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走出情傷,維琤請了幾天的年假,計劃來趟環島之旅。
她坐着火車沿着東部的海岸線出發,到太麻里欣賞日出之美,坐在墾丁的沙灘上觀看夕陽餘暉,最後一站來到台中國美館參觀“夏卡雨”的畫展。
非假日時段,偌大的美術館遊客三三兩兩佇立在畫作前,她在入口處買了門票後,走進寬敞的展覽中心內。
在眾多的藝術家之中,她特別偏愛夏卡雨的畫作,他的作品色彩絢麗、抒情,充滿了詩意的幻想。
她佇足在那副名為“生日”的畫作前,畫裏描繪在生日當天,未婚妻帶着一束代表愛情的花朵前來畫室探望夏卡雨。
兩人不只甜蜜親吻,畫裏的男人還騰飛在空中,營造出浪漫奇幻的色彩。
她站在畫作前,久久捨不得移開目光,感覺到身後的參觀者來來去去。
驀地,一股熟悉的古龍水味道混雜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飄蕩在她的身側。
她的心緊了緊,忍不住為這熟悉的氣息而悸動,這味道太像蔚呈韜慣用的古龍水。
是她太過思念而產生的幻覺,抑或他就在身後呢?
她緩緩地轉過身,瞅看着右手邊那抹高大的身影,赫然對上蔚呈韜冷峻的臉龐,他依然是白色襯衫,配上淺灰色西褲,脖子上繫着黑色窄版領帶。
“嗨。”
蔚呈韜低聲地説,目光落在維琤的身上。
“你……怎麼在這裏?”
她微愕,對於他在工作時間出現在美術館驚訝不已。
“我來這裏的教學醫院開會,趁着畫展結束前,順道繞過來看看。”
他凝視着她,悄悄地斂去眼底的深情。
“喔。”
她輕應一聲,為這不可思議的巧遇而悸動。
兩個人不約而同出現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需要多深的緣分呢?是他們太有默契,抑或只是純粹的巧合?
“你呢?怎麼沒在醫院,反而出現在台中。”
蔚呈韜望着她,好奇地問。
她穿着一件簡單的白色上衣,配上充滿熱帶風情的印花裙,一頭微鬈的長髮隨興束起了馬尾,白皙的肌膚泛着紅潤的關澤,一副在度假中的悠閒姿態。
“我請了年假,去環島旅行。”她柔聲地説。
“一個人?”
“對。”她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回台北?”
“明天吧。”她給了一個不確定的答案。
兩人互望着對方,彼此感覺很折磨。
曾經,他們是最親密的愛侶,如今卻客套得像陌生人,明明想知道對方的近況,卻又害怕泄露太多感情,問得小心翼翼。
“我不知道你也喜歡夏卡雨的畫……”
維琤把目光放回畫作上,找了一個安全的話題。
“他的畫很浪漫也很熱情,輕易地讓人感受到愛情的美好與永恆。”蔚呈韜與她並肩站在畫作前。
“你看這幅‘生日’,畫裏的女人就是當時夏卡雨的未婚妻,也是他後來的妻子,她不只是他畫作裏的女主角,更是他創作時靈感的來源。”蔚呈韜放低音量説。
她柔順地點了點頭。
“夏卡雨一生顛沛流離,但在生命最崎嶇艱困時,卻依然能創作出這麼美麗浪漫的作品,這全要感謝他的妻子貝拉,她不只是他的知音,更是他的繆思女神,她支持着夏卡雨成就他的夢想……”
“他跟貝拉之間的愛情確實很感人。”維琤認同地點點頭。
這也是她愛上夏卡雨畫作的一部分原因,他早期的作品一一記錄了他和貝拉之間生活的點點滴滴,充滿甜蜜又幸福的氛圍。
“不知道是貝拉的愛太過偉大,抑或是夏卡雨很幸運?”蔚呈韜突然説道。
“什麼意思?”她側眸看了他一眼。
“每個男人都希望能遇到一個全心支持自己夢想的女人,但卻不是每個人都能那麼幸運,像夏卡雨一樣遇見他生命中的貝拉。”
蔚呈韜的嘴角黏上一抹苦澀的笑,墨黑的眼底浮現一抹感傷。
曾經,他以為維琤就是他生命中的“貝拉”,會支持他朝着自己的理想目標邁進,但最終證明他們彼此要的不同,一切僅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不是她期待的那個人,所以他只能選擇放手,退回到同事的距離。
究竟是他的心態太過自私,抑或真愛難尋?
“對不起……”
她聲音低低的,心難受地揪緊。
“你沒有錯,不必向我道歉。”蔚呈韜側眸看了她一眼,自嘲地説:“你本來就沒有義務無條件的包容我。”
她垂下眸,沒有搭腔。
她知道蔚呈韜愛過她,但卻不知道自己在他生命中佔着這麼重要的位置,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很容易被取代的女人。
一直以為她的愛,對他來説並不重要,所以他能輕易捨下她,去追求生命中更重要的夢想。
原來她的愛,是支撐着他去實踐夢想的力量之一。
他把她看得很重,但她卻膚淺地只要一份平凡的幸福,想要婚姻,想要被愛,想要安全感,想要安穩的生活。
仔細回想起來,她生命中最愉悦的時候,竟是和他相愛的那段日子,雖然有太多太多苦澀的等待,卻真實的感受到幸福的存在。
兩人在無聲的沉默中,參觀完夏卡雨的作品,然後一起步出展館,彼此間都隱約透漏着不想這麼快跟對方説再見,索性沿着廣場前的草地,信步閒晃。
淡金色的陽光映射下來,將兩人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綠色的草地上,幾個小朋友笨拙地玩着躲避球,不時傳出嬉鬧聲。
驀地,一顆黃色的皮球彈到蔚呈韜的面前。
“叔叔,傳過來——”一個小朋友大喊道。
蔚呈韜撿起腳邊的皮球,擲了過去,卻不小心砸中了一個身高只及他腰部的小男孩。
“好痛喔!”小男孩的臉皺了起來,一副要放聲大哭的模樣。
“我過去看看。”蔚呈韜轉頭向維琤説。
“好。”維琤點點頭。
蔚呈韜快步地朝着小男孩跑去,蹲在他的面前説:“對不起,叔叔不是故意丟到你的,有沒有哪裏痛痛?”
“有!”小男孩點點頭。
“瑋瑋,你是男生欸,不要這麼愛哭!被球丟一下就要喊痛,那我們不要跟你玩了喔!”一名年紀較長的小男孩威脅道。
“可是我不想站在中間當鬼嘛,都要被球砸……”那名叫瑋瑋的小男孩一臉委屈地抗議道。
“瑋瑋,那叔叔跟你換,由我站中間當鬼好不好?”
蔚呈韜耐着性子,安撫小朋友的情緒。
“耶,叔叔當鬼!”瑋瑋立即高興地大喊。
不一會兒,蔚呈韜和幾個小朋友在草地上玩起了躲避球,輪番接受幾個小鬼頭的攻擊,還很配合地做出被球砸中的痛苦表情,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
維琤坐在樹蔭下,看着蔚呈韜和小朋友玩耍的模樣,十足像個耐心的好爸爸,宛若是個合格的丈夫,很容易就能激起女人渴愛的衝動。
她從不知道蔚呈韜有這麼居家的一面。
是不是她對他的瞭解,也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深入呢?
她靜靜地沉思了起來……
上星期三維琤在國美館與蔚呈韜不期而遇之後,兩人佇立在夏卡雨的畫作前,他説的那席話温柔地撼動了她的心。
維琤一直以為他對她的愛不夠深,所以才會輕易地拋下她轉身追求自己的夢想,殊不知他一直都把她放在他的未來裏,還視她為人生伴侶。
以往,她總是刻意避開他,除非必要,否則不願意輕易出現在外科。
但現在她會悄悄地徘徊在醫學大樓,看着他領着一羣住院醫師逐一查房,看着他拖着疲累的步伐跨出開刀房,看着他用充滿憐憫的眼神和口吻安撫家屬的情緒。
這一天,她手裏捧着資料,站在電梯門前,準備搭電梯下樓。
當!
一聲清脆的聲音,兩扇沉重的鏡面銅門朝着左右兩側緩緩地滑開,維琤抬眸,忽而對上一張熟悉的俊臉。
她輕愣了一下,朝蔚呈韜頷首,尷尬地跨進電梯裏。
“幾樓?”
蔚呈韜主動往右側挪了半步,詢問道。
“七樓。”她淡淡地説。
兩扇門緩緩地掩上,光潔的鏡面上映出兩人的身影,彼此的目光不自覺地透過鏡子交纏在對方的身上。
分手後,他很努力用一般同事的態度對她,與她拉開一道距離,但內心依然無法抑止想念她的衝動。
在這座大樓有太多兩人共有的記憶,他們曾被困在東側的2號電梯內、在地下街的美食餐廳裏分食同一碗拉麪、醫院的頂樓是兩人偷偷約會的地方,他們在那裏發生了第一個吻……
他知道自己不該對她擁有太多強烈的情感,畢竟兩人的感情已經結束了。
“你到七樓做什麼?”
蔚呈韜隨口找了個話題,打破尷尬的沉默。
“我要支援公關部製作這一期的”聯大醫訊“,想採訪一些比較有故事性的病例,放在刊物上。”維琤説。
“聯大醫訊”是醫院裏自制的刊物,每兩個月發行一期,內容主要鎖定在院內醫師傑出的表現,或者特例病例介紹,也有一些健康資訊、衞教訊息、生活常識等,提供給病患與民眾更完整的醫療訊息。
“有找到適合的案例了嗎?”蔚呈韜關心道。
“還沒。”她的眉頭輕皺了起來。
“有特別想找什麼樣的案例嗎?”
“上期公關部找了一位十歲小孩照顧癌末父親的故事很感人,小朋友堅毅孝順的模樣成為家長教育小孩最正面的教材,所以我想找這種可以鼓舞人心的案例。”維琤説道。
她私底下拜託了擔任護士的室友,想從她那裏獲取更多病例資訊,但截至目前為止都還沒有適合的題材。
“我手邊有個二十八歲癌症病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蔚呈韜突然想起上個月替一位年輕病患開刀的事。
“女性病患?癌症?”她側眸看了他一眼。
“很年輕的一位女性乳癌病患,剛摘除右側乳房,預計要在幾周後開始放射治療的工作,她不但很勇敢積極地面對自己的疾病,她的男友也一路陪伴着她,我覺得她的病例很有故事性,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問問患者,願不願意接受訪問。”蔚呈韜對她説。
“呈韜,太謝謝您了……”她漾出一抹輕淺的笑容。
“那確定之後,我打電話給你。”
蔚呈韜雖然一直説服自己要退回同事的位置,但還是捨不得看見她苦惱的表情,因此主動給予協助。
電梯緩緩地往下降,在十樓時,發出噹的一聲,兩扇門輕悄地滑開,一位穿着白袍的女醫師踩着高跟鞋,走了進來。
維琤怔了怔,主動往右側靠了半步,讓柯海茵進來。
“早安,蔚醫師、徐特助。”
柯海茵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裏,傲然地挺直背脊,側眸瞥了兩位一眼,紅潤的嘴角勾着一抹笑。
“早安,柯醫師。”蔚呈韜大方地説。
“早安。”維琤低聲地説。
她很不自在地夾在蔚呈韜和柯海茵之間,三個人搭着同一部電梯,氣氛瞬間變得尷尬起來。
在前些日子,她就已經知道柯海茵調到內科擔任主治醫師,但兩人任職於不同部門,相遇的機會少得可憐,頂多就是在開會時碰一下面,還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的接觸機會。
柯海茵透過鏡面,凝視着這對已經分手的男女,戴着眼鏡的水眸閃過一絲促狹的光影,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蔚醫師,星期六晚上有沒有空?”柯海茵突然開口問道。
“怎樣?”蔚呈韜説。
“還記得我們在美國時不是常去越南人開的餐廳吃飯嗎?最近我找到一家餐館,和我們在美國吃的那種越南口味很像,要不要一起去嚐嚐?”
柯海茵完全把維琤視為空氣,視線落在蔚呈韜的身上。
“那天沒有排刀,詳細情況還不確定。”蔚呈韜給了一個很保留的答案。
“那到時候我再給你電話。”柯海茵説。
“嗯。”
蔚呈韜輕應一聲,既沒有答應她的邀約,但也沒有當面拒絕。
“對了,聽我們科裏的那羣小護士説,你跟未婚妻分手了啊?”
柯海茵故意偏過頭,隔着維琤盯視着蔚呈韜。
“柯醫師,你太八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