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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頭》1

    《降頭》

    走進病房,一看到那一盆花卉,原振俠就不禁怔了一怔。

    病房在醫院新建的西翼建築的頂樓,是特等病房,病牀放在裏間,外間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連着陽台的起居室,佈置得舒適簡潔。看起來,不像是醫院的病房,倒像是間十分雅潔的高級酒店房間。而且,所有的陳設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白色,而是由多種悦目淡雅的色彩所組成的,是設計師精心設計的結果。

    能夠住進這種特等病房的病人,身分自然非富則貴,而且,通常來説,病情都未必見得嚴重。身分地位高的人,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最關心的事,自然就是自己的身體健康,這似乎是毫無例外的事。所以,就算有一點小毛病,也會進醫院來住幾天,乘機檢查一下身體,以求益壽康健。

    身分地位高的人,一進了醫院,自然諸親好友送來的鮮花也特別多,所以在特等病房的起居室中,特別設計專門放置鮮花的架子。可是這裏的花架上,一直什麼花也沒有,這個病人在進來之後,不但沒有探訪者,也沒有人送鮮花,花架子一直空着,直到今天,才有了一盆花。

    那是任何人一進來,只要向花架子看上一眼,就一定會注意到的一盆花。

    花的形狀並不特別,花朵很大,有點像芍藥花,一共是九朵,每一朵都在盛放的狀態之中,看起來有一種生命怒茁的感覺。花種在一隻普通的綠色的盆子中,九朵花,每一朵的高低不同,像是插花名家的精心傑作。這些都不算什麼,使得那九朵花叫人一看就注意的,是它們的顏色。

    那一束花,是黑色的──漆一般濃的黑色!

    原振俠這時,倒也不單是震驚於黑色的花朵,而是他對於這種濃漆一樣的黑色,心有餘悸。看到了這種黑色的花,使他想起了那一艘裏裏外外,全都是黑色的遊艇,和遊艇的主人──與詭異莫測的魔王,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那個美麗的女郎。

    這個女郎和原振俠的一個好朋友,目前正利用他們的財勢,在鼓吹一種邪教。目的是要信奉的人,自願把自己的靈魂出讓給魔王,以換取魔法的降臨,而達成靈魂出賣者的願望。

    這是一個十分令人不愉快,甚至一想起來就打寒戰的故事。在原振俠許多怪異的經歷之中,他最不願想起的,也就是這個“魔女”的故事。所以,他看到了濃黑色的花朵,就自然而然地心中發怔。

    原振俠的視線,在那束黑色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心中在想:這樣的一盆花,送給“魔女”,倒是十分適合的!

    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動作的結果是,他很清楚地感到一陣十分濃烈的甜香──那種花香,也是原振俠從未曾經歷過的,一時之間,他只能想起滿樹桂花。可是桂花的甜香是軟膩的,不像這股花香那樣叫人聯想起剛烈,所以,當時聞起來,才會那麼突出。

    原振俠並未曾把那種十分特別的花香,和那束黑色的花朵聯繫在一起。因為,植物學家早就做過研究,純黑色的花朵,在自然狀況下是不存在的。一般來説,深紫色的花就被視為黑色的了。例如中國人最喜歡的花──牡丹花,就有所謂黑色的品種,但是所謂“黑牡丹”,其實也只不過是深紫色而已,黑色的鬱金香也是一樣。

    而花朵在自然狀態之中,沒有黑色的原因,植物學家有幾種不同的説法。被普遍接受了的一種説法是:植物由於要依靠昆蟲來傳播花粉,使生命延續下去,所以花朵也需有着能吸引昆蟲的色彩和氣味。而昆蟲是不喜歡黑色的,所以,就算以前有黑色花朵的植物,也因為黑的條件不適應,而遭到了自然的淘汰。

    所以,自然界沒有黑色的花朵。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原振俠一看到那束黑色的花朵時,所想到的是:那是一盆假花。假花自然不會有香味,所以他也未曾把那種突出的香味,和黑色的花朵,在思緒中聯想在一起。

    這時,他除了想到不久之前,有關“魔女”的不愉快事情之外,又想到:誰送一盆假花來呢?

    送假花到病房,本來已經夠不適宜的了,何況還是黑色的假花!可能送花者只是一種惡作劇,或者是沒有惡意的開玩笑,可是對病人來説,就有可能引起心理上的不愉快。

    尤其,原振俠作為這個病人的主治醫生,他知道病人非常敏感,明明通過了嚴格的全身檢查,而仍有疑慮。檢查範圍之廣,其實已超過了一般健康檢查的原則──許多額外的檢查,醫生認為根本是不必要的,而且,被檢查者要忍受着相當程度的痛苦,例如在脊椎骨中,抽出脊髓來等等。可是由於病人的堅持,還是一一進行,而檢查的結果是,一切都十分健康正常。

    然而,病人雖然沒有説什麼,可是他的神態,作為醫生可以看得出來,病人心中認為,死亡正在威脅着他!

    原振俠強烈地感到,這個病人心理上有這種壓力,所以他曾要求精神病科的專家來會診過。可是病人一知道了會診醫生的身分之後,就怒氣沖天地把精神病專家趕了出去。

    從原振俠和這個病人的一些對話中,可以看出這個病人的心態。前幾天,在所有對人體可以做的檢查全部結束,而且都有了確切的報告之後,原振俠用輕鬆的腳步走進特等病房,而且用十分輕鬆的語調對病人説:“一切檢查,全都證明你身體的各部分完全健康正常,你每一秒鐘都可以離開醫院!”

    病人聽了之後,低頭不語,神情十分鬱鬱不樂,像是充滿了心事。

    (趁這個機會,介紹一下這個病人,因為在這個故事的以後發展中,這個病人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當原振俠被這個病人指定作為主治醫生之前,他並沒有見過他。

    那天,在辦公室,他接到了院長的電話:“有一位席先生,有連納斯博士的介紹信,指定要你替他主診,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原振俠自然知道連納斯博士是什麼人,那是世界著名的熱帶病理學權威,在斯里蘭卡,主持一個國際規模的熱帶病理研究院。

    那位“姓席的先生”,有着這樣一位大科學家的介紹信,雖然説醫生不應該注意病人的身分,只應該注意病人的疾病,但是人總不免有小小的缺點──對於身分特殊的病人,總會引起醫生一些特別的關注的。

    當時,原振俠心中就想:為什麼指定要自己主診呢?他一面想,一面在電話中回答:“熱帶病並不是我的專長,這位病人……”

    不等他講完,院長已經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快來吧!依我看,這位先生身體健康得很,什麼病也沒有,他多半是想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

    原振俠到了院長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了那位病人。他看來大約三十七、八歲,瘦削而高,有着一種天生的高貴氣質,皮膚的色澤看來十分黝黑,可是臉色卻又相當蒼白。(這並不矛盾,甚至黑人也有臉色蒼白的時候。)

    他的臉形稍嫌狹長,但是卻突出了他十分有神采的眼睛,和相當高的鼻子。只是他的眼神看起來相當憂鬱,絕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應有的眼神。

    他的口唇比普通人的厚,不過線條非常明顯。

    原振俠對這個病人的初步印象是:這是一個可以被稱為美男子的男人,而且一定是一個十分有內涵的男人。

    所以,當他和對方握手,發現對方的手指修長,而頭髮又天然鬈曲的時候,他心中立即想到:他一定是一位藝術家,多半是音樂家,更可能是鋼琴家。

    可是他卻沒有説出來。使他沒有一下子説出“閣下是音樂家”這句話來的原因是,他同時又看到了對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鑽石戒指。戒指上所鑲的鑽石相當大,至少有五克拉,而且質地極佳,即使是在普通的室內光線之下,也熠熠生光。

    如果説,初見面有一點不好印象的話,那是由於這枚戒指。

    那也令他想到,一位藝術家,再富有,也多半不會有這種俗氣的裝飾。所以,他感到自己對對方所作出的估計是錯了。

    握手之後,那位“姓席的先生”用十分標準的英語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席?朋加拉?泰寧。”

    原振俠怔了一怔,先介紹了自己,然後問:“閣下是……”

    他的意思,是想問對方是哪裏人。這個名字,顯然不是中國人的名字,而對方看來,明顯地是亞洲人,所以原振俠才想問。

    可是,那位席?朋加拉?泰寧先生,卻有意規避着這個問題,只是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我有幾個中國朋友,他們都叫我席泰寧,我就算姓席好了!”

    原振俠揚了揚眉,自然沒有再問下去。院長在這時遞過了一封信來:“這是連納斯博士寫給我的信,你應該先看一看。”

    原振俠心中有點納悶,可是他在迅速把信看了一遍之後,就明白院長為什麼要他“先看一看”了。

    這就是博士的信:

    介紹“病人”席?朋加拉?泰寧先生到貴院來,我在病人這個字加上引號,是由於根據我的診斷,這位先生的健康狀況極佳,根本沒有病。可是他堅持要到醫院就診,所以我才寫這封介紹信給閣下。

    席?朋加拉?泰寧先生並且要我向閣下,轉達他的一個特別願望。他將會指定貴院的某一位醫生主診,並且,他不願意透露他的身分──其實,他的身分連我也不知道──所以,只把他當作一個病人,不要追究其它,我深信他極為富有,所以,可以負擔任何費用。

    這是一封十分特別的介紹信,而且是連納斯博士親筆書寫的,益發顯得介紹十分鄭重。

    原振俠看了介紹信之後,略想了一想──在這時候,去打量那個不願透露自己身分的人,是不禮貌的舉動,所以原振俠只是在心中想:這個人的身分,究竟是什麼?但是隨即,他感到那是沒有意義的事,管他是皇帝還是乞丐,只要他有病,醫治的方法都是相同的。

    所以,他用十分自然的態度,把信交給了院長,同時轉問席泰寧:“席先生的意思是……”

    席泰寧立即道:“我想請原醫生,先替我作詳細的檢查。”

    原振俠點頭:“可以!”

    當他在答應的時候,他也絕未曾想到,所謂“詳細檢查”,竟然會詳細到這種程度!

    於是,通過迅速的安排,席泰寧先生,作了原振俠醫生的病人,住進了醫院的特等病房。

    第二天,檢查就開始,自然已經夠詳細的了,可是席泰寧卻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再作各種各樣的檢查。

    將近十天,原振俠應他的要求,進行着檢查工作。同時,也在小心地觀察着他的心態。

    泰寧十分憂鬱,心事重重,不怎麼説話。在沉默的時候,他總是皺着眉,像是在想什麼,而且,他幾乎不能忍受自然的黑暗,一到了天色入暮時,他就會顯得十分不安,而且開始喝酒──醫院中本來是絕不能喝酒的,可是一則是特等病房的病人總有點特權;二則是在第一天的檢查之後,原振俠就肯定他根本沒有甚麼病。所以當第一次席泰寧當着醫生的面前,取出一瓶名貴罕有的“雪裏涅克”陳年白蘭地酒時,他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原振俠只是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從這之後,席泰寧每晚喝酒,也就成了慣例。

    席泰寧的酒量十分好,一瓶酒,到第二天,就只見一個空瓶,而他一點醉意都沒有。為了進一步瞭解病人,原振俠曾一直陪他喝酒到午夜。通常喝了酒的人,話一定相當多,可是席泰寧卻不同,只是喝酒,一句話也不説,只是愈喝酒,神情就愈是沉鬱。而且,中間發出的嘆息聲,也可以使人明顯地感到他心情的痛苦。

    原振俠企圖使他説出心事,可是不成功。在幾天之後,原振俠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他要求的種種檢查,證明他真的以為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有病,會令他致命。這就是為什麼,原振俠要請精神病醫生來會診的原因。

    會診的結果,極不愉快。一向十分君子,舉止自然高貴的席泰寧,瘋狂一樣地發怒,把精神病專家趕了出去。

    不過原振俠倒也得到了專家的意見:“這個病人,自己以為身體內有一種隱藏着的,可以致命的疾病,這種例子並不罕見。儘管他自己不願意,你還是要提議他接受精神病治療,不然,他會被自己心中,這種固執而怪誕的想法害死!”

    所以,當原振俠那天用輕鬆的語氣,向席泰寧説了他每一秒鐘都可以離開醫院,他的健康絕無問題之後,席泰寧的反應,並不令他驚訝。

    席泰寧當時,在聽了原振俠的話之後,先是轉頭望向窗外,然後,雙手捧住了頭,用十分哀傷的語調道:“你們查不出來!”

    原振俠雖然並不感到意外,但是在那一-那間,他也有一種衝動──真想一把抓住席泰寧濃密而又鬈曲的頭髮,把他直摔出病房去!

    他甚至於已經伸出手去了。當他意識到,自己當然不能這樣做,而想立時縮回手來的時候,席泰寧卻突然抬起頭來,雙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俠的手。他在這時,望向原振俠的眼神,完全是一個處在絕望境地中的人,向人求助而發出的一種神色!

    原振俠吃了一驚,但還是用十分鎮定的聲音説:“你想説甚麼,只管説!”

    席泰寧的口唇發着抖,顯然他是想説什麼。可是過了好幾分鐘,卻始終沒有説出什麼來,只是唉了一聲,鬆開了手:“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部分忘了檢查?”

    原振俠嘆了一聲:“連頭髮和指甲都化驗過了,還有什麼可以檢查的?席先生,對,有一樣還需檢查的,就是你的精神狀態。”

    席泰寧用堅決拒絕的神態和語氣回答:“不!走開,我自己明白,我的精神狀態十分正常!”

    原振俠有忍無可忍之感,冷笑着,用醫生絕不應該對病人説話的態度道:“那麼,我沒有什麼可做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原振俠在這樣説的時候,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醫生是不應該這樣對病人説話的,可是對方根本不是病人,自然不同。

    席泰寧轉過身去:“我還不想出院,你仍然是我的主治醫生!”

    原振俠一聲不出,轉身就離開病房。

    席泰寧“可以負擔任何費用”,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單是他每天所喝的那瓶酒,就是一個高級職員一個月的薪水。原振俠對他的來歷身分,曾經有過一個時間的好奇,但現在也沒有興趣了。

    雖然,由於席泰寧一直維持着十分有教養的風度,還不至於令原振俠感到厭惡,但是他自然而然地,對席泰寧冷淡了許多。

    自從那天起,作為主治醫生,原振俠不過是每天進病房三次,給“病人”量量體温、血壓,用聽診器聽聽,問“病人”有甚麼不舒服,只此而已。

    自然,原振俠不管“病人”的多次堅拒,還是每次都建議他,去向精神病專家就診。可是席泰寧的態度,一直都很憂鬱,甚至終日一句話也不説,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原振俠曾將這個情形向院長提起過。醫院中各式各樣的怪病人都有,但是像席泰寧那樣的卻很少有,院長也拿不出辦法來,只好由得他住下去。

    而今天,忽然多了一盆黑色的假花!

    原振俠立時想到的是,黑色代表死亡,對席泰寧來説,這種怪異的變化,一定會引起他情緒上的不安。希望花是才送進來的,席泰寧還未曾見到,他要趕快把這盆假花拿出去!

    當他這樣想着的時候,他快步向花架子走去,而當他走近去的時候,那股濃香也愈來愈甚。雖然他心中認定那是一盆假花,可是也可以肯定,那種濃香,是由這盆花所發出來的!

    要使假花能發出香味的方法,自然很多,最簡單的,就是在假花上噴上大量的香水。那麼,送花人的目的是什麼呢?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來到了花架前。當他低頭去看那盆花的時候,那種香味就更濃,幾乎使得他的呼吸也有點不暢順。原振俠急忙直了直身子,也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那盆花不是假花,是真正的花,真正的純黑色的花!花枝是深棕色的,有着細密的刺,沒有葉,就只有花朵──約成人手掌一般大小的花!

    這使原振俠感到極度的驚訝,當他再度低下頭去,想更仔細地去觀察那盆奇異的花朵時,席泰寧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了過來:“別湊得太過近,這種花是有毒的,花粉的毒性很烈!”

    原振俠怔了一怔,這才注意到,黑色的花朵,有着濃黑如漆的深黑色花蕊,雌花蕊十分突出,雄蕊上有着同樣黑色的花粉。

    原振俠的原意,是不想讓席泰寧看到那盆花的,這時,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必多此一舉了。他轉過身來,看到席泰寧的神情十分怪異,像是有着一種異樣的興奮,可是卻又帶着焦切。

    原振俠向那盆花指了一指:“這是什麼花?”

    席泰寧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走到花架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嗅着花香:“不但花粉有毒、花梗有毒、花瓣有毒、花根有毒,連花香也有毒!”

    原振俠望着他,對他的話,很有點莫測高深之感,等着他進一步的解釋。

    席泰寧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花的香味,聞名天下,會使人迷醉。效果和喝酒、抽大麻、甚至服食迷幻藥差不多,會使人產生十分美麗的幻覺!”

    原振俠揚了揚眉:“不必通過焚燒的過程,單聞花香就會使人迷醉?”

    席泰寧點了點頭,走開了幾步,坐了下來。原振俠又向那盆花望了一眼,這時,他只感到這盆黑色的花,有一種説不出的邪異之感。

    他沉聲道:“既然這盆花是有毒的,我認為它不適宜放在病房之中!”

    席泰寧像是早已料定會有這種情形出現,他的反應來得又快又鎮定:“醫生,對於你們不懂的事,最好別表示任何意見!”

    原振俠心中有點惱怒,揚了揚手。可是不等他開口,席泰寧已經搶着道:“這盆花,可以做到你們這家設備精良、人才濟濟的大醫院做不到的事!”

    他的話中,有着明顯的諷刺意味。原振俠自然可以聽得出來,當下就冷冷地道:“是生嚼花朵呢,還是煎成藥茶吃下去,就能醫得好你的疑心病?”

    他本來想説“就能醫得好你的精神病”的,但是一轉念之間,把“精神病”改成了“疑心病”,口氣上自然緩和了許多。

    可是席泰寧還是十分惱怒,沉聲重複道:“對你不瞭解的事,最好不要發表意見!”

    原振俠提高了聲音:“有什麼不瞭解的?你沒有病,這種花也不能幫你什麼,我全瞭解!”

    席泰寧立即用十分急速的聲音反問:“你瞭解?請問你對‘降頭’瞭解多少?”

    一時之間,原振俠實在無法聽懂他這句話,只好問:“你説什麼?”

    原振俠聽不懂席泰寧這句話,自然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們一直用英語在交談,而在説到“降頭”這兩個字的時候,席泰寧並沒有用英語,而是使用了中國粵語的發音,像“功夫”、“雲吞”已成了英語詞彙一樣的説法。所以一-那間,原振俠實在無法把這兩個字的發音,和“降頭”這兩個字聯繫起來,在思緒上形成一個概念。

    而當原振俠反問了一下之後,席泰寧的反應十分奇怪-那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眼神之中也流露出十分驚恐的神色。像是他剛才在氣頭上,急速地講出來的那句話,是泄露了什麼秘密,立刻會有大禍臨頭一樣!

    原振俠等了一等,得不到他的回答,又再追問了一句:“剛才你説什麼?”

    席泰寧站了起來,揮着手,又坐了下去,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一樣,自他的口中,道出了兩個字來:“降頭!”

    説出那兩個字,對他來説,像是不知要花多大的力氣。講完之後,他不由自主地喘着氣,而且,額角上也見汗珠滲了出來。

    可是原振俠還是不懂。自然,原振俠如果看到了“降頭”這兩個字的話,他是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的。可是單聽聲音,他實在無法在那種突兀的情形下,聯想到對方忽然會提到“降頭”這件事!

    他只是仿真着這兩個字的發音,然後十分疑惑地問:“那是什麼?”

    席泰寧現出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笑容來,喃喃地道:“要是知道那是什麼倒好了!”

    原振俠看出席泰寧的神態十分認真,他忙道:“不能有最簡單的説明?”

    席泰寧望着原振俠,氣息急促:“最簡單的説明就是,那是一種巫術──”

    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陡然之間明白了。他吸了一口氣:“哦,降頭!對不起,我實在想不到,你會忽然提起這件事來。降頭,當然,我對降頭是沒有什麼瞭解,你為什麼忽然想到它……”

    原振俠講到這裏,陡然住口,用一種十分驚疑的目光,望定了席泰寧。有一句問話,在他的喉間打着轉,可是卻沒有問出來。

    沒有問出來的原因是,他覺得這句話如果問了出來,那將是一樁十分滑稽的事情!

    他想問的那句話是:“席先生,難道你是中了什麼降頭?”

    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自然不能這樣問。

    剛才席泰寧所做的最簡單的説明是:那是一種巫術。這説明自然不足以概括“降頭”的豐富內容,但這已是十分簡單明瞭的了。

    原振俠是西醫,是經過嚴格的科學訓練的,而巫術卻全然是玄學範圍中的事。

    然而,原振俠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他曾有親身的經歷,證明巫術的存在,巫術的詛咒,可以應驗在被詛咒者的下一代身上!這種經歷又使他確信,人類科學所能瞭解的事太少了!

    正由於他心情是這樣的矛盾,所以他這句話雖然未曾問出來,但直視着對方所流露出來的疑惑的神情,已經等於説了出來一樣,而席泰寧居然十分緩慢地點了點頭-

    那之間,病房中靜到了極點,兩個人,互相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席泰寧等於已經回答了原振俠的問題:是的,我中了降頭!

    原振俠在得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思緒自然亂到了極點。他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叫“中了降頭”呢?

    “中降頭”,是一種十分普遍的説法,意思就是為“降頭”所害了。

    然而,“降頭”又是什麼呢?

    原振俠不能算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所知的,只是比普通人略為多一點而已。

    他知道,“降頭”有着豐富無比的內容。這時,他也無法一一細想,他只是概括地想到了一點:那是一種通過巫術的、法術的,或者是種種不可思議的法子,去達到目的的過程。

    而“中了降頭”,就是被這種種法子所害,而受害的人,後果可以有幾百種!

    席泰寧中的是什麼降頭?他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看來,他這樣嚴格地要求對他的身子做徹底的檢查,不是無緣無故的。他中的降頭,是不是某種毒藥,會使他死亡?

    沉默維持了至少有三分鐘,首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席泰寧。

    他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來找你的原因,因為我知道,你曾經有過不少奇異的經歷,尤其是在巫術方面,你也有過深刻的研究……”

    原振俠也苦笑了一下:“你是説,你……被一種巫術所害……會怎麼樣?”

    席泰寧深深吸了一口氣:“會……生一種怪病,然後,很快就會死亡。”

    原振俠緊蹙雙眉,搖了搖頭。

    那實在是很難令人相信的事!

    席泰寧陡然激動了起來,聲音有點嘶啞:“你不信?你應該相信的,為什麼不信?”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沒有説我不信,事實上,我曾經歷過更不可思議的事。但是,我對你的情形全然不瞭解,怎可以有肯定的反應。”

    原振俠這幾句話,説得十分誠懇,席泰寧望了他片刻,激動的神情漸漸平復。

    原振俠又道:“如果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是無法用普通的常理來理解的話,那麼,從你進醫院的第一天起,你就應該把我當作朋友,把一切全告訴我,而不是什麼都不説!”

    這幾句話,很有點責備的意味在內。席泰寧嘆了一聲,口唇抖動了幾下,才苦澀地道:“我以為……憑藉現代醫學技術,總可以檢查出什麼來的。誰知道……什麼也查不出來!”

    原振俠緩緩地道:“照常理來解釋,什麼也查不出來,就是什麼事也沒有。”

    席泰寧連連搖手:“不,不,一定有的,我知道我自己──中了降頭。”

    原振俠沒有搭腔,等着他進一步説,他自己是如何“中降頭”的情形。

    可是席泰寧神情不定,好幾次欲言又止,像是十分為難,又故意避開了原振俠的眼光,也轉換了話題:“我們是不是應先確定一下,什麼是‘降頭’,再……説起來,就比較容易明白一點?”

    對於席泰寧的這種態度,原振俠自然不是十分欣賞,但是他還是耐着性子道:“這個問題,只怕全世界沒有幾個人回答得出來。或許,花上大量人力物力,可以有一定的結果,但那一定是厚冊的鉅著,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説得明白的!”

    席泰寧現出十分失望的神色來:“我認為你至少對這類事,有一定程度的研究!”

    原振俠聽出他的話,對自己的常識是一種挑戰,他不想在這個自稱“中了降頭”的神秘人面前示弱,所以略想了一想:“據我所知,‘降頭’的內容十分複雜,追溯起來,源自中國雲南、貴州一帶苗人和夷人所使用的‘蠱’。那是一種離奇怪異的方法──培殖一些現代科學無法理解的物質或細菌,並且可以通過人體情緒的變化,控制這些物質或細菌數目的增多或者減少!”

    原振俠一口氣説到這裏,才停了一停。對於剛才,類似教科書那樣的“文體”,連自己都感到有點好笑。

    可是席泰寧卻十分用心地聽着,還表示了他的意見:“是,有一位先生,當他年輕的時候,就有過一段關於‘蠱’的經驗,我詳細看過他的記載。”

    原振俠道:“好得很,那我們就可以在那一方面,約略地提一下就算了。‘蠱’有許多種,每一種,都通過十分複雜的方法以達到目的。或許是由於自然環境的緣故,蠱術不曾向北流傳,而向南流傳,傳入了東南亞一帶,緬甸、泰國、馬來亞,甚至印度,都是蠱術流傳的地區。而在那些地區的中國人,就把蠱術統稱為‘降頭’,實際上,兩者之間,內容很有不同之處!”

    席泰寧連連點頭。原振俠的這番話,顯然使人知道,他對“降頭”並非一無所知。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事實上,降頭的內容比蠱術還要豐富,結合了當地的法術、巫術、咒語,應用的東西也更多,連死人都包括在內,甚至牽涉到了靈魂學。在眾多的各種各樣的降頭之中,就有一種通過神奇詭異的方法,可以使施術的人,控制一個兒童或者少年的靈魂,替施術者服役!”

    席泰寧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是的,這種降頭,叫作‘養鬼’。”

    (“養鬼”是十分可怖的一種降頭術,降頭師要去偷盜才死的幼兒的屍體──死亡不能超過一天一夜。然後,在一個極隱密的所在,對童屍作法念咒,通過一種極其神異的力量,使得死者的靈魂由施術者控制。)

    (在施術者成功地控制了死者的靈魂之後,再埋起屍體。那個被控制的靈魂,會隨着施術者的心意,去做許多隻有靈魂才做得到的事,例如超越時空、迷惑人的情緒或者害人等等。能力的強弱,端視施術者的法力高低而定。)

    (“養鬼”這個降頭術,高深莫測,而且防不勝防,自然也是用來刺探秘密的最佳方法。)

    席泰寧的反應來得如此之快,可知他對“降頭”也有一定的認識。

    原振俠揮了揮手:“所以,最簡單來説,各種各樣的降頭,是蠱術、巫術和法術的結合,是玄學研究中的一大課題。因為有關降頭的一切,絕不是任何現代科學能解釋的!”

    席泰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衷地同意了原振俠的説法:“是!”

    原振俠望着席泰寧,有關“降頭”的最簡略的説明,他們都同意了,那自然該聽席泰寧,講他自己的事情了。可是席泰寧卻不出聲,先是呆坐了一會,然後,又走到那盆黑色的花的面前,嗅了嗅花香,才道:“這盆花的土名,叫作‘克娃克娃’,意思就是‘天堂’。天堂花,是任何降頭師夢寐以求的寶物!”

    原振俠皺了皺眉,他想到,席泰寧還是不願意談他自己的事。這自然令原振俠感到不快,他沒有表示什麼,心想聽他講講這種奇異的天堂花的來歷也是好的。

    同時,原振俠心中也相當疑惑。這盆天堂花,看來自有一種巫術上的妖異之感,既然是任何降頭師夢寐以求的寶物,怎會在這裏出現呢?席泰寧的身分是什麼?

    難道他本身就是一個降頭師,而中了另一個降頭師的暗算?

    席泰寧背對着原振俠,繼續緩緩地道:“天堂花的最大特點是,它有劇毒,極其罕見,只生長在十分陰暗潮濕的地方,在熱帶森林或者熱帶沼澤之中。由於它本身的毒性如此之甚,在它生長的一百公尺範圍之內,是全然沒有蟲蟻毒蛇的。它可稱是植物界的毒物之王,甚至有毒的動物都避而遠之!”

    雖然席泰寧所説的話十分新奇有趣,原振俠有聞所未聞之感,可是他還是咳嗽了一下,表示了一些不耐煩。

    席泰寧緩緩轉過身來:“它的毒性經過降頭師的處理,是可以控制的。”

    原振俠“哦”地一聲:“那就變成一種毒降頭了?”

    席泰寧糾正了一下:“可以變成幾十種不同的毒降頭,而且每一種,都是毒降頭中十分厲害的!”

    原振俠皺了皺眉:“席先生,我們的話題,原來是你中了降頭……”

    席泰寧嘆了一聲,略微停了片刻。可是他並沒有理會原振俠温和的抗議,仍是自顧自説下去:“它的花瓣、花枝、花蒂、花蕊──雌蕊和雄蕊、花根,都可以變成不同性質的毒降頭。而中了‘天堂花’製成的毒降頭之後,也只有‘天堂花’可以破解。”

    原振俠耐心地聽着,正當他想再一次,請席泰寧回到原來的話題去時,席泰寧突然説了一句令他為之一怔的話:“我中的,就是有天堂花成分在內的毒降頭!”

    他這句話,説來相當平靜,但語氣卻十分肯定。原振俠在一怔之後,道:“你剛才説,天堂花可以製成毒降頭,也可以破解毒降頭。你現在有了一盆天堂花,那還有什麼問題?”

    原振俠的話,自然是無可辯駁的──中了毒,現在有了解藥,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席泰寧停了一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肯定,自己是中了天堂花毒降頭?”

    原振俠點頭:“當然想知道,我也有些奇怪。通常來説,中了降頭的人是不會知道的,更不會知道是中了什麼樣的降頭。你何以會如此肯定?是下降頭的巫師告訴你的?”

    席泰寧側着頭,像是在想着如何措詞才好。隔了一會,他才道:“由於降頭術在我們那裏相當盛行,所以……”

    原振俠揮手,打斷他的話頭:“你們那裏是什麼地方?”

    席泰寧對這個問題,仍然沒有正面答覆,他只是説:“反正是降頭術十分盛行的地方就是了!”

    他的這種態度,使得原振俠感到十分奇怪。

    他這樣閃爍其詞,目的自然是想隱瞞他的身分。可是他連國家的名字都不肯説出來,那未免太過分了一些!難道他説了自己是馬來亞人,他的身分就會暴露了嗎?除非他是極其顯赫的要人!

    但如果真是如此顯赫的話,説不説國家的名字也是一樣的。例如印尼總統,誰會認不出來呢?

    原振俠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表示心中的不快。

    席泰寧自顧自講下去:“利用降頭術害人既然十分通行,所以,一般來説,如果環境許可的話,也都會有降頭師做保護人,以免被降頭術所害。”

    原振俠道:“你大可以説得直接一點,富貴人家或是顯赫人物,都聘有降頭師來保護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是不是?”

    席泰寧“唔”地一聲:“可以這樣説。”

    原振俠沒有再説什麼。席泰寧有着十分特殊的身分,這一點是不必懷疑的了,他的氣度,他對金錢的如此揮霍和不在乎,都早已證明了這一點。他在“他們的地方”,自然也屬於聘有降頭師的那一個階層。

    席泰寧吸了一口氣:“自然,首先是我自己……的一些經驗,使我想到,我有被人施以降頭術的可能。然後,再由……”

    原振俠再次打斷他的話頭:“你的經驗是什麼?它既然導致你中了降頭,應該十分重要!”

    席泰寧現出了一點愠怒的神色來,道:“請你別打斷我的敍述!”

    原振俠毫不客氣:“請你注意一點,是你主動要向我説關於你的一切的!”

    席泰寧的神情更是愠怒,急速地來回走動着,看來像是想藉來回走動,來遏制自己的怒意。

    原振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等了一會,席泰寧才恢復了常態:“那個經驗,不到萬不得已,我是絕不會講出來的。請你不要再提及它,好不好?”

    對於席泰寧的態度,忽然有了那麼大的轉變,原振俠自然不好意思再繼續堅持下去。他道:“好,那由你來決定!”

    原振俠可以推測到,那段“經歷”一定不是令人愉快的事。因為席泰寧在怒意漸斂之後,現出的那種戚然的神情,十分深切。

    席泰寧接了下去:“在我自知有中了降頭的可能之後,就有一個和我十分接近的降頭師,檢查我是不是真的中了降頭、中的是什麼降頭。那位降頭師的……資望十分高,一般的降頭,他都可以施以破解術。最初,他檢查的結果是我沒有中降頭,但是他接着又告訴我,有幾種極厲害的降頭,是檢查不出來的!”

    原振俠聽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檢查不出你中了降頭,就是中了最厲害的降頭!”

    席泰寧這次,倒沒有憤怒,只是冷冷地望着原振俠,像是原振俠説了最無知的話一樣。原振俠在他冷峻的目光注視之下,笑不下去,只好聽他繼續説。

    席泰寧乾咳了一下:“那位降頭師告訴我,例如用天堂花配製的好多種毒降頭,用普通的檢查法,就一點跡象也沒有,必須用特殊的檢查法才能覺察。”

    原振俠作了一個“那你當然接受了,其它特殊的檢查法了”的手勢。

    席泰寧點着頭:“你不可能想象,特殊的檢查法是多麼複雜!我必須嚥下好幾種毒蛇的血液,和生吞一些你聽也沒聽説過的怪蟲的內臟,還要和一個新死的婦人親吻……”

    席泰寧的神情十分認真和古怪,原振俠本來忍不住要開他一句玩笑:“幸好不是和一個新死的婦人做愛!”

    但是他想了一想,連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覺得那實在太噁心恐怖,所以就沒有講出來。

    席泰寧在繼續着:“我還必須在一種特殊配製的藥水中,浸上十多個小時。在通過了那些檢查法之後,肯定了一點……我確然是中了天堂花配製的毒降頭。”

    原振俠“哦”地一聲:“太不幸了,徵狀是什麼呢?如果是嘔吐的話……我想任何人在有了這樣的……經歷之後,嘔吐是不足為奇的。”

    席泰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嘔吐,而是這裏──”

    他説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頭頂。當他指向自己頭頂之際,原振俠仍愕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

    席泰寧指着他自己的頭頂,走了幾步,來到窗前:“請過來看。”

    原振俠走了過去,仍然不知道要看什麼。席泰寧道:“撥開我的頭髮,看我的髮旋部分。”

    每一個人的頭髮至少有一個髮旋,有的人甚至有一個以上的髮旋,這是十分普遍的生理現象。

    雖然為什麼會有髮旋,科學家也説不出確切的原因來,但既然席泰寧有這樣的要求,原振俠自然照做。席泰寧的頭髮十分濃密,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在頭頂近後腦的部分,有一個髮旋。

    席泰寧一直在用相當平靜的語調在説話,可是到了這時,他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有點發顫:“看到沒有?髮旋下的頭皮有一塊是黑色的,深黑的黑色!”

    原振俠看到了,但是他有點不同意席泰寧的形容。那黑色的“一塊”頭皮,不過小指甲般大小,作不規則的圓形,其黑如漆,看起來十分奇特。

    原振俠摸了一下,放下手來:“或者,那是你與生俱來的胎記?”

    席泰寧挺了挺身子:“絕不是!在特殊檢查之前,降頭師就告訴我,如果我中了天堂花毒降頭,結果就會在髮旋之下的頭皮上,現出黑色的斑點來,那是中了毒的證明,結果果然如此!”

    原振俠聽到這裏,也不禁黯然。如果席泰寧所説的全是事實的話,那麼,他的確是中了降頭──一種由天堂花配製而成的毒降頭。

    席泰寧嘆了一聲:“由黑斑的大小,那位降頭師,甚至可以推測到降頭髮作的時間……”他説到這裏,略頓了頓:“他推測的時間是一年,現在,已經過去了……九個多月。”

    原振俠怔了一怔:“為什麼過了那麼久,才來醫院想辦法?”

    席泰寧苦笑了一下:“來醫院想辦法,是最沒有辦法的辦法!天堂花配製的毒降頭,只有天堂花才可以破解!”

    原振俠聽到這裏,心情並沒有因此而緊張。席泰寧早已説過這一點,而房間中還有一盆天堂花在,而他又有一個十分有資望、道行極高的降頭師幫助他,那麼,破解毒降頭,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了。

    可是,席泰寧的情形似乎又不是如此簡單。原振俠心中所不明白的是,他不知道在有了天堂花之後,對於破解毒降頭還會有什麼關鍵問題?

    席泰寧嘆了一聲:“查出是中了天堂花毒降頭,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用天堂花。可是天堂花是十分罕有的東西,不是説有就有的。當然,我們立即就開始尋找,出了重賞徵求,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點結果也沒有!”

    原振俠指着那盆花:“現在你終於有一盆了,只一盆還不夠?”

    席泰寧又苦笑了一下:“你大概可以知道,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雖然我深知降頭術的確存在,但是我也想過一個問題:現代科學是不是可以解釋降頭呢?譬如説,我中了降頭,這就表示有某種毒素,潛伏在我的身體之中,而在一定的時間內就會發作。於是,我想,通過嚴格的檢查,應該可以檢查出來……”

    原振俠點頭:“這就是你來這裏的原因!”

    席泰寧略搖了搖頭:“做詳盡的身體檢查,很多醫院都可以做到。我到這裏來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你,原振俠醫生!”

    原振俠感到了受恭維:“謝謝你!”

    席泰寧嘆了一聲:“你有過許多怪異的經歷,甚至知道巫術的惡毒詛咒也是事實。我想,降頭術再奇妙不可思議,也不會比詛咒可以實現更甚!”

    這種説法,原振俠表示同意:“是的,降頭術要憑藉一些實實在在的物質,不像巫咒,幾乎全是精神力量在起作用。”

    席泰寧接上了話題:“在等待尋找天堂花的過程之中,我也曾做了多次檢查,可是什麼也查不出來。我在這裏所接受的檢查……”

    原振俠感嘆地道:“不可能再詳細的了,絕對沒有什麼潛伏的毒素存在。”

    席泰寧向自己的頭頂指了一指:“如果我不將事情詳細告訴你,你一定會拒絕檢查我發黑的頭皮的,是不是?”

    原振俠呆了一呆,才道:“當然,現在,你的意思是,既然中毒的徵象,是頭皮上的黑斑,毒素可能也在黑斑之中,所以要檢查一下?”

    席泰寧抿着嘴唇,點了點頭。

    原振俠攤了攤手:“何必呢?你不是已經有了天堂花了嗎?可以破解毒降頭了!”

    席泰寧來回走了幾步:“是的,後來終於找到了一株天堂花。昨天晚上,專程送來給我的,同時,那位降頭師也來了,天堂花是他親自護送來的。”

    席泰寧講到這裏,忽然道:“你是不是要見見這位降頭大師?”

    他在提到“降頭大師”之際,語氣相當尊敬,原振俠不禁大感興趣。他曾見過各種各樣的人,連新幾內亞島上的大祭師也曾打過交道,可是卻未曾見過正式的降頭師。尤其,這位降頭師還是十分有資望的!

    他立時答應:“好啊,請你安排一下!”

    席泰寧道:“不必特別安排,他就在我房間裏。”

    原振俠“啊”地一聲,病房是特等的,分開起居室和卧室。原振俠一走進來,就被那盆黑色的天堂花所吸引,接着,席泰寧就在他的身後出現,所以,雖然講了許多話,原振俠也不知道卧室中還有人在。

    席泰寧的話一説完,就向着卧室:“史奈老師,請你出來一下。”

    卧室中傳來了一下低沉的答應聲,接着,就走出了一個人來。

    原振俠期望的是一個面目陰森詭異、身上掛着死蛇、頸際懸着人頭骨這樣的人。可是他向自書房中走出來的人看了一眼,心中大是訝異,那人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樣子!

    那是一個身形矮胖的中年人,半禿頭,面色紅潤,一副十分平庸普通的樣貌。身上的衣着也一點沒有什麼怪異之處,是一套半舊的灰色西裝,更沒有什麼古怪的東西作為裝飾。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是事先經過特別介紹,絕不會叫人把他和任何怪異的事情聯想在一起,只會當他是一個十分平常的小商人。

    那人來到了席泰寧的面前,面向着原振俠,伸出手來。他的手倒是又大又紅潤,原振俠和他握着手,他道:“我叫史奈,是一個降頭師。”

    原振俠知道,在降頭術盛行的地方,降頭師有着極崇高的地位。

    這一點,從剛才席泰寧稱他為“老師”,也可以證明。

    而且,要是得罪了降頭師,他要是玩點什麼花樣,弄一些甚麼降頭在你身上,那可也不是玩兒的。所以原振俠也連忙自我介紹:“我叫原振俠,是一個學西方醫術的醫生。”

    史奈講的是相當生硬的英語。他們互相自我介紹了之後,史奈才道:“你和……席先生的談話,我已經完全聽到了!”

    他在稱呼“席先生”之前,略微猶豫了一下,像是對這個稱呼不是很習慣。

    原振俠的思考推理能力相當強,他立時可以肯定,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是由於史奈平時不是用“席先生”這樣的稱呼,來叫席泰寧的。而如今使用了這個稱呼,自然是為了不想暴露席泰寧真正身分之故。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可是卻並不表露什麼,只是道:“席先生讓我知道了許多聞所未聞的事……”他不再客套下去,立時切入話題:“天堂花已經有了,看來醫院的責任已經完了!”

    史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堂花的毒降頭,只能用天堂花來破解,這是我一直知道的。這株天堂花,是我從一位老降頭師那裏得來的,他在給我這株天堂花的同時,卻又告訴我進一步的情形……”

    史奈講到這裏,向席泰寧望了一眼。席泰寧雙手抱着頭,神情苦澀。

    這種情形,令原振俠心中疑惑。

    史奈再吸了一口氣,才道:“天堂花的各種不同部分,可以配製出各種不同的毒降頭來。例如説,用雄蕊配出來的是一種,用雌蕊配出來的又是另外一種……”

    原振俠聽到這裏,已經聽出一點道理來了。是以他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打斷了史奈的話,但立時又道:“請繼續講下去!”

    史奈道:“我想原醫生已明白了,用哪一部分配製的毒降頭,必須用花的哪一部分來破解!”

    原振俠想到的,正是這一點!

    史奈的聲音十分無可奈何:“而我們無法知道席先生中的,是哪一種天堂花毒降頭。我的檢查法,只能查出他確然是中了天堂花毒降頭而已──而且,絕不能一部分一部分來試,因為天堂花的每一部分都有劇毒,一試不中,毒性發作,必死無疑!”

    原振俠也不禁怵然,這種情形,很使他聯想起一些驚險影片中的場面:一顆等待拆去的定時炸彈,有五根不同顏色的電線,剪去其中某一根,炸彈就會失效。可是絕不能剪錯,一剪錯,炸彈就立即會爆炸!

    原振俠在想了一想之後問:“機率是多少?”

    史奈並沒有回答,席泰寧已經道:“幾乎是天文數字比一!”

    原振俠不明白:“怎麼會呢?”

    席泰寧道:“天堂花,一共可分成十七個不同毒性的部分……”

    原振俠道:“是啊,那也只是十七比一!”

    史奈接口道:“毒降頭在配製時,可以只用一部分,也可以使用兩部分、三部分或四部分……”

    原振俠不禁怔呆,用十七這個數字任意組合,可以有多少個組合?這真是接近天文數字了!他不禁無話可説。

    史奈道:“其實,機率是沒有意義的。就算是二比一,也不能亂試,因為還是有一半可能是中毒死亡,而不是破解毒性……”

    原振俠表示同意:“唯一可靠的方法,是把中的是哪一部分的毒找出來!”

    史奈點頭:“是!”

    原振俠知道困難的所在了:席泰寧中了天堂花毒降頭,他也有了一株天堂花可以破解,但是卻無從下手。他也知道了史奈和席泰寧的意圖:“兩位的意思是,把有黑斑的頭皮詳細化驗檢查,同時再化驗天堂花的各部分,看看是不是有同樣性質的毒性,就可以確定用哪一部分來破解?”

    席泰寧道:“你還有更好的提議嗎?”

    原振俠嘆了一聲:“請兩位注意幾點:第一,出現黑斑,只是一種現象,未必有毒素在黑斑之中。”

    席泰寧和史奈都不説什麼。

    原振俠又道:“第二,如果所中的毒降頭是複合性的,由於複合的可能太多,絕對無法在天堂花中,找出同樣的由於複合而形成的毒素來。就算花上極長的時間來研究,只怕至少需要一千株天堂花才夠用!”

    史奈用力揮了一下手:“在數學上,是有‘組合’的公式的。我曾請人計算過了,十七的任意組合……”

    席泰寧喃喃地道:“接近天文數字!不過,希望只是單式的,而且黑斑上有毒,這就簡單了!”

    他在這樣講了之後,又強調了一句:“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原振俠想了一想,試探着提議:“向席先生下降頭的,自然也是降頭師,為什麼不設法在對方身上,得到毒降頭的資料?”

    史奈搖頭:“這種想法太天真了。下降頭的人,目的是要席先生死,他怎會肯透露資料給我們?”

    原振俠忍不住想説一句:“難道沒有法律嗎?”可是他卻沒有説出口。因為把“降頭”和“法律”相提並論,實在是十分可笑的事。兩者之間,幾乎沒有任何聯繫可言,全然無關!

    原振俠想了一想:“化驗一下有黑斑的頭皮,是很簡單的事,現在就進行?”

    席泰寧道:“自然愈快愈好!”

    原振俠道:“好,我通知手術室和化驗室準備。”

    席泰寧作了一個“請立即進行”的手勢。原振俠又向那株“天堂花”望了一眼,就走出了病房。

    當他離開病房時,他有着離開了一場噩夢的感覺。而且,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這實在是一件矛盾之極的事。在這一家設備先進、有着各類專家的醫院中,出現了一個降頭師,和一箇中了毒降頭的“病人”,而醫院中的一切,對這個“病人”竟然無能為力!

    這種情形,如果傳了出去,可能成為全世界醫生的笑柄。可是,看起來,降頭術卻又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他用力搖了搖頭,回到辦公室,吩咐了有關方面準備。然後,他再到病房,把席泰寧帶進手術室。

    在頭皮上割下一小片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小手術,但也得先把頭髮剃光,進行消毒。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切下來的一小片,看來是純黑色的皮膚,立即被送進了化驗室,原振俠也參加了化驗工作。

    三小時之後,原振俠走進特等病房。剃光了頭的席泰寧戴着一頂帽子,和史奈一起,用十分焦切的眼光望向原振俠。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帶來的是壞消息。化驗的結果是,除了黑色素高度集中之外,沒有任何發現!”

    席泰寧倒在沙發上,仰臉向着天花板,一聲不出。史奈則不斷地走來走去,幾次停下來,看看席泰寧,欲言又止,又繼續踱步。然後,來到了那株天堂花之前,盯着,一動不動。

    整個病房之中,充滿了極其難受的沉默。

    原振俠首先打破了沉默:“站在現代西方醫學的立場,我還是要説,席先生的身體健康,絕沒有任何中毒的現象存在!”

    史奈悶哼了一聲:“再普通的降頭,也不是西方醫學所能查察得出來的。降頭術和西方醫學,完全是兩回事!”

    原振俠道:“我承認這一點,但既然沒有毒素潛伏,如何會致人於死呢?”

    史奈翻了一下眼睛,在這一-那,他看起來真有點陰森之感:“我只是説西方醫學查察不出,並沒有説沒有毒素。毒素可能深入在單一的一個細胞之中,到時才迅速地蔓延。”

    原振俠覺得有辯解一下的必要。

    他想了一想,儘量使自己措詞温和:“這種説法,似乎不是醫學的範圍了!”他自認這是最温和的語調了。

    史奈立即道:“怎麼不是?癌細胞不也是從一個開始的嗎?所不同的,只是發作時間的快慢而已。人體有多少億個細胞,絕對無法對每一個細胞都進行檢查的!”

    原振俠沒想到史奈貌不驚人,但是詞鋒卻十分犀利,他不禁為之語塞。

    在這時,席泰寧忽然跳了起來,不耐煩地道:“別爭了,趁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回去,去見巴枯。”

    席泰寧口中的“巴枯”,聽起來像是一個人的名字,原振俠自然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史奈顯然知道,因為他一聽得席泰寧這樣説,面色和神情在-那之間,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席泰寧的神情也不見得好看,原振俠由於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也不便説什麼,一時之間又沉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史奈才用十分難聽的聲音道:“去見……他,一點用也沒有。”

    席泰寧卻立道:“本來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至多也還是沒有辦法!”

    史奈的聲音更加乾澀:“請你注意兩件事!第一,他是使你……”

    史奈才講到這裏,席泰寧突然説了一句話,這句話,他説得十分快,而且所使用的,根本是原振俠所不懂的一種音節十分快速的語言。他在説了這一句話之後,史奈陡然住了口,神情依然是那樣難看。

    原振俠對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不是不感好奇,但是看席泰寧把他自己的身分保護得那樣嚴密,知道問了也是自討沒趣,所以裝成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史奈走到了那株“天堂花”之前,眼睛瞪得圓圓的。原振俠為了打破僵局,道:“這株奇異的植物,究竟含有什麼樣的毒素,比較容易化驗。”

    席泰寧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原振俠沒想到會碰了這樣一個釘子,自然不是很愉快,他想了一想:“你們一定還有點話要説,我先告退了!”

    席泰寧點了點頭。原振俠走到門口,在他要打開門的時候,席泰寧忽然叫住了他:“原醫生,我們在這裏講的一切,希望你別對任何人説起,連院長也別説!”

    原振俠心中更是生氣:“放心,我也不覺得作為一個醫生而談起降頭術來,會是什麼有面子的事。”

    席泰寧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説什麼。

    原振俠離開了席泰寧的特等病房之後,當天下午,他照常下班回家。

    翌日,他照常上醫院時,院長就告訴他:“那位席先生,昨夜連夜要出院,説是找不到你,我已經批准了他。”

    原振俠怔了一怔。沒有主治醫生的簽字,病人自然可以在院長的批准下出院,但是,那是對主治醫師十分不禮貌的行為。

    不過原振俠也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淡然道:“他本來就什麼病也沒有!”

    院長也笑道:“這種病人再多幾個,醫院就快變成特種的大酒店了!”

    原振俠真有一點衝動,想問問院長對“降頭術”知道多少,不過他並沒有問出來。

    席泰寧和史奈都走了,發生在席泰寧身上的神秘事情,自然也隨之而去。

    原振俠在三分鐘之後,進了那間病房。那盆黑色的天堂花也不在了,可是病房中,還瀰漫着那種特異的花香。

    原振俠叫來了護士,吩咐把病房所有的窗子打開,讓空氣流通。那護士答應着,道:“這位病人,有一封信留給你。”

    這一點,倒頗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護士已經從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隻信封來,同時道:“我猜是一張鉅額的支票!”

    原振俠斥道:“少胡説!”

    護士道:“可是他送了我一隻紅寶石釦針,真的紅寶石。我去問過,珠寶店肯出十萬美元購買它!”

    原振俠呆了一呆。

    席泰寧的出手,竟然這樣闊!

    他一面想,一面拆開信封,首先看到的,赫然是一張空白的支票!

    原振俠呆了一呆,心中不禁十分惱怒。席泰寧簡直豈有此理了,這算是什麼意思?

    他幾乎一下子就想把支票撕掉!

    不過,信封之中,除了支票,還有一封簡短的信,字跡相當潦草。席泰寧應該有時間寫信的,字跡之所以潦草,多半是因為他心緒十分惡劣之故。

    信的內容是:

    原醫生,我努力想挽救我自己的生命,不過我知道,我的努力不會有什麼成功的希望。我還會需要你的幫助,可能會在不久,提出不情之請。到時你會需要為了幫助我而花錢,請別見怪。

    原振俠在看完了信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把信和支票一起折了起來。

    原振俠知道,席泰寧一直説要他幫助,並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醫生,而是由於他有着許多常人所沒有的經歷。

    可是原振俠實在也想不出,他能給一個“中了降頭”的人甚麼幫助!

    如果降頭師的計算正確,還有兩個多月,席泰寧就會毒發身亡!這是很難令人相信的事。原振俠倒有點希望席泰寧快點來找他幫忙,那可以使他進一步,跨進降頭術的神秘領域之中。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在原振俠的身上又發生了一些事,他似乎天生要過着多姿多采的冒險生活,不能平平淡淡地做一個普通的醫生。但那些事和《降頭》這個故事無關,所以沒有必要詳述。

    在這一個月中,原振俠也儘量從各方面,去尋求有關降頭術的資料,不過所得甚少。

    巫術,不論是黑巫術也好,是白巫術也好,都有相當完善的鉅著,記載着它們的來龍去脈和內容。可是,卻沒有一本書是和降頭術有關的。看來,降頭術是巫術之中,最神秘的一環。

    恰好是席泰寧出院之後的一個月,一個晚上,原振俠從一個宴會中回來,發現他的寓所之中有燈光透出來。原振俠心頭不禁怦怦亂跳,有人進了他的寓所,會是誰呢?是黃絹?還是海棠?

    他生命中到如今為止的兩個難忘的異性,都曾使他有過極度的歡愉,也都令他有過無窮的煩惱和悵惘。現在,在樓上的是哪一個呢?他自己在心中問自己:你希望是哪一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實在説不上來。是黃絹也好,海棠也好,都是他渴望見到,但是又不想見到的女人。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出了電梯之後,在他自己寓所的門前,佇立了好一會。這時,門已打了開來,可是開門的人卻躲在門後,所以原振俠看不到,開門的是什麼人。

    他踏進屋去,並不轉過身來──他不必轉過身來,已經知道在身後的是什麼人了。只有她,才會用那種充滿了野性的聯想,有着乾草和陽光芳香的香水,香味濃烈得會使人有暈眩的感覺。

    他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平淡:“你好,這次,怎麼沒有帶衞隊來?”

    黃絹在卡爾斯將軍統治的國度中,位居高職,整隊的衞士全是久經訓練的人物。原振俠在講完了之後,才緩緩轉過身來,看到了黃絹,一時之間,他驚訝得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本長髮及腰,髮光可鑑,如流雲、如飛瀑一樣的黃絹,竟然將她的秀髮,剪成了短到不能再短,只有兩公分長。

    看來凌亂但是又別有風姿的短髮,自然是經過刻意修飾的。她還化着濃妝,配着金光閃閃、一對大得異乎尋常的耳環,使得她看起來沒有半分像一位女將軍,倒有九分像是熱情如火的吉普賽女郎。

    她的大眼睛中,仍然閃耀着動人的光采。原振俠有時在夢中,夢見這對動人的大眼睛,總是帶着閃忽的眼神,猶如閃電的感覺。

    兩人互相對視着,原振俠感到自己的呼吸有點急促。黃絹顯然也一樣,她豐滿的胸脯起伏着,還是她先開口:“居然還記得我的香味!”

    原振俠口唇動了動,沒有説什麼。他和海棠的交往,當然是瞞不過黃絹的,黃絹掌握着全世界的恐怖活動,她手下至少有超過一千個一流的特務,在世界各地活動!

    黃絹低嘆了一聲,略昂了昂頭,顯然她也把她要講的話忍了下去。然後她緩慢地向原振俠走了過來,原振俠也向她走近。

    兩個人,如兩塊有磁性的金屬一樣,自然而然地靠近,然後,是輕輕的擁抱。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擁抱就變得有力,雙方都有想把自己融入對方身體之中的衝動,互相可以感到對方的心跳。當他們互相望向對方之時,他們的嘴唇又迅速地黏合在一起,那是一個使得他們幾乎窒息的長吻。

    黃絹的雙手,繞過原振俠的腰際,在他的背上用力地抓着。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黃絹抱了起來。黃絹發出了呻吟聲,她的一雙大眼睛,流露出的水汪汪的春意,可以把原振俠溶進一個再也擺不脱的夢境之中!

    幾乎完全不必多餘的語言,一切都化為最原始的喘息和呼叫。等到終於靜下來時,原振俠輕撫着黃絹的短髮──黃絹還是黃絹,不管她是長髮還是短髮。

    原振俠自然十分明白,黃絹的野心只有愈來愈大,他和她之間的關係,也只能這樣了!

    雖然,他有着被玩弄的感覺,可是像黃絹那樣出色美麗的女郎,又使他甘心於被玩弄!

    當他們重又在客廳坐下來,手中各自轉動着酒杯之際,他們是背靠着背而坐的,看起來只像是一對普通的情侶。可是一開始對話,他們講話的內容,卻又是如此之驚心動魄!

    黃絹先開口:“泰寧儲君的身體,有什麼毛病?”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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