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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俞佑亮正色又道:“祖將軍,拉大人已傷重而亡,小可前來報信。”

    那馬上將軍一震,定眼望着俞佑亮道:“此言可真?”

    俞佑亮點頭不語,那祖將軍嘆道:“難道天滅大明?拉大人一死,大帥錦囊妙計便成泡影,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俞佑亮瞧着那隊巨炮,藍汪汪發着暗淡光茫,他乃是極機智之人,心中早就料到八九分,暗自忖道:“這些巨炮操作,只怕軍中無人懂得,要靠那位西洋拉大人指點。”

    正沉吟間,那祖將軍又道:“適才一聲巨響,敵人炸山阻路,咱們僥倖逃過此難,想不到後行拉大人便趕上此災,拉大人如非生病,騎馬先行,説不定能逃過此劫!”

    俞佑亮忽道:“此去袁大人軍中尚有幾許路程?”

    那祖將軍道:“大約還有……還有……”

    他説到此,忽然雙目凜瞪在俞佑亮道:“那巨石擋路,閣下如何能通過報信?”

    俞佑亮知他心生疑惑,當下也不答話,伸手奪過一個武士長槍,右手運勁一擲,槍桿深深插人路邊石壁之中,只露出小小一段槍尾,他伸手一按槍桿,身形陡然飄起二丈有餘,一轉真氣,在空中轉了一個身,輕飄飄又落在馬前。

    那祖將軍出身綠林,對俞佑亮露的這一手大為識貨,當下翻身下馬,挽住俞佑亮道:“俞兄好高功力,小將失敬!”

    俞佑亮也不再謙遜,對祖將軍道:“這山路狹窄,前途難保敵人無伏,還請將軍早作安排。”

    那祖將軍道:“再走二十里,便是我軍前哨,俞兄武藝非凡,小將有個不情之請,想煩兄台掠陣如何?”

    俞佑亮雖有急事,但他為人最能分析輕重,知道此時已知袁軍軍機,便是率先獨行,為這祖將軍搜索開道。

    那祖將軍是袁督帥愛將,為人豪爽勇猛,他聽俞佑亮答應乾脆,心中大是高興,脱口讚道:“俞兄真是好男兒,要不要小將派幾個勇士相助?”

    俞佑亮搖搖頭道:“小可自信尚料理得好。”

    祖將軍一握俞佑亮手道:“這單徑行軍又載輕重,原犯兵家大忌,前哨真是我軍之生命線,俞兄,咱們全軍生命都交給你了。”

    俞佑亮抬頭一瞧,只見祖將軍滿臉誠摯,他那手又大又厚,幾乎要比俞佑亮大上一半,俞佑亮只覺一陣温暖,心中想道:“這祖將軍是個鐵血好漢,單看他那誠懇眼色,如此信賴於我,便是再艱難的事,我也得擔下來。”

    當下便道:“小可這就先行。”

    一揮手,身形躍上路邊山壁,幾個起落,已隱身在山間叢林之中。

    他瞧着山腰小路,高高在上搜尋,一路上見到山路狹窄兇險之處,更是加倍小心尋找敵蹤,走了數里,並未發現敵人,這時明月當空,皓白如畫,俞佑亮心中想道:“如是月黑風高,那情勢更自兇險幾分。”

    正思索間,忽然前面人影彷彿,俞佑亮加快腳步上下翻騰,但那人影一現即沒,再也難尋蹤影,心中大是緊張,行動更加謹慎。

    忽然一陣夜風吹來一股血腥之氣,俞佑亮吸了一口真氣,佈滿全身,雙掌一前一後護在胸前,走了十幾步,只見前面一處隱蔽之處,赫然倒斃七、八具屍首,俞佑亮上前一瞧,那屍身猶有餘温,都是勁裝武士,地下凌凌亂亂散佈着硬弓長弩。

    俞佑亮仔細一瞧,那些人都是身高體壯大漢,俞佑亮忖道:“這些人分明是埋伏在此,想要偷襲炮隊,卻不知被什麼人下手打殺,瞧這模樣,動手尚不到半盞茶時光,那……那時我便在不遠之處,怎麼沒有聽到半點聲息?”

    他沉吟一刻,前行走了好幾裏,又發現前面一堆武士屍首,俞佑亮愈來愈是心寒,忖道:“這下手之人,能在一刻之間舉手投足殺死這許多人,半點不露痕跡,此人功力之深,真使人不寒而慄。”

    他又檢查那些屍首,不是頭蓋被擊碎,便是胸前被人用重手法打得五臟俱碎,這些武士顯然連半招也未來得及施出,便遭毒手。俞佑亮愈想愈是不解,他武功原本極強,但較之這人手法,也是毫無把握得勝,忽然靈光一閃,心中狂跳忖道:“難道是適才所見那黑影下的手?看來這人是有心助袁軍一臂之力了。”

    他繼續前進,一共發現五處埋伏,都遭人用同樣手法制服清理,他長長吁口氣暗道:“祖將軍如果經過五處阻險,那炮隊只怕七零八落,再難走完這山徑了。”

    俯身拾起一把長劍,只見地上一段火藥引線,都是節節寸斷,那石後放着一大桶火藥,俞佑亮更是吃驚忖道:“此人用劍已達通神地步,這段藥線,每截都是一般長短,顯然是一招數振,而且恰到好處。”

    他算算時間,知道不久大軍便到,便緩緩往山腰下翻,在路上等了半個時辰,果然祖將軍大軍行到,俞佑亮當先迎上,祖將軍道:“前行半里,便是我軍駐地,多謝俞兄辛苦。”

    俞佑亮道:“這一路上的埋伏都被高人暗中除去,真是將軍洪福,小可也沒盡什麼力。”

    祖將軍問起一路上情形,也是吃驚不止,正談話間,忽然前面塵頭大起,跑來一大隊騎兵,那為首的騎士高聲歡叫道:“小將於維西前來接應。”

    祖將軍迎上前去道:“於將軍辛苦了,前方戰勢如何?”

    那姓於的將軍道;“昨日羅參將軍手下失利,羅參將僅以身免,右側十分吃緊。”

    祖將軍破口罵道:“羅大寶為將十數年,怎能如此輕易妄動,此舉我軍腹背受敵,寧遠城如何能守?”

    於將軍道:“羅軍一出陣地,清軍集中炮火,羅軍難是百戰精鋭,但血肉之軀總難抵擋火器,未及敵人便完了!”

    那祖將軍仰天嘆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大帥望將軍之紅衣炮隊獨如望歲,有將軍麾下精兵,加上這幾十尊鎮守神,寧遠之戰,大有可為!”

    祖將軍道:“敵人離城尚有多少路程?”

    餘將軍道:“昨日尚有十餘里,石山一失,寧遠已在炮火程中,奇怪從昨夜至今並未聞得炮聲。”

    祖將軍點點頭,那於將軍下去傳令造飯,祖將軍歉然對俞佑亮道:“小將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俞兄瞧在下蒼生氣數,萬望再幫一忙。”

    俞佑亮道:“只要小可力能所及,無不從命!”

    祖將軍凝視俞佑亮,半晌,虎目中流下眼淚來,慘然地道:“清人傾國之軍東來,寧遠不守,這東北錦繡河山再無可守。俞兄答應此事,小將先代關外十數萬部隊謝了。”他説完跪下向俞佑亮叩了幾叩,俞佑亮趕忙扶起,正要詢問,忽然想到自己已答允此事,到時祖將軍自會相求,他天生不愛多話。便道:“大丈夫一諾千金,便是刀山槍林,小可也接下了。”

    祖將軍用力一拍俞佑亮肩道:“好一個一諾千金,如果中原男兒都如俞兄,清狗怎堪一擊?”

    俞佑亮道:“這紅衣大炮一到,立可壓制敵人炮火。”

    祖將軍道:“但願此炮易於操作,以解寧遠之圍,大帥他……”

    他正説到此,忽然轟轟之聲大作,一時之間天昏地暗,對面言語不聞,祖將軍慘然道:“敵人下手了。”

    俞佑亮和祖將軍匆匆用完飯,祖將軍拔出一支令箭,投到地下,他虎目一睜,高高站在馬上道:“咱們拼命去!”

    他附近軍士一齊歡呼道:“咱們和清狗拼命去!”

    那部隊單線行軍,延線數里,但此刻人人敵愾同仇,那呼喝之聲此起彼落,傳得老遠,人人都知清人實力雄厚,這孤軍扼守一城,勝算極微,但袁大帥軍隊訓練有素,人人都存必死之心,並無懼色。

    祖將軍大喝一聲道:“啓程!”

    一勒馬率先而行,俞佑亮也騎着一馬跟在祖將軍之後,一時之間,炮車隆隆行動,聲勢極為驚人,一口氣趕了十多里,翻過小山,進了寧遠城東門。

    祖將軍大聲道:“俞兄,咱們這便見大帥去。”

    這時城中炮火連天,飛沙走石瀰漫,俞佑亮瞧着那城上兵丁陣式井然,心中大為佩服,那敵人集中全力進取西城,是以東城並無敵蹤。

    馬行疾快,不一會來到一處青磚巨院,祖將軍遠遠便大聲道:“祖大壽有急事稟告元帥。”

    那巨院鐵門一開,迎上一小隊親兵,將祖、俞兩人迎了進去,那親兵隊長道:“大帥到城上去督戰,祖將軍稍等。”

    祖大壽一勒馬道:“俞兄,咱們也去城上。”

    正在此時,前面跑過一隊騎士,擁着一個清癯老者,長衫輕鎧,俞佑亮一瞧,正是見過兩次的明一代大將,松遼督師袁崇煥。

    那袁大帥遠遠望着祖大壽喜道:“大壽,你到得正好!紅衣大炮都到了?”

    祖大壽迎上前道:“稟大帥,小將幸不辱命。”

    袁崇煥雙手緊握祖大壽道:“大壽你如再過數日不來,咱們可能便成永訣,這多年經營抗清的一點基業,也是煙消瓦碎。”

    他説着引眾入院,祖大壽幾次想向他報告情形,但見大帥待眾人坐定,望望俞佑亮,祖大壽連忙起身道:“這位俞大俠一路保護炮隊,如非他,這炮隊連番過伏,只怕今夜難到,便是到達,也是零落殘缺!”

    袁崇煥站起一揖道:“崇煥先謝閣下。”

    俞佑亮人雖沉着,但眼見這名滿天下的大將軍向自己行禮,也是手足無措,連忙還禮,一吸氣誠懇地道:“將軍為干城,天下百姓未有不知者,小許之勞,何足掛齒?賤軀能受大帥一揖?”

    袁祟煥道:“在野在朝,只要心存忠義,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俞兄不必太謙。”

    他轉首對祖大壽道:“紅衣大炮一人城,立刻開拔城中,清人自恃炮火厲害,哈哈!瞧瞧咱們的。”

    祖大壽點頭不語,袁崇煥極是精明,他沉聲道:“大壽,出了什麼差錯?”

    祖大壽站起道:“小將該死,路上受伏,拉大人……拉大人……”

    這時城中炮聲如雷,他一句話幾次被打斷,袁崇煥臉寒如冰道:“拉大人怎麼了?”

    祖大壽道:“拉大人不幸殉職!”

    袁崇煥一聽之下,頹然跌坐椅上,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眾人只聞炮聲不絕,那桌上茶杯砰然震聲作響。

    袁大帥站起身來,轉身走到窗前,抬頭望向漫漫天際,蒼弩又黑又高。過了許久,他又緩緩渡回,眼睛都紅了,他沉痛地對眾人道:“難道!難道這些熱血的男兒,便任由敵人炮火殺害?難道咱們便無還手之力?這些健兒,都是國之精英,蒼天!蒼天!難道氣數已盡?”

    祖大壽性子粗豪,再也忍不住道:“大帥,小將這便去接城上防務!”

    他説完衝門而去,袁崇煥低沉叫道:“大壽!回來!”

    祖大壽呆呆站在門口,袁崇煥又道:“我這次向佛朗璣買炮,原是最機密火速之事,敵人為何知道咱們行軍路程?”

    祖大壽道:“小將在京,明知大帥此地情勢吃緊,天天催户部撥款快購,但朝廷一再拖延,時間一久,自是難免泄露。”

    袁崇煥一按佩劍道:“是誰敢延誤我軍機?”

    祖大壽沉聲道:“毛御史一再上疏,參奏大帥浪費公帑,置夷人無用之物,荒廢講式之道,皇上頗為心動!”

    袁崇煥雙目圓睜,拔出佩劍一劍砍去,卡察一聲,那桌子登時缺了一角,袁崇煥喃喃地道:“夷人無用之物,無用之物,便是土炮火器,本軍已難抵擋,皇上,皇上,你既賜我上方寶劍,又制肘不放心我,唉,這滿城血肉橫飛,又豈是坐談天下刀筆之吏所能瞧到的?”

    祖大壽又道:“毛御史挾私怨欲陷大帥,周提督小將帶信大帥,小心着他奸謀。”

    袁崇煥慘然一笑道:“還帶什麼信?大壽,朝廷有此種賊子公然存在,前方還打什麼仗,唉!我又不能急流勇退,放下十幾萬兄弟不管,皇上,皇上,我袁崇煥只有一死以報知遇恩了。”

    俞佑亮坐在一旁,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最能理會別人心思,袁大帥孤忠在外,為大明天下作搏命之爭,而朝廷竟疑他私心坐大,從來豪傑,衝鋒陷陣,血染徵袍那是容易的事,但要忍受這種漫天奇冤,那非得要有過人之量了。

    袁崇煥沉吟半晌道:“大壽,咱們要瞧瞧紅衣大炮去,大寶你心思細巧,説不定能裝好機簧引發。”

    眾人應了一聲,跟着袁崇煥走出院子,走不多遠,那炮隊前哨就到了,袁崇煥撫那一尊尊巨炮,嘆息道:“皇太極用兵再兇,只要鐵將軍發威,也會被打得血流成河,大寶,我聽拉大人説過,這撞擊機簧最複雜,不懂的人再難以引發,你去瞧瞧看。”

    那羅大寶參將是袁軍中一大勇將,智勇雙全,和祖大壽同為袁崇煥兩條臂膀。

    那炮隊緩緩而到,總有數十尊,並列起來十分壯觀,袁崇煥瞧了瞧,又走回居處,那羅大寶手執機簧,反來覆去研究,想找出其中之秘。

    城外炮聲愈來愈密,祖大壽幾次按耐不住,要領軍出城去搶毀敵人之重炮,都被袁崇煥止住,大庭中一片寂靜,空氣沉重之極。

    半晌袁崇煥道:“敵人兵力數倍於我,如果開城一戰必陷重重包圍,部隊在原野被殲,如果持城以守,大壽,你看可以支持幾天?”

    祖大壽道:“寧遠城堅垣厚,半月之內敵人無法破城!”

    袁崇煥道:“那麼半月以後呢?”

    祖大壽想了想道:“咱們軍隊每天折損於敵人炮火,敵人卻是半點無損,半月之後,只怕要與羅軍一般命運。”

    袁崇煥點頭道:“我原意持此紅衣大炮威力,一舉而殲清人重兵,使其元氣大損,十年之內再難作亂,早知如此,倒不如死中求活,與皇太極決戰於野。”

    祖大壽忽然堅決地道:“依小將看,如果咱們紅衣大炮不能發揮威力,倒不如趁早出城,雖是犧牲慘重,但也勝於在此任人宰屠。”

    袁崇煥道:“到時候只有出此下策了,但願大寶參透機簧,只要大炮一發,先毀清人大炮,再兩面夾攻,也不難勝算。”

    袁崇煥默然不語,推開窗户,緩步走到門口,只見道中軍士往來頻繁,都是抬運屍者,他心中一陣慘痛,胸口一熱,暗暗地道:“這些人為什麼要背井離鄉,為什麼要以血肉之軀抵擋火炮,是為富貴榮華麼?是為揚名天下麼?還不是為我袁崇煥一聲呼喚,便執戈以保國土,生死再無反顧,你能眼看他們被屠殺無動於衷麼?”

    想到極處,眼淚都幾乎落下了,他長吁一口真氣,心中暗暗地道:“袁崇煥啊!袁崇煥,你難道是英雄末路了?”

    抬起頭來,只見羅大寶頹喪走來,他問也不再問,和羅大寶一前一後走回大庭。

    羅大寶道:“這佛朗璣炮機簧複雜,小將無能為力。”

    袁崇煥平視過去,那一張張都是熟悉的面孔,都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好男兒,最後他目光落有俞佑亮身上,半晌説不出一句話。忽然庭門一開,一個灰塵滿身,滿臉灰黑的將軍匆匆跑來,身形未定便道:“稟大帥,顧將軍部隊頂上西城門去了。”

    袁崇煥只覺喉頭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鮮血來,眾將大吃一驚,紛紛向前扶持。

    袁崇煥搖頭道:“不打緊,不打緊,這是老毛病。”

    祖大壽道:“大帥千金之體,今夜好好休歇,明日咱們再作打算。”

    眾將紛紛起身,袁崇煥厲聲道:“我總不能把十幾萬弟兄飽嘗皇太極炮口,大壽,事不遲宜,你傳令三軍整頓,咱們這便開城與皇太極決一死戰。”

    他數次阻止祖大壽衝動,但此時度量情勢激動之下,再無餘地,發下命令,羅大寶阻止道:“大帥,咱們要拼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再説此時敵人正猛,一開城豈不正好成了清人活靶?”

    袁崇煥久歷戰陣,聞盲嗔目道:“大寶,你有什麼高見?”

    羅大寶道:“敵人炮擊半夜,此時疲乏交加,天明時定然有一段休息時間,那時咱們再出,較為上策。”

    袁崇煥道:“大寶,我如何不知這情形,但滿城傷患,叫我如何心安?”

    祖大壽連忙道:“大帥,你平日再三告誡我們忍字為……”

    袁崇煥接口道:“大壽你跟我多少時候了?”

    祖大壽恭道:“小將追隨元帥麾下已六年有餘。”

    袁崇煥道:“這幾年來你我連手而戰,大小數十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什麼道理?”

    祖大壽道:“元帥神通無敵,天下無人能擋。”

    袁崇煥道:“若説勇武無匹,熊經略遠勝於我,我軍所以能夠堅越池,是因為軍心團結,上下一體,人人都能信賴於我袁崇煥!”

    眾將不知大帥有何用意,都紛紛點頭,袁崇煥道:“如果咱們軍隊眼看大帥束手無策,以我們血肉之軀去填炮口,大壽,要是你又作何感想?”

    祖大壽道:“咱們軍隊人人都願為元帥效死,絕無反顧!”

    袁崇煥搖頭道:“孤軍無望,最易軍心渙散,我袁崇煥統兵數十年,想不到會落到今日之局。”

    羅大寶抗聲道:“咱們還有十萬精鋭,大帥何出此言!”

    袁崇煥嘆息道:“從前朝廷殺熊廷弼而關外三鎮盡喪,今日我袁崇煥一死,寧遠一失,何以保山海關?山海關不保又何以保京師,今日之勢再無考慮,大壽,你下去傳令。”

    祖大壽默默不動,袁崇煥一振衣襟,邁步而行,祖大壽急步上前,抱住大帥腰圍,悲聲道:“大帥,且聽小將一言?”

    袁崇煥一振雙臂道:“大壽,我當年救你一場,難道便是要你這兒女之態麼?”

    祖大壽雙膝一屈,眼淚黯然而下,好久不能成言,他盡力壓抑悲憤,顫聲道:“元帥,咱們已到最後關領,元帥一定要依小將等一言。”

    他向四座將示意,眾將都紛紛跪下,祖大壽道:“此刻東路仍在我軍掌握之中,大帥快快領着親兵東行,這裏的事交小將等幾個人。”

    這是他胸中早定計劃,此刻説出來,侃侃而道,並無半點遲滯,眾將齊聲叫道:“祖將軍説得對,元帥速離這危急之地,方是上策。”

    袁崇煥大怒,瞪目而道:“大壽,軍令如山,你這是逼我麼?”

    祖大壽不住叩頭,羅大寶悲聲道:“大帥,咱們便是此戰此敗,但關外大帥威望早成,一聲號召,便是千萬勇士望風而來,前途豈不可為?”

    祖大壽接着道:“小將請這位俞兄護駕,元帥尚請早行,此間事,小將等鞠躬盡瘁,絕不敢折大帥威望。”

    羅大寶又道:“大帥不是終生以掃清衞國為己任麼?咱們兵敗不打緊,如果大帥不走,他日關外之士何人號召?咱們舊部又怎能捲土重來,小將等死不足惜,但如大帥不行,我等……我等……我等死不瞑目!”

    他説到後來泣不成聲,諸將一陣悲憤,都是眼淚雙垂,整個大庭靜悄悄地只聞飲泣之聲,這些人都是前線衝鋒勇猛之士,英雄之淚不輕彈,這傷心之處,眾人都是悲愴無比,怨憤之氣,瀰漫整個大庭。

    俞佑亮城府極深,心想祖大壽早有打算,他求自己的原來便是此事,但目睹這感人場面,也不禁感慨萬千,我朝有這許多壯士,清人何足道哉?

    他熟讀經史,想到前人心中更是激盪起來,忽見袁崇煥手按劍柄厲聲對祖大壽道:“大壽,如是本帥不依你等意見又如何?”

    祖大壽叩頭大叫道:“小將以死相求。”

    袁崇煥刷的拔出上方寶劍,口中喃喃的道:“既是如此,我當年何必救你?”

    一劍直砍下去,俞佑亮瞧得仔細,身形一起,施展小擒拿手法,劈手奪過寶劍,原來那祖大壽年輕時行為放拓不羈,他坐盜本當處死,袁崇煥與捕部尚書孫承宗憐他忠勇,救了他一命,從此祖大壽感恩極深,追隨崇煥,血戰殺敵,成了晚明一代大將。

    袁崇煥頓時正要叱喝,忽然庭外衝進一個親兵,慌慌張張地行禮道:“大帥,有一個……一個兵士……兵士,他説要見……大帥,他能……能裝好紅衣……紅衣大炮引發機簧……機簧。”

    袁崇煥一震,聲音都發抖了,急忙道:“快叫他進來。”

    那親兵出去一刻,帶進一個衣着軍服的軍士來,那軍士一見大帥,拜倒地上,袁崇煥治軍極嚴,但平日私下倒是温和得緊,是以麾下諸將直陣利害,無所畏懼,他對諸將也是直呼其名,當下親手扶過那軍士道:“聽説你能引發大炮?”

    那軍士抬起頭來,滿臉信心地道:“小的願意試一試。”

    俞佑亮目光與那軍士一觸,只覺此人大是熟悉,那軍士瞧着他也吃一驚,這兩人都是記憶過人,心中卻都暗忖道:“原來是他。”

    袁崇煥不再懷疑,立刻道:“咱們跟你瞧瞧去!”

    那軍士站起身來又行了一禮,袁崇煥率領眾將走出大庭,俞佑亮心中狂喜道:“原來是那姓藍的無賴漢,百波説他手巧天下無雙,看來大有希望。”

    眾人走到紅衣大炮之前,那軍士拆開機簧,又一件件裝好,雙手靈活無比,比折開時更是快速,待他裝好最後一件零件,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道:“真是巧妙!”

    袁崇煥瞧着他那如痴如狂的喜態,心中信心大增,軍士細心撫摸手上機簧,好像是撫摸心愛的人一般,臉上又是嚮往又是温柔,忽然想起對元帥説話大是失禮,當下連忙跪下道:“小的一時高興,忘了尊卑,小的該死,萬望元帥恕罪。”

    袁崇煥雙手撫着他肩膀道:“你叫什麼?本帥高興都還來不及,又那裏會怪你了?”

    那軍士凝目望着這威鎮一方的上將軍,只覺他那虎虎帶威的雙目,此時竟全是嘉許誠摯之色,那軍士一生之中,都是受人輕視譏笑,那會受過如此臉色?而且又是天下人人慕名的大元帥,心中一陣激動,眼圈都紅了,當下肯定地道:“元帥,小的叫藍君武,小的能引發這紅衣大炮!”

    袁崇煥只覺他這句話真是字字珠璣,當下喜之無限,環顧諸將道:“想不到絕處逢生,大寶,你快叫人將大炮拖上城去,安好炮位,讓皇太極嚐嚐這鐵將軍威風。”

    羅大寶忙聲答應道:“炮位早已裝好,元帥且放寬心。”

    説完便大步走去發令,諸將此時也是人人振奮,自來戰陣是捱打而無還手之力,那最令人氣短,這消息傳得極快,不一會全城將士都得知喜訊,一時之間,人人精神暴發,士氣更自高昂。

    袁崇煥返身對那姓藍的軍士道:“藍先鋒,此役之功以你為首。”

    那姓藍的軍士大驚,行禮道:“小的不敢受此大恩!”

    袁崇煥哈哈一笑道:“十萬雄師被你一旦救了,這先鋒遊擊之位,可與此大功相提?”

    袁崇煥賞罰分明,這姓藍的一刻之間由兵士升為先鋒遊擊,諸將都紛紛道賀,人人都覺得他受之應得,毫無半點埋怨之色。

    俞佑亮心想:“袁大帥麾下諸將和衷一致,真是國家大福。”

    袁崇煥一搓雙手道:“咱們進去等待時機,大寶放好大炮,天色也該亮了。”

    他回身又對那姓藍的道:“你也進來吧!”

    諸將數次隨大帥進出大庭,但此時心情大是不同,那祖大壽心喜之下,被絆了一交,幸是他平日馬步穩健,雙腿一沉立定,但狼狽之象,眾將不由會心一笑,袁崇煥不由向俞佑亮望了一眼,兩人目光一對,莫逆於心。

    這時長夜即盡,東方曙光微現,袁崇煥對諸將道:“這一夜咱們歷盡悲歡苦甜,真好像老了十年,比戰一場更自傷神,哈哈!”

    他笑問藍先鋒道:“君武,你瞧這紅衣大炮較之土炮威力如何?”

    藍君武恭然道:“這炮子母兩彈,又可連環發射,射得更遠,只消數炮,清人炮陣立即摧毀。”

    袁崇煥道:“毀了敵人炮陣,咱們大軍長驅而入,攻其不備,這一仗可穩操勝算。”

    藍君武忽然囁囁地道:“小的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説?”

    藍君武道:“小的昔日跑過不少地方,寧遠前方左首小山口,那地勢險絕無比,如能……如能置兵於此,敵人後路已斷,立成網中之魚。”

    袁崇煥微微吃驚反問道:“你有把握清軍必往此路退卻?”

    藍君武道:“小的久聞皇太極善於用兵,每舉出人意表,兵敗多半會往這人人以為死路地方撤退,料定此路必無伏兵,可掠地而守以待援,大帥……”

    他説到此,忽然想起一事:“我總是喜歡錶現,這麼一來,我用兵豈不是猶高於袁大帥。”

    當下再也説不下去,袁崇煥不往點頭,忽然神芒四射,對眾將道:“如何?”

    諸將盡都折服,對這其貌不揚的漢子更是另眼看待,袁崇煥不住雙手相搓,有大得我心之感,又對諸將道:“看來艾文魁那支兵根本不用包剿,可以坐待敵人前來投網了,君武,你未投我軍之前,在什麼地方當差?”

    藍君武道:“小人到處飄零,做些非法勾當混的日子,這座上俞公子便知道!”

    袁崇煥嘆息道:“如此人才不為國用,真是可惜。”

    藍君武又道:“小人天性愛好機關佈置,地理地形之學,那清人搶掠之地,小人也曾測繪過地形地勢。”

    袁崇煥道:“建州地所謂如何?”

    藍君武道:“建州背山面水易守難攻,我軍非是倍兵力不易奪取!”

    袁崇煥點點頭正要説話,忽然遠遠一陣馬蹄之聲,一個沉壯的聲音道:“稟大帥,數十尊大炮各就其位!”

    袁崇煥緩緩站起身來,掀開窗簾,只見天已黎明,敵人炮火也自稀了,袁崇煥喃喃地道:“這一夜真是長得緊,唉!”

    藍君武向袁崇煥行了一禮,又向眾將作揖,快步而出,袁崇煥見諸將都是躍躍欲試,便道:“君武引燃第一炮,咱們城上助威去!”

    過了半盞茶時光,天色愈來愈明,驀一聲驚天動地巨響,袁崇煥高聲道:“成了!成了!”

    大步跨出大廳,率領諸將上馬往城門走去,不多時來到城門,只見城中火光沖天,城下地基震動不止,那些坐騎雖都是久經戰陣,但這巨炮威力太甚,眾騎都是驚悸昂首,前蹄凌空而起。

    袁崇煥一按馬鞍下馬上城,俞佑亮也隨着眾將上了城牆,只見那紅衣大炮火舌長吐,極是神威,藍君武從城上這點跑到那邊,正在指揮親自發炮。

    這時清軍經過長夜攻擊,本來已是勢衰,那紅衣大炮威力驚人,起初敵人還稀稀寥寥有幾響還擊,打到後來,只見紅衣大炮吐信,敵人再無還擊。

    轟了半個時辰,那城下運火藥的兵士絡繹不絕,旭日東昇,城外原野上一片煙火,什麼也難瞧得清楚,便如大霧瀰漫一般,袁崇煥對眾將一比手勢,祖大壽領先下城去集合部隊,諸將也紛紛下城帶隊準備攻擊。

    又轟了半個時辰,袁崇煥一揮手,眾炮齊止,只見城門-開,祖大壽,快騎出城,後面步馬齊集,殺聲震天,袁軍整軍開出了。

    那煙霧好半天才漸漸消淡,袁崇煥舉目向城外原野望去,那城外草木景象全非沙石翻起,遍地都是屍體及折斷旌旗,一片零亂。袁軍全軍立刻投入戰場,乘勝直追,袁崇煥心中大定,回頭只見俞佑亮站在身旁,他用力一拍俞佑亮肩膀道:“俞兄,這一陣炮轟,敵人折損至少一半,那逃走的也無鬥志,關外又可數年平靜了。”

    俞佑亮見他喜心翻倒,臉上神威大顯,只覺甚是親切,説道:“戰陣勝敗,真是一瞬萬變,小人今日才睹大帥神威,真是五體投地。”

    袁崇煥道:“你我以朋友相交,俞兄連番助我,這俗套謙遜何必再提!”

    俞佑亮忙道:“小人不敢!”

    袁崇煥哈哈大笑道:“讀書人脱不了腐朽,便連俠士也是如此,咱們但求肝膽相照,那俗禮又算什麼?”

    俞佑亮誠摯地道:“大帥是神人,怎能以常情而論。”

    他人最深沉,但如真是誠摯説話,更自有一番動人心絃義態,袁崇煥大為動容,侃侃地道:“老夫痴長几歲,你這個兄弟老夫是認定了。”

    俞佑亮恭身一揖,不再言語,袁崇煥走到那藍君武身前道:“紅衣大炮雖勇,但如無你操縱得法,真是一堆廢鐵,可見事在人為,哈哈!”

    藍君武以手指耳,袁崇煥一怔恍然忖道:“君武雙耳震聾了,實是遺憾!”

    藍君武搖搖頭道:“大帥勿念小人雙耳重震,至多半月便可復原。”

    袁崇煥大喜,心中再無遺憾,下城命人牽過坐騎,領着親兵和俞佑亮也越城而出。

    一路上僅是自己部隊,袁軍見主帥親自督戰,聲勢更是大振,袁崇煥巡視戰場,這大勝之後,心境倒反茫然,俞佑亮想到大帥上方寶劍還在自己手中,連忙遞過。

    袁崇煥笑道:“皇上賜以上方寶劍,原是斬除不忠不勇之人,想不到差點殺了我生平愛將,世事多幻,又豈可逆料,俞老弟,兵荒馬亂之際,軍中極需像你這種好手,你便留在我軍中如何?”

    俞佑亮道:“小人一身恩怨,不知何日能理會得清,實在無法留在大帥身側。”

    袁崇煥不再勉強,一勒馬繼續前行,兩人巡視數十里,已是正午時分,沿途清兵傷極慘,看來已是潰不成軍了。

    袁崇煥知大軍西逐,如是皇太極往小尖山退去,那日日暮之際,這場大戰便可結束,當下和俞佑亮在親兵環擁之下,又往城中騎去。

    這時城中一片沉靜,只留下少許兵力把手,袁崇煥行在街上,百姓沿街焚香,見到大帥,那感激之情是不用説的了,激動到極處,都是目含淚光,連歡呼也覺不能表達心中崇敬之意。

    兩人回到袁崇煥駐節之大院,俞佑亮想到這一日一夜,自己經歷了可能是本朝決定命運的一仗,不禁坦然若失。

    這一仗從藍君武引發紅衣大炮,一直到祖大壽諸將乘勝追擊回來,足足打了一天,袁崇煥、俞佑亮坐在帥府靜候佳音。當月兒正當頭之時,祖大壽率領先鋒部隊以及諸軍將領回到帥府。祖大壽一見袁崇煥便道:“大帥,清兵已經肅清,殘部不及百一,往建州逃逸,小將親見皇太極所乘黃錦戰車,已被紅衣巨炮打得四分五裂,皇太極不死必傷。”

    袁崇煥巡視諸將,忽對那駐守小尖山艾文魁將軍道:“文魁,這一仗滋味如何?”

    艾文魁是袁軍出名勇將,生平最善攻擊搏戰,他眉飛色舞地道:“元帥神極妙算,敵人殘部將近十萬,往小尖山自投虎口,我軍養精蓄鋭以待,勝負早定,殺起來真如摧枯拉朽,小將從軍數年,以這仗打得最過癮。”

    袁崇煥道:“皇太極便是僥倖逃回,要想恢復舊觀,至少須要五年,如果決心掃清,此刻正是直搗皇龍良機。”

    原來皇太極以舉國兵力東進,那寧遠城勢在必得,野戰軍早就聚集,想以炮隊為前鋒,一舉而下,卻未料到袁崇煥請來數十門威力無匹大炮,炮隊被摧那是不用説的了,野戰部隊騎步兩軍根本未接觸敵人,便已折損大半,再經過袁軍追擊,又投入小尖山口,結果全軍覆沒,數十萬大軍挾雷霆之勢而來,但能逃回建州的,都是輜重盡失,面無人色,再無鬥志的部隊。

    這一役史稱寧遠大捷,晚明對抗滿清,歷年以此戰勝果最巨,建州衙都指揮皇太極兵戰重傷,回到建州傷重而亡,便憑此戰,又替大明保持了十數年的江山不墜。

    當下袁崇煥擺酒歡宴,眾將心喜之下,都飲得有了幾分酒意。那大壽幹了一碗酒站起道:“元帥,咱們打勝,不求皇上賞賜,但求皇上清除君側小人。”

    袁崇煥大口喝了一口酒道:“好一個不求賞賜,大壽,你此次至京求援,一定是受了不少骯髒氣,來,來,來,本帥再敬你一杯。”

    祖大壽雙目一翻道:“大帥,咱們內外相制,前方還打什麼仗,稟請大帥八百里飛騎奏章,恭請皇上殺了毛氏叔侄以振我國軍心民心!”

    袁崇煥撫手道:“大壽醉了!”

    祖大壽大聲叫道:“小將千杯不醉,倒是舉朝文武俱醉,獨大帥一人清醒,大帥,大帥,您叫大壽讀書學史,為什麼史書上忠臣結局都是一股悽慘?要等後世人來讚美?大帥,咱們難道不能改變自己命運?”

    他愈説愈是激昂,舉座都不由動容,袁崇煥道:“大寶,扶他進去休息!”

    羅大寶上前半扶半拉,祖大壽不住掙扎辯説自己清醒,便説了一半,忽然支持不住,伏倒桌上,羅大寶扶他走入帥府內室,過了半響,傳來一陣陣沉悶哭泣之聲。

    那祖大壽奉命至北京購置紅衣大炮,不知受了多少挫折和悶氣,但他牢記前方袁大帥叮囑,又關心全軍存亡,是以忍氣吞聲,他性子粗邁,有時實在受不下,便以小匕刺臂,一痛之下,才能平靜不再行動,紅衣大炮得到,那雙臂已是疤疤結結,令人不忍卒睹。這大勝之後,想起前塵,不禁更是沉鬱氣短,酒入憂胸,不由得酩酊大醉。

    袁崇煥對這愛將心理瞭如指掌,他心中默然忖道:“毛氏叔侄,皮島毛文龍態度暖昧,我遲早要與他見個真章,上方寶劍專斬為將不忠不勇之人!”

    他這暗下決定,終於造成日後明末一樁爭執最烈的大事,結果兩敗俱傷,國之精英盡失,此是後話不提。

    袁崇煥不願在這大喜之際喪氣,又舉杯歡飲,那藍君武、俞佑亮成為諸將灌酒對象,兩人酒量均佳,每人均喝了數十杯,四更以後,眾將大醉而回,袁崇煥攜着俞佑亮進內室休息。

    俞佑亮一倒在牀上,只覺酒意上湧,他內功精甚,一運氣將酒意徐徐化出,回頭看那威鎮天下的袁大帥,已均勻發出呼吸聲,他運功過後,精神又煥然如新,這時軍中漏斗四鼓,俞佑亮心中一片凌亂,只聞原野戰馬迎風呼嘯,傳得又遠又長,更增悽清之情。

    俞佑亮心中忖道:“如果昔日那百波不勸這姓藍的人投軍,那麼今日袁大帥一定百戰名裂,凡事都是前定,一點也勉強不來。”

    想到顏百波清朗照人,又想到華山邵女俠淘氣可愛,便和大妹小時候一般模樣,但大妹此時生死未卜,自己平生至愛之人一個個都不在身邊,木禁心灰意懶,但轉念又想到自己身負血仇,要親自處理的事,還有千頭萬緒,那擔子沉重無比,又不禁心中一涼。

    他這胡思亂想,不覺天色泛明,這才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他梳洗已畢,便向大帥告別,袁大帥知留他不住,又排宴歡送,諸將都請來作陪,酒過三巡,俞佑亮再辭而行,袁大帥親自送了十里,俞佑亮再三謙辭,袁崇煥從袖中拿出一角公文,是以大帥下令,沿途軍隊都予俞佑亮方便,俞佑亮心想自己行路,總是走僻野捷徑,原不用這種行頭文件,但大帥情殷,便珍重接過,又和諸將一一握別,但見每個人的眼光都誠慰動人,只覺離意太濃,幾乎不能自已,默默忖道:“俞佑亮啊!俞佑亮!你原是性情中人,你那沉着性格的深處,原來如此不堪一擊,你和這些好男兒原是一等人物!”

    他呆呆出了一會兒神,想到袁大帥麾下諸將,都是忠勇正直,念舊熱心的男兒,那麼國家前程還有希望,不由振奮起來。

    日影又偏西了,俞佑亮一勒馬喃喃地道:“走吧!再不走便無決心了!”馬行迅速,不多時翻過山崗,關外那一望無垠的山河又呈在眼前。

    俞佑亮行了一陣,心中忖道:“大妹説她意中人家住長白山下,我此行便到長白山去,説不定機會比較大些。”

    忽然靈機一動又忖道:“長白山顛天池靈鰻,不是有治大妹遺忘症的藥麼?”

    當下再無考慮,便往長白山趕去,為尋他妹子,不再走偏野山徑,每日行走官道,大城小鎮過了一個又是一個,但並未發覺跟蹤,倒是袁大帥那紙公文效力極大,守城的將軍對他極為照顧。問了他要尋的人身形樣子,行文各處助他找尋。

    他一路上行走大道,吃住俱好,容光煥發,了無風塵僕僕之態,這日已走近長白山麓,他向樵夫問明上天池路徑,想到長白山路險峻崎嶇,馬行不及,便將馬送給那問路樵夫,要了數日干糧,隻身飄然上山,那樵夫自是千謝萬謝。

    他輕功極佳,行起山路當然是輕車熟路。這日垂暮,已深入長白山中,他找了處山洞休息,洞前燃了一堆火,夜半隻聞松濤似海,山中虎嘯猿啼,偶爾中有些野獸見光而來,山中空曠漫無人跡,俞佑亮忖道:“我上天池找到靈鰻,下山再打聽那餘公子,好歹要探出一個眉目來。”

    次日他繼續往天池走去,長白山中林子極是茂盛,往往一片大林連綿數百里,不見天日,俞佑亮往高處爬,揀着捷徑,到了正午,只聞頭頂水聲涔涔,心中暗喜,只見眼前一亮,一片碧波浩瀚,眼前便是名揚天下奇景長白天池了。

    那池面積極大,山領之處地勢倒是平坦,池畔怪石磷峋,張目遠眺,羣山盡在身下,俞佑亮心曠神怡,忽聞遠遠石後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你這是前人之譜,算不得什麼稀奇。”

    俞佑亮只覺那女聲極是熟悉,當下屏息而前,繞過幾塊大石,只見前面一棵參天孤松,松下坐着少年男女,那女的白衣長裙,正是俞佑亮見過幾次,告訴他藥方的少年女子,兩人松下奕棋,正在聚精會神,是以並未注意有人上到山巔。

    那少年眉目長得大開大合,雖則不見得俊秀爾雅,但另有一種懾人的氣概,沉威之態呼之欲出。那少年哈哈笑道:“敗了便敗,多言徒增笑柄,妹子,咱們去瞧瞧那千年靈鯉出洞沒有。”

    俞佑亮心中一震,那白衣女子道:“還早哩,哥子,你要釣這靈鰻已經三年,連影子也沒有見過,算得上什麼好漢?”

    那少年道:“輸棋不輸品,妹子你自稱女國手,怎麼連這個也不懂?真是好笑。”

    俞佑亮在隱處聽這兄妹鬥口有趣,不禁微微一笑,那白衣女子強嘴道:“我雖輸棋了,但是輸給古人,又不是輸給你這莽夫,那算得什麼?”

    那少年道:“前人之成,原該學習,如此不是事半功倍麼?前人之失,早宜深慎,以免蹈其覆轍,兵法有言……”

    那少女極不耐煩打斷他話道:“王積公神來之筆,從無人能破解,你得意什麼?東坡奕棋每依對手下子而仿,總成了曠代人物,九哥,你真沒出息。”

    那少年默然,半晌道:“妹子言之有理,這人不能獨創一格,終究成不了一代豪傑。”

    俞佑亮見他臉色一絲不苟,似乎深深受教,心中暗忖:“這少年年青如此,但無一絲狂態,而且從善如流,真是一個人物!這雙兄妹都是人中之龍。”

    那白衣少女道:“你曉得更好!”

    她棋輸了,臉上總是愠愠之色,俞佑亮幼受山藏大禪師教誨,對於棋道也頗高明,當下忍不住又伸出頭去瞧松下那盤棋勢。只見棋盤上一共才稀稀落落數十子,尚有大塊空地未着,他棋力雖則不差,但也難看出其端兒,心中暗暗吃了一驚忖道:“這兩人難道棋力高超如此,未來之勢已瞭若指掌?年青如此,竟是智通圓慧,真乃蓋代奇材了。”

    那少年忽道:“妹子,水香已放下一個時辰,怎的還無半點動靜,是不是你弄錯了?”

    白衣女子嗤聲道:“你不相信我,你自己設法吧!”

    那少年央求道:“好妹子,只要捉住這百年靈鰻,妹子要什麼全成,包在九哥身上。”

    白衣女子伸伸舌頭道:“當然,小王爺!只要你開金口,露銀牙,什麼東西得不到?”

    那少年聳聳肩站起身來,俞佑亮注意那盤棋,是以並未聽清他倆人對話。

    俞佑亮瞧了半天,忽的恍然大悟,心中大感輕鬆釋然,暗笑忖道:“我真的如此糊塗,這盤棋正是‘鄧艾開蜀譜’,如果棋勢布成,天下再強高手也非敗九子半,難怪兩人住手不下了。”高手悉心研究,總求能少輸於九子半而不得,此為一大絕譜,那下棋的人都知這段神話。

    那少年又等了半晌,忽然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這千年靈鰻,全身皮肉骨血,無一不是曠世難求之物,以其血合藥,可以起腐骨於白肉,食其肉可以氣大體輕,武增強數倍,脊背之骨,纏烏金絲可以造成一件無所不摧兵器,干將莫邪休想動其分毫。”

    他興高采烈的説着,那白衣女子淡然道:“九哥,我替你捕捉,什麼報酬都不要,只向你討一杯鰻血如何?”

    那少年一怔道:“妹子,你要這個幹麼?我知道了,雪山蓮化在鰻血之中,是天下易容劑中最上品者,哈哈,妹子!你長得已經夠漂亮了,何必再用人為修飾,以落蛇足之譏?”

    白衣女子道:“那倒也不是,喂!九哥!你給是不給?”

    那少年道:“我和你合夥做買賣,豈可一人獨吞?咱們二一添作五,每人一半如何?”

    那白衣女子大喜道:“這才是好九哥!”

    那少年道:“要你説一句好聽的話可真不容易,那靈鰻血不知有沒有一杯尚成問題。”

    俞佑亮在旁心中一喜,忖道:“如果這女子捕到靈鰻,我再與身苦苦哀求,女子心軟,只怕可以分得一些也未可知!”

    這時天空忽然飄來一大片雲,日頭立刻被蔽住了,那白衣女子望著天上悠悠白雲,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吟道:“將你心換我心,乃知相思深!”

    那少年笑道:“妹子也有意中人了?真是有趣得緊。”

    白衣女子嗔道:“什麼有趣得緊,九哥,你此去中原,又糟踢了多少好女子?”

    那少年哈哈笑道:“不多!不多!天下女子都是一般!”

    白衣女子沉聲道:“都是一般什麼?”

    那少年道:“都是一般莫名其妙,有時冷若冰霜,有時又莫名其妙痴心一片,這次我認識一個女子,她什麼也不要我的,金珠寶玉她都不瞧一眼,乖乖不得了,妹子,你道她要什麼?”

    白衣女子脱口道:“什麼?”

    那少年得意洋洋手按前胸道:“她要這顆心,哈哈,妹子,這還了得,我見情勢不妙,只有一走了之,世上還真有不愛虛榮的女人,這倒奇了,九哥跑遍天下,閲人多矣……”

    他邊説邊發現那白衣少女神色大是不喜,忽然想到她也是女子,怎能在她面前如此胡説,最重要的還是目下有求於她,這可擔當不起。一時之間沉吟無計,先打兩個哈哈,搪塞一番。

    俞佑亮聽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忖道:“這對兄妹真怪,作哥哥絲毫無尊嚴,要瞧妹子眼色行事,他相貌堂堂,説這些話不是顯得不倫不類麼?”

    正沉思間,忽然池中哇哇傳出一陣兒啼之聲,那少女低聲道:“九哥!靈鰻便要出洞了,這東西一觸人氣便死,那功效便大大不行了。”

    那少年不往點頭,嚴陣以待,白衣少女叮囑道:“靈鰻作兒啼,年齡已過百年,比起咱們想像中更是靈效,九哥千萬大意不得。”

    又過了一盞茶時間,那兒啼愈來愈是響亮,忽然水波一振,只是銀光一閃,那少年少女雙雙手持白玉盒,身形一躍迎了上來,那白光忽的在空中一滯,往右飛去。俞佑亮見頭頂銀光大盛,他不假思索一手撈去,那少年少女萬萬想不到有人埋伏近處不覺,一呆之下,那銀色靈鰻身子一屈,直掃俞佑亮面門雙目。

    俞佑亮萬萬料不到這東西能在半空轉幾個方向,當下閃無可閃。但他是武學大行家,急切之下張口咬去,只覺鼻端-陣清香,咬個正着。

    那少年凝目不語,那少女高聲叫道:“快吸!快吸!”

    俞佑亮心中大大佩服這少女之能,聞言不及思索,用勁便吸,只覺齒間清冽無比,頭腦發昏,竟是微燻起來,那靈鰻血本少得可憐,俞佑亮吸了兩口已盡,口中含只覺不敢嚥下,那少女又叫道:“快嚥下運功!”

    俞佑亮依言嚥下,那銀色靈鰻滑出口中跌在地上,只有尺半長短,俞佑亮只覺血一入腹只覺全身發熱,真氣暴裂欲出,他見識多廣,當下跌倒地上,一運氣作起功夫來。

    那少年跌足嘆息道:“完了!完了!”

    只見白衣少女滿臉喜氣洋洋,心中大為憤怒,對那少女低聲道:“妹子,你要這俗物服下靈鰻寶血,豈不是糟蹋麼?”

    那少女不理,站在俞佑亮身旁,真是笑靨如花,她見俞佑亮臉上又白又紅,説不出丰神朗郎,這時閉目調息,更是沉穩如山,不由瞧得痴了。

    那少年心裏喃喃地道:“五年之後,中原又有一個蓋代高手了,妹子!妹子!我們得不到此寶,又何必讓此人揀個便宜。”

    當下沉吟一會,緩緩走近俞佑亮,那少女忽然臉色一變,沉聲道:“九哥,你如敢存異心,今日你我兄妹之情立斷!”

    那少年一怔,驀地哈哈長笑道:“妹子,這是你意中人麼?”

    那白衣少女毫不羞澀點點頭道:“是又怎樣?”

    那少年見她已生戒心,知道再難下手,他哈哈長笑不止,那少女也不理會。

    那少年笑聲愈來愈是高昂,直裂金石,白衣女子花容失色,正要阻止,俞佑亮默然站起身來,臉上平淡,森然不可測度。

    那少年心一驚道:“這人好深的功夫,他運氣如此自如,再加上這靈鰻寶血,那真如虎添翼,但就是他不服鰻血,我穩有把握打敗他麼?”

    想到此心中暗暗發寒,他適才見俞佑亮略現身手,雖知他武功不錯,但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如此內家高手,他天性陰摯,當下不動聲色大喜道:“恭喜兄台!那‘萬流歸宗’的地步不遠了。”

    俞佑亮道:“不敢,不敢!”

    那少女歡天喜地道:“我原來便是替你討一杯鰻血,想不到天生寶物得主早已前定,被你遇個正着,那真是再好沒有的事。”

    她人雖大方漫無女兒之態,但想到自己到底是一個少女,她怎能如此不知矜持,便住口了。那少年道:“來來來,咱們都是一家人了,靈鰻血雖已盡,但這肉也是至寶,咱們三人分吃了吧!”

    他伸手抽出一把玉刀,將那尺許鰻肉剃盡,又將那鰻骨收入囊中,將肉分作三分,給俞佑亮的最多,張口將自己那份生鰻肉嚼碎吞人腹中,俞佑亮獨自有疑,忽見一道温柔的目光射過來,那白衣少女道:“你便吃下,這鰻肉不能保存,時間久了便無功效,我知你心中之事,這天池中也未必便只有這一條靈鰻!”

    俞佑亮心中大是感激,他這人也是足智多謀,知道少女所言不虛,便也吃下。那少年滿臉堆歡地道:“兄台風采過人,小弟真覺一見如故,咱們好好交一個朋友!”

    俞佑亮笑笑謙遜,那少年道:“不敢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俞佑亮道:“小弟姓俞,草字佑亮。”

    那少年雙手緊握俞佑亮,那神色大有相見恨晚之慨,俞佑亮適才雖不練功,但他乃自幼練卧一項絕技,慣能-心兩用,是以見到那少年神色,對他了然於胸,也自裝着十分欣喜地道:“兄台兄妹,真是少年英傑,不但學富五車,而且武功驚人,小弟五體投地。”

    兩人寒喧數語,都是滿意無比,那白衣女子也甚高興,笑道:“九哥,你總算找到知己了。”

    那少年笑道:“妹子瞧上的人還錯得了麼?俞兄人中龍鳳,行見揚名天下,小弟在此預祝。”

    他説話之際,眼神注意俞佑亮,只見俞佑亮臉上閃過一絲奇異複雜表情,雖是一瞬間,但並未逃過他之眼光。

    那白衣少女道:“這靈鰻每隔十年才長一寸,今日咱們得到這一條已經一尺半長,想來高壽兩甲子有奇了。”

    那少年道:“俞兄難得到這關外來,便請至舍下相聚一月,咱哥倆盤桓山水之間,談書論劍,豈非人生一快?”

    俞佑亮推辭道:“小弟尚有急事待辦,不敢相擾兄台!”

    那少年也不勉強,盡找些關外原野趣事與俞佑亮談説,俞佑亮專心聆聽,趣味盎然。那少女見他兩人談得投機,自己根本插不上口,只有在旁聽的份兒。時光過得很快,太陽漸漸西墜,夕陽投在天池之美不可收。那少年道:“天池太美,最是黃昏,但黃昏雖好,終是須臾,人生也是如此,少時眼界太高,結果一事無成,英雄悲老,把握時機,吾輩正該作一番事業方是上策,俞兄以為如何?”

    俞佑亮點頭道:“兄台此語真是金玉良言,小弟銘記於心,他日作為砥礪上進之本。”

    那少年道:“豈敢!豈敢!”

    他以為俞佑亮會問他名姓,卻未料到俞佑亮絕口不提,黃昏時光真是一瞬便過,天色漸漸暗淡下來。

    那少年深謀遠慮,心懷大志,他知俞佑亮功力非凡,既不能下手剪除,便是着意結納以為異日之用。俞佑亮看看天色,忽道:“多謝兄台美意,小弟事完,必來關外與兄台把盅歡晤。”

    那少年一望白衣少女,只見她臉上竟是依依不捨,他素知妹子性格灑脱,此時露出這種神色,便知對此人鍾情已深,當下微微一笑道:“小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小弟這妹子想東去遊耍天下,不知俞兄能否代為照顧?”

    俞佑亮一瞟那白衣女子,只見她滿臉都是渴望之情,心中一軟道:“這個小弟當然負責!”

    那白衣少女感激的望着那少年,那少年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遞給俞佑亮道:“區區之數,不成敬意,俞兄高人雅士,與俞兄遊真是福分非淺,舍妹傻人傻福,哈哈!”

    俞佑亮也不客氣,接過銀票微微一瞧,心中大驚,原來竟是北京城天寶銀莊一張五萬兩白銀的莊票。

    那少女望着她兄長欲言又止,那少年哈哈大笑道:“妹子放心,家中的事有我多爾……有我九哥,你還怕好事不成,好事不成!”

    他飛快接説下去,想要掩飾自報姓名之失,但俞佑亮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神色不動,向那少年告別。

    那少年緊緊握住俞佑亮雙手道:“俞兄千萬珍重!”

    俞佑亮瞧他眼中神色一片誠懇,便如那日離別袁軍諸將一般,當下心中更是發寒忖道:“人心之險,真是不寒而慄!”

    心中對於這少年份量更是加重幾分,當下又殷殷與那少年話別,和那白衣少女下山而去。

    那少女對長白山路徑極熟,帶俞佑亮走又好行又短捷之程,兩人獨自相處,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默默行了一大段路,已是月照山徑,夜風襲人。

    俞佑亮心中在想:“久聞多爾袞為滿人中少年豪傑,蓋世無雙,是皇太極一根撼天巨柱,原來便是這少年!此人氣度之大,心機之密,假以時日,必成中原我朝大患!”

    那少女默默走了良久,忍不住先開口道:“喂!俞……俞公子,你找到千年參王了?”俞佑亮搖頭道:“在下雖得參王,但又被他遁去。”

    那少女道:“一定是你用手去抓了?”

    俞佑亮想到上次自己乘虛搶奪參王,那情形便和今日差不多,但卻沒有今日運氣,不禁苦笑道:“姑娘真聰明!想是上天怪我不勞而獲,不能輕易讓在下得到。”

    他接着便將那夜的事對白衣女子説了,白衣女子哦了一聲道:“我還道你找到參王,這才上長白山來捕靈鰻,你一竅不通,卻連番被你遇着,哈哈!我九哥説得一點也不錯,真是……真是……”

    俞佑亮見她又説又笑,神色極是天真,心中不禁一動,故意逗她道:“你説真是什麼?”

    那白衣女子鼻子一哼道:“哼,你自己知道。”

    俞佑亮道:“傻小子自來多福,如果下了長白山,走到熱鬧市鎮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會氣死哩!”

    白衣女子道:“什麼?”

    俞佑亮笑道:“有你這如花美女跟在身旁,那人準會説什麼彩鳳隨鴉,什麼賴蛤蟆及天鵝咯!結果是眾xx交加,發氣大罵老天無眼,氣煞人也!”

    那白衣少女聽着聽着,臉色暈紅竟是大感有趣,絲毫不見生氣地道:“那麼傻小子危險了?”

    俞佑亮笑道:“是啊!如果羣起而攻之,那可更加不妙。誰叫傻小子有豔福,便被打死也是心甘情願,牡丹花下死,哈哈……”

    他説到後來,發覺語中之病,回頭一看那白衣少女,眼簾低垂痴痴聽着,心中一驚忖道:“我這玩笑開得太過份了,真是太過份了。”

    心中暗凜,自覺和這少女相處,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竟會愈來愈和她距離拉近,隨便沒腔滑舌起來。

    那白衣少女道:“你真能説,難怪九哥如此欣賞你。”

    俞佑亮感覺那少女説話更是親近,他心中不住地道:“俞佑亮啊俞佑亮,欺騙別人的事,你作得多了,連這可愛的女孩也騙上了,真不該。”

    俞佑亮支吾數語,兩人又加勁趕了一陣,那少女望着地勢忽道:“到天明便可下山。”

    俞佑亮道:“夜晚趕路,比起白天又是清靜又是涼爽,姑娘此去關內,難道上次玩得不夠?”

    那白衣少女望了俞佑亮一眼,俞佑亮連忙放目前方,過了半晌,只聞那少女道:“俞公子,令妹現在何地?”

    俞佑亮嘆息道:“我上次去搶參王,放她在山洞中,參王沒有搶到,我那妹子也失蹤了,目下生死不測,唉,説起來真一言難盡。”

    那少女柔聲安慰道:“不要緊的,令妹氣採甚佳,不久定能逢凶化吉。”

    俞佑亮一怔道:“原來姑娘不但精於歧黃,相術也極高明,實在令人佩服!”

    那少女道:“醫卜星相,都是觀則清,事不幹己,幹己則亂,那便不再靈驗了。”

    俞佑亮連道高見,少女又道:“孫武師從鬼谷仙師,鬼谷是天下命卜之祖,他門下弟子又豈有弱者,但卻不能自求多福,結果雙足被臏,人算不如天算,姑妄信之則可。”

    俞佑亮生平最愛學習,別人強過他他並不覺絲毫妒忌,反而虛心求教,這是他天性上一大優點,也是萬千芸芸眾生中極難找到的人。當下不斷向那少女求教,那少女以為他對卜算之學真有興趣,便挖空心思説些故事以及其中奧妙,但易卜之學何等精深,俞佑亮只聽得似懂非懂,唯唯諾諾,但對那少女將就自己,心中大是感激,那剛生出一點戒心又漸漸消除。

    兩人邊走邊談,不由走得慢了,俞佑亮心想道:“這漫漫長夜,如非有這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談天,那真令人枯燥不耐。”

    慢慢地長夜已闌,又慢慢地曉星西墜。那少女學問極好,她聲音又好聽,娓娓道來,真令人忘憂解倦,她身具其香,與她並肩而行,更是精神煥發。

    俞佑亮忖道:“這姑娘是滿清王族,但漢學之博,我這個應考書生,那真是一錢不值,天生聰明才智之人,隨便降生何處,都是光采耀人。”

    兩人走到天明,已下山走到大道,那邊勤快的農人已開始下田工作,原野一片穆然。兩人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旭日初昇,走進城鎮之中,飽餐一頓,那少女挑了一家乾淨客舍,要了兩間房子休息。

    兩人投機談了整整一夜,只覺大是快樂。一覺醒來,俞佑亮聽到門外有輕叩之聲,他趕快梳洗一番,開門只見那姑娘換了一身淺綠短衫,顯得活潑不少。

    俞佑亮道:“你又急着要趕路麼?”

    那少女嘻嘻一笑道:“你瞧瞧是什麼時候了,還嫌睡不夠,真是好不害燥。”

    俞佑亮推窗一望天色,已是過午,當下道:“我妹子説往長白山下找尋一人,我想在此等待數日,姑娘如有事不妨先行!”

    那少女恨恨地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麼?”

    一轉臉不再理會俞佑亮,俞佑亮忍不住央求道:“好姑娘別生氣,咱們也該去祭五藏廟!”

    那少女嗤的一笑道:“你不知有多壞!再惹翻我,當心我一輩子不理你。”

    俞佑亮道:“不敢不敢!”

    心中卻暗忖道:“清人性子直爽,愛恨乾脆,這幾天和姑娘相處千萬要自守分寸。”

    他是西域大禪宗高弟,當下一吸氣,心中一片平靜,靈台清淨,那愛怨之情全沒有了。

    小草掃描simon1999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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