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還是拉薩,還是跟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天空晴朗、陽光燦爛。
布達拉宮的圓頂依舊在藍天下閃閃發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絲毫變化。
這古老的聖城就像是他們的表情一樣,永遠都不會變的。
他們回到了拉薩。
“陽光”的笑容又變得好像這裏的天氣一樣明朗,小方的臉色卻更陰暗。
“這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經來了,已經有了行動,這裏一定變得很亂了。”陽光説:“每次有事發生時,卜鷹都會派人在城外巡邏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現在這附近連一個我們的人都沒有。”
他們還沒有進入拉薩聖地,路上只能看見三個人,都是活佛的虔誠信徒,不遠千里到這裏來朝聖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艱苦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虔誠和尊敬。
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已進入一種半虛脱的狀態,對所有能夠看得見的都視而不見,對所有能夠聽得見的都聽而不聞。
他們已經將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種聽不見也看不見的虛無玄妙中。
小方忽然改變了話題:“有些事件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卻還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帶着深思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有時它甚至遠比能夠看得見也聽得見的更真實,也存在得更久。”
“陽光”既不能完全瞭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為什麼會忽然説出這些話來。
但是她沒有問。
因為她忽然發現有些事變了,變得很奇怪。
他們決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鷹記”商號去看看動靜,再回去看卜鷹。
所以他們沒有從布達拉宮旁邊的那條道走,直接就從大路進入市區。
街道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有很多人都認得“陽光”。
這裏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從小就是個開朗熱情慷慨的人,從小就非常討人歡喜,受人歡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上求乞的乞丐們,每次看見她,都會像蒼蠅看見蜜糖一樣擁過來。
可是今天他們一看見她就遠遠的避開了,好像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的在看她,眼睛的表情也很噯昧詭秘,甚至顯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會為他們帶來什麼瘟疫災禍一樣。
她自己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人,一點都沒有改變。
這些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小方已經不再是“鷹記”的人?是不是因為卜鷹已經警告過他們,不許他們再跟小方接近?
這些問題都只有等他們到了“鷹記”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他們牽着馬,很快的走過擁滿人羣、堆滿貨物的街道,終於看見了“鷹記”的金字招牌。
“鷹記”的招牌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陽光”總算鬆了口氣:“朱雲看見你的時候,樣子説不定會有點怪怪的。”她勸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麼樣對你,你最好都假裝沒看見。”
小方根本就不敢“假裝”沒看見,平時終日都留守“鷹記”的朱雲,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經為“鷹記”服務多年的夥計也不在。
“鷹記”的招牌店面雖然全都沒有變,可是裏面的夥計卻已全都換了,“陽光”居然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他們居然也不認得“陽光”,居然把她當作主顧,兩個夥計同時迎上來,先後用漢語和藏語問她和小方要買什麼?
“陽光”覺得很絕。
這些新來的夥計就算不認得她,也應該知道“鷹記”商號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就像是“藍色陽光”一樣的人。
“我什麼都不買。”陽光説:“我是來找人的。”
“找哪位?”説漢語的夥計臉圓頭尖,長得很滑稽,説的是一口極地道的京片子。
“我找朱雲。”
朱雲是這裏的大管事,可是這兩個夥計卻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名字。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搖了搖頭:
“我們這兒沒聽説有這麼樣一個人。”
“陽光”覺得更絕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來的。”她問這個夥計:“你來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這裏的老闆是誰?”
説京片子的夥計笑了。
“做夥計的人,如果連老闆是誰都不知道,豈非是糊塗蟲?”
他不糊塗,所以他説:“這兒的老闆姓衞,不是燕趙韓魏的魏,是天津衞的衞,叫衞天鵬。”
“陽光”打馬,馬飛奔。
──卜鷹一手創立的“鷹記”商號,老闆怎麼會變成了衞天鵬?
“不知道!”
所有的夥計都是新來的,都是從外地來的,這些事他們完全不知道!甚至連卜鷹的名字他們都沒有聽説過。
“陽光”相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他們,也一樣不知道。
他們也不知道衞天鵬在哪裏!老闆的行蹤,做夥計的人本來就無權過問。
──卜鷹呢?
“陽光”打馬,馬飛奔,奔向卜鷹的莊院。
她不能確定卜鷹是不是還在那裏。
想到那些人看見她時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裏那種暖昧詭譎的神色,她心裏已經有了種連想都不願去想的不祥預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們離開拉薩的這段日子裏,這裏究竟出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可怕的變化?
所有的問題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鷹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經找不到卜鷹了。
她和小方趕到卜鷹的莊院時,那地方竟已變成了一片瓦礫,所有的亭台樓閣,樹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燒得乾乾淨淨。
“好大的一場火。”
多年後人們提起這次大火時,心中仍有餘悸:“火頭至少有三四十個,一開始就有三四十個地方同時燒起來,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每個人都認為那是場“天火”,是上蒼降給這家人的災禍。
起火的真正原因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陽光”站在瓦礫間。
她依稀還能分辯出這地方本來是個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當春秋佳日,卜鷹空閒的時候,她總是會陪他到這喝兩盅酒,下一局棋。
沿着花叢間一條用卵石鋪成的小徑往東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經在那裏住了十年,她所有的夢想都是在那裏編織成的,所有的回憶也全都留在那裏。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痴痴的站着,痴痴的看着,看着這一片令人心碎的廢墟。
她沒有流淚。
為了一個心愛的瓷娃娃被砸破,她會流淚,為了一條小貓的死,她會哭半天。
但是現在她反而沒有流淚。
舊夢依稀,滿目瘡痍,沒有人,沒有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作飛灰。
──卜鷹呢?
“他一定還活着,一定不會死的。”
她一直不停的喃喃低語,翻來覆去的説着這兩句話,也不知是説給小方聽的,還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連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説。
他還能説什麼?
這裏不是他的故鄉,不是江南,但是他心裏的傷痛絕不比她輕。
他了解她對卜鷹的感情。
庭園被焚,還可重建,人死卻不能復生了,只要卜鷹還活着,別的事都沒關係。
──他是不是還活着?
──如果他還沒有死,他的人在哪裏?
瓦礫裏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喇嘛踏着灰燼大步而來。
“陽光”回過頭,看着他。
“我認得你。”她的聲音雖已嘶啞,居然還能保持鎮靜,“你是噶倫大喇嘛的弟子。”
“是!”這喇嘛説:“我叫阿蘇。”
“是他叫你來的?”
“是。”
阿蘇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來過。”
“來幹什麼?”
“那時火已熄了,我來清理火場。”
“陽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動而顫抖,過了很久才能問:“你找到了什麼?”
阿蘇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緒平靜才能回答。
“在劫難逃,天意難測,我來時這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被燒光了,我只找到了一點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點”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裝滿十三個瓦壇。
“骨灰?”陽光盡力控制自己:“是誰的骨灰?”
“是誰的骨灰?是誰的骨灰?……”阿蘇黯然道:“這裏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這三天裏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誰的骨灰,只可惜每個人的屍骨都已成灰,還有誰能分辨得出?”
“每個人?”陽光問:“每個人是什麼意思?”
阿蘇長長嘆息,黯然無語。
“陽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這裏本來一共有多少人?你説每個人,難道是説他們全都──?”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好像連她自己都被她這種想法所震驚。
“不會的,絕不會。”她放開了手:“這裏一定還有人活着,一定還有,你只要找到一個,就可以問出別的人在哪裏了。”
阿蘇默默的搖頭。
“難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找到?”
“沒有。”阿蘇道:“我連一個活着的人都沒有找到。”
他慢慢的接着道:“起火的那天晚上,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誰放的火?恐怕永遠都沒有人能夠説出真相來了。”
“沒有人能説出真相?”陽光漸漸失去控制:“難道你還猜不到誰是兇手?”
“你知道兇手是誰?”
“我當然知道。”陽光握緊雙拳,説出了幾個名字:“衞天鵬、胡大掌櫃、風叟月婆、陰靈,這些人都是兇手。”
“你認為就憑這些人,就能將卜鷹、朱雲、嚴正剛、宋老夫子,和這裏的數百戰士在一夕之間一網打盡?不留一個活口?”
阿蘇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就憑這些人,恐怕還辦不到。”
“你認為還有誰?”
“還有內應!”
“內應?”陽光問:“你認為這裏也有他們埋伏的奸細?”
“你們能夠派奸細埋伏在他們的組織里,他們為什麼不能?”
“陽光”沉默,過了很久,忽然又問:“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這裏來了。”阿蘇道:“她説她一定要來見卜鷹。”
“起火的時候,她也在這裏?”
“是的。”
“現在她人呢?是死是活?”
這問題又是誰也沒法子回答的,阿蘇反問:“難道你懷疑她已經做了對方的奸細?”
“陽光”拒絕回答這問題,可是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對女人本來就有種天生的敵意,很少有女人能夠完全信任另一個女人,尤其是在美麗的女人之間,這種情況更明顯。
“這次你錯了。”阿蘇斷然道:“奸細絕不是波娃!”
“你怎麼能確定?”
“因為……”阿蘇遲疑着,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説:“因為我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有關他們的身世和……”
阿蘇沒説完這句話。
他嚴肅沉重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之極,又愉快之極的笑容,忽然慢慢的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動也不再動了。
晴空萬里,四野渺無人跡,看不見那個透明如水晶的陰靈,看不見那個梳着一頭小辮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見那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他們是在什麼時候毒殺了阿蘇的?阿蘇知道的是什麼秘密?
陰靈為什麼不讓他説出這秘密來?
一個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和陰靈他們又有什麼關係?
陽光忽然又拉住小方的手:“我們走。”她説:“我們去找卜鷹。”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陽光依舊充滿信心:“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果他還沒有死,怎麼能拋得下這些事,自己卻一走了之?”小方問。
“蝮蛇螫手,壯士斷腕。”陽光説:“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他都能拋得下,什麼事他都可以犧牲。”
她慢慢的接着道:“因為他要活下去,無論活得多艱苦,他都要活下去,因為他還要重建他的家園,還要殲滅他的仇敵,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視着小方:“你應該明白,死有時遠比活容易得多,有人雖然寧可選擇比較容易的一條路走,寧可一死了之,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是的,我明白。”小方忽然也有了信心:“他一定還活着,一定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