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真的死了,是絕不會復活,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只能死一次。
這個胖子當然也不能例外。
“你有沒有想到我還沒有死?”他大笑:“你有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你毒不死的人?”
他笑得愉快極了,這件事他實在做得很得意。
但是他的笑很快就結束,因為他也看見了一件連他都想不到的事。
他看見這個小姑娘也在笑。
剛才她抱着那水晶人親了又親,他們之間的關係當然很親密,現在她的親人忽然被吊了起來,她應該覺得很吃驚、很憤怒、很難受才對,如果她不敢跟這個胖子拼命,就該趕快逃命的。
可是她偏偏還在笑,不但在笑,而且還在拍手,不但笑得比誰都開心,拍手也比誰都拍得起勁。
“好功夫!好本事!”她拍着手笑道:“就算你別的本事都不怎麼樣,裝死的本事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她又問:“剛才小老虎咬你的時候,你難道一點都不痛?”
胖子又笑了。
“誰説我不痛,我痛得要命!”
“你怎麼能忍得住的?”
“想到這位橫行天下,無論誰一聽見都會嚇一跳的陰靈陰先生,馬上就要被我用網子吊起來的時候,再痛我都能忍得住了。”
“有理,非常有理!”小姑娘嫣然道:“胡大掌櫃説的話,好像總是有道理、的。”
現在“陽光”才知道這個胖子姓胡,而且是位大掌櫃。
在北方,大掌櫃就是大老闆,他看來確實也有幾分像是位大老闆的樣子。
小姑娘忽然嘆了口氣。
“想不到胡大掌櫃今天居然説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被你用網子吊起來的這個人並不是陰先生。”小姑娘道:“你根本不該把那位人人聽見都會嚇一跳的陰靈稱為陰先生的。”
“我應該稱呼什麼?”
“你應該叫一聲陰大小姐。”
她又開始笑:“最少也應該叫一聲陰大姑娘。”
胡大掌櫃當然要問:“這位陰大小姐在哪裏?”
“就在這裏,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陰大小姐,陰大小姐就是我。”
胡大掌櫃又笑不出了。
誰也想不到這個頭上梳着十七八條小辮子,手裏抱着條小徇,笑起來就好像是你自己的外孫女那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竟是陰靈。
她又抱起了她的小狗,她忽然問這位已經笑不出的大掌櫃。
“我唱個歌給你聽好不好?”
這個時候她居然要唱歌,她居然真的唱了起來。
“燕北有個三寶堂,
名氣説來響噹噹,
三寶堂,有三寶,
誰見誰遭殃,兩眼淚汪汪。
爹見沒有爹,娘見沒有娘,誰見誰遭殃,眼淚如米湯。”
她唱的根本不能算是一首歌,詞句也不能算優美,只不過每一句都是事實。
三寶堂雄踞燕北,名氣的確非常響亮,三寶堂中確有三寶,江湖中人如果遇到這三寶,不遭殃的確實很少。
等她唱完了,胡大掌櫃也為她拍手。
“你憑良心説,我唱的這支歌好聽不好聽?”
“好聽!”胡大掌櫃笑道:“我保證從來都沒有人比你唱得更好聽。”
陰大小姐吃吃的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這麼恭維你,你當然也要稱讚我兩句!”
“當然當然!”
“別人聽我稱你為大掌櫃,一定以為你最多也不過是家小飯館的大掌櫃而已。”
胡大掌櫃嘆了口氣:“我也情願如此,那些小飯館的大掌櫃們,麻煩一定比我少得多。”
“可惜你偏偏就是三寶堂的大掌櫃,想賴都賴不掉。”
她忽然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三寶堂裏究竟有哪三寶?”
胡大掌櫃微笑:“你猜呢?”
陰大小姐眼珠子直轉:“這個會弔人的網子當然是一寶。”
“當然是的。”
“聽説你還有種叫‘鳳凰展翅’的暗器,雖然比不上昔年孔雀山莊的孔雀翎,也差不了太多。”陰大小姐道:“那當然也應該算一寶。”
“當然應該。”
“還有一寶用不着你説,我也猜得出。”陰大小姐笑道:“三寶堂中最寶的一寶當然就是你。”
胡大掌櫃大笑:“對!完全對!我若不是寶,怎麼毒不死?”
“就因為江湖中的人都説你是毒不死的,所以我才想試試你。”
“現在你已經試過了。”胡大掌櫃道:“已經應該輪到我來試你了。”
“試什麼?怎麼試?”
“試試你能不能避得過我的鳳凰展翅?”
他的臉上雖然還在笑,眼睛裏卻已露出殺機。
他的人雖然沒有動,兩隻手的手臂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陰大小姐眼珠子又轉了轉,忽然道:“你真的相信我就是陰靈?你為什麼不先問問我,被你吊起來的這個人是誰?”
胡大掌櫃盯着她,眼睛連眨都不眨,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回頭去看那個水晶人。
他用不着再為一個已經被吊在網子裏的人分心,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但他卻還是問:“那個人是誰?”
“其實他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陰大小姐道:“他只不過是個瓶子。”
“瓶子?什麼瓶子?”
“裝毒藥的瓶子,裏面各式各樣的毒藥都有。”陰大小姐道:“所以只要你的手敢動一動,就死定了!”
“誰死定了?”
“你!當然是你!”陰大小姐柔聲道:“只要他對你吹一口氣,你就死定了。”胡大掌櫃大笑。
“不管你説什麼都騙不過我的。”他大笑道:“我這人看起來雖然像條豬,其實卻是條老孤狸。”
“只要你的手一動,你就是條死狐狸。”
胡大掌櫃的笑聲忽然停頓。
這次説話的人不是陰大小姐,當然也不是自己,説話的人就在他背後,距離他絕對不會超過三尺。
他身子突然拔起,凌空翻身,立刻就發現本來吊在網子裏的人已經不在網子裏。
就在他下定決心,絕不上這個小姑娘的當,絕不回頭去看的時候,這個水晶人已經從他的網子裏脱身而出,到了他的背後,他的網子已經到了這個人手裏。
胡大掌櫃還是上當了。
這個水晶人雖然不是人,也不是瓶子。
這個小姑娘又説又笑又唱,就是為了要讓他從網裏脱身。
如果天下只有兩人能從這面銀網中脱身,他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從這面銀網中脱身,他就是唯一的一個。
他這個人不但透明的,而且好像連一根骨頭都沒有。
梳辮子的小姑娘笑得更甜。
“現在你總該知道誰是陰靈了,只可惜現在已經遲了一點。”
“的確遲了一點。”胡大掌櫃又掠上枯樹:“幸好還不太遲,只要我還沒有死,就不算太遲,就算我要死,你們也得陪着我死!”
他的一雙手已如鳳凰的雙翅般展起:“就算我要下地獄,你們也得陪我去!”
就好像“飛雲五花錦”、“孔雀翎”、“天絕地滅人亡、無情奪命三才釘”,這些在傳説中已幾近神奇的暗器一樣,江湖中也沒有人知道三寶堂的“鳳凰展翅”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暗器,究竟是用什麼手法打出來的?有多大的威力?
因為看過這種暗器威力的人,通常都會死在這種暗器下。
但是也沒有人能懷疑胡大掌櫃説的話。
他説要他們陪他下地獄時,他的意思就真是要他們陪他下地獄!
他對自己和他的暗器都有絕對的信心,絕對有把握。
他的雙臂展起,姿勢神秘而怪異。
水晶人那本來完全透明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一層暗紫色的煙霧。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也看不見了。
只要有一個人出手,三個人都要同下地獄──只有下地獄,絕無別處可去。
就在這時候,比較大的一座沙丘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笛聲。
笛聲柔美悠揚,曲調纏綿悱惻,不知不覺間已吹散了人們心裏的殺氣。
兩個人隨着笛聲從沙丘後轉出來,是兩個小小的人。
一個小小的小老頭,牽着匹青騾,一個小小的老太太,橫坐在騾背上吹笛;小小的臉,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一根白玉笛。
小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小的人,身上無論什麼地方都要比平常人小一半。
但是他們的身材卻很勻稱,絕沒有一點畸形醜陋的樣子。
小老頭頭髮花白,面貌慈祥;小老太太眉清目秀,温柔嫺靜,拿着笛子的一雙手,就好像她手裏的白玉笛一樣晶瑩圓潤。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兩個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配得真是好極了。
胡大掌櫃沒有出手,陰靈也沒有。
無論誰聽見了這樣的笛聲,看見了這麼樣兩個人,都沒法子下毒手的。
陰大小姐臉上又露出花一般的笑靨。
“老先生,老太太,你們是從哪裏來的?要到什麼地方去?”
看見這樣可愛的小姑娘,小老頭臉上也不禁露出微笑。
“我們就是從你們來的地方來的。”他説:“但是我們卻不想到你去的地方去。”
他的笑容和藹,説話輕言輕語。“天下這麼大,有這麼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為什麼偏偏要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