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寶的説法,我並不感到突兀。
因為,我曾參加過許多次,各種形式和靈魂接觸的行動。靈魂,正是小寶口中“類似精靈的存在”。通常,為了避免不受非目標中的靈魂的干擾,都會先設法將之驅走,以免妨礙降靈的進行。
看來,降頭術中的召集精靈之法,也要有這一項事先準備功夫。
這項準備功夫的理論基礎,和我對鬼魂的理論,十分吻合。
我的理論是,靈魂幾乎存在於所有的空間之中,只是沒有通過特殊的情形,接觸不到而已,那情形一如,若沒有電視接收器,就看不到電視畫面,但形成電視畫面的電波,卻充塞空間,無處不在。
這理論並不神秘,也經多次證實。
温寶裕剛才所説,唸咒語的目的,就是不要其他的精靈,干擾了召靈的行動。
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温寶裕道:“那咒語十分長——”我不耐煩:“這你剛才説過了!”
温寶裕道:“是——可是事情是從這咒語開始的,這咒語很長——”我重重的哼了一聲,温寶裕續道:“可是在唸的時候,一個音也錯不得,藍絲千叮萬囑,要我小心,我自然也很是緊張。”
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咒語”這玩意,在玄學中佔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古今中外的魔術巫術法術召靈降神等等行為,都有各自的咒語。一念咒語,就有一種奇異力量的產生,可以達到種種想達成的目的。
至於咒語的力量,自何而來,或者説為何唸了咒語,就會有力量產生,這一個問題,至今為此,還沒有確切的答案。
凡是沒有確切答案的問題,各人就可以憑自己的想像力來做設想。
我在長久涉足玄學範疇的過程之中,對“咒語”這種神秘的現象,也作過不少假設。在我的假設之中,有兩項值得一提——這個故事和咒語的關係很大,所以我又不嫌其煩,把我對咒語的假設闡説一下。
我對咒語的第一個假設是:咒語,毫無例外,是由一個以上的音節組成,咒語是要大聲誦唸的,而咒語的發音,連串起來,又並沒有語言上的意義,所以,咒語只是一種特殊形式的發音。
在發音的過程中,有可能引起空氣中或其他物質對聲音的共振,而在聲音的共振過程中,又導致一些變化,例如實用科學還不能解釋的磁場變化等等,從而,在不可知的因素之中,產生了力量。
這個假設比較簡單,不可知的因素也太多,所以不是很被人接納。
我的另一個假設是:各種咒語,其實是各種語言,特定的咒語,是特定的語言,説給特定的對象聽,只有特定的對象,才能聽得明白特定的咒語。
説得明白一點,我假設諸神具有超凡力量,都是外星人,那麼,咒語,就是各類外星人傳下來的語言,你用這種語言説話,這種外星人能聽懂,它就發揮力量,使你達到目的。而你用那種語言説話,那種外星人就明白,他就能應你邀請,去完成一定的目的。
當你高聲誦讀咒語之際,目的是要有超能力的外星人聽到,才能發揮力量來幫你。
自然不是每次有人唸咒語,就一定奏效,而是要各方面配合,使咒語的特定目標,可以聽得到,這咒語才有效。之所以咒語不是人人可念,其中還包含了能“上達天庭”的訣竅在。
而外星人在傳下咒語的時候,一定也作過某些承諾,只要聽到了咒語,他們就會實現承諾,發力量,出現不可思議的效果。
這一個假設,雖然只是原則,許多細節問題都是未知之數,但很可以説得通。
當然,也有人譏嘲:“衞斯理的任何假設,都離不開外星人。”
確然如此,我的許多假設,都離不開外星人,因為我堅信,許多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除了用外星人去解釋之外,永不會有結果。
如果不相信有外星人,那麼,就一直只好在謎團之中打滾。
好了,咒語在我的心目之中,既然可以作如此的假設,那麼我自然同意温寶裕的話。那是一個音節也錯不得的,非但錯不得,而且音要念得標準——音不準,就不是那個語言,人家就聽不懂了。
中外歷來所傳的咒語極多,但是絕大多數都失了靈,當然是因為在傳習的過程之中,越來越走了音的緣故,變得初授者都聽不懂了,如何還會有效?
温寶裕見我諒解他的困難,很是高興:“這咒語,一共有兩百二十二個音。”
我吃了一驚,望住了他不出聲——温寶裕生性活潑,不耐死記,這全無意義的兩百來個音,要他死記下來,對他來説,那可比甚麼都難。而且,我不相信他可以記得下來。
我吸了一口氣:“你記錯了?”
誰也不知道若是記錯了咒語,或是念錯了咒語,會產生甚麼樣的結果,所以我才吃驚。
温寶裕道:“若不是記得一字不差,誰敢亂念?説來好笑,咒語本來是玄學的,最不科學的東西,可是我卻借用了科學的發明——在藍絲唸的時候,我用錄音機,把它全錄下來了。我悶哼了一聲:“沒聽説咒語可以用錄音機代唸的。”
温寶裕道:“當然不,我照着錄音來練,練了上千遍,總算記得了。”
我由衷地道:“真是不容易之至。”
温寶裕感嘆:“簡直困難之極,我戰戰兢兢,一個音也不敢錯。背熟了之後,每天也至少念它七八十遍。等到把藍絲給的粉末,溶進了無根水之中,照藍絲的吩咐,是要對着這盆水來唸這驅趕野精靈的咒語的。唸完咒語,就可以進行了。”
紅綾在一旁,看來已經忍耐到了極限,她大聲道:“那你就快唸咒語吧!”
温寶裕苦笑了一下:“我準備好了一切,就要來找你們,要和你們一起進行,我臨出門找你們時,由於這幾天來,唸咒語念成了習慣,所以一面走,一面又把那咒語,唸了一遍——其間,曾有短暫的時間,經過這盆水——”他説到這裏,停了一停,而我,也聽出一些名堂來了。
我道:“你那一遍咒語,起了作用?”
温寶裕皺着眉:“我……我不知道——”紅綾的性子比我還急:“起不起作用都沒有關係?反正咒語是用來驅趕精靈的,早趕走和遲趕走,還不是一樣?就算驅走了再來,重念一遍就是!”
温寶裕作了一個手勢,我道:“聽小寶説下去。”
温寶裕道:“我一面念,一面向外走,等到唸完,恰好推開門。”
他伸手向前面那扇門,指了一指。接着,他急步走到了那扇門前。
當時,温寶裕走到了門前,打開門,心中很是興奮,因為他即將和我見面,又有一椿如此稀奇古怪的事,可以和我一起進行。
他又自覺這種難記的咒語,念來很是暢順,所以心情也很愉快,就在這種情形下,他雖然聽得身後,有人叫了他一聲,他也自然而然,大聲答應。
那叫他的聲音,叫的是:“小寶!”
温寶裕在答應了之後,才陡地一震,但立時感到,那聲音極熟,應該是一聽就知道是誰。可是,卻又奇怪在,他一時之間,竟想不起是誰來——在極度的意外之下,就會產生這樣的情形。
所以,他也陡然一呆,心中在想,“是誰?”
而那聲音又已傳來,這次,大有責備之意,“小寶,你在搞甚麼鬼?”
這句話一傳入耳中,温寶裕心頭突然亂跳,喜得大叫一聲,竟直跳了起來,這才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大叫道:“陳長青,是你?”
他已認出了那是陳長青的聲音。
他這時的高興,實是難以形容,陳長青和他的交情極好,要不然,也不會把偌大的家財,全都交給了他,當時温寶裕只不過是一個少年,能得到朋友這樣的信任,自然銘感心中。
雖然説陳長青是“上山學道”去了,可是他一去之後,了無音訊,那情形也就和“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差不多。有時,我和温寶裕提起陳長青,他都免不了要眼紅,這時,突然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其樂可知。
所以,當他在半空中一個轉身,落下地來之際,甚至感到了一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
可是當他站定了之後,他卻為之一呆,因為眼前一個人也沒有,而且,他也立即發覺,眼前並沒有可供人躲藏之處。
他站着發呆,剛才,他明明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何以竟聞聲不見人?
他一面拍打着自己的頭,一面也叫了起來:“陳長青,你在搞甚麼鬼?”
這句話一出口,居然立刻有了迴響,陳長青的聲音又入耳:“你才在搞鬼啦!剛才你念的是甚麼咒?”
温寶裕畢竟是和我在一起,經過了不少古怪事件,他立時知道,這時發生的是怎麼一回事。
他知道,其實,實際上並沒有甚麼聲音,而他之所以“聽”到了陳長青的話,是因為有某種力量,影響了他腦部的聽覺部分。
也就是説,陳長青人並不在,是陳長青的精神力量,或是陳長青通過某種方法使他“聽”到。
剎時之間,温寶裕的思緒,紊亂之極,他首先想到的是,陳長青學道有成,已經練成了類似“他心通”之類的神術。
所以,這時自己能聽到他的聲音,陳長青他人,可能不知道在喜馬拉雅山的哪一個雪峯頂上。
接着,他忽然又想到,陳長青可能是回來了,只不過回來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靈魂——這樣説來,陳長青竟是死了!
片刻之間,思潮起伏,情緒變化之大,令他難以承受,竟至於額上,沁出了老大的汗珠來。
他一發急,連聲音都啞了,他嘶叫:“你別嚇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他問了之後,卻好久沒有得到迴音,這更急得他團團亂轉,又一再連連發問。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對温寶裕來説,這兩三分鐘,簡直猶如在地獄中被火烤一樣難受。
然後,他才又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我回來了。”
一聽這四個字,温寶裕先是呆了一呆,下意識地四面張望了一下,他當然看不到甚麼,而接下來,他聽到陳長青的話,卻叫他涼了半截。
他聽得陳長青道:“可是,怎麼一回事,幹甚麼要趕我走?為甚麼全要把我們趕走?”
陳長青的聲音,聽來很是憤怒,温寶裕陡然想起,剛才在聽到陳長青的聲音之前,自己正在唸藍絲所授的那篇咒語!
而那篇咒語,目的是驅趕附近周圍的精靈——也就是説,在這屋子中,如果有精靈在,這篇咒語,加上那盆混了粉末的無根水的配合,就會起一種奇妙的作用,把那些精靈全趕走。
所謂“精靈”,本來就是和靈魂、鬼,是同一性質的存在,而陳長青卻同時遭到了驅趕,那豈不是説,陳長青已不再是人,而是鬼魂了?
温寶裕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在好一陣“咯咯”發響之後,他才道:“不是……不是……是……是……”
若説他平時喜歡語無倫次,那是冤枉了他,這時,他才是真正的語無倫次了。
這時,陳長青的聲音又響起:“小寶,你究竟在搞什麼鬼,這一個大洞,裏面是甚麼?怎麼會有輪迴光彩,那是甚麼?”
這幾句話,聽得温寶裕目定口呆,甚麼“大洞”、“輪迴的光彩”等等,都令温寶裕莫名其妙,不知所指。他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叫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究竟怎麼啦?”
陳長青卻又重覆了那句話:“我回來了。”
温寶裕大叫:“你回來了,你在哪裏?為甚麼我看不見你?你……你現在是人是鬼?”
温寶裕的精神狀態,那時處於極不正常的狀況之下,所以他一時情急,就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我一聽得他説到這裏,就失聲道:“你不應該用這樣的話問他的。”
當我這樣説的時候,我只是直覺才如此説的,説了之後,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説,是我也認定了陳長青已經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情形還更可怕的是,陳長青極可能,並不知自己是鬼,他只知道自己回來了。
人死在外面,靈魂自然也回家,這種情形,並不罕見。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家者並不知自己已經死了,若驟然問他是人還是鬼,提醒他其實已經死了,自然不是很好,所以我才直覺地説温寶裕不能這樣問他。
我一説,温寶裕的神情,比剛才我一進門看到他的時候,更加難看。
他喃喃地道:“問了之後,我也感到不應該這樣問,可是……可是……”
我道:“你且説下去,後來怎樣?”
當下,温寶裕也覺得自己如此問,太突兀了些,他心中很是不安,等着陳長青的回答,同時,急速地思索着陳長青的話。
陳長青説屋子裏有一個“大洞”,温寶裕自然看不到,他只看到那盆水,水中的粉末,正在翻滾捲動,放出異樣的色彩。於是,他又想到了陳長青説甚麼“輪迴的光彩”,是不是就是指這盆水?
這盆水,可以起到把精靈召集來的作用,陳長青如今的存在狀態,如果和精靈接近,那麼,這盆“法水”,在他看來,自然便大具異相了!
一想到這一點,温寶裕不由自主,發出了一陣呻吟聲,連忙脱下了外衣,覆蓋在那隻盆上。
他仍然未曾得到陳長青的回答,他又等了一會,才又道:“你……還在嗎?你回來了,再好沒有,再好沒有,怎會有人趕你走,你……你……”
他想不斷地説話,以驅趕心中的恐懼感——那時,他心頭真的感到了恐懼,因為他不知道陳長青究竟是人是鬼,究竟怎麼樣了。
他又斷續地説着,説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説些甚麼,但求有聲音發出來就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總算又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
照温寶裕説,若是他聽不到陳長青聲音的話,他會一直不停地説下去,成為一個不斷説話的瘋子——温寶裕的説話雖然誇張,但若是陳長青不再出聲,必然給他極大的打擊,這一點殆無疑問,因為他認定陳長青已成了“鬼魂”一類,而被他的咒語以及降頭術“趕走了”,他會因此而感到極度的不安。
謝天謝地,陳長青的聲音又傳來了,説的竟然還是那一句話:“小寶,你在搞什麼鬼?“
温寶裕一聽,高興激動又生氣,以致眼淚直流。他高興激動,是因為再聽到了陳長青的聲音,而他生氣,卻是因為陳長青一個勁兒在追問他“搞甚麼鬼”,卻又不説他自己是在搞甚麼鬼。
温寶裕一急之下,忍不住大聲叫:“你在搞甚麼鬼啊,你人在哪裏,是學會了隔身法,還是神遊到此?我是個凡夫俗子,你要對我説明才好!”
他不敢再問陳長青“是人是鬼”這樣問法,在當時的情形下,已經可以算是最佳措詞了。他問了之後,又是好一會兒,陳長青才有了回答。陳長青的回答,令温寶裕在肚子裏,罵了幾十聲“混蛋”。可是温寶裕雖然沒有罵出聲,陳長青卻也知道,他竟然道:“你先別罵我。”
温寶裕吃了一驚,也坦承不諱:“我是在罵你,你也該罵,你剛才給我的,是甚麼回答。”
剛才,陳長青的回答是:“你先別管,和你説,也説不明白,我回來了,你只要明白這個事實就好了!”
陳長青的這個回答,實在有點不像話,這難怪温寶裕會“腹誹”。
温寶裕本來還想追問下去,問他若不是鬼,何以會有被咒語趕出去的感覺,但是,一轉念間,他並沒有問,因為,他想到陳長青此際的處境如何,自己雖不知道,但多半已不是人。
如果他真是鬼,再問下去,他一怒離去,自己上哪兒找他去?還是啞忍的為是。
而接下來,陳長青所説的話,卻又令他很是感動。陳長青道:“小寶,你又在做甚麼?這人鬼殊途,可不是亂玩得的,其中有太多情形,人類一無所知,出了差錯,還不知差錯在哪裏。”
陳長青説得很是沉重,而且這番話,和他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大相逕庭,但卻是出於對温寶裕真正的關心,所以才令温寶裕感動。
温寶裕答道:“也沒有甚麼,這是一種降頭術,説是能召集精靈,所以——”他滔滔不絕説他準備做甚麼,又簡單地介紹藍絲。
在他説的時候,陳長青一點反應也沒有。説完,才聽得陳長青詫異道:“原來降頭術中,也有如此深奧的一環,不過我看,傳你這降頭術的人,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還有重要的訣竅,未曾告與你知。”
温寶裕一怔,他知道藍絲決不會騙他,瞞住了一些事不告訴他。
如果陳長青所説的情形屬實,那麼一定是藍絲自己也不知道——不單是藍絲不知道,連藍絲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也不知道。
温寶裕心中,又不免疑惑之至:這是降頭術中的大秘密,若是藍絲都不知道,陳長青難道對降頭術也大有研究,反而能知究竟?
他一面想,一面道:“還有甚麼,是我不知道的?”
陳長青的回答,又令温寶裕氣結:“你不要管了,快別玩這把戲了。”
若是這樣的一句話,能叫温寶裕就此停手,那温寶裕也就不是温寶裕了。儘管這樣的一句話,來自聞聲不見人的陳長青,比正常人説的分量,重了幾倍,可是一樣對温寶裕不起作用。
温寶裕理所當然的回答是:“不行!”
陳長青道:“離開那麼多年,以為你已長大了,怎知你還是愛闖禍如昔!”
温寶裕大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若是説出會有甚麼結果,有甚麼是我所不知道的,那我還可以考慮是不是會放棄。”
陳長青這時,雖然不知道是以甚麼的形式存在,但是和他對答,卻如同他人在對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