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更温柔纏綿,水晶人臉上的煙霧已消散。
胡大掌櫃忽然掠下樹梢,恭恭敬敬的向這個小老頭躬身行禮。
小老頭彷彿很驚異。
“我只不過是個平庸老朽的老頭子而已,閣下為何如此多禮?”
胡大掌櫃的神色卻更恭敬:“看見風老前輩,誰敢無禮?”
陰大小姐的眼睛忽然亮了,吃驚的看着這小老頭。
“風老前輩?”她的聲音也顯得很驚訝:“你就是那位‘千里飛雲,萬里捉月,神行無影追風叟’的風老爺子?”
小老頭微笑點頭。
陰大小姐看着騾背上的小老太太説:“風叟月婆,形影不離,這位當然就是月婆婆了。”
追風叟笑容更慈祥:“想不到這位姑娘小小年紀,就已有這樣的見識。”
胡大掌櫃乾咳兩聲,問道:“風老前輩不在伴月山莊納福,到這種窮荒之地來幹什麼?”
追風叟看着他直笑:“胡大掌櫃不在三寶堂納福,卻來到這種窮荒之地,為的又是什麼呢?”
“我……”
“其實胡大掌櫃不説我也知道。”
“你知道?”胡大掌櫃彷彿吃了一驚:“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們本來就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胡大掌櫃更吃驚,故意問:“風老前輩説的是哪件事?”
“就是這件事。”
他微笑着,慢慢的從身上拿出了一隻手。
一隻金光燦爛的“金手!”
“既然大家都是為此而來的,為什麼要一起下地獄?”追風叟笑道:“既然我們都已來了,應該下地獄的就是別人了。”
現在他們已經來了,應該下地獄的人是誰?
悠揚的笛聲遠去,人也已遠去。
他們都是為了“金手”而來的。
在金手的號令下,絕不容許私人的恩怨或過節存在,不管你是陰靈也好,是胡大掌櫃也好,不管你是什麼人都一樣。
金手一現,就已有這麼大的威力。
班察巴那翻身躍起,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瞪着小方,忽然説出句很奇怪的話:“現在我才知道卜鷹為什麼肯讓你走。”他忽然又嘆了口氣:“你走吧!快走!”
小方不懂,正想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説?是什麼意思?
可是説完了這句話,班察巴那也走了,就像是一陣風一樣飄然遠去。
他要走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人能留得住他。
昏黯的油燈,混濁的麪湯,湯裏有沙子,面裏也有沙子,吃一口就有一嘴沙。
可是他們總算來到一個有人煙的地方,小方和“陽光”都把這碗麪吃光了,連麪湯都喝光。
在這種邊陲上的窮鄉僻鎮裏,看到那些衣不蔽體,滿街爭拾駝馬糞便的孩子,誰都不敢再暴殄天物了。
吃完了這碗麪,他們就靜靜的坐在昏燈下,心裏彷彿有很多話要説,卻又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説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方忽然問:“你有沒有聽説過追風叟這個人?”
“我聽過。”
“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陽光説:“二十年前他就已號稱是‘輕功天下第一’,這二十年來江湖中雖然人材輩出,能超過他的人還是不多。”
小方沉默,又過了很久才開口:“我在江南的時候,有個年紀比我大很多的好朋友,他的武功雖然不太高,可是江湖中的事,誰也沒有他知道的多。”
“陽光”聽着,等着他説下去。
小方又道:“他曾經把當代武林中最可怕的幾個人的名字都告訴過我。“
“其中就有一個是追風叟?”
“有。”小方道:“有追風叟,也有胡大掌櫃。”
他沒有提起陰靈,在大多數江湖人的心目中,“陰靈”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因為誰也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存在。
“現在他們都來了,都是為了金手而來的。”小方接着説道:“金手要他們來幹什麼?”
“陽光”沒有回答。
他們都聽班察巴那説過,“金手”就是富貴神仙呂三建立的一個秘密組織,目的是要在藏人間造成混亂,奪取權力。
失金被殺的鐵翼,尋金斷臂的衞天鵬,追殺小方的搜魂手,被吊死在樹上的柳分分,都是這個組織中的人。
現在他們已將組織中的頂尖高手都調集到這裏來了。
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小方和“陽光”一樣都應該能想得到。
小方看着面前的空碗,卻好像這個粗瓷破碗裏會忽然躍出個精靈來解決他的難題。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説:“他們也不一定是來找卜鷹的。”
“嗯。”
“就算他們是來找他的,他也有法子對付他們。”
“嗯。”
“他的手下高手戰士如雲,他自己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小方道:“如果連他都不能對付他們,別人去也沒有用。”
“嗯。”
“不管怎麼樣,這些事反正都已經跟我完全沒有關係了。”小方道:“反正我已經完全脱離了它們,再過一個多月,我就可以回到江南了。”
他的聲音很低,這些話就好像是説給他自己聽的:“你沒有到過江南,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江南是個多麼美的地方,那些橋,那些水,那些船,那些數不盡的青山綠水……”
“陽光”靜靜的看着他,不管他説什麼,她都應聲附和。
可是説到這裏,小方忽然打斷了自己的話,大聲道:“我要喝酒!”
他喝了很多酒。
又兇又辣的土城燒,喝到肚子裏,就像是一團烈火。
他記得卜鷹曾經陪他喝過這種酒,喝過很多次,每次酒後微醉時,卜鷹就會低唱那首悲歌,那種蒼涼的意境,那種男兒的情懷,使人永遠都忘不了。
這個外表比鐵石還冷的冷酷的人,心裏究竟隱藏着多麼深的痛苦?
小方一碗又一碗的喝着,不知不覺間也開始擊掌低唱:
──兒須成名,
酒須醉,酒須醉……
他沒有再唱下去。
他的聲音已嘶啞,眼睛已發紅,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説:“我們回去。”
“陽光”還是很安靜的看着他。
“回去?”她問小方:“回到哪裏去?”
“回拉薩。”
“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麼又要回到那裏去?”陽光淡淡的問:“難道你已經忘了,再過一個月,你就可以回到江南了,那是你的故鄉,你的朋友,你的夢,全都在那裏。”
她冷冷的盯着小方,又問一遍:“你為什麼又要回到拉薩去?”
小方也抬起頭,狠狠的盯着她:“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麼,你為什麼還要問?”
“陽光”的眼睛就像是春雪般融化了,化為了春水,比春水更温柔。
“我當然知道你為的是什麼。”她幽幽的説:“你跟我一樣,都知道那些人是來幹什麼的,你也跟我一樣,都不能忘記卜鷹。”
小方已不能再否認。
他也不能忘記班察巴那説的那句話。
──現在我才明白卜鷹為什麼肯讓你走了。
卜鷹很可能已經有預感,已經知道有強敵將來,所以不但讓他走,而且還要他帶着陽光一起走。
不管他自己遭遇到什麼事,卜鷹都絕不肯讓他們受到連累或傷害。
“可是你自己也説過,如果連卜鷹都不能對付他們,別人去也沒有用。”陽光柔聲道:“你既然已完全脱離了我們,誰也不能再勉強你回去送死,如果你不想回去,誰也不會怪你。”
“不錯,我也知道誰都不會怪我的。”小方説:“可是我自己一定會怪自己。”
“你寧願回去送死?’’
小方握緊雙拳,一個字一個字的説:“就算那裏已經變成個地獄,我也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