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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雷老躺着,聲音沉着:“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後,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説到這裏,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着牀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他説到這裏,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兒,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説是不?”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掛着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説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着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脱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麼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着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説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只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牀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説到這裏的時候,雙手緊握着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裏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稜有角的鐵錘。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錘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説到這裏,仍然躺着,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牀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説出來──他知道一説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麼,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説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説到這裏,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説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為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着──”

    他在向原振俠敍述的時候,真是躺在牀上的。説到這裏,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離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後,他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機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後,才回到家鄉。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歷經天災,而且,還經歷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户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禿禿地,只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氣無力地生長着。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那次雷老回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機會,他就打聽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照説,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後,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幾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而這個心願,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於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後,午夜夢迴,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離開之後,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所以,-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復加。他一面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體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貼牀站着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後,又影影綽綽地站着另外兩個人。

    他一問,站在牀邊,叫他小豬兒的那個,就“呵呵”笑了起來。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極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雷老氣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仍笑着:“小豬兒,你出生,還沒洗乾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裏人人窮得脱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説:‘好傢伙,是一隻小豬兒!’你倒來問我,怎麼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説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裏打轉,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雷老出生之後,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孃的孩子,就跟了村裏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兒”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兒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離開村子,也是昌叔帶着他一起走的。離開村子之後不到半個月,成千上萬的逃荒人羣,衝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後,昌叔就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

    難怪他聽得那呵呵的笑聲是這麼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衝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站在牀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牀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於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兒,虧你隔了那麼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雷老對原振俠説當時的情形,説到這裏,神情仍是激動之極。雖然不至於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幾乎難以為繼。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敍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説下去。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為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着,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雷老由於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於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牀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麼?”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後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面。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着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確然沒有料到,雷老在這種情形下,卻有那樣的想法。想到雷老已過了一百歲,他的思想方式,自然與眾不同,原振俠順口應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來:“害怕?哈哈,一點也不!一來我那麼老,也該死了;二來,有昌叔照應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我才不怕!”

    雷老當時,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帶着陰差來拘他的,他真的一點也不怕,平靜之至。反倒氣息暢順,可以説話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來拘我到陰司去的?”

    他問得雖然平靜,可是-那之間,想起自己數十年闖蕩江湖,過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身上十來處刀疤,可不是白來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難以算得清。

    這些事,到了陰司地獄,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筆一筆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昌叔卻哈哈笑:“你把昌叔當成鬼了?小豬兒,告訴你,昌叔沒有死。我來帶你到一處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歡,可以留下來。”

    雷老全然摸不着頭腦,他伸手抓頭:“昌叔,是怎麼一回事?”

    雷老在問了之後,焦急地等待着回答。

    昌叔看來很快樂,因為他每次總是未語先笑──這和遙遠的記憶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確然是十分樂觀的人,但是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裏,辛勤耕作,難得温飽,笑聲自然也沒有那麼多。

    在逃荒的日子,為了爭奪草根樹皮,同是難民,還要打個頭破血流。再堅強的漢子,能忍着眼淚不流出來,已是上上大吉了,誰還笑得出來?

    雷老在昌叔的笑聲中,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年來,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錯。他又立時想到:昌叔該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二十歲?還是更老?人老到了這個歲數,怎麼聽聲音還那麼健壯。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動了一下,變成坐到了牀沿。昌叔順勢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來:“來,跟我走。”

    雷老忙又問:“到哪兒去?”

    昌叔又笑:“現在對你説,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訴你。”

    昌叔拉着雷老向外走,腳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樁上。那另外兩個人站着不動,在經過他們的時候,雷老向他們望了一眼──因為他心中還是在疑惑,那兩個是不是陰司的鬼差,牛頭馬面。

    房中極暗,他沒能看清那兩個人的臉面。但倒也朦朧可以看清,那是兩個普通人,並不是牛頭馬面,手中也沒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總會有點星月微光。到時,就可以看清楚那兩個是什麼人,也可以再看到久違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髮熱,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昌叔,告訴這許多年來他打出來的天下。雖然一個近親也沒有,但是他卻在江湖上,結識了許多肝膽相照,生死相許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個燦爛的前程來。

    他和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稱,而且論感情,只怕比親兄弟還親(他沒有親兄弟,只好想當然!…ぉふ廡┥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們的子侄,卻遍佈世界各地,有許多是各行各業中極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頭地的大人物。

    這些人見了他,無不尊敬萬分。他想告訴昌叔,當年餓得瘦成骷髏一樣的小豬兒,現在已經是全世界響噹噹的大人物了。

    或許正由於他想得太多,而且,急於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處環境的變化。等到他感到有點不對頭的時候,這才發現,四周更黑暗了。

    剛才在房間之中,他還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這時,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見。

    雷老此際,當然不會害怕,他只是驚訝。同時,他也發覺他自己,和他身邊的昌叔,卻沒有向前走,而且是站着不動。

    雷老嚥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邊笑了起來:“這些年,混得怎麼樣?”

    雷老的心中雖然疑惑怪異,但昌叔一問,他就大是興致勃勃,立時道:“什麼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趕下龍廷,人人都剪了辮子。你打我我打你,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場,要是沒去過,你再也想不到,天下會有那樣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差點沒嚇得靈魂出竅,到處人講到處的話……”

    雷老滔滔不絕地説着。一百年,是整整一個世紀,近一百年,絕非太平盛世,變化之多,變化之大,風起雲湧。就算揀大事記下來,也是幾十厚冊的歷史。

    這些大事,有的雷老親身經歷,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聽塗説,不明究竟。他讀書不多,知識不廣,對許多歷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時,他想向昌叔説百年的興衰滄桑,自然不得要領,説了半天,亂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個百年以來,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聽了,也就只有更加胡塗,不知所云。

    雷老説了好一會,自己也覺得不對勁。他住了口,不再説下去,反問:“昌叔,你呢?這些日子來,你怎麼過的?”

    昌叔道:“我説了,你可別吃驚!”

    這一百年來,雷動九天雷九天,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他聽得昌叔這樣警告,自然而然雙肩一聳,發出了一聲長笑。

    儘管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吃驚,儘管昌叔已經警告了他,可是結果,昌叔的話一出口,他還是大吃一驚,半晌説不出話來。

    昌叔説的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一處地方,與鬼為伍──也就是和許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時感到遍體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壽元已盡,昌叔來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話,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但是他隨即又十分平靜:“還是那句話,我陽壽已盡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還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聽越是胡塗:“那……是一個什麼所在?是陰司地獄?”

    人死了之後變鬼,鬼必須到陰司地獄去接受種種處理,這是中國民間根深蒂固的傳説,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實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極急,不由自主一頓足:“那究竟是什麼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來:“看,你從小就是火爆脾氣,至今不變。既然是人鬼雜處的所在,就算不是陰司地獄,也可以算是一座墳墓。”

    雷老在對原振俠的敍述過程中,説得十分詳盡。原振俠極耐心地聽着,可是結果還是不耐煩了,他大聲打斷了雷老的敍述,問:“你在醫院,對那幾位醫生,也講了這些經過?”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難怪”,他又問:“後來,你到了那地方沒有?”

    雷老不是很高興:“當然到了,你比我還性子急。”

    原振俠也苦笑,心想這倒好,老遠的路,來聽一個老人的妄語。不過也有好處,等他説完了他的幻想之後,向他請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俠片刻,原振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爺子請説。”

    雷老道:“這樣説的時候,我和昌叔一直站着沒有動,四周圍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間,就有了光亮,灰濛濛地,一點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膠在一片灰色的濃霧之中。

    看出去,四周圍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在移動。可是隨便怎麼努力,卻又一個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忍不住罵了幾句話。

    昌叔指着那些人影,出言驚人:“這些,就全是在這裏的鬼了。”

    雷老不禁“啊”地一聲,心想自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沒有動過,怎麼一下子就來到了鬼域?他立時向身邊看去,昌叔在他伸手可及之處,距離極近,可是看起來一樣不清不楚,朦朧難明。

    雷老又吃了一驚:“昌叔!你看起來,和那些……鬼是一樣的。”

    昌叔笑着,作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兩人一起向前走去,曲曲折折,像是在一些寬敞的甬道之中前進。走了一會,來到一扇門前,昌叔在前,推門進去,雷老也跟了進去。

    一進了門,眼前陡地一亮,可以看清楚事物了。昌叔關好門,轉過身來,雷老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心頭一陣發熱,叫道:“昌叔!”

    他一面叫,一面熱淚盈眶,已向昌叔撲了過去。

    這一切,全是自然發生的,直到他抱住了昌叔,才覺得有點不對。他小時候曾有許多次,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撲向昌叔,抱住了昌叔,可都是雙手環抱着昌叔的腰際──那是他年紀小,身子矮,只能這樣。

    這時,他早已長大成人,一抱之下,自然不是抱住了昌叔的腰。雖然他身型只是粗壯,並不高,但是也抱住了昌叔的肩頭──這就和童年的感覺不一樣了,有點古怪。

    雷老怔了一怔,忽然想到,昌叔早已是成年人,自然不會再高,自己卻長高了,這沒有什麼可怪的。

    但是隨即,他知道自己感到古怪,並不是在一抱之下,感覺和童年不同,而是另有緣故。那是什麼緣故呢?像是堵在喉嚨中的一口痰一樣,明知有東西堵在那裏,卻又拿不出來。

    雷老由於心中感到古怪,所以動作上也有了反應。他吸了一口氣,陡然想了起來,自己剛才一見昌叔,就感到親切無比,彷佛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這才撲上去緊緊抱住了昌叔。原因就是一看清了昌叔的臉面,就感到他和以前完全一樣,根本沒有變過。

    剛才一上來,雷老驟見故人,熱血沸騰,哪裏來得及去細想?

    可是這時,卻越想越不對勁──他和昌叔分離,不是一百天,而是一百年!天下決沒有人,可以一百年前與一百年後一個樣子的。莫非他……不是人,是神,或者……是鬼,總之不是人!

    雷老在説到這一段的時候,説得十分詳細,不嫌其煩。原振俠一面聽,一面皺眉,但是他總算耐着性子,沒有再去打斷雷老的話頭。

    而雷老説到這裏,一面咳,一面喘氣。他老人家的酒量之好,天下馳名,常自誇“李白斗酒詩百篇”,他“雷動九天斗酒,拳下再無敵手”。醫生説酒可傷身,他老人家根本是喝酒不喝水的,身體所需的水分,皆自酒而來。這時,他一面咳着,一面又大大喝了好幾口酒。

    原振俠這才趁機説了一句話:“你後退,看看清楚不就行了?”

    雷老伸手抹去了口角的酒,嘆了一聲:“我如何不知?可是我不敢啊!想想看,剛才要不是我眼花,昌叔的樣子真是百年未變,我不知他是神是鬼,那……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原振俠沒好氣:“那你也不能老是抱着他不放手!”

    雷老再嘆一聲:“是啊!”

    當時雷老心中的疑惑漸增。他還是先不鬆手,只是叫了一聲:“昌叔。”

    昌叔答應着,雷老這時又問:“昌叔,你是成了神,還是變了鬼?”

    昌叔笑了起來,用力把雷老推開,雙手握住了雷老的雙臂,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着雷老。

    人的年紀差別,十分奇怪,兩個人若是相差十五歲,一個二十一歲時,已是成年人了,一個只有六歲,是小娃子。

    但是歲月流逝,到了一個四十五歲,一個三十歲時,分別已不是那麼大。再下去,一個八十五歲,一個七十歲,簡直已差不多了。像昌叔和雷老那樣,一個如果一百二十歲,一個一百零五歲,大家同是百歲老人,可以説再也沒有分別了。

    可是當時,昌叔仍然以望着小孩子的神情望着雷老,雷老也望着昌叔,也確然感到自己是小孩子──原因已經説過,因為昌叔的樣貌,和他童年的印象,一模一樣。

    昌叔是一個身型壯健的莊稼漢,中國北方貧瘠的大地上,農民的生活之苦,決不是現代城市人所能想象。頂着太陽幹活,迎着寒風趕路,人和野外的樹木,沒有什麼分別。與大自然過分親密的接觸,使人的皮膚,也變得和樹皮一樣地粗糙難看。

    所以,從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差不多,昌叔也不能例外。

    但是就算是四十歲,和一百歲還是有分別的。

    雷老的視線,凝注在昌叔的臉上。他一遍又一遍伸手撫摸着自己的臉,又用發抖的手指,指着昌叔,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昌叔笑,臉上現出十分深刻的紋路。但那不是老化的皺紋,只是艱苦的生活痕跡。他也撫着自己的臉:“奇怪,連我自己也奇怪,在這裏,我不會老。小豬兒,我不是神,也不是鬼,只是一個不會老的人。”

    昌叔説的話,每一個字,雷老都聽得清清楚楚。濃重的鄉音,令雷老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是他卻全然難以理解,人怎麼會不老呢?

    人要是不老,長生不老,那不就是神仙了嗎?想當年,秦始皇帝,派了兩千個童男童女,由徐福帶着,揚帆出海,到蓬萊仙島去求靈藥,也無非是想圖個長生不老。昌叔是服了什麼仙丹靈藥,才能這樣。

    一時之間,雷老張大了口,再也合不攏來,喉間咯咯有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説些什麼。不論他想説什麼,這時都一句也説不出來。

    昌叔又道:“一時之間,也説不明白。你要是願意在這裏住下來,也可以和我一樣。雖然……你已經夠老了,但也不會再老下去。”

    雷老陡然震動了一下,一時之間,竟連一個好字也説不出來。

    他並不是真的一個字也説不出來,而是-那之間,他想到了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事,一下子全湧上了心頭。

    他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什麼所在?何以影影幢幢的全是鬼,只有昌叔是人?在這裏住下了,是不是還出得去?要是出不去了,那又和死了變鬼,有何不同?

    雷老不是首次想到死,人老了,自然會想到必然來臨的死亡,越老,越不會恐懼死亡。可是又不死,又經年累月和鬼在一起,這不是很可怕麼?

    雷老心緒撩亂,四面看看,這才看清,昌叔帶他進來的那間房間,是一間寬敞的石室。

    石室中的陳設很簡單,一塊大石,算是牀,還有石椅石桌。

    雷老心思撩亂,那種心情,自然也反映在他的神情上。昌叔看了,只是淡然地笑:“我以為你已年過百歲,什麼都可以看得開,放得下了。”

    昌叔的話,像是當頭棒喝一樣,令得雷老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隱居在一個山坳之中,過的是表面上看來與世隔絕的生活,再無牽掛,超凡出塵。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他雖遠在深山,自然有人會不斷地找他,奉承他,逗他開心,討他歡喜,送各種各樣他喜歡的東西和食物給他。

    那些人,或者有事情求他,或者是以前,甚至於是上代受過他的好處,更多的是他義子義女的後代,都把他當成了真正的祖輩。

    那些人之中,有的是達官貴人,有的是富商巨賈,有的是專業人士,也有的是三教九流的人物,更有的是在社會上有潛在勢力的人物,和武術界的各派高手。雷老在這些人的心目之中,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雷老十分欣賞自己這種地位──遠在深山的一個孤老頭子(他這樣稱自己),可是實際上,卻有着無可比擬的影響力,這使他更有滿足感。覺得比自己站在最前面,一呼百諾,衝鋒陷陣時更加強而有力,有更高的地位。

    這種情形,他自己再清楚也沒有。要他真的和社會隔絕,在這石室中長生不老,他自然難以在一-那之間,作出決定。

    昌叔又笑:“好,你別急。看你身子這樣壯健,一年半載,也不會就死。過些時日,我再來找你。”

    這種話,舉世之上,除了昌叔之外,也沒有人敢這樣對雷老説。

    雷老當時除了點頭之外,仍然是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昌叔拉了他的手,走出了石室。一出石室,又到處全是灰濛濛的一片,影影綽綽,一層一層,看去不知有多少。雷老已知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可是心頭也了無所懼。

    不一會,眼前一黑,耳旁聽得昌叔的笑聲,漸漸遠去。他忽然打了一個寒戰,睜開眼來,自己卻好端端地躺在牀上。

    雷老説到這裏,定睛向原振俠望來。

    原振俠明知自己説出意見,雷老的霹靂火脾氣,可能就會發作,但他還是在喝了一大口酒之後,沉聲道:“一般來説,若是有了像你這樣的遭遇,突然之間,又發現自己躺在牀上,都會把這段經歷,當作是南柯一夢。”

    或許是原振俠的話,説得十分委婉,雷老雖然面色一沉,但是並沒有發作。

    他又幹了杯酒,這才道:“第一次,我也確然把……這當作是一場夢。哪有人可以百年不老的,一定是我想念昌叔,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幾句話,説得理性之至,聽得原振俠連連點頭。

    雷老接着又道:“可是接二連三,昌叔老是半夜帶着他的鬼跟班來找我,帶我到那古墓去。那……又不像是夢,不會是夢了。”

    原振俠曾想説:夢是會重複的,做一次是夢,做十次仍然是夢。而且會越做越多,最後,疑真疑幻,把夢當成真的──這就是妄想症的典型病例。

    不過原振俠卻沒有把這一點説出來──他相信那幾位精神病科的醫生,一定已向雷老解釋明白了。

    他注意到雷老提及了“古墓”這兩個字,所以他問:“你認為昌叔帶你去的所在,是一座古墓?”

    雷老眨着眼,他也不能肯定,語調遲疑:“多半是吧!不是墳墓,那來的那麼多鬼?而且,石牀石桌,也像是古墓中的陳設。”

    原振俠眉心打結,一-那,他想起了許多事來。那些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是他親自的經歷,就是他好朋友的經歷。

    他的好朋友,那位先生,就曾和秦始皇古墓中,當年殉葬,但幾千年不死的活俑打過交道。這件經歷,曾有過詳細的敍述,還被人利用來大肆渲染過。

    他自己,最近的經歷是和西方的吸血-屍會晤。一個美豔絕倫的吸血-屍,已經在世上好幾百年,相形之下,百年不變,也就不算什麼了。

    那位先生的傳奇經歷中,還有一位修成了神仙的,非但不老,而且越來越年輕。

    還有,也是那位先生的經歷。不知什麼來歷的一個裝置,可以使人的生命,處於靜止狀態,一百年光陰在休眠中度過。再醒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年華老去,那是一種“分段式的生命歷程”!

    看來,人的生命,有無窮的奧秘,不為人所知,等待人去探索發掘。

    原振俠定了定神,把那些雜亂的想法放開。他並不直接,而是迂迴地問:“古墓中朦朧得很,不能看清楚東西,那石室中就不同?”

    雷老用力點頭,表示確是如此。

    原振俠又問:“你可曾注意到石室之中的光源,來自何處?”

    雷老遲疑:“這可……沒有留意。”

    原振俠再問:“你每次來去,都是四周圍一陣漆黑,什麼也看不到。然後,也沒有走動,沒有上車上轎什麼的,就來去自如?”

    雷老大點其頭:“十分奇妙!這情形,倒有點像是早年,我在湘江上遇見過的,幾個排教長老所習的遁法,轉眼千里,神奇無比!”

    雷老的這幾句話,以原振俠常識之廣博豐富,也要先定了定神,把腦筋轉過來之後,才能明白,自然需要解釋一下。

    湘江在中國湖南省境內,湖南省簡稱“湘”,就是由湘江而來的。湖南省是一個地理環境特殊的地方,有一些原始森林,人跡不到,民風強悍,極好習武。而且神秘的事情也特別多,有許多是實用科學全然無法解釋的怪事,屬於玄學和法術的範圍。例如著名的“湘西趕屍”,術士在作法之後,就可以驅使屍體走路,等等。

    修習法術的術士,也分成許多門派。有的稱為“祝由科”,有的屬於“排教”。

    所謂“排教”,是由於湘江上游的原始森林之中,盛產木材,木材採伐了之後,紮成木排,在湘江上順遊放下來,運輸到各地去。

    放排的工人,人數眾多,久而久之,就有人組成了幫會,稱之為“排教”。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排教的長老之中,出了幾個能人,大具異能。

    這幾位具異能的長老,最初可能與白蓮教有點關係,所擅長的法術,也相類同──這種情形,頗有點接近今日許多特異功能的人士。

    有些人生來具有,有些人則經過學習之後,獲得了特異功能的事。歷史上有記載的,可以上溯至三國時代,古已有之,不足為奇。

    排教由於有了那幾位特異人士擔任長老之故,所以法術就成了排教的傳統。教眾之中,有聰敏伶俐,機緣湊巧的,就會被選擇成為傳授法術的對象。所以排教長老之中,很有些奇才異能之士。

    其中,所謂“遁法”,就是法術的內容之一──人可以在瞬-之間,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而來往於千里之外。

    有許多實例,由著名人士記錄下來,證明他們曾親眼目睹過這種異術。而至於何以有這種奇異的現象存在,實用科學也無法提供解釋。

    雷老行走江湖,和江湖上的奇才異能之士多有來往。他可能在排教長老處聽過,或見過排教長老行使遁法,所以這時,才拿出來作為比喻的。

    原振俠聽了之後,只是笑了一下,沒有就這個問題和他討論下去。因為一討論起異術來,無窮無盡,再無了期,而原振俠急於想表達自己的意見。

    他又問:“那些……鬼影,也是糊裏胡塗,看得不是很清楚──你去了好幾次,連一個面目也未曾好好地看清楚過,是不是?”

    雷老畢竟是老江湖了。他的知識程度或許不高,念不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公式,更可能連誰是愛因斯坦都不知道。但是人老精,鬼老靈,近一百年的江湖歷練,他人生經驗之豐富,可以説無以復加。

    原振俠一個勁兒的問題,已給他洞察了用意,他兩道白眉一攢:“你想説什麼,只管説,不必轉彎抹角!”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先舉杯敬了雷老一杯酒,就含有“説錯了也別見怪”的意思在內。

    雷老痛快地一口喝乾,原振俠也喝了酒,趁着烈酒在體內化為一團熱氣之時,他道:“根據你所説的,全有做夢的特徵。例如不注意細節、看不清不重要的景物、説不出所以然來的移動,那全是人做夢的特徵!”

    原振俠鼓足了勇氣,一口氣把自己的意見説了出來。雖然雷老的神情,變得難看之極,怪眼圓睜,氣息也粗了起來,就差沒有鬚眉倒豎了,可是原振俠並不氣餒。作為一個專業人員,他必須把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如實地告訴雷老。

    雷老在原振俠一説完,立時打了一個“哈哈”,聲音宏亮之極,宛若打了一個焦雷,原振俠沉住了氣不出聲。

    雷老立時霍然而立,大聲道:“原醫生,請吧!真對不起,叫你老遠跑了一趟,聽我這老頭子説了半天夢話,老頭子説對不起了!”

    他雙手抱拳,向原振俠拱了拱,神情不屑之極。原振俠幾乎可以聽到,他肚子中在罵人的聲音:“原來也是一個屁醫生。”

    原振俠不想走也不行了──事實上,雷老雖然有趣,而且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可以發掘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故事來。

    但是當他一再説他自己的那個夢境,並且堅持是真的時,那也就無趣得很了。

    原振俠站了起來,望着盛怒的雷老,解釋道:“我並不認為你有什麼病,老是做同一個夢,人人都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就讓它一直做下去好了。對你來説,不會有什麼損失,反倒可以增加生活情趣!”

    雷老對原振俠怒目而視,他的目光凌厲之至。原振俠感到,那種目光,甚至有一種實質的力量,可以把人推出房間去。

    原振俠小心踩着矮樁,來到了房門口,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索性不再保留,問了出來。

    他站在門口,問道:“你做些夢,沒有什麼大不了,何以竟然要去看精神醫生?”

    雷老大是憤怒:“我對小毛説了,是小毛要我到醫院去的!哼,去了三次,倒説我有神經病。”

    原振俠更是大疑,他知道“小毛”多半就是稱他為叔公的那個五官科主任。他問:“你老人家也會隨人擺佈?”

    雷老神情,又是氣憤,又是無奈,連聲悶哼,抓起酒瓶來,“咕嘟咕嘟”只顧喝酒。

    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他心中還有一些秘密,未曾説出來!

    這下子輪到原振俠不客氣了,他朗聲道:“老爺子,蒙你看得起,把怪遇向我説。可是隻説三四分,這就太不夠意思了吧!”

    他説着,擺出一副不服氣的神情,斜睨着雷老。

    雷老不堪一激,立時道:“誰説只講了三四分?我講了足有九分!”

    原振俠哈哈一笑:“看啊,還有一分是什麼?是不是正是促使你去找醫生的原因?”

    雷老欲語又止,神情為難,嘆了一聲,又喝了幾口悶酒,像是不知如何説才好!

    原振俠一直站在房門外,等他開口,可是雷老卻只是一個勁兒地喝悶酒。

    足足等了十來分鐘,原振俠再有敬老之心,也沒有這份耐性了。何況他認定了雷老所説的一切,只不過是老年人的夢,沒有深入研究的價值。所以,他大聲道:“雷老,你再不説,我可要告辭了。”

    雷老抬頭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看到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竟然有一種深切的悲哀。那先令得原振俠呆了一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得原振俠目瞪口呆。

    只見雷老仍然一言不發,卻陡然揚起手來,在他自己的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個耳光。

    那一下耳光,摑得極重,不但“啪”地一聲,聽來令人驚心動魄,而且他的紫膛臉上,也立時起了一片紅印。原振俠見過許多人類的怪異行為,但是竟然這樣出死力掌摑自己的情形,卻也不多見!

    他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他只是在一-間,感到雷老的心中,必然有為難之極的事,而且,他一定是在深深責備自己,不然何以會這樣?

    而且,看來,他在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後,恨意未消,竟又再度揚起手來。

    一個已過百歲的老人家,這樣深地責備自己,這種情景慘烈得叫人看不下去。所以原振俠一看到雷老又揚起了手,他身形一閃,一個箭步,掠向前去。雖然是在百忙之中,但是腳下仍然不忘踏在矮樁之上。

    他到了雷老的身前,雷老的手,正向他自己的另一邊臉打去。原振俠疾伸手,又使出了“小擒拿手”中的那一招,想把雷老的手撥開去。

    可是,這次卻沒有成功,使原振俠領教了,雷老的武術造詣是何等高超!也使他知道自己在會診室門口,能一下子撥開雷老的手,將他推出兩步,那純是出其不意的幸運,並非雷老武功不濟!

    這時,他一出手,還是那一招,也是一出手,五指就抓住了雷老的手腕。

    可是不等他發力把雷老的手撥開,雷老手腕一振,原振俠的手指,就被一股大力彈了開來。而且,掌心、指尖,連手腕,也都一陣子發熱,甚至連身子也不免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

    而雷老一下子甩開了原振俠的手,“啪”地一聲,早又已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打了一巴掌!-

    那之間,他兩邊臉都腫了起來,樣子古怪,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因為雷老只是甩開了他的手,沒有進一步向他進攻──如果進一步向他進攻的話,他一定抵擋不住。

    一個身負如此絕頂武功的老人,竟然會這樣自己責備自己,可知他心事之沉重,實在難以言喻。

    原振俠心念電轉,一聲叱喝:“自己打死了自己,若是心中有過不去的事,做鬼也不安寧。”

    原振俠這兩句話不但説得重,而且接近殘酷。可是他知道,從雷老這時的精神狀態來看,輕描淡寫的安慰,根本就起不了作用!

    果然,雷老聽了之後,陡然一震,提起酒瓶來,“咕咕咕”連喝了三大口酒。然後雙手緊握着拳,捏得指節骨如同爆裂也似,一陣格格響,這才用十分喃喃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我對不住昌叔。”

    説到後來,語音竟大是哽塞。

    原振俠聽了之後,不禁大吃一驚!

    雷老這樣説,那一定是他做了什麼對不起昌叔的事情了。昌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那麼,在他的道德觀念來説,他就是豬狗不如,卑鄙之極的邪惡之徒了。

    那是絕不可饒恕的罪行。

    難怪他會這樣死命地打他自己──發展下去,他結束自己的生命,都很有可能。

    更令得原振俠啼笑皆非的是:雷老的一切經歷,全是他的夢境,那麼就算他做了對不起昌叔的事,也是在夢中做的。

    人若是要為了自己在夢中的某些行為,而結果在實際上要付出生命作代價,那不是太可怕了嗎?

    所以原振俠先不問他,究竟做了什麼對不起昌叔的事,卻再次大聲喝:“雷老,一切全是你的夢境,你根本沒有做對不起昌叔的事。”

    在雷老叫出了那句話之後,他的情緒,激動之極。可是原振俠一叫,雷老迅速地平靜下來,緊握着的拳,也漸漸鬆開,跟着,長長吁了一口氣。

    原振俠剛在驚訝他情緒平復得快,已聽得他冷冷地道:“原來説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好,你請吧!”

    他作了一個“請走”的手勢,原振俠苦笑:“你還有一成話沒對我説,叫我怎麼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雖然説了你一樣不信,還是告訴你吧。”

    他説着,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幫忙,我竟然猶豫不決,沒有一口答應。我真不是東西,對不起昌叔。”

    聽了雷老的這一番話,原振俠不禁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真擔心雷老,不知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原來只不過是這樣。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這個老人,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過對昌叔的要求沒有爽快地答應,他的良心就覺得犯下了大錯!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幫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連雷老也會猶豫不決。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好奇心大發,問一問昌叔要他幫忙的究竟是什麼事。原振俠也不例外,脱口就問了出來。

    誰知雷老聽了,“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蒼涼悲傷:“反正照你看來,全是夢境裏的事,管它是什麼?”

    原振俠呆了一呆,正色道:“話雖然那麼説,可是若是把夢境當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夢,何必這樣深自責備?”

    雷老一瞪眼:“誰説是夢,那是你説的。”

    原振俠知道,再和他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有責任,盡力提醒他:對於夢中發生的事,不必太當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斷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腦部,也容易使人產生幻覺。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説不出實在的情形,怎麼去的?怎麼走的?光是從哪裏來?昌叔在那地方幹什麼?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百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他在那個地方,難道甚麼都不幹?”

    原振俠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雷老目瞪口呆,沒有一個答得上來。

    雷老只是喝悶酒,他那種生氣的樣子,再加上用力摑了自己兩掌之後紅腫的臉,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什麼事?要是你不願意做,等他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俠在這樣説的時候,絕對沒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盡醫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療”。

    他認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夢境”。為了在夢中沒有答應他恩人的要求,這個百歲老人十分內疚,深深自責,發展下去會非常危險。

    原振俠其實也根本不關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什麼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責──他把責任攬了過去,實際上根本什麼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勞,心情放鬆,就已經可以了!

    因為一切全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去做。

    雷老聽了原振俠的話之後,神情極認真,居然有三分鐘之久沒有喝酒,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説的……麻煩……很大……”

    他只説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嘆:“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你一個人也應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們兩人,可以聯手應付?”

    雷老這幾句話,説得十分誠懇鄭重,令原振俠聽了,也豪意頓生,像是真的兩人要合力應敵一樣。他一挺胸,豪意頓生:“雷老,不是我自誇,我們兩人要是聯手,天下只怕再也沒有應付不了的事。”

    別看年紀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頭腦,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俠一眼:“小夥子別把話説得太滿了,滿飯好吃,滿話難説。”

    原振俠揚眉:“是什麼困難?”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如同有一塊鐵板敲在桌上一樣。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俠的預料之外。

    他道:“這樣,反正昌叔還要來找我,我問準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幫忙。若是他説可以,那我們再合計如何聯手應付?”

    原振俠心想,自己連是什麼麻煩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薦要代勞,卻原來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雖然笑着,也有點不愜意。

    雷老立時看了出來,忙道:“因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願意讓別人知道?”

    原振俠無可無不可:“好,你見了他問一問再告訴我。真是,你到醫院去,是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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