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啓泉!
各位對於這位陶先生一定不陌生,他曾因為“風水”,和我認識,我又曾向他借過兩百萬美金,拿了這筆錢去買了一塊“木炭”,他算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陶啓泉是亞洲有數的鉅富,正當壯年,他掌握着無數機構,財富分佈世界各地,舉足輕重,是亞洲金融界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這樣的一個大人物,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當然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新聞了。
我忙問道:“報上怎麼説?”
白素道:“並不很詳細,只説是十分嚴重。”
我道:“陶啓泉今年多大了?”
白素道:“五十才出頭,不過,疾病和年齡之間,其實是沒有關係的。”
我來回走了幾步,拿起電話來,打到一家銀行去。這家銀行,也是陶啓泉屬下的企業之一,副董事長姓楊,我曾見過幾次,是陶啓泉在本市的得力親信之一。
陶啓泉是這樣的大人物,因之即使要和他的手下通一個電話,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接聽電話的秘書。先説楊副董事長沒空,正在開會,等到我報上了姓名,又經過幾重轉折,才算聽到了楊副董事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來極其焦躁,道:“衞先生,你好。唉,真不幸,陶先生——”
我吃了一驚,道:“怎麼?陶先生的病情——”
楊副董事長道:“我才從醫院回來,會診的醫生説,那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臟病,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階段,唉,真不知道怎麼才好。”
我的心向下沉了一沉,如果會診的醫生那樣説,那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問道:“他以前好像沒心臟病的跡象?”
楊回答道:“怎麼沒有,我們一直勸他多休息點,多注意身體,可是有什麼辦法,他那麼忙,進醫院之前,他還在主持一個會議,提出要買紐約長島一幢大廈的計劃,就是在會議中,他昏過去,送醫院的。”
我不禁苦笑,事業的成功,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追求的目標,可是成功的事業,卻象是一具沉重的枷鎖一樣,緊扣在成功人士的脖子上,想要擺脱,簡真是沒有可能的事,只有無休止地為它服務下去,到後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怕所有成功人士,沒有一個可以回答得出來。
陶啓泉的情形就是那樣。任何人都會想:如果我有他那麼多財產,我一定會什麼都不做,好好享受一下。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無法有半分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之中,也會為了節業上的得失而驚醒。也許,只有死亡,才能使他這一類型的人,獲得真正的安息。
楊副董事長告訴了我那家醫院的名稱,並且告訴我,醫生限制他接見採訪者,我如果要去見他,還得他本人堅持才行。
我道:“你放心,只要他神智清醒的話,他一定會見我。當然,為了使我不必浪費時間等候,你是不是可以先替我安排一下呢?”
楊副董事長道:“當然可以,我也要去見他——等一等,有電話來,是醫院打來的。”
我聽到他在聽另一個電話,不斷地在説“是,是,我立刻來,衞斯理先生才和我通話,他也要來見你,好的,我接他一起來。”
我聽得他那樣説,知道他是和陶啓泉在通話,果然,他的聲音又響起,道:“我們在醫院門口見。先到先等。”
我放下電話,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一個億萬富翁面臨死亡之際,心情不知是怎樣的?”
我的聲音,十分低沉,道:“在每一個人自己的心目中,自己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乞丐和億萬富翁,未必見得有什麼分別。”
白素又嘆一聲,道:“那也未業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勇於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道:“在四十二億人中,這種人,畢竟是極少數。你去下去?”
白素想了片刻,道:“我不去了。”我一面揮着手,一面出門.駕車直赴醫院。那是一家極出名的私立醫院,以昂貴和豪奢著稱。當然,昂貴是對普通人而言,對陶啓泉這樣的豪富來説,隨便一高興,就可以買下一百座這樣的醫院,而絕不皺眉。
在醫院建築物的門口,等了大約五分鐘,在這五分鐘之內,我看到不少財界的大亨,自他們豪華的座車中,匆匆下來,走進醫院,這些人,雖然全是著名的豪富,但幾乎全是陶啓泉的手下,或者是在生意來往上要依靠陶啓泉支持的。
楊副董事長來的時候,有幾個人和他打招呼,他看到了我,就拉住了我的手,道:“快上去。”
看到了這種陣仗,我也不禁有點緊張,低聲道:“已經不行了?為什麼召集那麼多人?”
楊副董事長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們一起乘搭電梯,到達頂樓的特別病房。一出電梯,那種豪奢的佈置,無論如何叫你想不到這是一家醫院。一個足有一百平方公尺的大堂,頂上全是玻璃,是一個大温室,種滿了花卉,正讓病人在濕濕的狀態下見到陽光。
在那個大堂中,聚集了不少人,全是各行各業的大亨,但是那些大亨,顯然未曾得蒙陶啓泉接見的榮幸,他們只是在大堂中或坐或立,在低聲交談。
我和楊直穿過大堂,來到一扇自動門之前,門前有兩個大漢守着,見到了楊副董事長,立時按鈕打開了門,門內又是一個小客廳,也有幾個人坐着,我認得其中至少有三個是大銀行的總裁級人物。
經過那小客廳,是一條走廊,要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是另一扇門,一個護士在門口,一看到了我們,打開門,我和楊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間極大的房間,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放滿了鮮花。一張病牀上,躺着陶啓泉。
看到他躺在牀上,我不禁興出了一股悲哀之感。一個人,不論他的地位多麼高,財富多麼雄厚,當他躺下來的時候,他不可能躺在兩張牀上還是跟任何人一樣,只是躺在一張牀上。
在牀前,有兩個醫生,正在治理着陶啓泉,有不少我叫不出名堂來的醫療儀器。陶啓泉的臉色看來極蒼白。以前我看到他之際,他總給人以一股充滿了活力的感覺,但如今,活力顯然正在遠離他。
房間中已經有六六個人在,我約略看了一下,可就認出他們的身份,大抵和楊副董事長相同,全是陶啓泉在事業上最得力、親信的人物。
陶啓泉的眼珠轉動着,一個護士搖起了病牀的上半截,使陶啓泉維護着半躺的姿勢。一個醫生,取下了套在陶啓泉口上的氧氣罩,道:“慢慢説,別超過半小時——”
醫生的話還未曾説完,陶啓泉已陡地一揮手,他的動作十分粗暴,語音也帶着極度的不耐煩,道:“那有什麼不同?我反正快死了。”
牀邊的兩個醫生只好苦笑,陶啓泉望向房中的各人,道,“現在我還沒有死,你們過來。”
所有的人全都急急走向牀邊,我反倒不感到有這樣巴結陶啓泉的必要,所以仍留在離門口不遠處,兩個醫生已被擠得退到我的身邊。我低聲道:“他的情形怎樣?”
兩個醫生相視苦笑,其中一個低聲道:“在最好的療養下,他的心臟機能,大約還可以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左右,然後——”
醫生的聲音極低,病房之中,在各人來到了病牀之前後,變得十分靜,所以陶啓泉的聲音,聽來反倒十分粗壯,他幾乎是在嚷叫,道:“醫生説我快死了,我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
我吸了一口氣,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一會。陶啓泉的那兩句話,簡直是在哀鳴。他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可是他的心臟機能,只能維護十五天到二十天了,他還有什麼辦法?
在陶啓泉的話之後,病牀邊上,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大抵是“你不會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之類不着邊際的話。
陶啓泉的樣子,顯得很不耐煩,他道:“少廢話,聯絡上巴納德醫生沒有?叫他包一架飛機,立刻來,他是換心手術的權威。”
一個頭發半禿的中年人忙道:“我們在南非的代表已經和他聯絡上了,他答應來。”
陶啓泉笑了起來,充滿了信心道:“你們不必説什麼,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不會死。”
病牀邊立時又響起了一陣附和聲,彷彿真的陶啓泉不想死,他就不會死一樣。我向身邊的兩個醫生望去,那兩個醫生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在搖着頭。我有相當多的問題想問那兩個醫生,但是在這個時刻。顯然並不適宜,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説。
陶啓泉又叫着一個人的名字,道:“我想做什麼,總做得成的,是不是?那一年,全世界沒有人相信我可以收購委內瑞拉的大油田,可是我們是怎麼成功的?”
那個人一臉精悍之色,説道:“錢,有錢,什麼事情不能做得到?”
陶啓泉得意地笑了起來,道:“對,有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到,可以買到生命。我有錢,我不會死,一億美金延長一天生命,我可以活到兩百歲。”
在我身邊一個比較年輕的醫生,用極低的聲音道:“他的心態已經到了極不正常的地步,真可憐。”我向那醫生望去,和他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和我一起離開病房一會,可是就在這時,陶啓泉忽然叫了起來,道:“衞斯理,你怎麼不過來?”
我當然不能不理他,於是我一面向病牀走去,一面道:“我想你可能有很多重要的話要吩咐,所以不想來打擾你。”
陶啓泉有點惱怒,道:“放屁,這是什麼話,我有話要吩咐他們,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一時,過來,我們來閒聊聊。”
一個人,在病重之際,對自己的主命仍然充滿了信心,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陶啓泉的信心,卻不是很正常。因為他的信心,完全寄託在他有錢這一點上。而事實上,即使肯花一億美金,去換取一天的生命,在很多情形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死亡是人的最終途徑,也是最公平的安排,任何人都不可避免,與有錢、沒有錢,並沒有多大直接的關係。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覺得,作為一個朋友,雖然這是極不愉快的事,但是我還是非做不可,我叫着他的英文名字,道:“你應該勇敢一些,接受事實,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我用這樣兩句話,來作為我所要講的話的開始,自以為已經十分得體了,可是,陶啓泉一聽之下,面色立時變得極其難看。
而在病牀旁的所有人,臉色也在剎那之間,變得比陶啓泉更難看,其中兩個,向我怒目以視,看他們的樣子若不是久已未曾打人,一定會向我揮拳了。他們那種憤然的神情,表示了他們對陶啓泉這個大老闆的極度忠心,一副陶啓泉是原子彈都炸不死的樣子。
我不理會這些人,又道:“醫生的診斷結果,想來你也知道了,趁你還能理事情——”
我才講到這裏,那兩個人之一已經衝着我吼叫道:“住口!陶先生的健康,絕沒有問題。”
我感到極度的厭惡,道:“這是你説的,醫生的意見和你不同。”
那人道:“醫生算什麼,陶先生——”
我一下子打斷了那人的話頭,直視着陶啓泉,道:“你是相信醫生的話,還是相信這種人的話?”
陶啓泉急速地喘着氣他的神態,在剎那之間,變得極其疲倦,他揚起手來,緩緩地揮着,道:“出去,你們全出去。”
所有的人都遲疑着,陶啓泉提高了聲音,叫道:“全出去,我要和衞斯理單獨談。”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臉色發青,看來十分可怖,呼吸也變得急促而不暢順,一個醫生忙走了過來,推開了兩個在病牀邊的人,將氧氣面罩,套在他的臉上,同時,揮手令眾人離去。
所有的人互望了一下,一起退了出去,病房中只剩下了兩個醫生、我和陶啓泉,兩個醫生也要離去,但是我出聲請他們留下來。
就着氧氣罩大約呼吸了三分鐘,陶啓泉的臉色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他推開了醫生的手,聲音仍然很微弱.道:“衞,巴納德醫生一到,我就可以有救了。我知道我的心臟,維護不了多少天,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換上一個健全的心臟。”
我吸了一口氣,道:“關於這一點,我們要聽聽專家的意見。”
我向兩們醫生望去,道:“像陶先生這樣的情形,換心手術成功的希望是多少?”
年長的那個道:“換心手術十分複雜,首先,要有健全的心臟可供使用——”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這一點不必考慮,陶先生有的是錢,要找一個健全的心臟供他替換,並不是困難的事,我是問有了這樣的心臟之後的事。”
那醫生道:“巴納德醫生已經有了過五次以上進行換心手術的經驗、這間醫院的設備,也可以進行手術而有餘。但是心臟移植手術最大的問題是排斥現象。”
陶啓泉立即道:“可是已經有成功的例子。”
那年長的醫生轉過頭去,不出聲。年輕的那個道:“陶先生所謂成功的例子,實在是不樂觀的。在排斥現象未曾徹底解決之前,經過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活下來的最短記錄是兩天,最長記錄,也不超過兩年。”
陶啓泉的面肉抽搐,神情變得難看到了極點。
那年輕的醫中看來本來是不敢向陶啓泉講到這一問題的,但是一有了開始,他也變得沒有忌憚了,他又道:“就算有兩年壽命,在這兩年之中,還要不斷進行抵制排斥的手術,而換心人本身,幾乎不能進行任何活動,這已經是可以預見的最好情形了。”
陶啓泉的口唇顫動着,想講什麼,可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眼前的這種情景,實在是十分殘忍的,面對着一個將死的人來討論他的死亡時間!陶啓泉已經算是一個神經十分堅強的人,所以他才能忍受,換了別人,根本無法忍受這樣的討論。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只好道:“作最樂觀的估計,兩年也是好的。醫學進步神速,在兩年之後,可能會有新的技術出現。”
陶啓泉苦笑了一下,道:“衞,連你也用空頭話來安慰我?”
我忙説道:“我講的不是空頭話,事實上,除了接受換心手術以外,沒有旁的方法,可以使你活下去。”
在那一剎那間。陶啓泉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極度的深刻的悲哀神情來,他下住哺哺地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只要我能活下去,不論要花多大代價——”
他講到這裏,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我用力按住了他的肩,想使他鎮定一些,但當然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仍是劇烈地發着抖,而且臉色又開始發青。
醫生連忙又給他呼吸氧氣,在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他才嘆了一聲,道:“衞,你可知道我今年才五十四歲,如果再有三十年——”
我嘆了一聲,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情形和你一樣。”
那年長的醫生道:“我看巴納德醫生明天就可以到,等到了再共同研究一下。”
陶啓泉像是一個小孩樣,抓住了我的手,道:“我要活下去,我一直相信金錢能創造奇蹟,我一直相信,真的一直相信。”
我實在再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他,只好輕輕拍着他的手背。陶啓泉望向醫生,道:“給我注射鎮靜劑,我不想清醒,清醒,會想很多事,太痛苦了。”
醫生苦笑道:“真對不起,你心臟如今的情形極差,鎮靜劑會增加本來己不堪負荷的心臟的負擔,所以——”
陶啓泉喃喃地道:“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準也不會比我更痛苦了。不必等巴納德醫生,先去結我找一顆健全的心臟來。”
我退到門口,打開門,向等在門口的那些人,傳達了陶啓泉的命令,門外傳來轟然的答應聲。我不知道這些人用什麼方法去找,但他們有的是錢,應該可以找得到可供移植的心臟的。
當我又回到病房中之際,我的心中,不禁十分躊躇。我來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無法離陶啓泉而去,但如果我不走,陪他在這裏,又實在沒有什麼好説的,我是離去,還是留下來呢?
陶啓泉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他道:“衞,留下來陪陪我,老實説,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叫他們走吧,我要見他們,自然會通知他們的。”
我又去傳達了陶啓泉的這個命令,來到病牀的沙發上,坐下。醫生和護士不斷進出,我撿些輕鬆的話題來説着。到了午夜時分,陶啓泉睡着了。
兩個醫生仍然在當值,護士也保持着清醒,我十分睏倦,歪在沙發上,朦朧地要睡過去,聽到兩個醫生低聲交談,才又睜開眼來。一個醫生看到我醒了,道:“衞先生,這件事,請你決定一下。”
醫生的神情很凝重,我還未及時問是什麼事,他又道:“有一個人,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代表,堅決要求見陶先生,有重要的話要和陶先生説,是不是叫醒陶先生,還是等明天?”
我看着陶啓泉,他睡着,可是緊皺着眉,神情相當苦楚,既然是巴納德醫生派了代表來,我想他一定極其想見這位代表先生,因為他將所有的希望,全部寄託在這位可以替他進行心臟移植的醫生了。所以,我點了點頭,道:“好,請他進來,我來叫醒他。”
醫生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到了門口,略停了停,又轉回身來,再搖了搖頭,口唇掀動,喃喃地説了一句什麼,在這時候,我實在忍不注了,自從陶啓泉病發起,這個問題已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向醫生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有話要問他,然後,向他走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醫生,問你一個問題。”
醫生的神情有點悲哀,像是早已知道我要問的是什麼問題一佯,他也壓低了聲音,道:“請問。”
我再將聲音壓得低些,這可能是我自己根本不願意問,也可能是我自己早已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
我道:“陶先生,他是不是完全沒有希望了?”
醫生苦澀地笑了一下,道:“這是明知故問了。”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語音乾枯,道:“連巴納德醫生的換心手術也不能挽救他?”
醫生作了一個手勢,我不知道他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那種無助的神情,卻説明了他的心情。他道:“巴納德醫生是一個傑出的外科醫生,不過事實上,自從有了第一次之後,心臟移植已經不算是最繁複的外科手術。我們醫院中,幾個醫生,都可以做得出來,問題是在移植之後的排斥現象,陶先生他……不可能活很久,而且就算活着,也是在極度不適和苦痛之中。”
我靜靜地聽着,又望了陶啓泉一眼。死亡本來不是什麼悲劇,任何人皆無法避免。但是死亡發生在陶啓泉這樣人的身上,無疑是一個悲劇,而且,他是那樣想活下去,一點也不肯接受死亡最公平的事實,不肯接受即使是他那樣的大富翁,一樣要死。他還堅信金錢可以買回他的生命。
他的這種“信念”是一定會幻滅的。當那一到來臨之際,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萬倍於死亡本身。
我又低低嘆了一聲,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沒有法子了,請巴納德醫生的代表進來吧。”
醫生搖着頭,走了出去,我來到病牀前,先將手按在陶啓泉的額上,我的手才碰上去,陶啓泉整個人陡地跳了一下,他甚至還沒有睜開眼來,就已經以嘶啞的聲音叫道:“我不會死,我會活下去。”
我清了清喉嚨,道:“有人要來看你——”
他睜開眼來,眼中是一股極度惘然的神色,我把話接下去,道:“巴納德醫生的代表。”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啊”的一聲,道:“好,終於來了,在哪裏?人呢?”
我按了一下牀邊的鈕制,使得病牀的一端,略仰起了一些,道:“醫生去請他進來了——”
講到這裏,我頓了一頓,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陶啓泉一副又怒又驚的神氣,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還不到死的時候,我至少還要活二十年,晤,三十年,或者更多。”
他在講着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感到悲哀,本來,我可以完全不講下去,就讓他自己騙自己,繼續騙到死亡來臨好了。
我多少有點死心眼.而且我覺得,一個人在臨死之前還這樣自己騙自己,這是一件又悲哀而且滑稽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像陶啓泉這樣傑出的成功人物身上的。
所以,我幾乎連停留都沒有停,就道:“不,你不會再活那麼久,你很炔就會死,死亡可能比你想象之中,來得更快。”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啓泉顯然被我激怒了,他蒼白的臉上,陡地現出了一種異樣的紅色,我真怕他忍受不了刺激和憤怒,就此一命嗚呼。他揮着拳,想要打我。可是即使他憤怒和激動,他揮拳無力,蒼白的臉上現出異樣的紅暈,也使人可以感到,這是一個垂死的人。
我伸過手去,握莊了他揮動着的拳頭,用極其誠懇的語音直:“你聽着,人死了不算什麼,我堅決相信,人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滅,比一具日趨衰老的軀體可貴得多,你不該幻想自己的肉體一直可以維護不老,應該向更遠的將來想想。”
陶啓泉顯得更憤怒,用力掙開了我的手,道:“廢話,什麼靈魂!”
我還想進一步向他解釋一下,他又用那種嘶啞的聲音叫了起來,道:“我要軀體,我的身體給我一切享受,你能用靈魂去咀嚼鮮嫩的牛肉嗎?能用靈魂去擁抱心愛的女人嗎?能用靈魂體會上好絲質衣服貼在身體上的那種舒服感嗎?”
我想要打斷他的話,可是他説得激動而又快速。忽然又連續地笑起來,道:“衞斯理,我發現你不去做傳教士,實在太可惜。”
我苦笑,再要向他解釋人類有文明以來,宗教和靈魂的關係,那實在説來話大長了,長到了他有限的生命,可能根本不夠時間去聽的程度,更不要説領悟到其中的真正含義了。
我正在想,該如何繼續我和他之間的談話之際,門推開,醫生走進來,在他的後面,跟着一個身形相當高,相當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有着一個又高又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
那個人,給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而他的行動,也表明了這一點。他一進來,幾乎沒有浪貴一秒鐘的時間,就直趨病牀之前,道:“陶先生,我叫羅克,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
陶啓泉怔了一證,道:“我不知道巴納德醫生還有私人代表。”
那個人——羅克——將陶啓泉當作小孩子一樣,伸手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道:“你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換了任何人,或是在任何環境之下,陶啓泉若是受到了這樣的待遇(雖然這樣的可能性極少),他一定會勃然大怒了。這時,陶啓泉也怔了一怔,可是卻沒有發作,只是悶哼了一下。
羅克坐了下來,直視着陶啓泉,道:“關於如何使你的生命延續下去,我有話要和你説。”
陶啓泉震動了一下,直了直身子,想要開口,但是羅克立時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説道:“這是我和你兩個人之間的事。”
他一面説着,一面轉過頭,向我和醫生望過來。
從羅克一出現開始,我不知道為什麼,就一點也不喜歡他這個人。我可以肯定,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羅克,可是奇怪的是,我好像對他有一定的印象。這種模糊的印象,是來自他那高而尖削的鼻子。
我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一個長着這種高而尖削的鼻子的西方人的?
我正在想着這一點,所以對羅克的話,井沒有怎麼在意,雖然我在聽了他的話後,也明白他一講那句話就向我望過來的用意,但是由於我在沉思,所以我的反應比平時略慢了些。
所謂“反應慢”,其實也不過是一秒鐘之內的事,可是羅克居然就不耐煩了,他發出了一下冷笑聲,道:“我以為我的暗示已夠明顯了。”
醫生在那剎那間,顯得十分尷尬,忙轉身向門外走去,我也站了起來。
我雖然站了起來,可是卻並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望着陶啓泉。
我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為羅克根本是一個陌生人。他自稱是巴納德醫生的“私人代表”,可是卻根本沒有拿出任何證明來。讓一個這樣的陌生人,單獨和陶啓泉相處,無論如何不是恰當的事。
陶啓泉也驚道:“不論我們討論什麼事,衞先生都可以在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羅克用一種極度嘲弄的口吻道:“好朋友?好至什麼程度?”
陶啓泉連想也不想,道:“好到了他可以向我直截指出,我活不久了的程度。”
羅克像是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他笑得十分放肆,而且,笑聲是突然之間停下來的。他直指着陶啓泉,道:“聽着,你我之間的談話,只有你和我才能參與。”
他雙手用力向外一揚,繼續道:“沒有任何第三者可以參與,沒有任何第三者!”
陶啓泉有點憤怒,道:“要是我堅持他在場呢?”
羅克道:“那我們就不再談。陶先生,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個能使你活下去的人。”
陶啓泉的臉色十分難看,可是他沒有繼續發怒,而且顯然屈服了,他向我望了一眼.又作了一個手勢。我還是沒有離去的打算,因為我覺得,這個突如其來的羅克,越是堅持他要和陶啓泉單獨相對,就越顯得他形跡可疑。
羅克向我望過來,他又笑了起來。這傢伙,一面笑,一面道:“你在這裏不走,目的是什麼?保護他?”
我悶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羅克笑得更甚,指着陶啓泉,道:“別忘記,他是一個快死的人,我如果要殺他,根本不必動手,只要走出去,他還能活多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想,羅克的話是對的。
陶啓泉是一個快要死的人,就算有什麼要害他。也沒有什麼可以害的了。羅克最大的作用,至多不過是騙他一些錢而已,陶啓泉的錢實在太多了,就算叫人騙掉一點,又算什麼?我實在沒有必要堅持留在病房之中陪着陶啓泉的。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笑了起來,聳了聳肩,轉身來到門口,拉開了門,又作了一個不在乎的姿態,走出去,將門關上。
※※※
在我離開了病房之後,羅克和陶啓泉講了一些什麼,我自然不知道了。
當時,我在病房門口,等了大約十分鐘左右,並沒有等到羅克離開,我和醫生説了幾句話,請醫生轉告陶啓泉我回家去了,他如果想見我,可以打電話到我家來找我之後,我就離開了醫院。
陶啓泉沒有打電話找我,當晚沒有,第二天也沒有。我倒着實很記掛他,因為過一天,他的生命就少一天,而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有限。
第二天傍晚,電話鈴響,我拿起電話,聽到了那個醫生的聲音,道:“衞先生,巴納德醫生到了。”
我“哦”地一聲,道:“他怎麼説?”
我問“他怎麼説”,自然是指這位出色的外科醫生,對陶啓泉的病情有什麼意見而論。可是那醫生卻答非所問,道:“他説,他根本沒有什麼私人代表,也從來不認識一個叫羅克的人。”
我呆了一呆,那個羅克,我早知道他有點怪異,不是什麼好路數,我忙道:“那麼陶先生——”
醫生道:“陶先生早已離開醫院了。”
一聽得他這樣説,我不禁叫了起來,道:“什麼叫做早已離開醫院了?昨天我還和他在一起。”
醫生急急解釋,道:“昨天,你走後,大約又過了半小時,羅克,那個假冒的代表,就走出來告訴我説陶先生立刻要出院。我對他説那是不可能的事,以陶先生的病情而論,離開醫院,簡直是找死,但是我隨即聽到了陶先生的吼叫聲,他要出院。”
醫生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道:“你應該知道,當陶先生決定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是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他的行動的。”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陶啓泉病情這樣嚴重,可是當他和羅克進行了大約四十分鐘的談話之後竟然立即要出院了,這是為什麼?
我一點也想下透那是為了什麼,但是我卻隱隱感到事態十分嚴重。
我不由自主喘着氣,道:“他出院之後到哪裏去了?換了一家醫院?”
醫生道,“我不知道,是楊副董事長親自開車來將他接走的。那個羅克,始終和他在一起。”
我呆了極短的時間,心中忍不住咕噥地罵了幾句,放下了電話,我在罵那醫生該死,為什麼陶啓泉出院,他不立刻告訴我,也在罵陶啓泉該死,他要是將我當朋友,也該告訴我一聲。
我放下電話之後,越想越氣,忍不住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剛好那時,白素在我書房門口經過,她半轉過身來,道:“怎麼啦?”
我道:“全是王八蛋!”
白素笑了一下,説道:“什麼叫全是王八蛋,你也是,我也是。”
我瞪着眼,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道:“陶啓泉離開醫院了,也沒人告訴我。”
白素怔了一怔,道:“啊,他死了?”
我揮着手,道:“不是,誰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素走了進來,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我將昨天和陶啓泉見面的情形,想勸他,勸到了一半,自稱是巴納德醫生代表的羅克進來,等等情形,向她説了一遍,白素用心聽着。
等到我講完,她才道:“真怪。”
我悶哼一聲,道:“其實也不怪,臨死的人,都會相信有什麼古怪的方法,可以延長自己的生命,古往今來,沒有多少人肯接受死亡必然來臨的事實。誰知道羅克向他説了些什麼,或許,羅克説海地的巫都教,可以憑邪神的力量治好他的病。哈哈。”
白素並不覺得好笑,道:“至少,我們該知道他離開醫院之後去了哪裏。”
給白素提醒了我,我又拿起電話來,撥了他家裏的號碼。陶啓泉的派頭十分大,家裏也有接線生,當我説要找陶啓泉時,接線主的回答是:“對不起,陶先生不在家。”
我有點光火,道:“什麼叫不在家?他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不在醫院就一定在家,把電話接到他牀邊去,我是衞斯理,要和他講話。”
接線生的聲音仍然極柔和,柔和得使我有點慚愧剛才對她發脾氣,她道:“真對不起。衞先生,我無法照你的吩咐去做,他真是不在家。”
我道:“那麼,他在哪裏?”
接線生道:“不知道。有很多人來找過他,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打電話給楊副董事長,是他接陶啓泉出院的,他一定知道。”
我正想再拿起電話,電話鈴響了,我立時接聽,卻正是楊副董事長的聲音,我一聽到是他,火直往上冒,大聲道:“陶啓泉上哪裏去了?”
楊的聲音顯得很急促,説道:“我就是為了他的行蹤,才打電話給你的,請你在家等我。我立刻就來。”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在鬧什麼玄虛,而他在講完之後,立時放下電話,我又向白素望去,白素道:“那隻好等他來了再説。”
楊董事長其實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喘着氣,奔上了樓梯,進入了我的書房,但是這十分鐘,卻等得我焦急萬狀,作了種種設想。
我一看到他,就幾乎向他撲了過去一樣,揮着手,道:“他究竟到哪裏去了?”
楊忙搖着手,道:“我不知道。”
我大聲道:“胡説,是你接他出院的,怎麼不知道。”
楊幾乎要哭了出來,一個銀行副董事長忽然有了這樣的表憎,實在是一件相當滑稽的事。他道:“是我駕車接他出院的,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