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二十四小時又過去了。一切和第一個二十四小時一樣。四個人都變得沉默,地面控制中心一直在重複着指示。
年輕人首先打破沉默:“我提議脱離母船,用子船作軌跡飛行,可以進行更直接的觀察,再沒有發現的話,可以考慮大空浮游。”
胡非爾和考曼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同聲道:“我去!”
公主立時否決:“不,我和他去!”
胡非爾和考曼都想不望向公主,因為他們知道,一望向公主,就無法反對她的提議了。可是,要不望向公主更難,他們只好一起嘆了一聲,攤了攤手,表示同意。
年輕人和公主立時準備,太空船的子船,體積十分小,不會比一輛常見的汽車更大,他們坐在位置上,互相轉過頭去望對方的時候,兩人鼻尖的距離,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胡非爾和考曼的聲音幾乎同時傳過來:“記得和我們保持密切聯絡!”
年輕人一面觀察着各種儀器表板,一面回答:“當然,一有發現,立即報告,子船似乎可以進入另外的軌跡,飛行能力很強!”
考曼立即警告:“在導航儀上的指針,到達紅色部分之後,要立刻回航,和母船會合,不然,你們有可能永遠在太空中飄浮!”
胡非爾卻不同意:“也沒有那麼嚴重,還是可以派太空船去把他們帶回來的!”
考曼怒道:“這艘太空船隻有一艘子船,別無拯救設備,等到地球上再派出拯救隊伍時,你認為他們兩人的生存機會是多少?”
胡非爾立即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貴國的太空船,連最簡單的拯救設備也沒有!”
考曼更怒:“我們的飛行員個個都按指示行事,不會有意外發生!”
年輕人嘆了一聲:“能不能停止爭吵,開始倒數!”
他和公主,又同時聽到了兩個將軍“噢”地一聲,一幅熒光屏上,已現出了九十秒倒數的開始。
公主和年輕人手握着手,子船開始緩慢地旋轉,然後,在接下來的九十秒鐘之中,旋轉漸漸加速。子船有一幅透明的半圓形的窗子,在旋轉之中,從這窗子看出去,全是各種不同的燈光,令人目眩。然後,突然眼前黑了一黑,子船已在急速的旋轉之中,脱離了母船。年輕人按下了幾個掣鈕,子船震盪了一下,以極高的速度,向前射了出去。
他們立即看到了蔚藍色的,在大氣層籠罩下的地球。儘管這時,在地球的表面上,不知道有多少的污穢正在積聚,自然的生態正在遇到嚴重的破壞,人類的行為卑鄙不堪……可是從這個距離來看地球,它仍然是一個美麗無比的星體。
自然,年輕人和公主都是地球人,對地球有深厚的感情,看起來已格外覺得美麗一些。
這時子船的旋轉已然停止,正由母船的軌跡,飛向另一個軌跡,公主報告着他們的情形,大是感慨:“從這個距離來看,地球全然不設防,如果在這個距離有什麼力量向地球發動攻擊——”
她説到這裏,自然而然,感到了一股寒意,年輕人接着道:“地球根本沒有防禦的能力!”
考曼的聲音十分殷切:“所以我們才要不惜一切代價,防止這種可能發生!”
公主望了年輕人一下:“希望你説得對,外星生物,只是來探訪!”
胡非爾悶哼一聲:“就算原來的意圖,只是探訪,看到了地球人這樣無能,順手牽羊,來上那麼一下子,地球人也完了!”
年輕人苦笑:“如果有這個可能的話,我現在正看到北美洲加里福尼亞半島,我想,普通核武器的衝擊,不必等到聖安德烈斷層斷裂,加州半島就會和美洲大陸分離了!”
他這樣説了之後,出乎意料之外,胡非爾和考曼兩人,都沒有反應。
公主奇怪:“兩位將軍怎麼了?”
胡非爾這才大有怒意地道:“這算是什麼樣的玩笑,你知道這一下攻擊,美國人要有多少死亡?會有超過一千萬人死亡!只有考曼這種喪心病狂的人,才會有這種瘋狂的作戰計劃!”
考曼發出了一聲怒吼:“你在放什麼屁,話是年輕人説的,又不是我説!”
年輕人想不到自己隨便説了一句,會引起兩人那麼強烈的反應,他忙道:“我只不過隨便説説,誰也不會有這樣計劃的!”
(年輕人這時,確然只是“隨便這樣説説”而已,他也不相信會有什麼人有這種作戰計劃,後來,他才知道自己的”隨便説説”,真有可能變成事實的。)
胡非爾和考曼沒有再説什麼,公主忙碌地操作着:“進入另一個軌跡的過程順利,十分鐘之後,就可以進入另一軌跡。”
胡非爾這才有了反應:“運用探測儀器!”探測儀器開放了之後,一百公里以內的金屬物體,都會有反應,可是探測儀的熒光屏上,一直只是靜止不動的直線。
這時,子船離母船已經相當遠。在母船的熒光屏上,子船所在的位置,也已探測不到。在母船上的考曼和胡非爾,神情都十分難看。胡非爾咕噥了一句:“真沒有辦法不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和這樣的人,在那麼狹小的空間之中那麼久!”
他這樣説的時候,故意直視着考曼,對着他的反唇相譏——兩個人的心態,是虐待狂和被虐狂的綜合,不虐待人,他們不舒服,不被人虐待,感覺也是一樣!
可是這一次,考曼卻沒有立即反駁,他面色鐵青,像是有極嚴重的事情在思考。
胡非爾自然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立時冷冷地道:“在想什麼?可是想在權力鬥爭中取得更多的位置?”
考曼仍然不出聲,接下來的動作,卻令得胡非爾大吃了一驚,喝:“你幹什麼?”
考曼的動作是:一伸手,按下了一個掣鈕,切斷了和子船之間的通訊!
他忽然之間有這樣反常的動作,自然令人吃驚,可是考曼的面色凝重之極,一開口,聲音低沉:“將軍,你對年輕人和公主這一對,究竟知道多少?”
胡非爾一聽,這才明白他何以要切斷和子船通訊的原因,原來他不想這段對話被年輕人和公主知道!他冷冷地道:“懷疑一切,是貴國的傳統!我對他們所知不多,可是也絕不懷疑!”
考曼冷笑了一下,神色陰晴不定,卻又並不説話,胡非爾大是奇怪:“你一直沒有懷疑過他們,是什麼事促使你忽然有懷疑的念頭?”
胡非爾的問題,考曼仍然不回答,過了一會,他才道:“我覺得他們知道得大多,他們曾提及一個‘幽靈星座’,那是一個星體,一樣是地球的敵人!”
胡非爾呆了一呆,雖然他諷刺考曼説“懷疑是貴國的傳統”,但他長期從事軍事情報工作,自然也接受爾虞我詐的種種人類行為,所以一聽之下,也不免有些沉吟。
不過,他沒有表示自己直接的意見,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道:“我提議立刻恢復通訊,不然,他們無法和母船聯絡,會以為出了事!”
考曼又遲疑了幾秒鐘,才又按下了幾個掣鈕,恢復了和子船之間的通訊,他立即道:“剛才通訊設備好像有些障礙,你們進入軌跡了?”他問了問題,又把剛才他截斷通訊的行為,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胡非爾心中暗罵了他一聲:“老狐狸!”
可是,胡非爾和考曼立即覺得事情不對了:年輕人和公主,沒有迴音!考曼立即又按下了掣鈕,通訊設備並無故障,他又道:“子船請回答!子船請回答!”
可是,仍然沒有迴音,考曼不由自主,鼻尖在冒汗,他也來不及抹,又按動着一些鈕掣,和地面中心聯絡:“控制中心,我們在十二分鐘之前,放出子船,請追蹤子船的下落,現在母船和子船失去聯絡!”
地面中心的回答十分惱怒:“在投出子船之前,未經控制中心同意,我們怎知道它進入了什麼軌跡,怎樣進行追蹤,快提供進一步的資料!”
這時,胡非爾正在不斷想和子船通話,可是卻一點回音也沒有。
考曼有點手忙腳亂,子船離開母船之後,可以進入許多太空飛行軌跡,年輕人也沒有向母船作過詳細的報告!他無法回答地面中心。
地面中心顯然也十分混亂,傳來了許多不應該有的聲音,例如咒罵聲等等,胡非爾百忙之中加了一句:“請立即知會美國方面地面控制中心,加入追蹤……”
他一面説,一面向考曼怒目而視,因為是考曼先截斷了和子船的通訊,再想恢復通訊時,就已經無法聯絡得上。考曼總算抽空抹了一下汗,也瞪了胡非爾一眼:“要消失,總會消失的!”
胡非爾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子船消失了!和以前消失了的太空飛行船一樣消失了!子船可以消失,他們的母船,也一樣可以消失!
消失了之後的情形是什麼樣的?雖然他有着無比的勇氣,可是一想到這一點,仍然不免吃驚!
這時,考曼向地面控制中心不斷地叫:“請保持聯絡,失蹤情形再度出現。和我們保持聯絡!”
胡非爾已鎮定了下來,喘了幾口氣,又企圖和子船取得聯絡。
一小時之後,胡非爾和考曼兩人,都由於不斷他説話,而變得聲音嘶啞。
他們頹然坐在座位上,張大了口,雙眼沒有神采,像是全身的精力都用盡了一樣。
幾乎已經可以肯定子船消失了。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完全無從推測,而他們除了在太空船中等待噩運的來臨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胡非爾和考曼都毫無疑問是勇敢的人,可是那並不代表他們不會恐懼和榜惶!
他們也自然而然想到,如果登上子船的不是年輕人和公主,而是他們的話,那麼,消失的就是他們了!
胡非爾嘆了一聲,咕噥着:“剛才你還在懷疑年輕人!”
考曼口唇動了一下,可是並沒有説什麼。胡非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有什麼力量,可以任意令太空船失蹤,那麼他們必然有力量可以在太空發動對地球的攻擊!”
考曼震動了一下,面色煞白,他雖然沒有説話,可是顯然已同意了胡非爾的話。
胡非爾向他伸出手來,作了一個喝酒的手勢,出乎胡非爾的意料之外,考曼把酒瓶遞給了他,胡非爾大大地喝了一口,抹了抹口角,一鬆手,任由酒瓶浮在空中,他用手指撥酒瓶,緩緩地道:“可是,並沒有這樣的攻擊發生!”
考曼伸手從空中抓過酒瓶來,也喝了一大口,糾正了胡非爾的話:“到今天為止,還沒有這樣的攻擊!”
胡非爾出現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笑容:“要是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攻擊,我們卻一直在憂心忡忡,這……豈不是十分……滑稽嗎?”
他在遲疑了一下之後,對自己的這種心態,竟然用了“滑稽”這樣的一個形容詞。雖然他在説的時候並沒有笑,可是他還是覺得這個形容詞用得十分貼切。
考曼望了他半晌,緩緩搖着頭,道:“可悲的滑稽!”
他居然在某種程度上同意了胡非爾的説法,這種情形,罕見之極,當然是由於他們這時,都在不可測的環境之中,等候命運的裁決之故。考曼在喝了一口酒之後,又道:“可悲的成分居多,一柄利斧,懸在頭頂,隨時可以落下來,在利斧下的人,自然是心驚肉跳!”
胡非爾的語調,十分誠懇:“我的意思是,根本沒有那柄利斧,一切全是擔驚受恐的人自己幻想出來的呢?”
考曼用力一揮手:“問題就在這裏;不是幻想,是事實,最近的事實是——我們的子船又消失了!”
胡非爾長嘆了一聲:“那就只好相信年輕人的假設了,假設……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來探訪!”
考曼沉吟了半晌:“不管年輕人的假設怎樣,我相信他只會正在實踐他的假設!”
胡非爾有點惱怒,講了一句粗話,接着道:“把話説得清楚一點!”
考曼提高了聲音:“如果外星人沒有惡意,那麼,我相信他和公主,在消失的過程之中,能夠和他們見面!”
胡非爾也曾想到過這一點,這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十分迷惑:“我們連了解自己的同類都那麼困難,怎能瞭解異星生物!”
考曼聽了,望向胡非爾,兩人對望着,對望了相當久,兩人都沒有出聲。這時,兩人心中所想的是一樣:我就不夠了解你——不,不是不夠了解,是簡直不瞭解!你現在想些什麼,誰瞭解呢?他人在想些什麼,又有任何人可以瞭解呢?
人與人之間完全不能直接瞭解,只能依靠間接的方法去了解,而間接的方法,卻是那麼不可靠——幾乎可以肯定,世上絕對沒有一個人,會把他所想的,百分之百通過文字或語言表達出來!
同時,地球人都無法相互之間完全瞭解對方的真正心意,正如胡非爾所説,怎麼能瞭解異星生物呢!
他們兩人互望着,心中所想到的是同樣的問題:一個人類最值得悲哀的問題,但也似乎從來沒有人提出來認真討論過!
他們這時,多少有點明白何以人類一直不正視這個問題的道理,因為他們這時,雖然想到了同一問題,可是一點也不想互相討論。因為一討論,就必然無可避免地要接觸到人性最大的弱點!根本沒有人肯把自己的心意百分之百全部表達出來,他們雖然是人類中出類拔萃的精英分子,但也不能例外!
他們非但不想討論這個問題,而且移開了眼光,不再望向對方,他們的心中很明白:人人都在逃避這個問題,他們當然也只好逃避!
考曼又喝了一口酒之後,忽然打了一個“哈哈”:“人與人之間,不知道對方想做什麼,國家和國家之間,更是如此,我們就從來不知道美國想如何對付我們!”
胡非爾悶哼一聲:“彼此,彼此!”
忽然兩人一起笑了起來,由於他們都各自知道自己國家的許多機密,也知道自己絕不會把這些機密泄露出來,所以才覺得好笑。
可是他們只笑了極短的時間,就一起止住了笑聲,他們在同一時間,想到了同一問題:“那種外星力量,如果能進入電腦,那就能獲悉一切秘密,知道美國準備如何對付蘇聯,也知道蘇聯準備如何對付美國!”
相互之間不瞭解,可是第三者在一旁,反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一想到了這種情形,他們自然笑不出來了!考曼就在這時候,忽然説了一句充滿了哲理的話:“人類的天敵不知是什麼?”
胡非爾感到自己的思想有點遲鈍,或許是過去幾個小時來,所發生的一切,令他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之故,他聽清楚了考曼的問題,可是隻是含糊地答應了一聲。他在想着那個問題。
天敵,最狹義的解釋,是一個生物學上的名詞。在“天敵”這個名詞下的兩種生物,是天生的敵人,根本不必有任何的理由,這兩種生物一相遇,就必然拼個你死我活,不能生存。
不必任何理由,只是由於各自細胞中的遺傳密碼,就註定了兩者之間一定是敵人!
這是生物學上一種相當可怕的現象。將大家所熟知的天敵自貓和鼠、鼬和響尾蛇、寄生蜂和它的寄主,等等。
胡非爾雜七雜八地想着。
人的天敵是什麼呢?他向考曼看了一眼,考曼顯然也在思索同一個問題。
人是沒有天敵的,應該是沒有的。可是,真的沒有嗎?
各種各樣致人於死的細菌,算不算是人的天敵呢?像引致癌病變的細胞,那種微小得要用高倍數顯微鏡才看得到的簡單之極的生物,為什麼那麼固執頑強,勇往直前的在人的身體之中擴散,以致奪走了人的生命呢?
癌細胞的擴展,無法離開一個單獨的人的身體,它不能像別的細菌那樣,自一個身體傳染到另一個身體。所以,由於癌細胞擴展而至令人死了之後,癌細胞本身,也隨之滅亡。
這算是什麼行為?努力使一個生命滅亡,而這個生命的滅亡,又必然造成自身的滅亡。那是完全沒有理性的,倒很合乎天敵之間,根本不必有任何理由,就拼個你死我活的情形。
天敵之間還有一種情形,十分殘酷,那就是不論拼鬥的情形怎樣,過程如何,在一對一的情形之下,有一方是必然的失敗者。
響尾蛇永遠要被鼬咬死,最幸運的,不過是逃走,它不能勝過對方,因為在天敵的關係之中,規定了它是失敗的一方——就像一個在劇本之中要死亡的演員一樣,必須盡一切努力把死亡演好,不能活着。
如果人類有天敵,那麼人類在兩者之間是扮演着什麼角色呢?勝利還是失敗?
胡非爾想到這裏,又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剛才想到了癌變細胞,到目前為止,似乎人類正扮演着失敗的角色。雖然人類正努力在設法扭轉這種局面,但是在可見的將來,只怕難以改變!
他不由自主,長嘆了一聲,當各種各樣的想法,紛至沓來之際,他對外界的事物,竟十分遲鈍,直到這時,他才又聽清楚,地面控制中心,已和美國方面爭取了聯絡,正在一起進行搜索。
然而,年輕人和公主所駕駛的那艘子船,卻一點蹤跡也沒有。
和以前的兩艘太空船和兩枚搜索火箭一樣,在太空之中消失了!
地面控制中心這時正傳來一個聽來很具威嚴的聲音:“考曼將軍,回地球來!”同時,胡非爾也聽到了他熟悉的上司聲音:“胡非爾將軍,立刻回程!”
可是考曼和胡非爾兩人,連想都沒有想,就拒絕接受命令,他們齊聲道:“不!”
等他們各自叫出來之後,他們才發現,英文和俄文的“不”字,在音韻上十分接近,當堅決他説出這個字之際,是有堅決拒絕的氣概存在!
接着,是兩個領導人的質詢:“解釋不接受命令的理由!”
當領導人向一位將軍要求作這樣的解釋時,一般,都是問題十分嚴重的時刻。
胡非爾和考曼兩人,互望了一眼,這時,這兩個死對頭的心意,卻全然一致,胡非爾向考曼作了一個手勢:“我想我們的想法一樣!”
考曼於是音調鏗鏘地解釋:“如果有什麼力量令子船消失,也可以令我們消失,我們在期待這種消失,只有這樣,才能進一步地瞭解真相。”
兩個領導人不約而同在吼叫:“永遠不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