炸藥炸開來一樣,散開來的泥土,大部分已被雨沖走。所以可以料定,那是大雷雨開始不久之後發生的事。
“沒有多久,十來個軍官,一起上了-望台。我要他們觀察墳地,好幾個人一起叫了起來:天!他們盜走了屍體!有的問:屍體對他們有什麼用?我把我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他們,人人面面相覷。若是真發生了這種事,那自然可怕之極,可是要把屍體弄回來,那又談何容易!根本沒法子知道,敵人躲在密林的什麼地方,我們若是全力出擊,敵人可以分股消滅我們,而且還可以趁機襲擊總部,我們實在不能輕舉妄動的!”
從萊恩上校的敍述中,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軍事指揮官,儘管發生的事,令他感到了巨大的震驚,但是他迅即冷靜了下來,理智地分析着對自己這方面有利或有害的形勢,而不是衝動到去魯莽行事。
他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口角:“其餘軍官都覺得不應該貿然出擊,都主張把屍體被敵人盜走的事,告訴全體人員。那麼,不論敵人用什麼卑鄙的手段,我們這方面先有了心理準備,總好得多了。儘管我心中十分悲痛,可是也只好這樣子。第二天天雖晴了,可是天氣更熱,當這個變故傳達下去時,到處響起了咒罵聲。可是咒罵也沒有用,敵人躲起來,找也找不到。
“我先下令,把這四個空了的土坑,用泥土填滿,我親自主持。由於下了一夜的大雨,土坑附近也沒有什麼腳印等可供追尋。填平了土坑之後,心裏好象好過了一些。這時候,例行巡邏的巡邏隊來報告,他們在巡邏時,遇上了敵人,在一陣接觸之後,打死了三個敵人,俘虜了一個,被俘的一個,看來是敵方的一個軍官。”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向宋維望了過去。他的這種行動,令得在場所有的人心中全是一怔。為什麼萊恩向宋維望去?難道宋維就是那個被俘的越共軍官?那真是太湊巧了!
各人一起循着萊恩的目光,向宋維望去,宋維卻恍若無覺,根本未曾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仍然是一片惘然之色。看他的神情,像是萊恩在説些什麼,他根本沒有聽進去,而他只自顧自在沉思。
萊恩收回了他的目光,繼續道:“我一聽説有俘虜,自然十分高興,立時回到了總部。部下把俘虜押了來,那是一個典型的越南人。雖然在越南作戰了那麼多年,可是對於東方人的臉譜,尤其是典型越南人,我還是不容易辨認,看起來,每個人幾乎都是一樣的。當時我就開始審問,這個俘虜的態度十分倔強,一句話也不肯説。我的越南話相當流利,我可以肯定,他是一定聽得懂我的話的。他什麼話也不肯説,自然……也吃了點苦頭。
“戰場上,能記得日內瓦有關戰俘的公約的軍人,不是很多。而且敵人對待我們的戰俘,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也難怪我們給他一點苦頭吃。可是他真是十分倔強,仍然是一言不發。直到後來,我問到他們卑鄙地盜走了屍體時,這個俘虜才現出了極度訝異的神情來,一臉不屑的神色,發出冷笑聲。”
萊恩説到這裏,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下:“他聽得我一再逼問那四具屍體的下落,才開了口。他説:‘我們為解放祖國而進行神聖的戰爭,只想到如何把活着的敵人消滅,誰會去浪費時間對付已死的敵人?’
“我當時,相信了他的話,我還懷疑可能是其它部隊乾的事,他不知情,於是再審問下去。他卻只是一味冷笑,像是昨晚進攻的事,他全都知道一樣,看起來他的地位不算低。
“他的地位究竟有多高,我沒有機會知道,因為前哨接到了敵人喊話通知,願意將四名我方的俘虜來交換他。四名我方的俘虜全是軍官,我見在他身上,也問不出什麼來,就答應了交換。
“四具屍體,如果不是被越共的士兵盜走的,又到哪裏去了呢?”
萊恩用這個問題,把他的敍述告一段落。
老實説,如果不是在萊恩的敍述中,有宋維在當場作怪地搗亂了幾次的話,萊恩所説的事,實在不算是什麼奇事。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一個會員立時道:“就算不是越共盜走了屍體,當晚的戰鬥十分激烈,雙方都動用了重武器,是不是?”
萊恩點頭:“是!”
那會員道:“這就是了,炮彈飛來飛去,恰好有一些落在墳地上,把墳炸了開來,屍體被炸成了粉碎,又被大雨沖走了,那算是什麼奇事?”
另一個會員道:“只根據一個戰俘的話,也靠不住,也有可能,根本是被越共盜走了的。”
有一個年輕的會員道:“萊恩先生,恐怕你講的事,不合本會的入會標準!”
這個會員的話,顯然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所以一時之間,都靜了下來。
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就表示申請入會者的申請被否決了。主人會講幾句委婉拒絕的話,好使申請者不至於太難堪。
主人已經準備講話了,但或許是由於萊恩是那鼎鼎大名的先生帶來的,所以他覺得措詞方面比較困難些。一時之間,還未曾説出話來。
而就在這時候,宋維忽然道:“不必那麼快下決定,他講的事,還只是上半部。聽他把下半部講了之後,再説不遲。”
宋維的話,令得人人都覺得極度愕然。
幾乎從萊恩上校一開始講話之際,宋維的話、怪異的行動,大家都十分明顯地對他表示不滿了。而且,他講的話如此奇特,他怎麼知道萊恩的故事只講了一半?萊恩講了一個在戰場上,四具被葬下去的屍體,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經過一場攻防戰之後,失蹤的奇事。當他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應該是告一段落了,何以宋維知道還有下半部?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看宋維的神情,像是隻説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一樣。而萊恩上校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人人都可以清楚地聽到他的吸氣聲,接着,他直視着宋維,問:“宋維先生,你肯定我們以前沒有見過面?”
宋維連想也不想:“沒有見過!”
萊恩問了一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那你怎麼知道我的事還有下一半?”
宋維仍是連想也不想:“要是你要講的事,就是那樣平凡簡單,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怎麼會特地介紹你來?你以為能見到這位先生是那麼容易的嗎?我心中有一樁奇事,想請他幫助,可是他根本沒時間見我!”
宋維的解釋,聽來勉強可以算是合理,萊恩也想不到什麼來反駁。大家的興致更濃了,幾乎沒有人相信宋維的解釋,但是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説得出所以然來,是以大家都望向萊恩,希望他再講下去。
萊恩望着宋維,神情仍是十分疑惑。過了好一會,他才道:“屍體不見的事,由於連日來都有戰鬥,大家都忘記了。而且也沒有預料中的,敵人把屍體拿出來示眾的情形發生。在戰場上,活着的人,尚且隨時可以失蹤,死人失蹤的事,當然更不會有甚麼人再追查下去。只有我,因為傑西是我的好朋友,總覺得這件事有點怪。
“一個多月之後,我有了假期,離開了陣地,到西貢去度假。那時候的西貢,有着畸形的繁華,那種畸形的繁華,是世紀末式的。當時,我就有一種感覺,這種情形是不可能永遠維持下去的。
“到了西貢的第二天,我就根據傑西所講的地址,去找他愛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盤算着,見到那位少女之後,該如何開口才好?我是自己駕駛着吉普車前去的,停車問了兩次路,才找到那家雜貨店。我一走進去,就有一箇中年人,怒容滿面向我迎上來。
“當時的西貢,所有的商人,對於美軍,都大表歡迎,繁榮的市面,可以説全是由美軍的消費而來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敵意使我愕然間,他已經用十分粗暴的聲音道:‘滾!我們這裏,不接待美國人,滾,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還作出趕人的動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隨着他的動作後退,一直退到了店門口。
“到了店門口,我再向這家雜貨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聲勢洶洶,雙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對不起,我來找一個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聽,雙眼瞪得極大,青筋暴綻,樣子更兇狠了,他大叫一聲:‘滾!’
“這時,已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聚攏過來。
“我又好氣又吃驚,忙又道:‘我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説的是標準的越南話,對方一定聽得懂的,可是他的反應,奇特之極,竟然一個轉身,就雙手捧起一個大瓦罐,向我直摔過來!
“我一躍避開,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這時,我也不禁生氣,那中年人卻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又捧了一隻瓦罐在手,一面大聲罵着,罵的話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們,滾,滾得越遠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緒,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什麼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準備向他理論之際,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拉我的衣袖,同時,有一個十分動聽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氣來,根本不講理的,你快走吧!’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圓臉大眼,很淘氣靈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對我説話。
“我忙問她:‘你認識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們找一個地方説話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衝出來了,我在下條街街口等你!’
“這時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親,他已拿着一條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惡煞般衝了出來。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連忙跳上了車子。雖然立即發動了車子逃走,車頭燈還是給那瘋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駕着車,到了下一條街,那少女已經在那裏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車,她道:‘我叫彩雲,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點驚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雲,你好,我叫萊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雲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極其動人,我不由自主有點發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傑西向秀珍説起過你,秀珍告訴了我。’
“我聽得她提起了傑西,不禁長嘆一聲,一時之間説不出話來。彩雲顯然是個很活潑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斷説着話,她的話,令我呆住了,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彩雲在説着:‘秀珍和傑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惱怒到了極點,一見到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軍官,就要罵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什麼話?秀珍和傑西私奔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傢伙,傑西只告訴我,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越南女孩子,並沒有説,他原來已經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連我都瞞着,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所以,我顯得十分氣憤:‘有這樣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講了之後,我想起傑西已經陣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陣難過。
“彩雲靈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難過的神情一定十分顯着,她一下子就看出來了。她笑嘻嘻地道:‘他們互相愛着對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應替你的好朋友高興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興一樣!’
“我聽了之後,更加難過,找了一個地方,停了車,握住她的雙手,真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雙手,雙頰現出一片紅暈來,更加嬌秀動人。我當時只是哀傷傑西的去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對一個陌生少女來説,實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萊恩講到這裏,停了一會,現出十分嚮往的神情來。聽他敍述的人,也都設想當時的情景……一個英俊高大的美國軍官,一個美麗動人的越南少女,這情形,充滿了異國情調。再加上是在戰爭的動亂時期,自然更增強浪漫的氣息,分明又是傑西和阮秀珍相戀的翻版了。
萊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點靦腆:“在動亂中,男女之間的感情,特別容易發展……和一般人想象不同,美軍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記述的愛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廳中相遇,就開始性交易那麼簡單!”
各人都點頭,有的還發出長長喟嘆聲。
萊恩沉聲道:“當時……是在後來……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忘記彩雲,我變得和傑西一樣,東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萊恩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沒有人知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發展成什麼樣,也沒有人問他。
萊恩又停了一會,才道:“我當時握住了她的雙手,她柔順地任我握着,過了好一會,一定是相當久,她才道:‘你……想説什麼?’
“我又嘆了一聲,才道:‘彩雲,你別難過……或許,我們都應該替秀珍難過……’彩雲睜大了眼,用一種十分奇訝的神情望着我。我終於鼓起了勇氣:‘彩雲,傑西陣亡了,我們怎樣告訴秀珍才好?’
“彩雲聽得我這樣説,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雖然我對她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這種反應,感到十分驚愕,但是,我還是覺得她的笑聲動聽之極。這……小女孩……這少女她十分大膽,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來,在我的額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後,仍然笑着,跳下了車,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開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時……我穿着整齊的軍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當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總覺得不怎麼好。我也下了車,追了幾步,大聲叫着她……”
萊恩講到這裏,神情又甜蜜又忸怩,聽他敍述的人,都現出會心微笑來。設想當時的情形,他的確是很尷尬的,他是一個服裝整齊的軍官,而彩雲是一個俏皮活潑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廣眾之間追逐,的確會招來非議的。可是彩雲在聽到了傑西的死訊之後,反應如此奇特,萊恩實在又非得追上去問個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萊恩,等他講下去。原振俠向身邊的宋維望了一下,宋維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怎麼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愛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維翻了翻眼,並沒有回答。
萊恩在眾人的注視下,神情更有點不好意思,他點了一支煙:“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樹下,停了下來,向我望來。我儘量放慢腳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還沒有開口,她就道:‘其實你可以有很多話對我説,例如稱讚我美麗,每一個男孩子,都是這樣稱讚我的。’
“我一時之間,不知她這樣説是什麼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確十分美麗……我從來未曾見過,像你那麼動人美麗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是啊,那你何必胡説八道,説什麼傑西陣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嘆了一聲,心想她不願意接受這個悲慘的事實,以為我在胡説八道,我十分難過,可是又不能不説,我又道:‘是真的,傑西陣亡了,我親手葬了他……’
“當我講到這裏的時候,我的聲音自然很悲慼,而且,悲傷的神情也是無法掩飾的。彩雲的神情更怪,她顯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話,可是卻又驚訝於我的悲傷。她呆了片刻,才道:‘別開玩笑了!’接着,她又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傑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説他陣亡了,好免他受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也不必瞞我,我是秀珍和傑西的好朋友。’
“我聽得她這樣説,真是驚訝之極,忙道:‘逃兵?什麼逃兵?’她嘆了一聲,搖着頭,長髮隨着她搖頭的動作而晃來晃去,那樣子真是可愛極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長髮。這一次,她卻閃身避了開去,帶着嗔意問:‘我懷疑你是不是傑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這樣説是什麼意思,面對着這樣的一個少女,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攤開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傑西已經死了,為什麼?’她咯咯笑着:‘傑西死了麼?什麼時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當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計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邏任務中……沒有回來。找到他的時候,他和三個隊員已經死了……’我在講到這裏的時候,又十分的難過。
“可是彩雲在聽了我的話之後,卻大笑了起來,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後合。她……有着十分纖細的腰肢,當她笑得身子亂顫時……那情景真是十分動人的,而且,是充滿了誘惑的。
“我一則生氣,一方面也實在經不起她這種誘人的姿態,所以我一伸手,摟住了她的細腰,把她拉了過來,準備狠狠地責問她,為什麼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摟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纖細,而且那麼柔軟,又在不斷顫動,那真令得我……有點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可是她的話,卻令我怔呆,她道:‘你這個人真可愛,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他們的好朋友。那天晚上傑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帶出來,交到傑西手裏的!’我已經感到事情有點不對頭了,聲音也開始發顫,我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你……好好記一記!’
“她舉起手來,數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長而美麗,當她數手指的時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輕吻了一下。在那一-那間,她停止了動作,抬起眼來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當我和她目光相接觸之際,我知道……我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對眼睛了。”
萊恩的敍述,夾雜着越來越多彩雲這個越南少女是如何美麗動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漸對這個越南少女,逐步迷戀……絕不是什麼“奇事”,可是聽他這個當事人娓娓道來,倒也聽得人趣味盎然。
萊恩的神情,看來十分沉醉於他和彩雲的初遇。過了一會,他神情一變,現出駭然之情來,而且用力揮着手,像是想把什麼東西揮去一樣。
“彩雲和我互相凝視着對方,過了片刻,她才繼續去數手指,然後道:‘對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記起來了,是秀珍生日後的第三天。’各位,你們可以想象得到,我聽了彩雲的話,是如何吃驚。四十四天!傑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貢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親自將他埋葬的!
“當時,我甚至由於過度的驚駭而站不穩,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彩雲自然一直以為我在説謊,所以並不如何驚駭,她在我身邊也坐了下來。她的坐姿十分優美,一雙修長的大腿並在一起,看起來,十足像丹麥的哥本哈根港口,那個美人魚塑像一樣。可是我卻由於驚駭和心亂如麻,沒有心情去恣意欣賞,我只是不斷問自己:怎麼會?怎麼會?
“過了很久,我才能問得出來:‘你能不能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對我説一下?’彩雲眨着雙眼,猶豫了一下,然後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雲敍述她遇到萊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發生的事。當然,“奇事會”的會員,聽到的,還是萊恩的覆述。
萊恩一直在敍述他的事,敍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雲的話。在當時講的時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轉化為文字的敍述,很容易引起混亂。所以,把彩雲的那一段敍述,不採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記載下來。
這一段經過,在整個故事之中,佔相當重要的地位,請各位留意。
彩雲和阮秀珍是鄰居,阮家開雜貨鋪,彩雲家裏開的是一家規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雲父母早亡,店務由她的兄嫂主理。彩雲和秀珍不但是鄰居,而且是同學,兩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開,而互相心中有什麼秘密,也一定找對方來傾訴。
所以,當傑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愛,彩雲是世上第一個知道有這段戀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約了彩雲在河邊散步。作為好朋友,彩雲一下子就在秀珍異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説不出的快樂的事情在。
兩個少女年齡相若,各有各的美麗。秀珍的身形比較高挑,可是彩雲的身形卻比秀珍來得豐滿玲瓏。兩人沿着河邊,一面走一面講話,秀珍是用一句“我認識了一個美軍軍官”作為開始的。
接下來,秀珍就向彩雲詳細講述了他和傑西認識的經過,而以一句發着顫的“我……讓他吻了我”作為結束。
(這一段秀珍和傑西相識,一個越南少女和一位異國軍官一見鍾情,少女獻出了她的初吻的經過,要詳細寫來,倒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愛情詩篇。但這是一個奇幻故事,細膩的情愛細節,只好割愛。)
秀珍在敍述之際,神情充滿了甜蜜。彩雲一聽到她認識了一個美國軍官,先是嚇了一跳,已經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規勸秀珍。因為在連續幾年的戰爭中,美軍和越南女性之間的糾纏實在太多了,幾乎成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貢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劇之多,也數不勝數。
可是,等到秀珍講完了之後,彩雲從秀珍的神態和言語之中,已經可以肯定她整個人,都沉浸在愛河之中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彩雲什麼也沒有説,只是説了一句:“真代你高興,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來,燈光映在她俏麗的臉龐上,像是塗了蜜一樣甜。
彩雲心中十分羨慕:“愛情真的那麼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麼樣的?”
秀珍掠着長髮:“説不出來,我們看過那麼多有關愛情的小説和電影,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點用處也沒有!”
好朋友之間,不能不問一些細節,彩雲問:“他吻了你?親吻又是什麼滋味?”
秀珍俏臉飛紅,呆了半晌才道:“説不上來。”
彩雲知道,秀珍愛上的那個軍官叫傑西,是來西貢度假的,假期是一個月。他們認識,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們只能有兩個星期在一起。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之中,彩雲和秀珍很少見面,只是每當深夜,總聽到阮伯罵秀珍夜歸的聲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門很大,罵起人來也很兇,彩雲在替秀珍擔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個美國人在談戀愛,一定會發瘋。
彩雲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傑西之間的戀愛,越來越是灼熱。一直到那天晚上,彩雲已經睡了,可是窗子上發出聲響,彩雲打開窗子,秀珍在窗外,彩雲忙伸手把她拉了進來。
秀珍一進來,就在彩雲的牀上,仰躺了下來,胸脯起伏着,不斷喘着氣,滿面都是淚痕,可是神情卻又快樂甜蜜無比。
彩雲已經可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聲,也一直在流着淚。彩雲緊握着她的手,過了好一會,秀珍才道:“我給他了!”
彩雲沒有説什麼,秀珍雖然在流淚,可是那是快樂和激動的眼淚。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證明這一點。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絕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們……我們——”
當她講到這裏的時候,她的俏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來。
彩雲只是緊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嘆了一聲:“他已經回陣地去了,下次假期,才會來看我。彩雲,身邊沒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樣!”
彩雲並沒有問“你肯定他會來”這類的話,因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這個叫傑西的美國人,從此之後不再出現,秀珍也不會後悔。至少,她在這短暫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從來未有過的快樂。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從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數着日子,把她和傑西之間的一切講給彩雲聽,給彩雲看她和傑西一起拍的照片。他們互相交換了一隻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隻銀質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卻比什麼都要名貴。
算起來,傑西一直到半年之後,才會有假期,而戰事進行得這樣劇烈,美軍陣亡的人數越來越多。彩雲當然忍住了不會問出來,要是傑西陣亡了怎麼辦?可是她心中也很為這件事擔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滿了信心一樣,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問題。
過了三個多月,那天傍晚,彩雲才從外面回來,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雲回頭一看,她一眼就認出叫住他的人是傑西。彩雲又是驚訝,又是高興,指着巷子:“秀珍沒有一秒鐘不在想你,你怎麼不去找她?”
傑西苦着臉,神情多少有點怪異:“去過了,被一個人趕了出來,秀珍又不在!”
彩雲笑了起來:“一定是阮伯了,他對西方人很有偏見,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講到這裏,吐了吐舌頭。
傑西苦澀地笑了一下:“請告訴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雲略有疑惑:“秀珍説你在半年之後才有假期,現在好象……只有幾個月?”
傑西低下了頭,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遲疑了片刻,才道:“我實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離開的!”
彩雲吃了一驚,一個軍官,擅離職守,這種事是十分嚴重的罪行,這一點她是知道的。當時天氣十分悶熱,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説不出話來。
傑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緊,軍隊暫時不會找到我。等到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早已走遠了,我準備和秀珍私奔。”
彩雲更吃了一驚:“私奔?到哪裏去?回美國?”
傑西昂起了頭,就在這時,一陣驟雨,伴着雷聲,灑了下來。彩雲躲進了屋檐之下,傑西卻只是昂着頭在淋雨。過了一會,他才道:“美國是不能去的了,總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裏都是一樣的!”
彩雲十分感動:“這句話,秀珍不止説過一次了!”
傑西現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來:“我們是真正相愛的!”
彩雲立時道:“沒有人懷疑這一點。”
傑西沒有再説什麼,大踏步走了開去。彩雲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時左右,秀珍騎着腳踏車回來,彩雲攔住了她,告訴她傑西來了。
秀珍在聽了之後,興奮得全身發顫,立時又跳上車子走了。
秀珍在兩小時之後,才又從窗中跳進了彩雲的房間,第一句話就説:“他要和我私奔,彩雲,你要幫我!我去收拾一下東西,先拿到你這裏來。今天晚上,他在碼頭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雲又是興奮,又是刺激,兩個女孩子相擁着發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隻簡單的行李袋,和彩雲一起出發。她們還沒有到碼頭,就雷電交加,雨勢大得驚人。
當她們到達的時候,全身都濕了,雨花和河水在閃着黝暗的光芒。傑西早在岸邊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雲跟着來到河邊,眼看着傑西扶着秀珍。
兩人下了一艘看來十分破舊的小木船。
好朋友離去,使彩雲感到十分傷感,儘管雨勢大得使人眼睛睜不開,可是她還是在河邊佇立着。藉着一下又一下閃電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遠去。
彩雲的敍述到此為止,以下是彩雲跟萊恩上校之間的一段對話,那是在彩雲對萊恩説出了經過之後發生的。
彩雲仍然用那種優美的姿勢,坐在草地上:“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説着,用帶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萊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訴我,傑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戰陣亡了!”
在聽了彩雲的敍述之後,萊恩整個人都呆住了!彩雲的敍述,不可能是説謊,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時,萊恩才意識到,傑西的屍體,在大雷雨中失蹤,這件事絕不簡單。
可是如果説傑西在死了之後,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復活了,來到西貢,和他所愛的女人私奔,這也未免太荒誕,太不可思議了!
一時之間,他實在不知如何才好。把屍首在大雷雨夜失蹤的事講出來?講了出來之後,又如何解釋?彩雲會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個傑西,實際上是已經死了三天的嗎?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彩雲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謊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樣!”
萊恩喃喃地分辯:“我……我沒有撒謊?”
彩雲雙手叉着腰,挺起胸來,裝出一副兇惡的樣子,但是看來還是那樣可愛。她道:“哼,還不承認?”
萊恩在那一-那之間,有了決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謊……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軍人擅離職守的罪名是很嚴重的!”
彩雲笑了起來,萊恩控制着心中的驚懼:“傑西……他們到哪裏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雲皺了皺眉:“他們走後十天,我收到一張明信片,他們那時,在接近寮國的一個小鎮上。明信片上説,他們會逃到泰國去,到了泰國之後,再和我聯絡,可是一直到現在,還音訊全無。秀珍可能也寫信告訴了阮伯和傑西之間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這個傻瓜,還會上門去找秀珍!”
萊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張明信片,只有秀珍一個人署名?”
彩雲道:“不,他們一起簽了名。”
萊恩一聽,心跳加劇,口氣發顫:“你説……那張明信片上,有着……傑西的親筆簽名?”
彩雲答道:“是啊,或許不是,總之是兩個人的名字。秀珍的簽名我是認識的,另一個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傑西的簽名。”
萊恩又有點失態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雲的手背。彩雲的手背豐腴滑膩,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後,立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令得他又鬆開了手。彩雲用一種十分驚訝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這個高大英俊,但是卻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美國軍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對他,反倒一點不緊張,只覺得十分自然舒暢,而這個軍官,反倒緊張得講話的聲音都發顫。
這時,萊恩就用緊張發顫的聲調問:“那明信片還在不在?能不能給我看看?”
彩雲道:“當然可以!”
她説着,一躍而起,“啊呀”一聲:“我該回家了,你——最好別跟我來,我拿來給你看。你……晚上七時,在河邊等我……在那幢有紅屋頂房子的河邊。”
她説着,連跑帶跳地奔了開去。萊恩呆呆地望着她誘人的背影,心中亂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雲的話。雖然理智告訴他,彩雲不會在説謊,雖然他知道,傑西的屍體不見了,他還是無法想象,傑西會在陣亡三日之後,在西貢出現。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傑西的簽名呢?
一想到這一點,他實在禁不住,劇烈地着發抖!
到晚上七點,似乎像無限期那麼長。他一早就在河邊等着,當夕陽映得河水一片豔紅之際,他看到彩雲穿着傳統的越南服裝,輕盈地走了過來。他沒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賞着彩雲走過來時的娉婷步姿,傳統的越南服裝,把彩雲細腰的柔軟展現無遺。
彩雲來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張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萊恩才嚮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險險乎昏了過去!只要看一眼就夠了,他絕對可以肯定,那是傑西的簽名,不會是別人!
在他定下神來之後,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應該是傑西死後……或者説,是傑西的屍體失蹤後的第十天。
傑西沒有死,還活着!萊恩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可是,傑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為他進行葬禮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當時,萊恩的思緒紊亂到了極點,彩雲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當萊恩的目光,再度和彩雲的目光接觸之際,他倒下了一個決定。他有一個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雲,那就好好地利用這一個月的假期。把傑西的事-諸腦後吧,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釋的奇事了!
萊恩在那一個月中,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這一個月,是他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月,他和彩雲之間的戀情,甚至使他考慮是不是也要做一個逃兵,去和彩雲私奔!
萊恩講到這裏,又告了一個段落。
這時,萊恩的敍述,引起了奇事會會員很大的興趣,紛紛討論。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後復活了!這真是奇!”
有的道:“這種情形,不能説是屍變,從來也未曾聽説過,-屍是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異議:“整件事中,死後的傑西再出現,只是那位叫彩雲的越南女子的敍述,萊恩上校並沒有見過他。當然,有一個簽名,但是簽名是可以模仿的!”
這種異議,立即遭到了駁斥:“事實是秀珍離開了家庭,而且,彩雲捏造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什麼目的呢?”
在眾議紛紜之中,原振俠並沒有發言,只是注意着身邊的宋維。宋維雙手抱着頭,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原振俠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來,叫他的是蘇耀西:“振俠,你是醫生,就你專業知識來判斷,那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想了一想:“理論上來説,死人是不會復活的。可是實際上,也有不少死人復活的確切記載,那只是這個人事實上並沒有死,卻被當作了死人!”
萊恩上校現出了一種急欲辯護的神情來,原振俠不等他開口,就道:“當時,你判斷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還有三個隊員,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種‘假死’的情形呢?當時是不是有專業人員在?”
萊恩道:“當然有,軍醫證明他們已經死亡!”
原振俠沉吟了一下:“事情發生在越南,東方有一些事,相當神秘,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東方,就有幾種土藥,可以使人的心臟處於麻痹狀態,草率地檢查,就像死了一樣!”
萊恩大力搖着頭:“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敵人也不會只把我們麻醉過去,而不殺害我們!”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關鍵就在這裏,如果那四個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敵人造成的呢?”
萊恩陡然怔了一怔:“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俠舉了一下手:“當然,這只是我的假設。傑西思念着他的愛人,想離開軍隊,男女之間刻骨的相思,有時是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低低嘆了一口氣:“所以傑西弄來了一種神秘的藥物,使他自己看來像死了一樣,可以藉此脱離軍隊。”
萊恩悶哼了一聲:“醫生,寫《基度山恩仇記》的大仲馬,想象力也不如你。”
原振俠道:“我只不過提供一個可以解釋得通的解釋而已!”
萊恩又問:“那麼,某餘三個人呢?”
原振俠道:“或許,是也想脱離軍隊的志同道合者?他們造成了‘假死’的狀況,然後,趁着一個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標!”
原振俠講到這裏,在他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鼓掌的是宋維,可是卻一臉諷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並不是同意原振俠的話。原振俠作了一個請他發言的手勢,宋維冷冷地道:“你忘記了一件事!這四個人,曾被緊緊捆紮起來,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幾個小時!”
萊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們就失蹤,也超過了七小時!”
原振俠微微抬起了頭,這種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項經歷,“天人”的故事。但這件事當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經不再存在了。他相當謹慎地道:“我剛才提到的那一類神秘的藥物,有一些,可以使人處於動物的冬眠狀態之中。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們可在藥性過去之後復甦。”
原振俠的話,並沒有引起會員間的什麼反應。大廳中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蘇耀西先叫了起來:“振俠,算了吧,連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釋!”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實上,傑西並沒有死,還能和他心愛的女子私奔,那還能有什麼解釋?”
蘇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國的筆記小説中,有很多離魂的記載,一個人死了,可是在另一個地方,為了某種目的而出現。大多數是為了愛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蘇耀西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大多數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後,這個人就立刻會消失。”
所有的會員你望我,我望你,終於有幾個忍不住而大笑了起來。其中有一個一面笑,一面道:“這更説不通了,靈魂應該是沒有形體的。而且,傑西的屍體,也確實地失蹤了!”
蘇耀西的解釋,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舉起手來道:“我提議,萊恩先生告訴我們的事,已經夠奇特了,他可以成為我們的會員。”
蘇耀西的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附議。主人向萊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站起來,因為他的入會申請已經獲准了,他要進行一個簡單的入會儀式。
而就在這時,那個行為舉止怪異的宋維,忽然舉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從各人的眼光中看來,他們對這位宋維先生究竟是什麼來路,不甚瞭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帶着詢問的神色。
宋維在眾人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道:“我們應該聽萊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講完,才作決定!”
他這句話,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剛才,他曾説,萊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這樣。而今,萊恩已經十分詳盡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講出來了,宋維又説該讓他把故事講完,這又是什麼意思?就算萊恩的故事,真的沒有講完,宋維又怎麼知道?
一時之間,每個人心中所想的疑問,全是相同的,各人望向宋維,又望向萊恩。只見萊恩的神情,充滿了疑惑,他也盯着宋維。
過了好一會,萊恩才道:“宋維先生,在整件事中,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何以你好象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知道得十分詳細?”
本來,還有一些人,認為萊恩和宋維之間,是原來就認識的。可是現在萊恩這樣問,那又證明他是根本不認識宋維的了,所以各人的好奇心更甚。
宋維冷冷地道:“我有什麼角色可以扮演的?整齣戲,已經有兩個男主角,兩個女主角了,我還能扮演什麼角色?”
他的話,乍聽不是很容易明白,但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他是在説傑西和秀珍、萊恩和彩雲這兩對相戀的異國男女而言。他稱之為“戲”,自然是針對萊恩問他“扮演什麼角色”來説的。
在宋維作出了這樣的回答之後,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宋維先生,如果你知道這件事情還有下文,那麼,請你説下去吧!”
宋維冷笑着,攤開手,在他的神情上,有一股看來相當無賴的樣子:“那又不是我經歷的事,我怎麼知道經過?我只是根據你的敍述,判斷還有下文。上校,那在邏輯上,全然是兩回事!”
別看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可是説起話來,詞鋒卻十分鋭利,令得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萊恩無法反駁。宋維又冷冷地説了一句:“快往下説吧,上校,大家都等着!”
萊恩上校仍然用十分疑惑的眼光,望了宋維好一會,才點了點頭:“是的,應該再向下説下去。”
他講了這一句之後,又停了片刻,神情變化不定,才又開口:“越戰以後的情形如何,各位是知道的了,不必我再説什麼。我和彩雲之間的事,也不必再説……”
原振俠陡然插一句口説:“我想,很多人想知道,你們是不是……”
萊恩的言行,一直十分温文有禮,甚至宋維好幾次對他不禮貌,他都沒有失態。可是這時,原振俠由於天生情感豐富,又有點感懷於自己愛情上的失意,全無惡意地想知道,他和彩雲之間後來的發展如何,卻惹得萊恩上校生了氣。不等原振俠講完,他就粗聲道:“那是另外一樁事,和我要加入奇事會無關的,是不是?”
原振俠只不過普普通通地問了一句,卻招來了這樣的搶白,那令得他為之愕然。
萊恩陡然又提高了聲音:“其實,能不能加入奇事會,對我來説,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把整個事實的經過講出來,只不過是介紹我來的那位先生説,各位全都有奇異的經過,或許可以使我的故事,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原振俠沒有説什麼,只是聳了聳肩,表示並不在乎。萊恩的激動,很快就過去,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低聲道:“對不起!”
原振俠仍然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在意。
萊恩苦笑了一下:“越南戰爭,由於美軍撤退,而迅速改變了形勢,北越揮軍南下。在美軍撤退之後,北越軍還沒有進攻之前,我已經退役了。這場仗打下來,我實在不想再留在軍隊中。
“我在退役之後,回到了家鄉,仍然一直在探聽着傑西和秀珍的下落。可是自從寄出了那張明信片之後,這兩個人,就像是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萊恩上校講到了這裏,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彩雲,我在第二次假期的時候,就和她結婚了。在美軍撤離越南之前一個月,她已經到了美國。”
他算是回答了原振俠剛才的那個問題。令原振俠不明白的是,何以那麼普通的一個問題,而且又是有很好的結果的,會令得一直表現得風度極好的萊恩上校,忽然之間發起脾氣來。
原振俠客氣地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萊恩停了一下,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在北越佔領了南越之後,大量難民從中南半島逃出來。聯合國方面,加強了專門處理中南半島難民的機構,我申請加入。由於我曾在越南許多年,又精通越南話,所以很快就得到了錄用,又派到亞洲來。
“我現在的身分,是聯合國駐亞洲的難民專員,專責處理中南半島的難民問題。
“從越南、寮國和柬埔寨這三個國家,循各種道路逃出來的難民,數以十萬計,處理起來極其困難。聯合國方面,懇請泰國政府在邊區設立難民營,暫時安置難民。那幾個難民營……真是人類歷史上的悲劇和恥辱……”
萊恩講到這裏,嘆了一聲,現出很難過的神情來。越南難民的情形,人人都知道,也都覺得萊恩稱之為“人類的恥辱和悲劇“,是十分恰當的形容。
萊恩又道:“我經常需要巡視難民營,各地的都要去,尤其是泰寮邊境的那幾個。有一次,我在巡視一個大規模的難民營之際,忽然有人在一旁叫‘萊恩上校!萊恩上校!’聽到有人叫我,我自然要去看一下。圍在我身邊的難民很多,都是蓬頭垢面,憔悴不堪的可憐人,我想盡量給他們温暖,可是實在又無法一一照顧那麼多人。我想,我的名字,難民全是知道的,叫我一下,或許是想受到一些什麼特別的照顧,所以我望了一下之後,沒有看到叫我的是什麼人,又轉回頭來。
“而就在我轉回頭來之後,那女人的聲音又叫了起來:‘上校,還記得傑西嗎?’一聽到了傑西的名字,我整個人都為之震動!
“我加入處理難民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傑西。傑西當年,是逃到寮國去的,我在工作中,也不斷在打聽他的下落。因為他的生、死之謎,始終盤縈在我心中,一直令我心中不安。在一直沒有結果,幾乎絕望了之後,忽然有人叫了傑西的名字,我如何不震動,我忙轉過身去。
“難民營中的情形,各位或許不是如何熟悉。每當有專員、官員來巡視的時候,難民會大批擁過來,各自提出各自的問題,要勞煩營中人員維持秩序,不讓他們太接近巡視的官員。那時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回頭看去,看到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孩子,正待越眾而出,可是卻被人粗暴地推回去。
“我連忙大聲問:‘誰提到了傑西?’那個女人叫道:‘我,上校,萊恩上校,我!’我急急走了過去,推開了那管理人員。那女人向我伸出手來,我一握住了她的手,就知道她是誰了!
“雖然她一樣衣衫襤褸,神容憔悴,眉宇之間充滿了痛苦,可是仍然掩不住她的清秀和俏麗。儘管她蓬頭垢面,但是那種典型的瓜子臉,還是那麼動人。我脱口叫她:‘秀珍?’她一定是很久沒聽到有人這樣叫她了,也或許是由於難民的生涯太悽苦,所以淚水立時湧了出來,連連點着頭,哽咽得無法出聲回答。
“在難民營裏見到了阮秀珍,這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當時,我心中也亂到了極點。見到了秀珍,我心中的許多疑問,都可以有答案了。當時我就吩咐管理人員,把秀珍請到我的辦公室裏去。
“秀珍仍然不斷流着淚,當她跟着管理人員走開去的時候,她突然把手中的孩子轉向我,激動地道:‘上校,看看傑西的孩子!’她抱着的那個孩子,大約兩歲多一點,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可是我在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住了。一般來説,西方人和越南人的混血兒,外型上像亞洲人的多,可是這個孩子,卻有七分像西方人,不但有着淺黃色的頭髮,而且有着和傑西一樣灰碧色的眼珠,而且看來,活脱是傑西的影子!
“這時,我心緒更亂,忙道:‘秀珍,你在辦公室等我,我儘快來見你!’同時我又吩咐了管理人員,好好照顧她。
“雖然,對待難民,應該一視同仁,我知道我的做法是偏私。可是,她卻是秀珍,是我最好的朋友傑西的妻子!這時,我已經有了一個想法,傑西就算是逃兵,但是他美國公民的身分是無可置疑的,秀珍是他的妻子,輕而易舉可以取得美國籍,可以脱離難民生涯,到美國去定居。我思緒真是亂,當時,我竟沒有立即問傑西怎樣了,或許,在我心中,一直認為傑西早已經死了的緣故。”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停了下來,現出了一種十分為難的神情來。
原振俠壓低了聲音,道:“上校,你遇到一個大難題了。你要證明秀珍是傑西的妻子,可不是容易的事,因為傑西陣亡,是早已報告在案的!”
萊恩點了點頭:“是的,國防部有傑西陣亡的記錄,也早已通知了他的父母,我當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只要傑西還活着,又出現了,那就容易解決了。我能以當時長官的身分,改寫報告,説傑西只是失蹤,誤當陣亡,那就沒有問題了!”
主人“嗯”地一聲:“關鍵在於傑西那時還是不是活着?在什麼地方?”
萊恩上校道:“是,那天我的巡視工作自然草草結束。回到了辦公室,秀珍的神情,仍然極其激動,那孩子,正在大口喝着牛奶。我一進去,就問:‘傑西現在在什麼地方?’秀珍一面抹着淚,一面道:‘我不知道!’我聽得她這樣回答,發起急來:‘什麼你不知道?你一定要告訴我!’秀珍啜泣着:‘我真是不知道,有人説,他……他在柬埔寨的叢林中,和一批柬埔寨人一起,在對抗越南軍隊。’”
在這裏,要加插一段題外話,用極簡單的方式,介紹一下發生在柬埔寨這個國家中的事情。
柬埔寨在越南的鄰近,柬、越兩國,歷史上不知曾發生過多少次戰爭。在越戰時期,赤柬軍控制了柬埔寨,實施十分殘酷的統治,殺害了許多柬埔寨人。可是在北越軍南下之後,越南軍隊進入,在異族統治的情形下,赤柬軍又和被推翻了的西哈努克親王聯合起來,組成了抗越聯軍。
所謂抗越聯軍,其實力量十分薄弱,只是幾股零星的部隊,裝備不良。在叢林地區和越南軍隊周旋,打游擊。
阮秀珍這時所説,傑西可能在柬埔寨,和越南人作戰,指的就是這種部隊。
萊恩上校繼續道:“我一聽得秀珍這樣説,吃一了驚:‘他怎麼會-下你,去打游擊的?’這一句話,可能觸及了秀珍的傷心處,她又淚如泉湧。我只好一面安慰她,一面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朋友彩雲,現在是我的妻子,她在曼谷。’秀珍怔了一怔,喃喃地道:‘彩雲……彩雲……我好象是第二輩子做人了,她……是你的妻子?’我道:‘是啊,我來找你,給你爸爸趕出來,就是那次認識了彩雲的。’
“當我向秀珍講,我如何認識彩雲的開始之際,只講了幾句,我就講不下去了。因為,我那時去找秀珍,是要向她報告傑西的死訊的。可是傑西卻……又出現,不但和秀珍私奔,而且,還有了孩子。可知這幾年,他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這……叫我如何説下去?
“我沒有再向下説,只是問:‘我需要知道傑西的下落,找到他,你們可以一起回美國去!’秀珍嘆息了好久,才向我約略地説了她和傑西私奔之後的情形。
“原來他們在私奔之後,到了泰柬邊境的一個小地方,住了下來。在開始的一年之中,兩人過着和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生活雖然原始和清苦,可是一對深切相愛的男女在一起,不知道可以有多麼快樂,那真是一段神仙一樣的日子。
“秀珍在敍述這段日子的生活之際,她帶着淚痕的臉上,所現出的那種甜蜜回憶的神情,真叫人一見難忘。一年之後,他們有了小杰西。
“由於他們所住的地方,可以説是窮鄉僻壤,他們過的生活,是最簡單的生活,可是也其樂融融,對外界的事,幾乎一點接觸也沒有。但是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上,畢竟是沒有世外桃源這回事的。好景不常,在一次赤柬軍的進攻之中,他們居住的地方,遭到騷擾。本來,問題也不大,可是當一小隊赤柬軍,發現在這樣的地方,居然有一個美國人的時候,驚訝不已,就把他們一家人全都扣了起來。
“就在他們被扣留的當天晚上,傑西知道自己命運不妙。他估計,只要能逃脱看守,向泰國方向逃出幾里,就可以沒有危險了,所以他就決定逃亡。當晚,月黑風高,他們並沒有經過什麼困難,就逃脱了那一小隊赤柬軍的看守,開始逃亡。
“可是,黑夜之中,在叢林地區逃亡,他們輪流抱着孩子,在輪到秀珍抱孩子的時候,她一不小心,失足滾下了一個斜坡,她聽到傑西在斜坡上大聲叫她,可是她卻陷入了半昏迷狀態,無法應聲。
“等到她完全清醒過來時,掙扎着再上斜坡去,傑西已經不在了。秀珍當時的愁急,真是可想而知,她發狂一樣奔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去,那一小隊赤柬軍已經離開,居住在當地的一個老人告訴她,傑西被追上來的軍隊抓了回來,五花大綁,用繩子牽着帶走了。秀珍一聽,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可是自此之後,她和傑西就失散了,再也未能找到傑西。”
萊恩在講述秀珍的遭遇時,語聲越來越低沉。他講得雖然簡單,可是在戰亂時期,一對熱戀着的男女的悲慘遭遇,卻自他的敍述之中,十分生動地表達了出來,聽得人人心頭,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一樣。
“傑西被赤柬軍擄走,秀珍心中的傷痛焦急,真是難以形容,快樂的日子結束了!”
萊恩停了片刻,續道:“從那天起,秀珍就帶着孩子,在柬埔寨境內流浪。在那段時間內,她所身受的苦楚,隨便講上一兩件,都會聽得人流淚。她為了要有傑西的消息,什麼都肯做——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都只是為了要再見傑西一面……而赤柬軍又是著名的殘暴,所以她的遭遇……唉……她的遭遇,我真是不忍心説。我只能説,她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愛傑西,為了想再和傑西在一起,不論她做過什麼,傑西若是能和她再見,一定會感激得痛哭!”
萊恩上校並沒有詳細講述那一段時間內,阮秀珍為了尋找丈夫而發生的遭遇。原振俠也早已決定,如果萊恩要詳細敍述的話,他一定要打斷他的話頭。
一個美麗的少婦,在這樣的環境中,會遭到什麼樣的屈辱,會有什麼樣慘痛的遭遇,實在是隨便想想,也可以想得出來的。那可以説,是超過人類所能忍受的痛苦的極限了,也唯有仗着內心對丈夫的深切愛意,她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支撐下來。萊恩上校的話,實在是很簡潔有力的,她根本不當自己存在,一切只為了要再見到傑西!
大廳中維持着沉默,想起了可憐的阮秀珍的遭遇,人人心中都十分同情。蘇耀西首先打破沉默:“若是阮女士有需要任何幫助,我一定盡全力!”
蘇耀西財力雄厚,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這樣應允,對阮秀珍的前途而言,自然大有助益,所以立時有人鼓起掌來。
在這時候,宋維又插了一句:“她需要的,不是金錢上的幫助!”
萊恩陡然問:“你認識秀珍?”
可是宋維對這個問題,卻緊抿着嘴,一言不發。
他的這種神態,又使得人人心中疑惑:這個宋維,在整件事中,究竟是扮演着什麼角色呢?何以他像是什麼都知道一樣?他一定和整個事件有着關聯,可是到目前為止,在已知的事實中,卻又彷佛沒有他的存在,這個人真可以説是怪異莫名!
萊恩又把這個問題問了一遍,宋維仍然一聲不出,而且用雙手掩住了臉。
萊恩沒有再問下去,他繼續道:“秀珍的努力,可以説沒有白費,她探聽到,傑西在被俘之後,並沒有被赤柬軍殺害,他豐富的軍事才能救了他。當赤柬軍發現了他有這方面的才能之後,對他還十分客氣。可是雖然有了消息,卻並沒有用處,赤柬軍本來就是烏合之眾,連正式的編制也沒有,形同大股的流寇,秀珍全然無法知道傑西究竟在哪裏。
“過了不久,局勢劇變,越南軍隊開了進來,大批難民湧向泰柬邊境地區。秀珍隨着難民羣,還在不斷打聽傑西的消息。後來,在柬埔寨境內,實在待不下去了,就進入了難民營。
“當她看見我的時候,由於傑西給她看過我的照片,所以她認得出我來。當她叫了我的名字,我有了反應時,她簡直是遇到了救星一樣!
“在辦公室中,她向我約略説了經過,我就和泰國官員商量,泰國官員也十分合作……我看多半是由於我的身分,允許我把她帶到曼谷去。當天晚上,我和秀珍以及小杰西……一起搭車到曼谷去,搭的是我專員的車子。在車中,我可以問她更多的問題。
“我問的問題,全是有關傑西的。
“因為傑西……是我親手埋葬的。他在被埋葬之後,如何又失蹤,可以繼續活下去,這一點,我是非要弄清楚不可的!
“自然,我沒有把傑西陣亡的這件事説出來,我問得十分有技巧。我問:‘秀珍,你好好想一想,你在私奔之前,見到了傑西,他有什麼異樣?’秀珍連想也沒有想,顯然,那時的情景,在她的腦海中,不知道已回憶過幾千百遍了。她道:‘和上次他來度假不同……他一見我,就把我緊緊擁在懷裏,我也緊擁着他。我愛他愛得那麼深,我們兩人緊擁着,我在發抖,他也在發抖……’
“我在這時,問了一句:‘你……有感到他的心跳?’秀珍並沒有懷疑我為什麼要這樣問,立時回答:‘當然有,他心跳得厲害,他告訴我,他是逃出來的,他很害怕,怕得不得了,但一切為了我,只要見到我,他就快樂了。他要我和他一起逃走,我立即就答應,告訴他,天涯海角,我跟定了他。我們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相擁着,不要分開……足足過了兩小時……以後的事,彩雲一定已經向你説過了。’
“我點頭:‘是,彩雲説你們一起上了一艘船,後來她還收到過你們寄來的明信片。告訴我,他……傑西……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我的意思是説,他完全沒有什麼異樣之處?’我這樣問,是想知道一個明明是死了被埋葬的人,怎麼可能又活過來的。
“秀珍想了一想,奇怪我為什麼會這樣問,我只要她回答,秀珍才道:‘我不覺得他有什麼異樣,只是……他十分怕雷電。每當雷雨或是行雷閃電的時候,他會怕得發抖,一定要緊緊抱着我。我笑他,他説從小就是這樣的,對行雷閃電,十分敏感。’各位,我認識了傑西很多年,他沒有對雷電的恐懼,這一點我絕對可以肯定!
“他不怕雷電,在越南,雷雨是很普通的事,要是怕打雷的話,我早就知道。可是秀珍卻説他怕打雷,那,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和他在一個大雷雨之夜……發生了變化……有關呢?
“各位請原諒我,儘管傑西在失蹤之後,證明他還活着,可是他是我親手葬下去的,我始終認為,這其中有不可解釋的謎團在!
“到曼谷的路程相當遠,行車要好幾小時,在那段時間內,我不斷和秀珍談着話。我發現那一段可怕的生活經歷,對她有極嚴重的影響,形成她在心理上一種悲慘的麻木。有很多慘事,聽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發冷顫,可是她在説起這些事的時候,冷漠得像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樣,最多在口角,泛起一種令人感到悽然欲絕的笑容……
“各位請不要笑我,秀珍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女人,當一個這樣美麗的女人,口角帶着這種笑容時,會使看到的人心碎。尤其作為一個男人,就自然而然會想到,我要幫助她,我要保護她,我要令她快樂,我要使她儘量忘卻那一段悲慘的日子!
“唉!當時我也這樣想,而且真心誠意地這樣想,我心中一點別的意思也沒有,只是想幫助她。所以,當她的口角屢屢出現這種笑容之際,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輕輕碰着她的口角,好使她的笑容看來不那麼悽楚。
“秀珍幾乎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用她那種焦慮、惶急的眼神望着我。我一直在問傑西的事,看起來,傑西除了怕雷電之外,別無異樣,而且,孩子也很正常。
“對了,我很少提及孩子,孩子很正常,我只能這樣説。很小,不懂事,在整個行車途程中,他大半時間睡着,只有一次醒了,吵着要吃奶……
“當孩子吵着要吃奶的時候,秀珍現出了一點不好意思的神色來,道:‘孩子可憐得很,沒有食物,我只好一直喂他奶。’她的話聽來雖然平淡,但是我自然聽得出,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在內。我忙安慰她:‘不要緊,到了曼谷,要什麼有什麼!’她坐在我的身邊,猶豫了一下,就解開衫鈕……天,我連忙轉過頭去,可是已經有了那極短暫時間的一瞥,看到了她豐滿挺秀得叫人難以相信,像是象牙雕成一樣的胸脯!
“當我轉過臉去時,我只覺得全身都僵硬,心跳得幾乎連司機都聽到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緊張過,我耳際甚至發生轟鳴聲……”
萊恩上校講到這裏,陡然停了下來。
宋維在這時候,用極低的聲音,嘰咕了一句話。他説得十分低,連在他身邊的原振俠都沒有聽清楚。
萊恩上校的聲調相當動人,措詞也恰到好處。所以他的敍述很能引人入勝,把當時的情景形容得十分細膩。
原振俠沉聲道:“上校,對好朋友的妻子,你也會這樣子?”
一個年紀較大的會員,發出了責備:“上校,我不能不説,你的心靈不是很乾淨!”
萊恩苦澀地笑了一下:“何不乾脆説卑鄙?”
那年老的會員道:“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