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文又到湖邊去,連她自己也説不出為了什麼,或許她還在懷念她和丘倫相識的一段經過,或許她喜歡湖邊的風景。
不論是為了什麼原因。她又到了湖邊,而且,就在她和丘倫曾經坐過的那個地方,獨自坐着。當她坐了一會,感到無聊之後,她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着,走近了一個灌木叢。
那灌木叢十分濃密,在矮樹密生的樹叢中,海文看到一個人,雙後抱着頭,蹲着,據海文的説法是,那個人蹲着,就像是一隻兔子一樣。
(海文在灌木叢中見到了一個人,我也曾在那灌木叢中見過一個人,那個人,據杜良醫生的説法,是患有間歇性痴呆症的,我曾被他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聽到海文説到她在灌木叢中見到一個人之際,我就有點緊張。)
海文看到那那人蹲着,一動不動,也就停了腳步,她那時候,並不感到害怕,只感到奇怪,不知道那人蹲在那裏,是在幹什麼。
那人雙手抱頭,低首,海文也無法看清他的臉面。她只是想等那人先抬起頭來,那麼她就可以和那人交談幾句了。
可是足足過了好幾分鐘,那人仍是一動不動,海文於是發出了一些聲音。
由於接下來的事情,實在太令她感到驚駭,所以她已經記不清她是頓了頓足,還是咳嗽了一下。總之,她發出了一點聲音。
而當她發出了聲音之後,那人抬起了頭來。
那人一抬起頭來,海文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的視線,停留在那人的臉上,張大了口,可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感到極度的驚駭。
而那人,也只是怔怔地看着海文。
(我極焦急地問:“海文,那人是誰?”)
(海文回答:“天,衞斯理,天,那人是丘倫!”)
(那人是丘倫,我也呆住了,那人是丘倫,丘倫不是早已死了麼?)
那人是丘倫!
海文乍一看到那人是丘倫之際,所引起的震驚,真是無可比擬的,她在足足呆了好一會之後,才陡地叫了出來:“丘倫!”
丘倫仍然蹲着,也仍然雙手抱着頭,只是以一種極度茫然,接近痴呆的神情,望着海文。
海文的呼吸,自然而然,開始急促,她叫道:“丘倫,你怎麼了?你不認識我了。”
丘倫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説她那時,只有一個感覺,感到她不是對一個活人在講話,而是一具極其逼真的人像在講話一樣。
但是在她面前,不但是一個活人,而且,還正是她所熟悉的丘倫。
海文在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過,她正在不知如何才好之際,聽到了一陣聲音,自遠而近,傳了過來。
這種聲音,海文並不陌生,那是一種輕便車在行駛之際所發出的聲響。
在那剎那間,海文才注意到,丘倫的身上,穿着一件式樣十分可笑的白布衣服。也就在那一剎那間,她想起了多年前發生在湖邊的事,丘倫以為看到了齊洛將軍,結果,來了一輛輕便車,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將“齊洛將軍”抓走,丘倫追了上去,從此下落不明。
海文一聽到了輕便車駛過來的聲音,想起了這些事來,她第一個反應是:輕便車上,一定有人,可能是來抓丘倫的。
所以,她立即開始行動,她一步跨向前,伸手抓住了丘倫的手,拉着丘倫,向前就奔,很快超過了灌木叢,來到一個大草堆之旁。
到了大草堆旁,她將大草堆扒出一個洞來,令她自己和丘倫一起藏了進去,又拉了些草,將兩個人的身子遮住,她起先還怕丘倫會出聲,給人發現,所以曾經輕輕地按住了他的口。
可是丘倫一點聲音也未曾發出來過,只是在喉間,間歇地傳出一些“晤呀”的聲音。
他們躲起之後不久,就聽到輕便車的聲音,時停時發,正向他們移來。同時,在車子停住的時候,他聽到了兩個人的交談。
海文聽到的那個人的交談,只是一些不完整的片斷,有些話,還全然無意義可尋(至少在當時是如此)。但因為這些對話,對日後事情真相的揭露,有相當大的幫助,所以我詳細地將之記述在後面。
海文聽到的,是三個人的談話。
(三個人!一個駕車,另外兩個,是方便將找到的人抓回去的?)
這三個人,海文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身份,她躲得很好,由乾草遮掩着,是以也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所以只好用A、B、C來代表他們。幸而這三個人的聲音,很不相同,所以容易分清是誰在講話。
海文聽到的三個人的對話如下:
A:(可能已講了許多話,海文聽到的只是下半句)……這真不是好現像。
B: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好像越來越聰明瞭。
C:不可能的,不可能。
A:當然不可能,或許只是一種本能。
B:這始終不是好現像,要是我們找不到——
A:不會的,以往兩次,都沒有出錯。
C:(悶哼)哼,還説沒有出錯,幾乎鬧出了大亂子,那記者——
A:(陡然地)咦,前面好像有人!
(雜沓的腳步聲,表示有人向前奔去)
B:那不是人,他看錯了。
C:我真懷疑,他們的智力從何而來。
B:(大聲)他們沒有智力,沒有!
C:那怎麼會不斷有逃出來的?
B:只是一種本能,我想。
(腳步聲又傳近,大約是A回來了)
A:這次可能逃遠了,再駕車前去看看。
B:看守也太大意了。
(輕便車駛遠去的聲音)
海文聽到輕便車駛遠,立時又拉着丘倫,離開了草垛,往回奔去。
海文這樣的做法,相當聰明,因為輕便車才由那個方向駛來,她由那個方向走,就不會和輕便車遇上。
海文那時,對她聽到的那三個人的對話,還不瞭解是什麼意思。但至少有一點,她是明白的,因為在對話中,她聽到了“逃出來”這樣的字眼,丘倫是逃出來的,會被抓回去。
海文只明白這一點,在當時,她也只需要明白這一點就夠了。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拉着丘倫,要逃避輕便車的追捕。
她和丘倫,大約奔出了半里,已離開了湖邊的範圍,到了一片林子之中。
在奔跑的過程中,丘倫一直未曾出聲,海文看到林子中,有一個被露營人棄下的帳幕,倒坍了一半,她指着那帳幕,對丘倫道:“進去,躲進去。”
可是丘倫在站定了之後,只是站着不動,對海文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海文只好再拉着他,到了帳幕前,按下丘倫的頭,令他鑽進帳幕去。
海文自己並沒有進去,她只是吩咐道:“躲着,一動也別動,不聽到我的聲音,怎樣也別出來。”
雖然她叮囑着,可是進了帳幕的丘倫,仍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海文迅速地轉着念,她首先想到了我,我是為了調查丘倫的死而來的,如今丘倫還活着,雖然海文覺得情形怪異至於極點,但一定要先讓我知道。
於是,她又奔出了林子,上了公路,總算那家小咖啡店裏有電話,所以她打了電話給我。而在和我通了電話之後,根據海文的説法是:過了要命的十五分鐘之久,才看到你的車子駛來。
※※※
我感到極度的震驚,道:“那麼,從你將丘倫藏進那帳幕到現在,有多久了?”
海文道:“接近一小時。”
我一面飛快地駕着車,一面忍不住用力在方向盤上敲了一下,道:“快一小時了,那三個人,駕着輕便車,還到處在找他,丘倫被他們發現的可能性太大了。”
海文的臉色本來已經夠蒼白的了,給我一説,更是半絲血色也無,道:“我……做錯了?”
我的思緒十分紊亂,而我實在也沒有責備海文的意思,因為猝然之間,遇上了這樣怪異莫名的事,海文的做法,已經很好。
海文曾説:“我一看到那人抬起頭來,是丘倫,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魂。”
在這樣驚慌的情形之下,海文還知道將丘倫藏進一個半塌的帳幕之中,還能責備她什麼呢?
我心中有千百個疑問要好好思索,可是這時,我卻一個問題也不想,只是儘可能快速駕着車,並且,心中千萬遍希望,丘倫聽海文的話,仍然躲在那個帳幕之中。
車子在將到湖邊之際,我駛離了公路,直奔海文所説的那個林子,一路上,車子顛得如同怒海中的小舟一樣,我也不去管它。
直到前面的去路,實在無法令車子通過,我和海文才下車,向前奔去。
我奔在前面,已經看到了在海文所説的那帳幕,同時,也看到了帳幕只有二十公尺處,停着輕便車,兩個人正下車,走向那座帳幕。
一看到這樣情形,我明知自己無法在他們之前趕到那帳幕之中,所以我一面奔,一面叫道:“啦,也來露營麼?歡迎參加。”
我叫了一聲,就放慢了腳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在我身後跟着奔過來的海文,十分機靈,也和我一樣,放慢了腳步,令得我們倆人,看來是準備在林中露營的一對男女一樣。
而那兩個向帳幕走去的人,以及還在輕便車上的那個人,經我一叫,一起回頭向我望來,我向他們揮着手,走近去,一面大聲埋怨:“什麼人將我們的帳幕弄塌了,真缺德。”在説話之間,我已經來到了帳幕之前,我不知道丘倫是不是還在裏面,我轉過身,背對着帳幕,攔在那兩個人和帳幕之間。
那兩個人望着我,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我也故意打量着他們,道:“你們不是來露營的?在找什麼?”
那兩個人中的一個道:“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着白布衣服的人?”
我搖頭道:“沒有。你們是哪裏的?是從醫院來的?”
那兩個人並沒有回答,這時候,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繞過我,進入那半塌的帳幕中去。但是海文卻先他們一步,進了帳幕,同時,她在帳幕之中,叫了起來,道:“糟糕,食物全被偷走了,真不能相信這裏的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海文一面説着,一面走了出來,一副悻然之色。
海文的那種悻然之色,當然是做給那三個人看的,因為她在一轉頭之際,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海文的眼色使我知道丘倫在,帳幕之中。只要丘倫還在,就算那三個人硬來,我也不會怕他們,所以我更加鎮定,向着海文道:”那要補充食物才行,我們的車子又壞了——”
講到這裏,我向那兩個人道:“能不能借你們的車子用一用。”
那兩個人忙道:“不行,我們有急事。”
他們説着,已轉身走了開去,我和海文互望了一眼,看着他們上了車,駛走,我才説道:“他在裏面?”
海文道:“是的,像兔子一樣蹲着。”
我轉過身,撩起了帳幕的一角,看到了丘倫。他真的像兔子一樣蹲着。
我叫道:“丘倫。”
我這一叫,丘倫就抬起頭來,他的神情極茫然,這種神情,我絕不陌生,曾咬了我一口的那個人,就是這樣的神情,那分明是一個白痴的神情,難道丘倫也患了“間歇性痴呆症”?
海文在我的身後,道:“他怎麼啦?”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可是你看他的臉色,多麼蒼白,他像是被人不見天日地囚禁了好久一樣。”
海文失聲道:“如果他——失蹤就被囚禁,那有好幾年了,丘倫。”
海文叫着,可是丘倫沒有反應,我向丘倫伸出手去,他仍然蹲着,直到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才握往了我的手,那情形,就像丘倫是個嬰兒一樣,而且還是初出生的嬰兒。
初出生的嬰兒的反應。就是這樣子的,當你向他伸手出去的時候,他根本沒有反應,但是當他的手碰到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用自己的手,對碰到的東西抓緊。
丘倫抓住了我的手,我用力一拉,丘倫被我拉得站了起來。他仍然抓着我的手,我手向下垂,他又要向下蹲下去,看來,他對自己身子的動作,全然不能控制。
我輕輕分開了他的手指,讓他仍然蹲着,轉過身來,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的情形十分怪。”
海文道,“要不要送他到醫院去?”
我幾乎直跳了起來,道:“他就是從醫院之中逃出來的。”
海文忙道:“我是説……別家醫院。”
我的思緒紊亂,想了一想,才道:“先別讓那三個人發現,我看等天黑了再帶走他。”
海文點頭,表示同意。
我防備那三個人去而復還,和海文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將半塌的營帳支了起來,又在營帳前的空地上,生着了一堆篝火。
果然,一小時之後,那三個人和輕便車又來了,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焦急,一個人直趨前來,道:“你們肯定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
我裝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如果見過,我為什麼要騙你?”
那人道:“這個男子是一個神經病患者,發作起來,十分危險,要是你發現了他,請立即通知醫院,你會得到一筆獎金。”
我道:“既然是危險人物,怎麼會讓他離開醫院的?”
那人生氣地道:“意外!任何完善的事,都會有意外發生的。”
他説着,悻然踢開一塊石頭,轉過身,又上車駛走了。看這三個人焦急的神情,可以肯定,丘倫逃出了醫院,對他們來説,一定是一樁極其嚴重的事,那我就要更加小心,不被他們發現,將丘倫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説。”
在輕便車駛走之後,我們仍然不走,等候天黑,在等待之中,天黑得特別慢,好幾次,聽到了一些聲音,我們就以為是輕便車又回來了,但是一直等到天黑,那三個人都沒有再出現。
天黑之後,我們將丘倫自營帳中扶了出來,丘倫的樣子,完全像是木頭人一樣,不論和他講什麼話,做什麼動作,他都木然毫無反應,但是如果拉着他向前奔,他卻可以奔跑得很快。我已經對他,進行了好幾小時的觀察,可以肯定,他的身體十分健康,但是他的智力,卻好像完全消失了。
丘倫是從那家醫院中逃出來的,那已是毫無疑問的事,醫院為什麼要禁固丘倫?自然有古怪。我本來就是一直肯定那醫院中有古怪,只不過查不出因由來,如今有丘倫在,我就可以正式對付那家醫院了。
所以,在帶着丘倫離開林子,走到車子旁去時,我極其小心,準備隨時發生意外,設法應付。
那一段路,大約二十分鐘路,在天黑之後,四周圍靜得出奇,我們順利地來到了車子旁邊。當我們準備上車時,海文間道:“將他載到哪裏去?我看他實在需要一個醫生。”
我道:“先帶他回酒店再説。”
海文對我的提議,好像並不十分熱衷,我又道:“我有一個朋友在酒店,他對丘倫的遭遇,或許有他的看法。”
海文點着頭,打開車門,我先坐上了駕駛位,示意海文帶着丘倫,坐到後面去,在我作這樣的動作之際,我半轉過身去,當我一轉過身時,我就呆住了。
在車子的後面,早有三個人坐着,其中一個,正是杜良醫生。
另一個,瘦而尖削的臉,十分陰沉有神的眼睛,我也不陌生,就是去求見陶啓泉,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的羅克。
還有一個人,身形十分高大,這時已打開了車子後面的門,跨了出去,在他的手中,有着一柄槍,槍口正對準了海文。
杜良醫生嘆了一聲,道:“多管閒事,真是對健康十分不利的。”
我吸了一口氣,道:“好,殺人怪醫的真相,快要大白了。”
杜良的樣子,看來像是覺得我的話,十分滑稽,他側過頭去,對羅克説:“你聽聽,他稱我們為什麼?殺人怪醫?這是什麼稱呼?”
羅克道:“他的意思是,我們殺人。”
杜良道:“我們殺過人?”
羅克對於杜良這個簡單的問題,卻並不加以回答。我不明白羅克何以不回答,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問題,對羅克來講,實在是無法回答的。
在這時候,海文先是發出了一下驚呼聲,然後,已被那持槍的漢子逼着,坐到了我的身邊,丘倫則被那漢子帶着,擠到了車後面。
我笑着對海文道:“不必驚慌,這種事,我經歷得多了,像如今這種場面只不過是小兒科——這是我們的一句俗語,就是微不足道的意思。”
聽得我這樣説,杜良,羅克和那男子,都有狼狽和憤怒的神情,我轉過頭去,望着他們,道:“我相信你們對我,一定曾作了某種程度的調查,至少應該知道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杜良沒有什麼反應,羅克則悶哼了一聲。我又道:“別説一支手槍,告訴你,我曾坐在核子導彈的彈頭上,曾經被比地球上所有武器加起來還歷害的武器指嚇過,快收起你們的手槍來。”
我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命令式的,那握槍的漢子,不由自主,猶豫了一下。杜良忙道:“衞斯理,你的過去經歷,我們自然知道,你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太好管閒事了。”
我冷笑道:“但所謂‘閒事’,是一些罪犯在進行犯罪之際,我真是太好管閒事了。”
杜良大有怒意,道:“你不能稱我們為罪犯。”
我譏笑道:“那麼,稱你們為什麼?救星?”
杜良和羅克都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是的,你可以這樣説。”
在那一剎那間,我幾乎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但是還未曾見過一個自稱為“救星”的人。
但是,我卻並沒有笑出來,因為我看出,杜良的神情,十分認真。而且,我也知道杜良並不是什麼普通人,他是一個醫生。他也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我相信杜良一定在醫學上已經有了重大的突破。這種突破,可能是震憾古今的大突破。
所以,我只是呆了片刻,才道:“既然是這樣,你們更可以將手槍放下來,將真相告訴我,你們真是救星,我也絕不會管閒事。”
看杜良的神情,他顯然被我的話,説得有點動心,他像是在想着什麼,然後,從沉思中醒過來,道:“這只是一個觀念問題——”
他才講了半句,羅克便疾聲道:“別對他説,他和其餘人一樣,是無法接受這種觀念的。”
杜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再説下去。我對羅克一直沒有好感,或許是基於他那過於陰森的臉容,但這時我卻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急於得知事實的真相。而且我感到,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了。只要他們肯説出來,一切迷團,可以迎刃而解。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自然沒有必要,去和他們多作爭執。所以,我以十分誠懇的語氣道:“你錯了,再新的觀念,我也可以接受。”
杜良向羅克望去,羅克仍然固執地搖着頭,杜良嘆了一聲,説道:“衞先生,我們實在沒有做過什麼。”
我道:“是沒有做過什麼,例如要一個阿拉伯產油國的利益的三分之一之類,那本來就不算什麼,你們醫治陶啓泉的代價,又是什麼?”
杜良脹紅了臉,道:“那些金錢在阿拉伯人的銀行户頭,在陶啓泉的銀行户頭裏,和在我們手中,意義大不相同。金錢在我們手裏,就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動力。”
我呆了一呆,説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還在搞世界革命!”
杜良的臉脹得更紅,道:“你談到哪裏去了?我是説,鉅額的金錢在我們手裏,就可以作為研究的基金。替人類的前途,帶來新的光明!”
我冷笑道:“偉大,偉大,真是救世主!這樣説來,你們——我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應該全是偉大的先驅者,偉大的科學家了?真可惜,你,還有羅克先生,我好像從來也未曾聽説過你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們在科學上究竟有什麼貢獻。”
我一口氣他説着,語氣也極盡譏嘲之能事,那令得羅克的臉色更陰沉,而杜良的臉也更紅。杜良顯然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指着羅克。羅克像是知道他要幹什麼一樣,立時伸手攏住了他的手指,可是杜良還是説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道:“這個人的名字,你聽説過麼?”
我一聽杜良口中説出的那個人的名字,就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知道他忽然説起這個人的名字來,是什麼意思。
自杜良口中説出來的那個人的名字,我自然是聽説過的,那是一個極其偉大的科學家,這個人,曾在動物細胞分裂繁殖方面,有過極高深的研究,他的無性繁殖的理論,早在十多年前就自成體系,可是當時,他的理論提出來的時間太早了,科學界對他的理論無法理解,不能接受,有些保守的學者,還曾對他的理論,提出過攻擊,説是荒謬絕倫。
這個人,據我的記憶所及,大約在十年或是更久之前,他在一次攀登阿爾卑斯山的行動中失蹤了。杜良突然提起這個人來,是什麼意思呢?
一時之間,我怔待著,道:“你提到的這位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類先知。”
杜良道:“你要知道,他就在你的面前。”
我陡地呆了一呆,海文在上車之後,一直未曾開過口,這時,她才道:“別聽他胡説八道。”
杜良道:“樣子不像了,是不是?他根本沒有攀登阿爾卑斯山,登山不是他的興趣,探索生命的奧秘,才是他的興趣。恰好那時有一次雪崩,他又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所以我們就聲稱他在登山中失蹤了。”
羅克皺着眉,道:“這些事,還提來幹什麼?”
杜良的神情更激動,道:“從事科學工作,一定要有犧牲,我們作了多大的的犧牲,世人可知道?”
羅克道:“我們作任何犧牲,都是自願的,何必要世人知道。”
杜良道:“是,可以不必讓世人知道,但是絕不能讓他這種人,誣陷我們。”
他説着,直指着我,道:“你再看清楚,一個有身份、有名譽、有地位的人,可以經過整容,改換了姓名,報稱失蹤,拋棄了世俗中的一切,他為的是什麼,就是為了要探索新知。”
我吸了一口氣,再仔細看着羅克,眼前這個瘦削陰沉的人,和杜良口中提及的那個偉大的科學家——他的相片曾作過許多流行全世界雜誌的封面——實在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當然,現代的外科手術,可以輕而易舉,徹底改造一個人的容貌,但是羅克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為什麼要作出這樣的犧牲呢?
注視羅克久了,我也不能不承認,雖然他的面目陰森可怖,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充滿了極其深沉的智慧,這不是雙普通人的眼睛。
我又吸了一口氣,道:“如果是那樣,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杜良醫生,請問你原來的名字是什麼?”
杜良略頓一頓,又説出了一個名字來。
這個名字,令得海文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令得我的口張大了合不攏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你……你不是在領取諾貝爾獎金的時候,在瑞典首都遭人綁架,不落不明?”
杜良道:“一個人如果要徹底躲起來,總要找一個藉口的。”
海文的聲音有點尖利,道:“你那一對可愛的雙生女兒,當時不過八歲,你怎捨得忍心拋下她們?”
杜良喃喃地道:“她們如今已經二十歲了!小姐,為了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總要有犧牲的,我剛才已經講過了,總要有犧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