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裏有人埋伏,他們這隊伍就像是一個人的頸子已被一條打了死結的繩索套住。只要埋伏的人一出擊,他們就要被吊起。
頸斷、氣絕、人死。死頸。
死頸中絕對有人埋伏,他們無疑已走上死路,走入死地。
卜鷹相信自己絕不會聽錯。
班察巴那也同樣聽見了他所聽見的聲音。
──人的呼吸聲、心跳聲、喘息聲、馬的呼吸聲、心跳聲、輕嘶聲。
聲音還在遠處。
別人還聽不見,可是他們聽得見。
因為他們已在這一片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水,沒有生命,卻隨時可以奪去一切生命的大沙漠上為了自己的生存奮鬥了二十年。
如果他們也聽不見別人無法聽見的聲音,他們最少已死了二十次。
沒有人能死二十次,絕對沒有。
一個人連一次都不能死。
如果有人説,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沒有第二次,那麼他説的就算是句名言,也不是真理。
因為愛情是會變質的,變為友情,變為親情,變為依賴,甚至會變為仇恨。
會變的,就會忘記。
等到一次愛情變質淡忘後,往往就會有第二次,第二次往往也會變得和第一次同樣真,同樣深,同樣甜蜜,同樣痛苦。
可是死只有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
人生中所有的事,只有死,才是真正絕對不會有第二次的。
人、馬、駱駝,本來都是成單線行走的。一個接着一個,蜿蜒如長蛇。
班察巴那在這個隊伍中行走的位置,就正如在一條蛇的七寸上。
卜鷹與小方殿後。
他們已經看見班察巴那打馬馳來,馬疾蹄輕,他英俊鎮靜的臉上,已經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慌之色。
“有人。”他壓低了聲音:“前面的出口,兩邊山岩上都有人。”
那裏是死結上的喉結,一擊就可讓他致命。
下決定的人還是卜鷹,所以班察巴那又問:“我們是退走?還是衝過去?”
卜鷹額角上忽然凸起一根青筋,青筋在不停的跳動。
每到真正緊張時,他這根筋才會跳。
他還沒有下決定,前面的山岩上一塊危石後,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的衣服,比藍天更藍,比海水更藍。
她燕子般躍起,站在危石上,站在陽光下,向他們揮手:“卜鷹,我想你,班察巴那,我想你,宋老頭,我也想你。”
她的聲音明朗愉快,她高呼:“我好想你們。”
看見她,卜鷹的眼彷彿也有了陽光。
小方從未見到他眼睛這麼亮,也從未見到他這麼愉快。
這個女孩子本身就像是陽光,總是能帶給人温暖幸福愉快。
小方忍不住問:“她是誰?”
卜鷹微笑,班察巴那也在笑,剛才的驚慮都已變為歡悦。
“她姓藍。”卜鷹説:“她的名字就叫做陽光。”
過了死頸,就是一片沃野平原,距離聖地拉薩已不遠了。
隊伍已停下來,紮起了營帳。
每個人都顯得很愉快,是陽光為他們帶來的愉快,他們都用藏語在為她歡呼,他們都稱她為:“藍色的陽光。”
她是來接應他們的。
“可是我又想嚇唬嚇唬你們。”她的笑聲也如陽光般明朗:“可是我又不想把你們嚇死。”
她抱住了卜鷹:
“像你這樣的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萬一,把你嚇死了怎麼辦?”
小方微笑。
他也從未見過如此明朗,如此令人愉快的女孩子。
她並不能算是完全無瑕的絕色美人,她的鼻子有一點彎曲,跟卜鷹的鼻子有一點相像。
但是她的眼波明媚,雪白的皮膚光滑柔軟如絲緞。
她笑起來的時候,微微彎曲的鼻子微微皺起,這一點小小的缺陷,反而變成了她特殊的美。
小方忽然發現卜鷹很喜歡捏她的鼻子。
現在他就正在捏她的鼻子!
“你答應過我,這一次絕不出來亂跑的,為什麼又跑出來了?”
陽光輕巧的避開了這問題。
“你為什麼總是喜歡捏我鼻子?”她反問:“是不是想把我的鼻子捏得像你一樣?”
小方笑了。
陽光回過頭,瞪了他一眼。
“他是誰?”
“他叫小方。”卜鷹説:“要命的小方。”
“為什麼要叫他要命的小方?”
“因為有時候他跟你一樣要命,有時候要把人氣死,有時候想把人嚇死。”卜鷹眼中充滿笑意:“他自己卻又偏偏是個不要命的人。”
陽光又盯着小方看了半天。
“我喜歡不要命的男人。”她又開始笑:“現在我已經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她忽然也像剛才抱住卜鷹那樣抱住了小方,在小方的額上親了親:“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説:“他喜歡的人我都喜歡。”
小方的臉居然沒有紅,因為她的臉也沒有紅。
她抱住他時,就像是陽光普照大地一樣,明朗而自然。
小方絕不是個扭扭捏捏的男人,很少能把心裏想説的話忍住不説。
“我也喜歡你。”他説:“真的很喜歡。”
天色已暗了。
營地中又開始了歡飲高歌,歌聲比往昔更歡愉嘹亮。
因為其中又增加了十多個少女清亮的歌聲。
她們都是陽光帶來的,都是像陽光一樣明朗活潑的女孩子。
她們也像她們的兄弟情人一樣,騎劣馬,喝烈酒,用快刀。
喝醉了、喝累了,她們就跟她們的情人兄弟躺在一起,數天上的星星。
對一個心中本無邪念的人來説,世上有什麼邪惡的事?
平常很少喝酒的班察巴那,今天也喝得不少。
他配合着卜鷹,拍手低唱。
──兒須成名,
酒須醉
醉後暢談
是心言。
他們的歌聲中,竟似帶着一種淡淡的悲傷,淡淡的離愁。
班察巴那忽然推杯而起:“你已經快到家了。”他説:“我也該走了。”
卜鷹慢慢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的神色黯然:“我回去,你走。”
班察巴那什麼都沒有再説,只用力握他的手,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帳外已備好兩匹馬,一匹是他的馬,另一匹馬上已裝配好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一躍上馬,打馬而去。
他一直沒有再回頭。
天還沒有亮,只露出了一點曙光。
大地依然寒冷寂寞。
他迎風走向遠方那無邊無際的無情大地,那裏仍然有無垠無止的寒冷寂寞苦難在等着他。
小方忽然覺得胸中也湧起了一股説不出的蕭索淒涼,忍不住問:
“他為什麼不跟你回去?為什麼要一個人走?”
過了很久卜鷹才回答:“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孤獨的人,天生就喜歡孤獨。”卜鷹慢慢的説:“他這一生中,大部分歲月都是在孤獨中度過的。”
“你知道他要到哪裏去?”
“不知道。”卜鷹回答:“沒有人知道。”
這時天終於亮了,旭日終於升起。
第一線陽光正照在藍色的陽光身上。
“我不喜歡孤獨。”她拉緊卜鷹的手:“我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