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完全不是張昌宗所想説的,他的作法也不是張昌宗的目的,但是徐敬業卻相信了,對這位老世伯來暗中知會還是十分感激!
送走了秦懷玉之後,徐敬業大為恐慌,立即召來了幾名謀士,略作商量,當夜就作了逃離的行動。
他以吳國公的身份親自叫開了城門,一行十幾個人出了東關,出關半餘里,才到壩河之畔,壩橋附近,但見一人當橋而立,懷抱長劍,月光下但見他長髯飄拂,凜如天神,卻是扶餘國王張士遠。
武則天主政後,張士運已經可以在市上公開來往,甚至於公開出入宮禁,他的地位崇高不下於皇帝,劍技之精被公認為天下第一,在長安市在,誰都認識他,誰都對他恭恭敬敬,走到那兒,都有幾個禁軍便衣跟從,他不搭架子,對人隨和,可以説是人緣最好的一名長者。
徐敬業對他也不敢怠慢,在馬上一恭身道:“王爺好,這麼晚了,還有興趣在這兒賞月!”
張士遠很客氣地回了禮道:“國公好,這麼晚了還要趕路辦公?”
“是的,揚州出了一點小麻煩,需要再晚急去處理一下,所以再晚要乘夜而行!”
“國公有要事在身,孤王不敢耽誤,儘管請便!”
徐敬業原以為他是找麻煩的,見他居然放行了,心中大喜,連忙一躬身道:“多謝王爺,再晚不敢打擾雅興,異日得暇,再往尊處去專門拜候王爺,領受教誨!”
張士遠道:“這些都是國公的隨員?”
“是的,他們其實都是再晚的朋友,蒙他們不棄,幫在下的忙,名義是隨員,再下卻不敢認為他們是下屬!”
“國公好客而謙恭之名,四野俱聞,但孤王今日恰好有事,要請國公留下兩個人來!”
徐敬業緊張地道:“要留下兩個人?但不知是……”
“飛鈸禪師和鐵板道人,這兩個人在元宵夜時曾經傷了我幾名下屬!”
徐敬業愕然道:“他們怎麼會傷及王爺的下屬呢?”
“光是飛鈸和尚放出飛鈸,企圖行刺武媚娘,傷了我幾名舊屬,末後他逃走時;我有兩名手下躡了上去,為一道人手發鐵板,打死了一名、傷了一人,那個傷者認得下手的是鐵板道人,所以我要找他們算算帳!”
“王爺也是千乘九五之尊,何苦替人跑腿I”
“我可不是替武媚娘拿刺客、而是為了我的幾名屬下緝兇手,所以我不準小兒帶兵來,只邀了幾個朋友在此請那二位一會,國公也別誰説不認識他們,我已經認出了他們就在你隨員從中!”
飛鈸禪師和鐵板道人都改穿了俗裝,騎在馬上,這時排眾而出道:“張王爺,灑家聽説你是天下第一名劍客,早也想會會你,不過酒家有個聲明,那天行刺武媚兒,是灑家自己的主意,與國公無涉!”
張士遠微笑道:“好,一個做事一人當,你自己闖了禍,也不要去連累國公,他累世公侯,有家有業,也經不起牽累!”
鐵板道人也道:“那天為了掩護法兄離開,本師是出手傷了兩名人,他們是王爺的所屬,本師感到很抱歉,現在王爺既然找了來,本師少不得對王爺有個交代,該要如何,但憑王爺吩咐好了!”
“好,還是道長痛快,二位是江湖上知名人士,本王也是以江湖規矩請教!”
“可以,命償命還,我們殺了人,了不起以兩條命償還,但國公確有要事,亟待返回揚州,不能受耽誤,能否請准予放他先走?”
張士遠道:“我們要了結的是私隙,跟國公扯不上關係,國公有事,儘管請便!”
徐敬業不肯走。
飛鈸禪師道:“國公請先走好了,張王爺是位言而有信的君子,他説不留難你,絕不會再留難你,我們跟王爺把問題解決了,隨後會追上來的。”
張士遠道:“國公,你還是快走的好,你的府第四周偵騎四伏,你的行動也瞞不了人,我只能約束小兒,卻管不了別的人,要是媚娘又派了別的人追上來,我未必能攔得住,不如趁此刻走了的好!”
徐敬業終於一點頭,朝飛鈸和尚等二人拱拱手道:“與位,並非敝人捨棄二位而去,實在是故人身上還肩負責着更重要擔子,大唐的宗柞,都在敝人的肩上!”
飛鈸撣師大笑道:“灑家是江湖人,又是出家人,才不管什麼大唐的宗祥,灑家交的是你這個朋友,既蒙知已,就把性命交給你,快走吧!”
徐敬業又張士遠一拱手道:“王爺今日高抬貴手之情,山高水長,永誌不忘!”
説完後,他率眾策馬而去。
飛鈸禪師和鐵板道人則乾脆下了馬,將馬也趕過一邊,和尚才對張士遠道:“王爺的朋友也可以請出來了,躲在草叢中挨蚊蟲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的耳目十分聰敏,居然聽出了有人在什麼地方埋伏,草叢中果然站起了一對老人,雞皮鶴髮,年紀都已在八十開外,看似頗為龍鍾,但他們的行動卻十分輕捷,輕輕一飄,即已來到橋頭。
張士遠介紹道:“這兩位是四海龍神高元泰和百變龍姑崔素素伉儷,這兩位……”
高遠泰笑道:“王爺不必介紹了,老頭子認識他們,小和尚的師父跟我是生死冤家,打了十幾場架,小道士在我渾家手裏丟過一次大人,我還道是什麼大人物在長安橫行呢,想不到是這一對寶貝!”
飛錢禪師沒想到張士遠約來的是這兩個人,神情略見不安道:“原來是二位前輩伉儷,高老前輩,二位是湖海散人,不理人間是非了,何苦要替武氏當殺手!”
高元素笑道:“小和尚,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我本來是不管事的,今天是純為應老友之邀,張王爺跟我是四十年的過命交情,他的尊翁虯髯客是我的舊主,憑着這些關係,我不能不理!”
飛鈸禪師道:“老前輩管閒事也該問個是非,眼下是為維持大唐李氏正統,為國家驅除妖孽!”
高元泰笑道:“我故主虯髯客雖然把江山讓給了李世民,可一直沒承認他們是中原正統,這一套對我神龍門而言是行不通的,再説,你指武氏為妖孽,老頭子無法苟同,她雖是女流,做皇帝卻比男人強,四海昇平,國泰民安,政治清明,奸邪不生……”
“前輩這是大逆不道的説法!”
高元泰大笑道:“從大唐立國以來,我神龍門就不是順民,何謂之逆!”
飛鈸禪師道:“那我們只算是各為其主,前輩也不能指在下做得不對!”
“我沒指你不對,今天我也不是為什麼主,張王爺是我幼主,但我早已退隱,今天純以江湖交情為他跨刀!”
飛鈸禪師道:“那也好,先師在前輩手中挑戰九次,每次都落敗而歸,常引為憾事,責成再晚一定要擊敗前輩一次,方得瞑目,再晚有道命在身,只有得罪了!”
“聽説你練成了十二面飛鈸,老頭子倒要見識一下!”
飛鈸禪師掀開衣襟,取出了一對飛鈸,恭身道:“請前輩指教!”
高元泰一頓手中龍頭杖道:“飛鈸要飛出來才有威力,你拿在手中能濟什麼事!”
“前輩放心好了,到了必要時,它們會飛的!”
“小和尚,在老頭子面前你少説那種狂話,你此時不出手,只怕以後想出手也來不及了!”
飛鈸禪師滾身卷時,兩面飛鈸擦向他的雙腿,高元泰當年已是虯髯客手下最得力的大將,縱橫七海,從無敵手,再加上幾十年的修為,功力已臻化境,那裏還會在乎他的這種攻擊,底下抬腿一踢,居然踢中他的鈸面上,將他的人一起踢了出去,跟着輕輕一拐,敲在他的背上笑道:“老頭子以為元空禿子留了什麼了不起的功夫給你,原來還是這一套下三濫的功夫!”
飛鈸禪師連滾出十幾大才穩住身形,張口一噴,吐出了一口鮮血,那是被一杖打出來的。
高元素又笑道:“小和尚,老頭子是念在你死去的師父份上,只輕輕是敲了你一下,否則早要了你的小命了,還是把你壓箱底的本事拿出來吧,別使這種無賴的功夫了,論招式你實在不夠瞧的!”
飛鈸掉師又將息了一下,才擦擦口邊的鮮血道:“好,前輩小心,再晚得罪了!”
脱手把兩面飛鈸擲出,風聲呼呼,盤旋而來,高元泰一杖擊出,飛鈸被撞飛出去,跟着又反攻回來,勢力更急。
張士遠道:“高大叔,小侄兒研究過了,它是以反旋手法發出的,若受打擊,利用對方的勁力,迂迴再度攻到,越來越強,必須要正面擊下去!”
高元泰笑道:“老頭子什麼手法沒見過,還會瞧不出他這點鬼門道,我是特別試他的道行!”
他第三度將飛鈸擊出後,回勢更急,高元泰奮起神威,一聲大喝,龍杖揮處,將兩面飛鈸粉碎!
飛鈸大師神色一變,他的飛鈸是以風磨銅所鑄,堅逾精鋼,堅逾寶劍,居然會被人擊得粉碎,這份功力,的確叫人震驚。
他-咬牙道:“前輩高人,果然不同凡響,請再試試再晚這十枚飛鈸!”
雙手連發,十枚飛鈸一起出手,但見滿天鈸飛,高遠泰十分興奮地道:“好,這才有點意思,果然比你那老禿子師父強一點,老頭子也叫你瞧瞧手段!”
舞動龍杖,杖影如幕,不住地將那些飛鈸撞擊出去,這次他的手法更妙,居然是以鈸撞鈸,已經將十面飛鈸都擊落地面上。
高元素笑道:“小和尚只有這點道行嗎?”
張士遠卻道:“高大叔,不對,這其中怕有詐,他那些一飛鈸上有符咒,可以利用邪法催動,怎會如此輕易地擊落了下來!
高元泰笑道:“怕什麼,老夫的龍頭杖乃上古仙兵,專克一切邪魔外道!”
話才説完;忽地地下六面未碎的飛鈸以及那些碎片忽然一起飛了起來,朝高元泰飛擊而去。
高元泰連忙起飛龍杖,舞成一片幕影擋住,同時手捏真訣,大喝一聲,朝外一指。
那是道家的五雷真訣,高元泰晚年慕道,所習的仙家真道,對破除一切邪崇,十分有把握,所以張士遠才把他給請了出來。
霹靂一聲,雷霆大驚,滿天飛舞的鈸影和碎片都被那一震而落地。
可是高元泰卻一聲悶哼,向後退了兩步,他的胸前嵌着一片銅錢大的小飛鈸,金光燦燦,卻是用黃金鑄成。
飛鈸禪師冷笑道:“高元素,難為你修練成為五雷正法,酒家的法術奈何不了你,可是,你沒想一以我還有第十三面飛鈸吧,這一枚為追魂金鈸是酒家的防身至寶,上面淬了劇毒,見血封喉,而且灑家是以無影手法打出的,那可是真功夫,不畏五雷正法,你終於着了一次道兒,而且連翻本都沒機會了!”
高元泰大喝一聲:“鼠輩,你好卑鄙!”
脱手擲出了他的龍頭杖,勁力萬鈞,去勢若雷,飛錢禪師正在得意之際,沒想到他受傷後,居然不顧性命來上這一手,閃躲已是不及,勉力跳起,被龍頭杖撞在肚子上,這一撞又把他撞出了十幾丈遠。
因為在空中,他又是往後躍起,化除了一部分勁力,沒有將腹部洞穿,但也是倒地不起。
高元泰擲出了飛龍杖後,身子也搖搖晃晃,崔京素和張士遠忙上前扶着他坐下來將息,高元素自行運氣抗毒,過了好一陣之後,他才吁了口氣道:“還好,我已運氣將毒性通住了,一時不致攻心,那兩個賊子呢?”
鐵板道人趁着他們忙着救治高元泰。悄悄地拉來馬匹,抱着受傷的飛鈸禪師也上馬跑了。
張立遠是看見的,但是他無法分身去阻攔他們,回答道:“飛鈸禪師也受了傷,大叔並沒有輸給他!”
高元泰道:“傷是勝負問題、這個鼠輩居然以無影手法施發淬毒暗器,心腸過於歹毒,不能留之於世!”
崔素素道:“元空那禿子還教得出什麼好徒弟,都是你要對他客氣,換了老婆子,第一杖就把他打成肉泥了!”
高元泰嘆道:“元空雖是兇僧,為人卻光明磊落,所以我跟他交手九次,勝了他九次,都沒有要他的命,那曉得他的徒弟會如此卑劣!”
張士遠道:“他一定逃到揚州徐敬業那兒去了,遲早找得到他的,還是拔除大叔的毒要緊!”
高元素一嘆道:“老頭子恐怕不行了!”
崔素素急道:“老頭子,你一身已是百毒不侵了,怎麼會抗不了這個毒!”
那只是指一般的毒,我身上中的是天星毒,那是一種罕見劇毒,中後令人全身冰冷,寒僵而死,我雖然連氣逼住,但是卻無力拔除餘毒,那天真氣不繼,毒氣攻心就完了!”
“難道就無法可解了嗎?”
“拔毒的方法自然有的,可是藥物難求,那必須要千年紫貝,萬載空青和成形何首烏,這麼那兒去找!”
張士遠笑道:“那倒不然,富貴不過帝王家,合我們倆個大帝國之力,什麼東西找不到,媚孃的宮中都齊全,我們闖去,立即叫小兒去要來!”
高元泰道:“萬載空青和成形的首烏,宮中或許能有,那千年紫貝,產自南海,而具要新鮮活生生的才有效……”
張士遠道:“大叔,別説千年紫貝,幾千年的都有,我那扶餘爪哇島上就盛產此物!”
“可是等你運來早就死了發臭!”
“未央宮中就有活的,媚娘在那兒挖了個池,注滿海水,我那兒捉到了千年紫貝,也是用木箱盛水貯了,專人送來的,因為此物有駐顏益壽之功,媚娘每天都有喝一碗清燉鮮紫貝……”
“迢迢萬里,這是多大的化費!”
“當了皇帝有個好處,就是不怕花費,何況化的還不是中土的錢,我派人幫她送來的!”
高元泰一聲輕嘆道:“交個皇帝女朋友,花費也很可觀,除了王爺之外,他人也無此手筆!”
張士遠道:“大叔,我送這紫貝來可不是浪費,扶餘的綢緞布匹及生民必須口都很缺乏,必須要從中原採購,我送她紫貝,她送我各種日用品運回去,兩兩相抵,我只有賺她的便宜,論魚米之富,扶餘是無法相比的,我這個國王是在掏腰包貼錢養百姓!”
崔素素也安心了,笑罵道:“老鬼,若不是王爺送來紫貝,你的這條老命就保不住了,還發什麼牢騷!”
高元泰訕然一笑,然後道:“我現在倒是覺得難以見昌宗那孩子的面,當時是我們誇下海口,不要他帶人來相助,我們負責把兩名兇人留下的,現在一個都沒留下,不知要如何對他交代!”
張士遠道:“小孩子,還理他這個!”
崔素素道:“這倒不能這樣説,那個飛鈸和尚,曾經在長安市行刺帝駕,孩子們職責在身,必須把兇徒擒治的,我們誇下了口,就一定要做到,等老鬼治好了傷,再跑一趟揚州,也要把人抓回來!”
張士遠道:“只怕沒那麼簡單了,徐敬業到了揚州必反,以後將是兵戎相見了!”
崔素素道:“王爺明知吳國公必反,何以要放他走!”
“知道他要反和他已反究竟是兩回事,在未反之前,他是吳國公,不能輕易動他,只有等他已反之後,才可以明正言順地討伐他!”
“可是他包藏刺客,已構成罪行!”
“要廢黜一個久年功勳的國公,這點罪行是不夠的,因為他可以否認,而知道的人卻不多,逐廢重臣,人家會以為人君不能容物,心懷懍懼,反者日眾,媚娘以異姓入主,且又是女流,根基未深,顧忌之處還是很多!”
“征伐時你還要出力了!”
“為媚孃的事,我必須盡心,尤其是媚娘當了皇帝,我更要支持到底!”
“你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張士遠笑道:“大叔,你跟先父很久了,該知道他的心態,他並不真正想當中原的皇帝,但是隻要中原皇帝是因我而成事,他就滿足了,我支持媚娘做皇帝,比我自己坐上中原寶座還過癮一點!”
高元泰和崔素素只有相對苦笑,他們總算明白了虯髯客何以會在當年把東山拱手讓李世民的原因了!
大周金輪武則天皇帝在金鑾殿上大發雷霆,把左右丞相罵得狗血淋頭,為的是吳國公徐敬業在揚州反了,他發兵説要討伐偽武氏,擁廬陵王復政。
徐敬業反,原在意料之內,武則天生氣不是為這,她是為了一封由徐敬業發出的討伐偽朝武氏檄文而生氣。
那是由名才子駱賓王起草的一篇絕妙好文章,不僅對句工夫,而且字字有力,擲地有聲,把武氏的出身,奪權等種種事實,數成罪狀,通令天下,要求響應。
相罵無好口,武則天對檄文上所數的一切,雖然不太高興,但也沒有怎麼樣,這樣的一封檄文,總不會講自己好話的。
她罵兩位丞相的理由卻是從另一個角度上的,她首先先罵狄仁傑:“右丞相,寡人曾一再要你曉諭,要你舉拔人才,凡是民間有真才實學之士,你務必尋訪了來,朕立加擢用,以為國家效力,你推薦上來的人,朕幾時不加採納過,可見朕對你是如何器重,可是你卻辜負了朕的一片心意,這駱賓王具有此等才情,何故未見你舉薦過?”
狄仁傑道:“微臣原想舉薦,可是遭到左丞相的反對,他説駱賓王小有才情,品德不修,不堪作重用!”
武則天怒道:“武承嗣那裏懂得用人,又那裏懂得什麼叫人才,他反對就能作數了嗎?
能寫出這種文章的人還是小有才情,你把本朝文臣都集齊了來,就事就題,誰還能寫出同樣有力的文字來!”
這個理由十分牽強,那是討武氏檄,滿朝大臣縱有此等才情,也沒人敢寫這樣的文章呀!
但是卻沒有人敢有這話去反駁皇帝的。
武則天又道:“狄丞相,在舉薦人才上,你從來也沒有讓過步,就是武承嗣反對了,你依然一力獨薦,孤家也一向尊重你的意見,沒有聽過他的,何以在駱賓王這件事情上,你一經他反對,就不再力薦了呢!”
狄仁傑只有道:“微臣以為左丞相批評屬中肯,小有才情,或為稍的抑,但品德不修,卻是事實!”
武則天忽的笑了道:“原來你們都捱過他的罵!”
狄仁傑紅臉道:“老臣立朝淪政,對事而不對人,有些事自難全如人意,經常在捱罵的!”
武則天道:“憂讒畏譏,非丞相處事之道,身為丞相的人,本來就是要捱罵的,駱賓王罵過你沒有?”
“有,他經常公開地批評老臣!”“罵得有道理沒有?”
狄仁傑道:“廟堂之政,非一般文人所能盡知,他批評老臣的話,有些雖是老臣顧慮所未及,但大部份卻是無的放矢,信口雌黃!”
“他畢竟還能找一些你錯失的地方!”
“老臣所顧全者為大局,些微疏漏在所難免!”
“丞相,話不能這樣説,處理國事,固然由大處着眼,但小處也不能放鬆,一道政策下去,只要有一點為人詬病之處,就是未能盡善盡美,你就該力求補過!”
這種大題目下,狄仁傑也無以為詞了。
武則天嘆了一口氣道:“狄仁傑,朕知道你用人無私,駱賓王雖然罵過你,但你仍然推薦了他,只是一到了武承嗣那兒,他因為受到駱賓王的批評更苛,所以力加反對是不是?”
狄仁傑便不回答。
武承嗣忙道:“聖上,攻計宰輔,是蔑視朝綱之尊嚴,是以微臣認為此人不堪重用!”
武則天曬然道:“用人當用其才,此人既有挑剔的本事,你們當拔之為言官,使他能名正言順的批評朝政,而後他見不到的地方,你們也可以在朝廷上公開答願他,使他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宰相胸襟,你的氣量本窄,我不去怪你,但右丞相的心胸也不夠開朗,乃使國家喪失一個人才,這一點你們難辭其咎!”
這番話使得狄仁傑和武承嗣都沒話説了。武則天又道:“駱賓王是個人才,懷才不遇,是孤家失德,他發發牢騷一泄憂憤,孤家不怪他,但此人投叛逆,卻是罪不容恕,應予申討!”
申討就要用兵,卻沒人接腔了,因為武將都是國公之後,與徐敬業多少有點交情,誰都不願掛帥!
武則天也知道大家的困難,當朝點了右衞大將軍武三思領軍二十萬,發兵楊州。
武三思自從被張昌宗擠下去之後,一直鬱不得意,虛掛個大將軍銜,生領一份幹俸,用度上雖不至於桔據,心情卻不痛快。
因為他是受人奉承慣了,就是挨不得冷落,一旦掛帥,又神氣起來了,興沖沖地拜印選兵,準備揮師出征了!
武則天在退朝之後,卻又召見了張昌宗。
在偏殿中,他們比較隨便,舉止像是閒聊家常,武則天道:“昌宗,你對今天的廷議有何感想?”
張昌宗笑道:“媚姑,您今天在朝廷上為駱賓王的事,痛斥二位丞相埋沒人才,顯示您大公無私的胸襟,博得了一致的稱讚,您一點也不氣駱賓王?”
武則天笑笑道:“氣我當然是有點氣的,可是做皇帝的人不能把私人的意氣發在朝廷上,他罵我的那些話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早就有人在罵了,遠在長孫無忌時,就罵我是妖孽了!”
“但是媚姑能夠不把駱賓王的事放在心上,這份器度非常人所及!”
武則天笑道:“放在心上又能如何呢,他罵也罵了,我如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則與一普通婦人無異,這就是治術,也是權謀!”
張昌宗道:“貴為天子,也不能從心所欲,有時還得做做假戲,這個寶座坐得也很窩囊!”
“孩子,世上的事沒有十全十美的,沒當皇帝前,我總以為登上寶座後,就沒有什麼好顧忌的,可是我即位之後,發現顧忌尤多,遠不如以前做太后時輕鬆!”
“那您還是歸政做太后,垂簾聽政的好!”
“別以為我不想,可是局勢不同了,歸政之後,別人就不會再準我聽政了,廬陵王那個畜生是扶不起的阿斗,交給他去胡整,會叫人牽着鼻子走的!”
兩人一陣沉默後,武則天又道:“昌宗,我對你們那次放走徐敬業之舉很不諒解,你明知道他必反,為什麼還要讓他走呢?”
張昌宗道:“媚姑,部份國公不滿意您當政,怨憤之心,暗藏於胸,由來已久,相信您是明白了!”
“我當然知道,可是我認為能壓得住他們!”
“這像是一顆毒瘤,不是壓的問題,必須連根拔除,可是毒瘤在沒有腫脹之前,不知它藏於何處,也不知何時發作,想拔也無從拔起,久留體中,越積越大,發作起來就收拾不易了,侄兒以為不如找個機會逼他發作,然後再拔除它!”
“這跟徐敬業有什麼關係?”
“徐敬業就是一顆毒瘤的根!”
“那就該立即拔除!”
“可是那時它隱而未發,逐殺世勳國公,連國本都可能會動搖,不如讓他走,讓他反,既成事實,再去討平他,正是連根拔除之計!”
武則天這才笑笑道:“那還差不多,孩子,你也很有心計呀,玩弄權謀頗有一套了!”
“這是爹的想法,侄兒不敢居功!”
“是了,只有身居高位的人,才能具此遠謀,我派三思去征伐,你以為如何?”
“侄兒不敢置喙!”
“説好了,現在是姑侄聊家常,沒什麼不能説的!”
“三思大哥實非將才,不懂得用兵,您派給他的鄰近幾個州守調過來的雜湊部隊,各有主將,互相併不很融洽,主帥無才無望,副帥既多且不和,這個仗已經難打了,何況徐敬業為將門之後,兵法精熟,幕中頗有能人,這一位失敗的成份居多。”
武則天道:“你説得完全不錯,可是我的旨意頒下後,居然沒有一個人諫議,你説又是什麼原因呢?”
張昌家只有道:“疏不間親,媚姑派了您自己的侄兒,誰也不便置詞了,否則又得罪了左衞大將軍!”
武則天道:“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則是有人等着我鬧笑話,出紕漏!”
張昌宗自然是知道原因的,只是不便説出而已,聽武則天自己提出了,仍笑着道:“媚姑,您的這一個決定實在使人作難,有心着笑話的固然有之,但是真心想為您好的,也因為左衞大將軍之故,不便開口了,您自己既然知道三思大哥實非將才,幹嗎又非要派他不可呢?”
武則無道:“因為我要找個人去吃敗仗!”
“這是為什麼,發兵征伐,未有不求勝的,雖然有時為了戰略需要,假意小敗而誘敵,但是您卻不必要呀!”
武則天道:“陰謀想叛的人不止是徐敬業一個,只是他最先發動而已,還有些心懷叵測的人,存心觀望,等待結束,等徐敬業小勝之後,他們以為事情大有可為,一是繼起響應,那時壁壘分明,我再選精兵出擊,一舉就可以把他們全部根除了!”
張昌宗慄然驚心,他這時才認清這位女皇帝的厲害,精明而善於算計,絕非普通人能及,所以他由衷地讚佩道:“媚姑,您這一手真高,可是有一個問題,您到時準備派誰領軍再次出擊呢!”
“有一個人,我培養了多年,足可重用!”
“誰?侄兒怎麼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右孝王李逸,他是宗室,只是遠房旁支,雖然封得王爵,卻一直不志,這小子頗有心地,寅緣娶得了我的侄女兒武瑛!”
“原來是他呀,此人兵法韜略尚可,善於練兵而不善於指揮作戰,魄力略嫌不足!”
“昌宗,我知道最適合的人還是你,但是我不能放開你,目前我是處在虎狼羣中,你所率的二十萬禁軍是我最有力的保護,退而求其次,只有用他了,我要他掛帥,還有一層好處,因為他是前皇宗室,徐敬業對他,就用不上擁護正統的那一套了!”
“這個人靠得住嗎?”
武貝天一嘆道:“除了你們父子外,沒有一個人是靠得住的,但是這小子還算可靠,那是站在厲害關係上,他是旁系分支,靠着我,他可以飛黃騰達,若是恢復正統,他始終爬不起來!”
“可是他手上沒有兵,目前他駐守皇陵,所領部屬只有五千人!”
“有兵,我在這十年間,已經密遣幾個信得過的將帥節鎮,將兵三十萬,訓練精良,拔二十萬給他,這些兵一半還是他着手訓練的,可以聽他的節制,另外我再遣秦懷玉監軍,可以輔助他韜略的不足!”
“秦懷玉肯盡心嗎?”
“秦懷玉一定會盡心的,他們雖然同是功勳之後,但是卻跟徐敬業他們不屬同一個圈子,平時已有摩擦,何況在京裏還有他的老父,祖母,以及一大家子作擔保,我不怕他不盡心!”
張昌家這才意會到。武則天還有許多不為他所知的秘密。
武則天於是也體察到了,笑笑道:“孩子,我曾經不止一次的問過你,有沒有意思接管我的大業,你都加以拒絕了!”
“是的,媚姑,侄兒還有個扶餘國要治理,我哥哥整天吵着要退政,爹也要我回去,只是您這兒一時還找不到代替的人!”
武則天道:“你沒興趣接我的手,我不能勉強,我也知道你總有一天要走的,總不能毫無安排,這些安排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一旦你插手其中,就真正的被隔住了,永遠也不能離開了!”
“侄兒明白,侄兒在中原,也是為了幫您的忙!”
“我非常感激。再等幾年,我七十歲時,一切都可以上軌道了,那時我會到扶餘去,陪你父親逍遙晚年!”
“侄兒卻等不及那個時候,大哥多病……”
“我也知道,你父親跟我提過不止一次,等辦完了徐敬業的事,天下也該安定了,我不但放你回去,也把婉兒交給你帶走,目前你可得多費心!”
姑侄兩人又作了一番密談。
武三思的大軍在潤洲距徐敬業交鋒,作了幾次交接後,武三思的部眾倒也不是不堪一擊,只不過徐敬業陣中有一批江湖人為助,專事刺殺將帥的工作,尤其是飛鈸禪師的飛鈸和鐵板道人的鐵板,神出鬼沒,鈸至頭落,板到魂飛,往往是大軍未接觸將軍先斷頭,這種情形下,自然軍心大亂,節節敗退,潤州失守。
潤州的刺史徐思文是吳國公徐懋功的三子,也是徐敬業的叔叔,他卻是不肯反的,徐敬業才舉兵,徐思文也立即報表入京,是第一個將兵把消息報到長安的!
徐敬業兵臨潤州,武三思大軍仍未至,徐思文曾獨立堅守三日,潤州淪陷,徐思文也被俘了。
徐敬業的手下人曾經請徐敬業殺徐思文,但徐敬業終究不肯認上一個殺敵的罪名,沒有同意,把徐思文下在獄中,卻不准他姓徐,硬把他改姓為武,歸入武氏一黨!
前軍的戰報傳到長安,頗引起一番震動,有幾個意存觀望的國公也表明了態度,附合徐敬業的舉兵,有幾個文臣開始斗膽上表,要求武則天歸政於子,使天下復歸大唐,武則天倒很沉得住氣,先將那些奏章留中不批,等了幾天,看着沒有什麼新的發展了,她才突然下詔。
派右孝王李孝逸為左玉鈴衞大將軍掛帥再徵,指派了前駙馬秦懷玉監軍協同指揮作戰。
旨下之日,各地要來支援的兵馬也都開到了長安附近,由則天皇帝親自授印祭旗拜印。
這一着大出朝臣意外,看新到的兵眾甲胃鮮明,訓練有素,分明是一支勁旅,大家才知道武則天早有準備,先前的糊塗只是故意的裝做,看看大家的態度而已!
有些人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尤其是那幾家附會的國公,他們雖是徐敬業的同黨,卻因為聲勢較小,先時不敢稍動,及至看到了徐敬業反了之後,武則天對吳國公府毫無動靜,以為武氏尚有顧忌,徐敬業軍事勝利,他們才跟着反了,那知這一次武則天卻沒有那麼好説話了。
首先將吳國公府中上上下下百餘口人都抓了起來,而後一家家地挨着抓,抓完之後,由於叛事已明,連夜就加以處決,新首示眾,校場上掛了幾百顆人頭,連那些大臣們求情的機會都沒有!
這下子顯示了武則天的決心。
再等到武則天親自授印,再度封將拜帥,看到軍容的嚴整,很多人更是叫苦連天,後悔不迭,尤其是一些上表請求歸政的大臣們,更是惶惶然不知所以。
聰明一點的,立刻上表自請休政,武則天很乾脆,立刻當廷賜準,毫不挽留,別的人也知道厲害,不也作挽留的請求,遲鈍一點的看人家請退了,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紛紛跟進,武則天一例照準,兩天內,六部大臣與閣老中,整整去了一半人。
於是武氏朝廷中又換進了一批新員,使她的治權更形穩固了。
秦懷玉本來想辭監軍之職的,可是捱了兩天,看到武則天的作風后,哧得不敢作聲了。
老少三代在府中密謀,秦漢道:“父親還是打消請辭的念頭吧,皇帝這次派您監軍,一方面固然是要借重您的作戰經驗,另一方面也是考驗我奏氏一門可信賴程度!”
秦懷玉憤然道:“我們還要如何支持她,從她十六歲進宮開始,到六十歲做皇帝,我們都沒有扯過她的後腿!”
秦漢道:“父親,您至多也只是沒扯後腿而已,可談不上支持,咱們家與人家不同,多少總要有個明確的立場,聖上今天召見我時説了,上次派武三思領軍是一個大錯,她是故意犯個錯來看看朝臣的態度,您在武班中列朝第一,卻沒有開一句口,皇帝認為您有虧職守!”
“她要派她的侄兒子,並問我什麼事!”
“皇帝説她派的人未必恰當,完全靠大臣們的規戒以彌缺少,她一直等個人去諫説她用人不當,結果卻沒一個人開口,當然,她也想到,大家不願意得罪武三思也有關係,所以她不追究了,但這次她卻是拔出了精軍部隊,全力以赴,請您多多幫忙!”
秦瓊嘆道:“這個女人大厲害了,懷玉,你還是盡心盡力地跑一趟吧!”
秦懷玉道:“孩兒是對其他人難以交代,尤其是對徐敬業,更是難以開口,他打出歸政的口號,我們畢竟都是唐室舊臣……”
秦瓊冷笑道:“徐敬業只是以此為口號而已,他口口聲聲委歸政,但他自己對廬陵王卻毫無敬意,舉兵以前,沒有到廬陵去請示一下,舉兵之後,自己升官封爵,也沒有徵求過廣陵王的同意,他安的什麼心,誰都明白,你真要以為他是中興唐室,你就是個大笨蛋了!”
秦懷玉道:“孩兒也知道他不會如此忠貞,説不定事成之後,他連廬陵王都廢了,但現在他……”
“現在不管別的,你只問右孝王所率的這些部隊,是否能夠與徐敬業一戰!”
秦懷玉道:“徐敬業所部雖號三十萬,卻都是烏合雜湊之眾,他自己在江都之眾,不過才五萬人,武三思率去的那一批根本是老弱殘兵,才被他得了甜頭,孩兒若是出馬,只要十萬人就穩吃掉他了!”
“不管別人,假如沒有你,右孝王是否能勝!”
“右孝王的兵力足夠了,他不知兵,但是初受重命,不會固執,皇帝要孩兒去,也是指點的成份多,無論如何,他被擊敗的成份不多!”
秦瓊道:“這就是了,你去,李孝逸可勝,你不去,李孝逸也不會敗,徐敬業是輸定了,為何耍把建功機會放棄而自惹嫌疑呢!你要知道,漢兒現在是禁軍副帥,在人家心目中,我們已經是武氏一黨了,你再撇清也沒有用,我們要心在唐室,只有在朝掌勢才能有作用,武則天六十多了,她總會老死的,只要不讓她立嗣異姓,廬陵王終還是有復起之日!”
“孩兒就擔心這件事!”
“這個你放心好了,武家沒一個挑得起這件擔子,而且張士遠父子也不會讓她這麼做,因為廬陵王究竟是誰的骨肉,大家都知道!”
秦懷玉的態度是很有關係的,他明確地表示了支持武氏的立場,以秦府為首的國公羣們也都知道自己的選擇了,而他們的支持也穩定了武氏在京中的地位。
武則天以雷霆手段,強迫秦懷玉表明態度,也是為達到這個目的。
大軍出發後,軍中還隨行了張士遠和張昌宗父子倆,連同傷愈的高元泰和崔素素夫婦。
他們是要以對付飛鈸禪師和鐵板道人,這兩個人在徐敬業的軍中很討厭,他們以暗器手法加上邪術,在陣前狙殺將領,引起軍心動亂,對征戰大有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