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峨眉山,是蜀中有名的一個勝地。後山風景,尤為幽奇。遊後山的人,往往一去不返。一般人妄加揣測,有的説是被虎狼妖魔吃了去的,有的説被仙佛超渡了去的,聚説紛紜,從無結果,益使峨眉山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清康熙二年,一日傍晚,有一艘小船,從巫峽溯江而上。除操舟的船伕外,舟中只有父女二人。一肩行李,甚是單寒。那老者年才半百,鬚髮已是全自。抬頭看人時,雙目精光四射。一望而知不是普通的老人。那少女年才十二、三歲,出落得非常美麗,依在老者身旁,問長問短,顯露出一片天真與孺慕。
這時侯已經暮煙四起,夜色蒼茫。從那山角邊掛出了一盤明月,清光四射,鑑人眉發。
那老者忽然高聲説道:“那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落人了滿人之手!”言下悽然,老淚盈頰。那少女道:“爹爹又傷感了!”
正説時,那船家過來道:“老爺子,天已黑了,前面有村鎮,我們靠岸歇息,上岸去買些酒飯。”老者道:“好,你只管去。”船家説着,已然到了目的地,便各自上岸去了。這時明月如畫,老者和少女,自己將帶來的酒菜,擺在船頭對酌。
正在無聊的時侯,只見遠遠樹林中,走出一個白衣人來。月光之下,看得分外清楚,那人一路走着,一路唱着歌,聲調情越,可裂金石。漸漸離靠船處不遠,老者一時興起,便叫道:“良夜明月,風景不可辜負,我這船上有酒有菜,那位老兄,何不下來同飲幾杯?”白衣人正唱得高興,忽聽得有人叫他,抬頭看來,神色變得十分怪異,陡地一聲清嘯,白衣瓢瓢,掠到了船上,船上老者也站了起來,兩人陡然相擁,抱頭大哭起來。
那少女在一旁看着,一臉英氣,神情透着剛烈,但又不失穩重,並不發問。
老者和白衣人淚痕滿面,老者長嘆一聲,道:“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白衣人道:“揚州之役,聽説大哥已化為異物,誰想在異鄉相逢?”
老者向少女招了招手,道:“瓊兒過來!這位周淳週二叔,與我齊名,人稱齊魯雙英,快來拜見!”
那少女過來,向白衣人行了一禮,白衣人目光炯炯,打量着那少女,半晌,才道:”聽得江湖上説起俠女李英瓊之名,再想不到是自己人!”
那白衣人周淳,和這老者李寧,全是身懷絕藝的大俠,自明朝覆亡之後,流落異鄉,已不再在江湖上生事,但是一路飄泊,路見不平,仁俠之意,還是油然而生,忍不住要出手管管,李英瓊尤其性子剛烈,嫉惡如仇,雖然出手不多,連隱居的周淳,也知道了。
當下問明白周淳在離京之後,一直在峨眉山中隱居,李寧和李英瓊也有歸隱之意,次日便辭退了船伕,買了些應用雜物,向峨眉進發。
到了山腳下,逕自上山,起初雖走過幾處逼仄小徑,倒也不甚難走。後來越走山徑越險,景緻越奇,白雲一片片,只從頭上飛來飛去,有時對面不能見人。英瓊直叫:“真有趣!”周淳道:“上山時天晴,如今雲彩這樣多,山下必定在下雨。我們在雲霧中行走,須要留神,不然一個失足,便要粉身碎骨了!”再走半里多路,已到了捨身??,回頭向山下一望,只見一片冥濛,哪裏看得見人家?連山畔的廟宇,都隱在煙霧中間。頭上一輪紅日,照在雲霧上面,反射出霞光異彩,煞是好看。英瓊看得出神,神情高興。
一直向高處走,又過了幾個峭壁,約有三里多路,才到了周淳隱居的山洞門首。只見洞門壁上有四個大字,是:“漱石棲雲”。
三人進洞一看,只見這洞中,共有石室四間,三間作為卧室,一間光線好的,可作為大家讀書養靜之所,真是避亂隱居的好所在。
第二天清晨起來,李寧便與英瓊訂下練功的課程。先教她練氣凝神,以及種種內功。英瓊本來天資聰敏異常,不消三年,已將各種柔軟的功夫,一齊練會,只因她生來性急,每天纏着李週二人教她劍法,周淳見她進境神速,也認為可以傳授。
惟獨李寧執意不肯,只説未到時侯。
有一天周淳幫英瓊説情。李寧道:“賢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難道不知她現在已可先行學習麼?你須知道,越是天分高的人,根基越要扎得厚。瓊兒的天資,我絕夠不上當她的師父,所以我現在專心一意,與她將根基扎穩固。一旦機緣來到,遇見明師,便可成為大器。現在如果草率從事,就把我平生所學,一齊傳授與她,也不能獨步一時,再加上她的性情激烈,不肯輕易服人,天下強似我輩的英雄甚多,一旦遇見敵手,豈不吃虧?我的意思,是要她不學則已,一學就要精深。雖不能如古來劍仙的超神入化,也要做到塵世無敵的地步才好!”
周淳聽了此言,也就不便深勸。李週二人,因怕懈散了筋骨,每日起來,必在洞前空地上,練習各種劍法拳術。英瓊因他二人不肯教她,便用心在旁靜看。等他二人不在跟前,便私自練習。這峨眉山上猿猴最多,英瓊有一天看見猴子在山崖上奔走,矯健如飛,不由打動了她練習輕功的念頭。她每日清早起來,將繩子兩端拴在樹上,在繩上練習行走。又逼周李二人,教她種種輕身之術。她本有天生神力,再加這兩個名手指導,不但練得身輕如燕,並且力大異常。
在山中住得久了,英瓊的膽子也越來越大,攀山過崖,遠處也敢去。這一日,正在山間遨遊,忽聽一聲雕鳴,抬頭看時,只見左面山崖上,站着一隻大半人高的大雕,金眼紅喙,兩隻鋼爪,通體純黑,更無一根雜毛,雄健非常,望着英瓊,呱呱叫了兩聲,不住剔毛梳詡,顧盼生姿。
李英瓊看了,心中高興,暗忖這類猛禽,大都通靈,若能收服來養,豈非佳事?她又怕大雕不服,先翻腕將佩刀掣在手中,卻不料刀才在手,忽覺耳旁風生,跟前黑影一晃,一個疏神,手中佩刀,竟被那金眼雕用爪抓了去。那雕將刀抓到爪中,只一擲,便落往萬丈深潭之下,隨即飛向適才山崖角上,快疾無比,仍舊剔毛梳翻,好似並不把人放在心上。英瓊惟恐那雕飛走,不好下手,輕輕掩了過去。那雕像是已看見英瓊持着兵刃逼了過來,可是不但不逃,反睜着兩隻金光直射的眼,斜偏着頭望着英瓊,大有藐視的神氣。惹得英瓊性起,一個箭步,縱到離那雕丈許遠近處,左手連珠弩,右手金鏢,同時朝着那雕身上,發將出去。
英瓊這幾樣暗器,平日得心應手,練得百發百中,無論多靈巧的飛禽走獸,遇見她從無倖免。誰想那雕,見英瓊暗器到來,並不飛騰,抬起左爪,只一抓便將那隻金鏢抓在爪中。
同時張開鐵喙,將英瓊三枚弩箭橫銜在口中,然後又朝着英瓊呱呱叫了兩聲,好似非常得意一般。
那崖角離地,原不到丈許高下,平伸出在峭壁旁邊,崖右卻是萬丈深潭。英瓊一時忘了崖旁深潭危險,把偷學來的六合劍法中穿雲拿月的身法,施展出來。一個箭步,連劍帶人,飛向崖角,一劍直向那雕頸項刺去。
那雕視英瓊朝它飛來,倏地兩翼展開,朝上一起。英瓊刺了個空,身到崖角,還未站穩,被那雕展開巨大的雙翼,飛向英瓊頭頂。英瓊視那雕來勢太猛,知道不好,急忙端劍,正待朝那雕刺去時,已來不及,被那雕橫起左翼,朝着英瓊背上掃來,一下打個正着。
大雕兩翼上撲起的風勢,已足以將人扯起,英瓊一個立足不穩,從崖角上墜落萬丈深潭之內,身子輕瓢瓢的往下直落。只見白茫茫兩旁山壁中積雪的影子,照得眼花撩亂。知道這一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性命難保,想起石洞中的老父,心如刀割。
正在傷心害怕間,猛覺背上隱隱作痛,好似被甚麼東西抓住似的。速度減低,不似剛才投石奔流一般往下飛落。急忙回頭一看,正是那隻金雕,不知在甚麼時候,飛將下來,將自己束腰絲帶抓住。
英瓊猜那雕不懷好意,但一則自已寶劍,業已剛才墜入深潭;二則半懸空中,使不得勁,又怕那雕,在空中用嘴來啄,只得暫且聽天由命,索性等它將自己帶出深潭,到了地面,再作計較。定了定神,用手一摸身上,且喜適才還剩有兩隻金鏢,未曾失落,不由起了一線生機。便俏悄取在手中,準備一出深潭,便就近給那雕一鏢。
誰想那雕並不往上飛起,反一個勁直往下降,兩翼兜風,平穩非凡,慢慢朝潭下落去。
英瓊不知那雕,把她帶往潭下作甚,好生着急,情知危險萬狀,事到其間,也就不作求生之想了。
下降數十丈之後,雪跡已無,漸漸覺得身上温暖起來。只見一團團一片片的白雲,由腳下往頭上飛去,有時穿入雲陣之內,被那雲氣包圍,甚麼也看不見;有時成團成絮的白雲,飛入襟袖,一會又復散去。再往底下看時,視線被白雲遮斷,簡直不見底。
那雲層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忽然看見腳下面,有一個從崖旁伸出來的大崖角,上面奇石如同刀劍森列,尖鋭峋嶙。心想這一落下去,還不身如??粉?
英瓊目閉心寒,剛要喊出我命休矣,那雕忽然速度增高,一個轉側,收住雙翼,往那峭崖旁邊一個六、七十尺方圓的山洞口,鑽了過去。英瓊滿以為必死無疑,及至不見動靜,身子仍被那雕抓住往下落,不由再睜雙目看時,只見下面已離地只有十餘丈,隱隱微聞木魚之聲。心想這萬丈深潭之內,哪有修道人居此?不禁好生詫異。
這時那雕飛的速度,越發降低。英瓊留神往四外看時,只見石壁上,青青綠綠、紅紅紫紫,佈滿了奇花異卉,清香馥郁,直透鼻端。面積也逐漸寬廣,簡直是別有洞天,不由高興起來。身子才一轉側,猛想自己尚在鐵爪之下,吉凶未卜,即使能脱危險,這深潭離上面,不知幾千百丈,如何上去?況且老父尚在洞中,不知如何懸念自己,又不禁悲從中來。
那雕飛得離地越近,便看見下面山阿之旁,有一株高有數丈的古樹,樹身看去很粗,枝葉繁茂,那木魚之聲忽然停住,一個小沙彌,從那樹中走將出來,高聲道:“佛奴請得嘉客來了嗎?”
那雕聞言,仍然抓住英瓊,在離地三、四丈的空中,盤旋不肯下去。離地漸近,英瓊早掏出懷中金鏢,準備相機行事。那雕不住在高空盤旋,這時迴翔,不比得適才是藉着它兩翼兜風的力,平平穩穩的往下降落,人到底是血肉之軀,任你英瓊得天獨厚,被那雕抓住,幾個迴轉,早已鬧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那小沙彌在下面高生喊嚷,她也未曾聽見。
那雕飛盤了一會,倏地一聲長叫,收住雙翼,弩箭脱弦般,朝地面直瀉下來。
到離地三、四尺左右,猛把鐵爪一鬆,放下英瓊,重又沖霄而起。
這時英瓊神智已半昏迷,倒在地上,只覺心頭怦怦跳動,渾身痠麻,動轉不得。停了一會,聽見耳旁有人説話的聲音,睜開秀目看時,只見跟前站定一個小沙彌,正在問她道:
“佛奴無禮,檀樾受驚了!”
英瓊勉強支持,站起身來問道:“適才我在山頂上,被一大雕,將我抓到此間,這裏是甚麼所在?我是如何脱險?小師父可知道麼?”
那小沙彌合掌笑道:“女檀椒此來,大有前因,不過佛奴莽撞,又恐女檀褪用暗器傷它,所以才累得女檀樾受此驚恐?少時自會責罰於它。家師現在雲巢相侯,女檀樾隨我進見,便知分曉。”
這時英瓊業已看清這個所在,端的是仙靈窟宅,洞天福地。只見四面俱是靈秀峯巒,高崖處一道飛瀑,降下來匯成一道清溪。前面山阿之旁,有一株大楠樹,高只數丈,樹身卻粗有一丈五、六尺,橫枝仰椏,綠蔭加蓋,遮蔽了三、四畝方圓地面。樹後山崖上面,藤蘿披拂,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生長上面綠苔痕中。在山崖上,陪隱現出『凝碧』兩個方丈大字。
英瓊雖然神思未定,已知道此間決少兇險,便隨那小沙彌,直往樹前走來。見那樹身,業已中空,樹頂當中,結了一個茅篷。心想這人,在這大樹頂上住,倒真有趣。及至離那山崖越近,那『凝碧』兩個摩崖大字,越加看得清楚。忽然想起江湖上的傳説,不禁脱口問道:“此地莫非是凝碧崖麼?”
那小沙彌笑答道:“此間正是凝碧崖。”
英瓊心頭怦怦亂跳,揉了揉眼,再向崖上的『凝碧』兩字,望了一眼。
在未到峨眉山之前,她就聽得江湖上傳説,峨眉後山凝碧崖,是峨眉派劍仙所居。峨眉劍仙,有時也遊戲人間,但是人卻如同神龍一現,見首不見尾,難覓蹤跡。劍仙的本領,已遠遠超乎普通武學的武功之上,簡直已是神仙一流。
在到了峨眉隱居之後,李英瓊不是沒有想過,能找到一位飛行絕跡的劍仙,拜之為師。
但是她父親李寧,卻諄諄告誡,説是由人到仙,路途艱難,若不是夙緣註定,絕不是人力所能強求的事。英瓊聽了父親的話,口上雖然唯唯,但心中卻一直在想,只要能一睹劍仙風采,也是好的,卻料不到,剛才處境加此兇險,轉眼之間,因禍得福,身臨仙境。
李英瓊正在想着,一陣香風瓢過,面前多了一個高僧,那高僧生得慈祥無比,白眉如雪,一身袈裟,潔淨得纖塵不染,項際一串念珠,看來非金非玉,隱隱有祥輝繚繞,英瓊一見,又立時想起,江湖上俗人,也都知道,有三大高僧,不知他們年紀多大,只知他們佛法無邊,大慈大悲,專渡有緣之人,其中之一,眉如白雪,法號白眉和尚,最易辨認。眼前這位高僧,看來一定就是他了!
英瓊一想及此,立時跪拜了下去。那高僧語音慈祥動人,道:“你父親應是佛門中人,也與我有緣,我想將他,渡入空門!”
李英瓊怔了怔,一時之間,又悲又喜,喜的是難得自已父親,有此機緣。悲的是父親若是身入空門,父女分離,何日再能相見?不由得心酸起來。
她想了一想,仰起頭來,眼中已是淚水滿盈,道:“弟子與父親,原是相依為命,家父承師祖援引,得歸正果,實是萬生之幸。只是家父隨師祖出家,拋下弟子一人,伶仃孤苦,年紀又輕,如何是了?望師祖,索性大發慈悲,使弟子也得以同歸正果吧!”
那高僧笑道:“你説的話,談何容易?佛門廣大,難渡無緣之人,況且我這裏從不收女弟子。你根行稟賦均厚,自有你的仙緣,纏繞老僧,與你無益,快快起來!”
英瓊見這位高僧,嚴辭拒絕,不敢再求,只得遵命起來。
高僧又道:“老僧名叫白眉和尚,這凝碧崖,乃是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四時常春。十分幽靜,現為老僧靜養之所。你和上面,遠隔萬丈深潭,還得借佛奴,揹你上去。他隨我多年,頗有道術,你休要害怕。”英瓊這才知道,那大雕竟是白眉和尚所飼養的,名叫『佛奴』。
那旁小沙彌聞言,忽然啁口一呼,其聲清越,如同鸞鳳之鳴一般。一會功夫,便見碧霄中隱隱現出一點黑點,漸漸現出雕身,飛下地來,正是那隻金眼神鵰。
這時英瓊細看那雕站在地下,竟比自己還高。兩目金光流轉,周身起黑光,神駿非凡,那雕來到白眉和尚面前,爬伏在地,將頭點了幾點。
白眉和尚道:“你既知接她前來,如何令她受許多驚恐?快好好送她回去,以贖前愆,以免你異日大劫當頭,她袖手不管。送她回去之後,立時接她父親來我處,不得耽誤!”那雕聞言,點了點頭,便慢慢一步一步的,走向英瓊身旁蹲下。
白眉和尚所説的話,甚麼『異日大劫臨頭』等語,李英瓊此際,全然不明。但是神鵰一送她回去,就要將父親接走,英瓊卻是聽憧了的,更急於和父親去相會。
白眉和尚話一説完,突然消失,英瓊向神鵰行了一禮,坐上了雕背,一手緊把着那雕翅根,一任它健翮沖霄,破空而起。眨眨眼功夫,下望疑碧崖,已是樹小如薺,人小如蟻。
不多久,已回到李英瓊父女隱居的山洞之前,金眼神鵰,束翅穩穩下降,英瓊向洞口奔去,只見李寧穿束停當,等在洞口,竟像是知道父女將要別離一樣。
李英瓊天性極厚,一想起父母別離,不知何日再行相見,不禁抱住父親,流下淚來。
李寧撫看英瓊頭頂,笑道:“痴兒,我去後不久,你也有仙緣巧合,你常自詡是女中英豪,哀哀何為?如今各派劍仙,都在廣收門徒,還怕沒機會麼?”
英瓊漸收了哭聲,仍依依不捨,問起周淳,才知道也有了女兒周輕雲的消息,周輕雲已拜在黃山餐霞大師門下,周淳也下山去了。
李寧又叮囑了幾句,吩咐英瓊小心,又答應讓神鵰回來陪伴,跨上雕背,沖霄而去。英瓊仰頭看着,直到甚麼也看不見了,才垂下頭來,心中好生悵惘。
當晚,英瓊一人在洞中睡了,睡到第二天巳末午初,才醒轉過來。忽聽耳旁有一種輕微的呼吸聲,猛想昨日進來時,忘記將洞門封鎖,莫不是甚麼野獸之類,掩了過來?輕輕掀開被角一看,只歡喜得連長衣都顧不及穿,從石榻上跳將起來,奔過去將那東西長頸抱着,又親愛、又撫弄。
原來在她牀頭打呼的,正是那隻金眼神鵰。不知何時進洞,見英瓊安睡,便伏在她石榻前守護。這時見英瓊起身,便朝她叫了兩聲,英瓊不住的用手撫弄它身上的鐵羽,問道:
“裁爹爹已承你平安背到師祖那裏去了麼?”
那雕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人鳥之間,竟可相通,英瓊更是樂不可支。自有神鵰為伴,山居也不寂寞,那一日,正在後崖閒步,忽然聞得一陣幽香,從??後吹送過來,跟蹤過去看時,原來??後一株老梅樹,已經花開得十分茂盛。寒香撲鼻。英瓊大是高興,便在梅花樹下,徘徊了一陣。
其時天色已漸黃昏,不能再攜雕出遊,便打算進洞去練功,剛剛走到洞口前面,忽見相隔有百十丈的懸崖之前,一個瘦小青衣人,在那冰雪縱橫的山石上面,跳高縱遠,步履如飛,直往??前走去。
李英瓊心中不禁大奇,她所居的石洞,因為地形的關係,後隔深潭,前臨數十丈的峭壁斷澗,天生成的奇險屏障。人立在洞前,可以將十餘裏的山景,一覽無遺。
而從山崖上來,通到這石洞的這一條羊腸小徑,又曲折,又崎嶇。春夏秋三季,灌木叢生,蓬草沒膝。一交冬令,又佈滿冰雪,無法行走。自從來此之後,從未見一人打此經過。
如今英瓊見那青衣人毫不思索,往前飛走,好似輕車熟路一般,暗暗驚異,心想這條冰雪滿布的山石小徑,又滑又難走,一個不小心,便有粉身碎骨之虞。自己雖然學會輕身功夫,都不敢走這條道上下。這人竟有這樣好的功夫,定是劍仙無疑。莫不是白眉師祖所説的仙緣巧合,就是由此人前來接引麼了?
正在心中亂想,那青衣人轉過一個??角,竟自不見。正感覺奇怪之間,又見離??前十餘丈高下,一個人影,縱了上來。那雕見有人上來,一個迴旋,早已橫翼凌空,只在英瓊頭上飛翔,並不下來,好似在空中保護一般。英瓊見那上來的人,是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穿着一身青,頭上也用一塊青布包頭。身材和自已差不多高下,背上斜插着一枝長劍,面容秀美,英姿颯爽,心中已自有了幾分好感。
那少女似也想不到崖上會有人在,陡地一呆,英瓊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只覺得那少女的眉宇之間,帶有幾分憂鬱之意,心中更生憐惜,又走前幾步。
那少女向英瓊行了一禮,道:“我奉家師之命,來採梅花,作佛前供奉,不知道姐姐在此清修!”
英瓊常聽説,有道之士,真實年齡,絕看不出,往往看來只是少年,實際上道行極深,是以那少女現身之際,心中儘管有好感,卻也不敢隨意,而今聽得那少女這樣稱呼自已,分明是和自已一樣的少女,不由得大喜。
兩人當下就交談起來,一問之下,才知道那少女姓餘,名英男,原是一個孤兒,身世極苦,因為受不住虐待,逃進山中來,蒙一位老尼收留,學了基本的氣功,也一心向往練飛劍、修道,可是未有機遇。
兩人越説越投機,成了好友,時有來往。英瓊得英男時相來往,頗不寂寞。每日興高采烈,舞刀弄劍。只苦於冰雪滿山,不能到處去遊玩而已。
這天早起,忽聽得洞外雕鳴,急忙出洞,見那佛奴站在地上,朝着天上長鳴。
抬頭看時,天空中也有一隻大雕,與那神鵰一般大小,正盤旋而下。仔細一看,這隻雕也是金眼鋼喙,長得與佛奴一般大,只是通體紅白,肚皮下面和雕的嘴,卻是黑的。神鵰佛奴便迎上前去,交頸互作長鳴,神態十分親密,宛如老友重逢的神氣。
英瓊一見大喜,便問那神鵰道:“金眼師兄,這是你的好朋友麼?”
神鵰朝着英瓊長鳴三聲,便隨來的那隻白雕,沖霄飛起。英瓊不知神鵰是送客,還是被那隻白雕將它帶走,便在下面急得叫了起來。那神鵰聞得英瓊呼聲,重又飛翔下來。英瓊見那白雕,仍在低空盤旋,好似等伴同行,不由心頭髮慌,一把將神鵰長頸抱着問道:“金眠師兄,我蒙你在此相伴,少受許多寂寞和危險,現在你如果是送客,少時就回,那倒沒有甚麼。如果你一去不回。豈不害苦了我?”
那雕搖了搖頭,把身體緊傍英瓊,作出依依不捨的神氣。英瓊高興道:“那未你是送客去了?”
那雕卻又搖了搖頭,英瓊又急道:“那你去也不是,回也不是,到底是甚麼呢?”
那雕仰頭看了看天,兩翼不住在閃動,好似要飛起的樣子。英瓊忽然靈機一動,説道:
“想是白眉師祖,看你同伴前來喚你去聽經,仍要回來的,是與不是?”那雕長鳴示意。
那白雕在空中,好似等得十分不耐煩,也長鳴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