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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自殺?謀殺?

    我道:“當然可以,我將電話號碼給你,我想你和我聯絡,長途電話費可以報公帳,要是我和你聯絡的話,那這筆費用太大了!”白克笑了起來,在我的肩頭上,打了一拳,我也還敬了他一拳,然後,我們拍打着手,他並沒有送我到機場上去,看他的樣子,他像是正急於要去尋找這幅圖中的秘密,然而我卻不相信這些雜亂無章的線條之中,真會有什麼秘密藴藏着。

    我在第二天就離開了,回到了家中,這次旅行,可以説極其不愉快,但是無論如何,回到了家中之後,總有一身輕鬆的感覺。

    白素埋怨我早該在肯定康納上博士的自殺之後,就回來的,我也不加辯駁,只是將經過的情形,向她説了一遍。

    從到家的那一天,白克也未曾和我聯絡過,我將這件事漸漸的忘記了。

    一直到了好幾個月之後,有一天,和一個朋友,約在一間酒吧中見面,時間是下午兩點鐘。

    我提前幾分鐘到達,才一推門進去,就看到了白克!

    一時之間,我幾乎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白克來了,這不是説不可能,但是他來了之後,總該和我聯絡一下才對。

    我呆了一呆,酒吧的燈光相當暗。但是當我在進一步打量了他之後,我卻可以肯定,這個年輕人,的確是那個特別調查員,白克、卑斯。

    但是,我也可以肯定,一定有什麼極其重大的變故,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發生過,因為這時候,他的神態,令人震駭。

    簡單地説,這時的白克,是一個醉鬼!

    在下午喝酒喝到這樣子的人,除了“醉鬼”之外,是沒有更恰當的稱呼。

    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前,當然,桌上放着一瓶酒和一隻酒杯。他半俯向前,用手指在桌面上,好象正在撥弄着什麼。由於光線黑暗,也看不清楚。

    我走前幾步,心中的駭異更甚,因為我看到的樣子,估計他至少有幾十天沒有剃鬍子了,頭髮凌亂,那種樣子,和白克留給我的印象——精神奕奕的一個年輕人,完全兩樣!

    我還恐怕是認錯了人,所以,當我一直來到他面前的時候,我先不叫他名字,只是咳嗽了一下。

    我那下咳嗽,相當大聲,用意自然是想聽到咳嗽聲的人,抬起頭來看一下,我並沒有變樣子,白克看到了我,一定可以認出我來,那麼我就可以避免認錯人的尷尬了!

    可是,他竟像是聾了一樣,仍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雙眼定定地望着桌面。

    當我也和他一樣,向桌面上望去時,我不禁呆住了,我看到,在桌面上爬動的,是一隻金龜子。

    金龜子是一種有着金綠色硬殼的甲蟲,是小孩子的龐物,的確相當好玩,可是白克無論如何不再是小孩子。然而這時,看他的情形,他卻全神貫注,望着那隻在爬行着的甲蟲,像是除此這外,世界上再也沒有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了。

    我看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我又咳嗽了一聲,然後大聲叫道:“白克!”

    白克在我的大聲叫喚之下,身子震動了一下,抬頭向我看來,我立時裝出一副老朋友重逢的笑臉來。

    可是,我立即發覺,我的笑臉白裝了,因為白克竟像是全然不認識我一樣,只是望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去,而就在他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間,我發覺他的臉上,有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

    而當他抬起頭來之際,我更進一步肯定他就是白克,是以他雖然立時低下頭去,我還是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白克,發生了什麼事?”

    白克不回答我,仍然望着那隻甲蟲,這使我有點憤怒,我伸手一拂,將在桌面爬行的那隻中蟲,遠遠地拋在地上,然後,我又大聲道:“白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説,我一拳打掉你的門牙!”

    白克不回答我,只是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了小半杯酒,然後,又拿起酒瓶來,要去倒酒,我伸手,抓住了瓶,不讓他再喝,又道:“白克,夠了,你什麼時候起變成一個醉鬼的?”

    白克直到這時,才算出了聲,也直到他出了聲,我才可以完全肯定,我沒有認錯人!

    白克的語音,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倒是極其平靜的,他道:“讓我喝酒吧,衞。”

    我道:“不行,除非等我明白,在你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要命令你保持足夠的清醒,那樣,你才能對我説出經過來。”

    白克又呆了一會,抓住酒瓶得手,縮了回來,手在臉上不斷搓撫着,我看出他十分疲倦,而這種疲倦,是由於十分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來的。

    我不去催他,過好一會,他才道:“你還記得盧達夫麼”

    户達夫就是那個神秘男子,康納士博士死前曾見過的那個人,謀殺亨利的手,要忘記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

    是以我道:“當然記得。”

    白克雙手互握着:“在你走後,我將我們的調查所得,寫成了一個報告,呈了上去,這件事,也算是結束了,在半個月前,我忽然接到上級的通知,説是有了盧達夫的蹤跡!”

    我“哦”地一聲:“他還敢再來?”

    白克了直維持着那種坐着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不是,他在東南亞某國出現,身份仍是外交人員,上級問我的意見怎樣,我説,如果可能,我的確希望和這位二級攝影助理見見面,於是我就來了!”

    我皺着眉:“你沒有和我聯絡!”

    白克停了半晌:“是的,沒有,因為一離開了我自己的國家,我的身份,是絕對秘密的,上頭也不想我的行動更受人注意!”

    我可以理解這一點,我道:“那麼,你終於見到了盧達夫?”

    白克點了點頭;可是卻又不繼續説下去。

    這時,我實在急於想知道他和盧達夫見面的經過,但是看到他這樣疲倦的樣子,我又不忍心催他。

    白克在呆了一會之後,忽然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你還記得,在盧達夫的小屋中,有一缸土蜂?”

    我揚了揚眉,道:“記得的。”

    白克又道:“我當時曾説,那些土蜂是兇手,你笑我是亂説!”

    我心中極其驚異,但是也沒有出聲,我只是在想,白克這樣説,又是什麼意思呢?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他的死,和那一缸土蜂,決不可能有關!

    白克又道:“自然,那缸土蜂,所扮演的角色,不能算是兇手,只好算是幫兇——”

    白克講到這裏,我實在忍不住了,我道:“白克,你將事情從頭講起好不好?”

    白克翻起眼來,望了我一眼:“好的,我見到盧達夫,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略為用了點手段,那是間諜人員慣用的手段,將他帶到了靜僻的所在,這傢伙不經嚇,什麼都講了出來。”

    我忙道:“怎麼樣?”

    白克道:“盧達夫説,他們的決定是:收買康納士博士,如果不成,就將他殺害。”

    我嚥了一口口水:“收買失敗了,我想!”

    白克道:“是的,收買失敗,他們經過種種試探,都沒有結果,於是實行計劃的第二步,殺害康納士博士,這個計劃成功了!”

    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你在説什麼,康納士博士是自殺的!”

    白克卻像是完全來聽到我的叫嚷一樣,他自顧自地道:“謀殺計劃是極其周密的.在他們國家中擬定,提出了多種方案作研究之後,他們最高當局採納了一位著名心理學家提出的方案。”

    我苦笑道:“心理學家?”

    白克又喝了一口酒:“是的,心理學家!”

    他講了這句話之後,又頓了一頓:“這個心理學家是一個魔鬼!他能看透人的心!”

    他低下頭來,半額角抵在桌面上,卻又不再往下講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望了他幾次,他才道:“他們先動用很多專門人才,在一年之中,不斷跟蹤康納士博士,將他在户外的行動,全部記錄了下來。”

    我道:“這我們是知道了的,那又有什麼用?這怎麼有作為謀殺的工具?”

    白克望了我一眼,當他向我望來的時候,我不禁呆了一呆,因為在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失望和頹喪的神色,他是一個充滿了活力的年輕人,在他的眼中,實在是不應該有這樣神色的。

    白克嘆了一聲:“你看過那些記錄電影,你有什麼感想?”

    我立時道:“沒有什麼特別,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十分正常!”

    白克苦笑了起來,他的聲音,也是十分苦澀的:“的確,很正常,十分正常,和每一個人差不多,人人幾乎都是那樣生活的。”

    我道:“是吧,那又有什麼不對?”

    白克繼續道:“然後,我們在一張紙上,將康納士博士這一年來的行動。用線條表示出來,我想,你看到過這張紙,紙上有重複又重複的線條!”

    我點頭道:“是的,那些線條,原來是一組軌跡,表示康納士博士的活動範圍的!”

    白克道:“是,到了這一地步,他們的計劃,已經完全成了一半了,於是,就有人去求見康納士博士,帶他去看那些記錄片,再將畫在那張紙上的軌跡,給康納士博士看,康納士博士當然表示不明白,於是,就到了他們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還是滿心疑惑,但是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最好別打斷白克的話頭。

    白克又喝一口酒:“你記得那一箱土蜂麼?”

    我道:“你已經問過我一次了,我記得!”

    白克的聲音變得更低沉:“兇手——”

    他在講了“兇手”兩字之後,略停了一停,我自然知道他這“兇手”兩字,是指什麼人而言,所以我不表示什麼異議,只是會意地點了點頭。

    白克又道:“兇手取出了一隻土蜂來,放在一張白紙上,這種土蜂,是掘土的圓花蜂,和所有的昆蟲類似,它們的行動,是有規律的,從幼蟲到成蟲。它們將來一生的行動,幾乎早已經成了一種本能,在它們的染色體內,有着密碼,那情形,就像是電腦幾萬件零件之中,每一個零件都有固定的作用,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受着操縱,依照密碼拍定下的規律,永不會改變。”

    我用心聽着,白克這一番話很是費解。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得懂,只不過暫時,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説這番話而已。

    自克繼續道:“這種土蜂,在產卵之前,會在地上挖一個洞,然後找一條毛蟲,找到毛蟲之後,它會迸洞巡視一番,再出洞來,將毛蟲捉進去,最後,頭向內,尾向外,將毛蟲拖進洞去。如果在它進洞巡視的時候,將它放在洞口的毛蟲移開,你猜會怎麼樣?”

    我呆了一呆:“它會去找毛蟲!”

    白克“桀桀”地笑了起來:“不是,它不管毛蟲是不是在那裏,一樣會將拖毛蟲的動作做一遍,你移開毛蟲一次,它重做一次,移開十次,它重做十次,這是它生命密碼給它的規律!”

    我吸了一口氣,還是不明白白克説這些土蜂有規律的動作,是什麼用意。

    白克搖晃着酒杯:“兇手將土蜂放在紙上,引誘它作產卵前的行動,土蜂在白紙上,一遍又一遍地爬着,二十分鐘之後,土蜂在白紙上,也留下了一連串的軌跡,兇手將康納士博士行動的軌跡,和土蜂行動的軌跡,交給康納士博士看,然後,他説,他什麼話也沒有講,只是大笑,不斷地大笑,而據他説,康納士博士的面色慘白,腳步踉蹌離去的。”

    白克的右手握着拳,用力在桌上敲着:“到這時候,兇手的目的已達到,康納士博士第二天,就自殺了!”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剎那之間,有天旋地轉的感覺,過了好半晌,我才道:“你的意思是,他們用強烈的暗示,暗示康納士博士的生活,實際上和只土蜂一樣,沒有分別?”

    白克抬起頭來:“就是這樣。康納士博士是高級知識分子,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是地球的主宰,可以憑人類的努力,做出任何事來,但忽然之間、他發現所謂萬物之靈,和昆蟲沒有什麼不同,試想,他如何還會有興趣活下去?”

    “沒有興趣活下去”,這種説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但是我卻毫無保留地相信,康納士博士的確是在這樣情形下自殺的。

    我呆了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樣,那你本身又發生了什麼事?”

    白克直視着我,忽然,他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又將那隻金龜子,捉了起來,放在桌面上,讓它慢慢爬着,然後道:“我?你想要我怎樣,我的日子,和昆蟲是一樣的,我只不過像昆蟲一樣地生活着!”

    我吸了一口氣:“你——你經常從事萬里旅行,生活的範圍又廣——”

    白克立時道:“就算我每天的旅行,就算我經常來往於各大行星之間,我的活動,也可以繪成軌跡,一種早經遺傳密碼定下來的有規律的線條,這就是我的一生,你説,有什麼意思?”

    我望着白克,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而且,我也不由自主,拿起酒瓶來,大大地吞下了一口烈酒。

    當烈酒進入我體內,我開始有點飄飄然之感的時候,我開始明白了。我開始明白,何以在那個城市中,會有那麼多的醉鬼,為什麼大麻會那麼大行其道,知識程度越高的人,越會去想自己活着,究竟有什麼意思,昆蟲是不會想的,會一生有一定的規律,它也就是這樣過了,愚人不會去想,也這樣過了!

    可是,有知識的人會想:“和昆蟲在本質上並無不同的生活,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我不斷地喝着酒,我約的那位朋友,究竟來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一直不斷地喝酒,直到人事不知,根本無法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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