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宗的右軍都督發表了,廷議上有翼公秦叔寶一力支持,再加上武家班熱烈附和,自然不會有問題。
苦只苦了武三思,平白分出一半的軍權不説,而且還要處處受制。因為張昌宗就任後,首先就整飭禁軍的軍綱,嚴禁他們在外仗勢凌人和擾民。
人員是從武三思那兒分過來的,這些人跋扈已慣,初時對這位右軍都督還不怎麼樣,欺他年紀輕,對於軍令陽奉陰違,表面上唯唯諾諾,私底下仍然我行我素。
可是張昌宗細察為明,一點都不含糊,一查出部屬劣跡,立予斬首,號令示眾。
武三思在撥交人員時,還存點私心,他撥過來的都是自己比較親信的人,意在能繼續控制大權。
所以這批人過來後,對新帥採取半敷衍,半不合作的態度,但遇上張昌宗,可就倒了大楣了。
先是幾個尉校偏將受到了懲治,最後有兩名千夫長也殺了頭,一員副帥被杖現革退。
當然,他們的這邊曾去乞求武三思講情,可是武三思卻不敢去碰鼻子灰,只有敷衍了事,一面答應下來,卻沒有付之實際行動。
等到張昌宗處分下來,武三思卻對他們的家人説張昌宗不講人情,故意給他難堪,叫大家暫忍一口氣,他一定會給張昌宗一個厲害的。
他的原意是想挑撥部下對張昌宗不滿的,那知結果適足以反,那些部屬們看透了武三思的無能,都轉而去撥護擁護張昌宗了。
不但是張昌宗所部的右軍如此,連武三思自己所屬的左軍,也都有傾向張昌宗的趨勢,因為禁軍雖分左右兩軍,卻不是各領一軍,對外仍是一致。右軍所頒的軍令,對左軍也具有約束力,漸漸的連武三思很不安,私下進宮時,見到武后訴苦:“娘娘,昌宗一來就喧賓奪主,禁軍大權幾乎操之於他一人之手,微臣的話都沒人聽了!”
“那很好呀,皇帝最近才檢閲了一次禁軍,發現軍容比以前嚴整得多,戰技也精明多了,滿口稱讚,他們派出一批人,跟翼公的家將們操演對陣,結果大獲全勝,使皇帝十分高興,把你們兩個人着實地誇説一陣,連我都很有面子,你是沾了他的光,你記不記得以前每檢閲一次,總要闖些笑話,每月至少會有一封奏章,是彈劾禁軍軍紀敗弛的,這都是你乾的好事!”
“娘娘,微臣練兵或不如人,但是那些兵都是咱們的私人實力,為娘娘效忠的!”
“你是説現在這些兵就會反對我了?”
“我當然不至於,可是兵權落入他人之手……”
武后沉下了臉:“三思,你別來搗鬼,昌宗也是我的侄子,他出任這個禁軍都督是為了幫我的忙,假如一直由你領下去,那才是垮定了呢,平日裏養尊處優,領了雙倍的軍餉,到了作戰時卻不堪一擊,那有什麼用,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回去,跟昌宗去學學,大營裏的事,你不懂就乾脆放手,讓人家辦去,你當了這些年的官,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了挑撥離間,嫉賢妒才。”
武三思又碰了個釘子,垂頭喪氣的回到府裏,越想越不是滋味,再者,也實在害怕,武后會把禁軍全部交給張昌宗,自己就一無所有了。
但是姑母那兒是就不上話了,張昌宗在武后面前紅得發紫,他老子跟姑母的交情更是無人能插足其間,要想拱掉這小子,必須在別的地方去想辦法了。
可是找誰呢?武氏黨羽雖眾,卻都是附着於武后身上的,這些人眼色有,對違逆武后的事,他們説什麼也不會肯幹的,張昌宗正在得勢,他們也不敢去得罪,説不定還會偷偷遞個消息賣交情,自己就慘了,張昌宗要對付自己,可以説是不費吹灰之力。
武三思不但感到悲哀,而且泄氣,自己曾經權傾一時過,現在也沒失勢,但就是想不出找不到一個可共心腹的死黨,以前連武后都勸過他:“三思,你現在權也有了,勢也有了,就是對人太刻薄,手底下沒有一兩個既信得過又能幹的人才,像我身邊的王懷義一樣,那是很危險的事,有了事,連拿個主意的人都沒有,唐寶之局,成於先皇帝貞觀,他本人並沒有太多的才華,但是他能用人,文如魏徵,徐茂功,武如李靖,秦瓊,靠着這些人,成就了不世傳業,你手頭若沒有個得力的人,就成不了事……”
這番話武三思當時只是聽着,卻沒放在心上,因為他做事太順利了,沒遇過一點挫折,令出必行,他想不到有用的人必要,現在才體會到這番話的重要性,卻是嫌遲了,無可奈何之下,他只有去找武承嗣。
那是他的從兄,是他伯父的兒子,也是武后的親侄兒,比他稍微多讀了點書,説不上是個人才,但因為武后的關係,官居左僕射,也就是所謂的左丞相,朝班列第一,正一品的大臣,自然是個大紅人。
武三思對這位大哥平時並不怎麼瞧得起,這時候只有去問計才去他那。
他到了僕射府是不需要通報的,直入中堂,茶才端上來,武承嗣已經一身便衣出來相見了。
“二弟,是什麼風把你這大忙人給吹來了!”
武三思道:“有件重要的事,特來找大哥商量!”
他沒有説下去,左右的從人已經自動地退走了,武承嗣奇怪地道:“二弟,你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事?你手握軍權,比我這個僕射大夫神氣多了,生殺於奪,操之在手。”
“大哥,不管我的權力多大,總有幾個動不了的人。”
“那當然,那些人是開國功勳,手握軍權,大唐的天下是靠他們打下來的,連皇帝對他們都要客氣幾分,但也是有數的幾個,姑姑都叫你別去惹他們,你又跟那一個過不去了?”
“沒有,那些人不會跟我衝突的,他們雖有權勢,卻也很懂得做人,幾個太剛強的國公都垮下去,居朝還是要權謀並重的,有權而無謀,照樣站不住腳,那幾個現在還有權的,不會來跟我過不去!”
“這就是了,目前的大權是姑姑一把抓,連李家的宗室都比下去,你還有什麼擺不平的人!”
“張昌宗,張士遠的兒子!”
“是這個小夥子呀,他是姑姑身上的人,也是咱們自己人,總不成會搗你的蛋不成?”
“誰説不是呢,他專跟我過不去,處處跟我搗蛋,好像要把我擠掉的樣子!”
“不至於吧,姑姑説過,他在扶餘有現成的基業,只是借中原歷練一下,混個三五年,就要回到扶餘去的,他也犯不着為己張本,禁軍都督只是為他鋪條路,將來他還是往文途發展的,你忍耐一下好了!”
“不能忍耐,他把我擠掉了,禁軍未必會再交給我,正如你這個丞相一樣,姑姑很可能叫他一身兼了,但等他不幹時,未必會再輪到你幹!”
“我想不太可能,姑姑就是我們兩侄兒!”
“大哥,你真傻,姑姑還有兩個親兒子呢,皇帝不能生嗣,這兩個王子是誰的種你該清楚!”
“我知道是張土遠的,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名義上他們姓李,將來大唐的江山是由他們來接定了!”
“他們接下江山後,還有我們混的嗎?”
“也沒什麼不能混的,我們是中表兄弟,看在姑姑的份上,他們也該照應我們一點!”
武三思嘆口氣道:“大哥,你真是不開竅,張昌宗跟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關係比我們更親,我想張昌宗根本不是來歷練的,扶餘跟中原風土人情完全不同,中原的這一套,搬過去不見得有用,他最大的可能,是來為同父兄弟來奠定江山基礎的,因為我們這兩位表弟實在太不成材,難以擔當大任!”
“可是有姑姑在,不會讓我們吃虧的!”
“姑姑五十多快六十了,她要老要死的,不能永遠地照顧我們,再説,他們跟姑姑的關係親,跟我們可隔了一層了,完全由姓張的得了勢,就沒有我姓武的份了!”
武承嗣是個沒主見的人,平時也想不到這麼多,聽武三思這一説,倒是緊張起來,連忙道:“你説得不錯,那該怎麼辦?是不是跟張昌宗把關係走好一點?”
“那有個屁用,人家根本沒瞧我們上眼,他一來就跟秦家走得很近,我們這兒連知會一聲都沒有,張昌宗那小子在平康里還當眾揍了我一頓,分明是存心排開我們了,交好姓秦的,加上他們與李靖的關係,這是有計劃的行動,計劃的一點就是排開我們!”
“姑姑知道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那都沒關係,姑姑的目的是把她自己抬得高高在上,人家也能做得到,而且做得比咱們好,她當然支持人家……”
“説的是,二弟,你也太不輕心了,我只管文臣,你有大軍在握,應該早防到這一着的!”
“我也是最近才想到的,而且我以為禁軍在我手中多年,全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分給他一半,我仍然能控制全局的,那知道這小於真厲害,上任才三個月,居然把我的人全部拔掉,安上他的私人不説,還有侵吞到我這半的趨勢,侵到我這邊來了!”
“那怎麼行,你可得抓牢些!”
“我抓不牢,人家是厲害,你沒看最近這一個月來,朝中大臣對他是如何支持,十道奏章裏有九道是請旨嘉獎他的,人人都為他説好話!”
“是啊,連狄仁傑那個混蛋,也在朝議上説他是自開國以來,罕見的棟樑之材,祝賀姑姑聖明,舉用得人!”
“再上去就是讓他入閣拜相了,你跟老狄總有一個人得讓出來,你看是你呢,還是換老狄呢?”
武承而苦笑道:“我這個左僕射之位雖在老狄之上,但一應政事都是他在管,我也插不上手!”
“大哥為什麼不管呢?”
“我是弄不清楚,很多事都是他跟姑姑商定了,知會我一聲而已,我想落個太平丞相干幹也不錯,懶得去多事了,要是換個人,一定是換我了!”
“到那個時候,咱們哥兒倆可得瞧人臉色過日子!”
武承嗣急了道:“這可不行,我的開銷大,家中上千口人,全指着我吃飯呢,這個丞相干着,大小官員都得對我孝敬一番,日子才過得去,否則我可要餓死了!”
“大哥,你家裏養這麼多幹嗎?小弟家中有禁軍侍衞,也不過才五六百人……”
“我不止這一個家,另外還置了幾處別室!”
“那多費事,集中在一起多方便!”
“這可不行,我那幾個女人都是不甘居於人下的,放在一起,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我每天到幾個地方轉一下,圖的就是個安樂,要是整天吵個沒完,罪可受大了!”
“女人就是女人,不能再縱容的!”
武承嗣笑道:“二弟,這點我們不抬槓,我知道你對女人是個暴君,動不動就一刀砍了,你的女人個個怕你!”
武三思笑道:“不是小弟誇口,我要她們活,她們不敢死,我要她們當眾寬衣,她們身上就不準留一根絲!”
“可是仍然卻享受不到温柔之趣了,這種樂趣不能靠暴力得之,必須要她們心甘情願地喜歡你,奉承你,討好你,而此中之樂,不足為外人道也!”
武三思嘆了口氣道:“大哥,別去談女人了,我們的興趣不同,享受也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必須有錢有勢,才能享到那一切,等你的丞相垮了台,供不起她們揮霍,她們也不會再奉承你了!”
武承嗣道:“這倒是,得想個辦法保住我們的地位!”
武三思道:“姑姑那兒行不通,我已經碰了幾個釘子,張昌宗現在是她心中一塊寶,咱們動不了他!”
武承嗣想想道:“那就在側面動他!”
“更不可能,他在廷議中廣是好評,抓不住他一點錯,御史台的幾個大夫説他好話都來不及,沒人會甘冒大不違去彈劾他!”
武承嗣的臉色轉為陰沉,用手在頸下一比:“那只有從這個方法對付他,暗中來上一下子!”
武三思心中暗笑,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卻故意要武承嗣提出來而已,因此也壓低聲音道:“恐怕也只有採取這個手段了,不過這小子的技擊無敵,京師一些好手,全被他比了下去,連秦懷玉都推他為天下技擊第一,我這兒沒有人擔任得了!”
武承嗣道:“你主管禁軍,手下有的是人才!”
“我的人多,卻沒有人才,因為我對付別人,可以拉了大軍開了去,對他卻不行,他現在能調動的人比我多,這份工作,必須要大哥來擔任!”
武承嗣急了道:“怎麼要由我來擔任呢?”
“因為我知道大哥私下蓄了一批死士,一些是東倭的忍者,一些是天竺的胡僧,個個都有通天澈地之能,專為大哥辦一些秘密的事!”
武承嗣大驚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小弟主管的是禁軍,有一個部門是專事刺探各種的消息的,什麼事都瞞不過我,不過大哥放心,這個部門小弟可沒有交出去,所以這件事還沒別人知道!”
武承嗣忙道:“二弟,你可得謹慎言行,這件事我連姑姑都瞞着,我不像你有禁軍在手,我是個文官,而且在朝中結仇敵很多,我不得不弄幾個人自衞!”
“我曉得,大哥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要他們替你看好那些女人,免得他們偷漢子!”
武承嗣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比你有自知之明,那些女人跟着我,不會是真喜歡我,而且我上了年紀,不能夜夜春宵,雨露均施,而她們都還年輕,防不勝防,只有弄個外國人來,使她們摸不着邊!”
“小弟不管這本閒帳,但是你的這批殺手卻可以派上用場了,用他們去擔任狙擊,應可萬無一失,即使不行,也牽扯不到咱們身上!”
“那恐怕不行,他們若是落人人手中,嚴刑拷打之下,還是會把我給咬出來的!”
武三思道:“東倭的忍者不會,他們本身的規則極嚴,如果任務不成,他們會立即自殺,絕不會泄秘!”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的頭兒叫小野妹子,是個倭僧,來唐留學,被小弟留在府裏,因為小弟用不到這些人而大哥又有此需要,才由小弟輾轉推介給大哥,否則大哥還沒法子請到他們呢!”
“二弟,你倒真厲害,連我都瞞着!”
“小弟對大哥絕無二心,所以才把這一批好手放在大哥家中,放到別家去,小弟也不放心,因為小弟怕別人用來對付我,所以知道這批人沒問題!”
武承嗣一嘆道:“我的底細你全清楚,那些人可以用,你全權處理去吧,不過那些天竺胡僧可靠不住!”
“我知道。不過他們有吞刀吐火奇技和特殊殺人的技巧,頗堪利用,小弟自會安排,他們如果失手,小弟的禁軍可以叫他們開不了口!”
“二弟,你不是説他對禁軍已經控制了嗎?”
武三思笑道:“那是表面上看起來如此,暗地裏我還是控制着一部份人手的,我這大將軍也不是白乾了十幾年,多少有一些私人的!”
“但是斟酌利害後,他們可能不會聽你的!”
“這些人不會,因為他們有批把柄握在我的手中,他們所犯的過錯,可以叫他們砍頭幾次,只有我敢包庇他們,而且還會加以重用,離開了我,他們就是死路一條!”
武承嗣這才笑道:“二弟,姑姑常説你是個大老粗,不會用心計,看來她對你還不夠了解!”
武三思也大笑道:“我是故意造成她這種印象,她才會信任我,把大權賦予,如果我表現得太精明,她就會防着我一手了!”
“不會吧,我們是她的親侄兒!”
“沒什麼差別,掌權的人不會有親情,只有利害,現在,是她壓着我,若有一天我能起來,我第一個就是除去她,因為我不甘心永遠受她的壓制,笑罵由之!”
武承同聽了害怕道:“二弟,謹言,謹言,須知隔牆有耳,你的聲音太大了!”
“我倒不怕把這些話傳到她耳中去,她也不會相信的,因為她認定我不是個有出息的人!”
武承嗣道:“二弟,你若是這樣子辦事,連我都不敢領教了,跟你在一起只會惹禍上身!”
武三思也知道自己大激動,嘆了一口氣道:“大哥,我也只是説説而已,還能真的怎麼樣?我既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也沒有那種實力,以前我們都做錯了一件事,就是人緣太臭,除了姑姑之外,誰都沒放在眼裏,倒是恨我們的人不少,以至於有事時、一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今後我們要改一下作風,在結黨方面下點功夫!”
武承嗣道:“這個愚兄也有同感,可是人家早就立定了界線,把我們武家人家看成是姑姑的私黨,奉承巴結的人靠不住,另一半人則跟我們作對定了!”
“是的,今後我們就要爭取跟我們作對的人好感,從張昌宗的事件看,姑姑對我們這兩個侄子看得並不太重,我們必須要建下一點自己的力量!”
於是兩個人又密議了一番,大抵是如何對付張昌宗的情形,可是最後付之行動時,對象卻是張士遠了。
武三思的算計很準,殺了張昌宗,問題並不見得解決,因為張士遠一定不肯甘休,武后也會大事追究,自己的嫌疑最大,這可不上算。
倒不如把目標放在張士遠身上,殺掉了張士遠,武后與張昌宗之間就不會那麼熱絡了,此其一;張士遠一死,扶餘國內無主,張昌宗要回去報喪,主持新主登位,無暇再留在中原,而且也不可能再回來了。
最主要的是殺掉張士遠,懷疑不到他身上,卻一樣可以達到目的。
武三思的安排十分周密,一連派出了兩撥人,許以重酬,卻也限定他們,不達目的不準回來。
然後,他又選了一個最妙的時機,趁張士遠入宮和武后幽會的時間,才發動攻擊,在宮門守值侍衞中有兩個是他的心腹,所以他利用這個空檔,把人悄悄地放了進去,而且他本人也率了一部份的精鋭好手,守伺在附近,作萬一的準備。
張士遠和武后在御書房後的寢宮中幽會,他們已經不必像以前那樣的偷偷摸摸了,這兒全是王懷義一手佈置的私人與防備,十分周密。
第一批六名東倭忍者才進入御園,已經為暗伏的太監們發現了,這一批人是王懷義精選的。
從少年時候,就淨身入宮,施以技擊的訓練,十年為期,佳者留下,劣者撥到其他宮中司任雜役,這是一支屬於宮中的秘密武力,也是武后的安全保障。
武后到那裏,他們跟着到那裏,十分盡職。
那六名忍者,黑衣黑褲,黑包頭,只留出一對眼珠,一時看不出他們的身份,可是他們手執利器,掩近武后寢宮,顯見意圖不軌。
太監們早已訓練有素,不動聲色,放敵深入,到了預定的範圍內,才突然發動,羣弩齊發,亂箭飛舞,但這一批刺客也相當了得,居然各舞武器,撥開了亂箭,一個也沒受傷,那歸功於他們的衣服,不知道是什麼質科所制,可以避刃,箭射在身上,都掉了下來。
他們的兵器,只要護住頭部就行了,管箭無功,王懷義,一聲令下止射,手執長劍的宮監們由暗中出來,居然有四五十人之多,由四周向中間合圍。
可是這批利客們凜然不懼,直到包圍的圈子縮至丈許時,其中一人拋出一樣東西,落地輕爆,隨即湧起一篷黃色的煙霧,將他們六個人都罩在裏面,越擴越大。
王懷義急忙叫道:“注意刺客的障眼法,大家守住原位,別讓他們突圍而出。”
一面吩咐,一面退入寢宮,張士遠和武后早聽見了喧譁,也穿好了衣服應變,王懷義忙道:“王爺,娘娘,有暴客襲人,請王爺和娘娘速人秘室暫避!”
武后愕然道:“是那來的刺客!”
“不知道,但是從外面放來的卻無疑問,奴婢所訓練的這枝近衞倒沒有白忙,他們一進入御園就受到了監視,立刻加以圍截,不過這批刺客身手頗為不凡,且有借霧遁身之術,奴婢怕孩兒們一個疏忽攔不住,所以……”
張士遠笑道:“媚娘,你去躲一下吧!”
武后關心地道:“士遠,你呢?”
張士遠豪爽地道:“我這輩子只躲過唐家皇帝,那是怕碰上了不好意思,此外我躲過誰來!”
王懷義道:“王爺乃千金之體,何必去跟暴客們一般見識,還是避一下算了!”
武后道:“是啊,士遠,你已經六十歲了,筋骨身手都不如往昔,何必還逞這個能!”
張士遠豪笑道:“媚娘,別人還可以説這話,你卻是清楚的,我比少年時差不了多少!”
武后的瞼不禁紅了,啐了他一口道:“士遠,你是越老越沒正經,什麼話都説得出口來!”
張士遠哈哈大笑,執劍反向外行去,武后不放心,也跟着出來,張立遠道:“媚娘,你可別跟着來!”
武后道:“不,我要跟着你,你到那兒我到那兒!”
張士遠道:“那也好,有我跟懷義兩枝劍保護你,千軍萬馬中也殺得進去,若是你一個人落了單,碰上了刺客反而不好,刺客來了多少!”
“奴婢只發現六名,不知是否還有同黨?”
“好,你保護住媚娘吧,把刺客交給我,我已經有十年沒跟人正正經經地動手了正好試試劍藝進展如何!”
他仗劍徐步,來到御園前,霧中忽而射出一條黑影,挾着一聲刺耳的怪叫,一柄雪亮的倭刀,對準他的頭劈下來。
張士遠仰頭屈腿,矮下身子,計算得極準,以徑寸之差,避過那一刀,而他的長劍也及時揮出,把刺客在空中一揮成為兩截!
然後他才哈哈大笑道:“媚娘,你看見了吧,我的寶劍沒老吧!”
武后卻關心地道:“士遠,你小心點,又有兩個來了!”
霧中又衝出兩條人影,這次卻不像先一個那樣莽撞了,到了張士遠身前一丈處立定,其中一個用倭刀指着張士遠,操着不太純熟的漢語道:“你,扶餘國王?”
“不錯,孤家正是張士遠,朋友有何見教?”
“奉命來殺死你!”
“奉命?奉誰的命?孤家在中原並無仇家呀,朋友,我看你們不是中原人,而像是由東倭來的,我們之間有什麼過不去嗎?”
可是那人再也不説話了,舉起長刀,蓄足勁力,似乎作逞死一擊的打算,張士遠見他工架很穩,倒也不敢怠慢,連忙舉創作勢,兩人面對面地相峙着。
忽而那人一喝一聲,揮動雙手,舞起一片刀影,眼看着就要劈下來了,張士遠卻作了個最奇怪的反應,他的劍也動了,卻不是攻向前面,而是雙手握柄,倒過劍尖,由自己的肋旁反刺出去,指向自己的背後。
一聲悶哼,原來前面的這個人只是虛張聲勢,攻擊的主力卻是放在另外一個人的突襲上,不過這一切都沒瞞過張士遠,他及時一刺,後發先至,劍尖搠進了突襲者的咽喉,劍拔出來,那人喉頭血如泉湧,撲身倒地,這位中原曾膺第一的劍手,經過多年的浸淫後,劍技出鏈了,不用目視,卻把方位算得一點不差,一招斃敵。
這種高明的劍法把對面那個刺客嚇得怔住了,他的雙手還在舞刀,想吸引張士遠的注意,此時也自動停止了,好一陣子後,才又開始舞動,似乎準備作逞命一搏!
足足過了有盞茶時分,他才大叫一聲,身形突起,但不是前衝,而是倒退後拔,想躍入霧中藏身。
可是是他的也沒退進去,因為霧中也劈出一道寒光,把他的首級砍向一邊飛去。
從霧中出來的是張昌宗,手執寶劍,先問道:“媚姑,您沒有受驚嗎?”
武后笑道:“你這孩子也把我看得太沒用了,你別看我是個女流,當年我還親手殺死過一名刺客呢,這可以問你們義叔的,他就是那一次為了保護我才斷了一條胳臂!”
張昌宗也笑道:“懷義叔的一枝劍沒話説,大概除了爹之外,天下不作第三人想了!”
王懷義忙道:“奴婢的微末伎倆,怎敢與王爺相比!”
“是真的,我不是虛捧,駙馬秦懷玉雖然號稱天下第一劍,但是跟您二位一比,還差了多些了!”
張昌宗笑笑道:“秦駙馬劍技雖精,卻疏於練習,手法不如先前緊密了,前五十合還可以,後五十合小侄隨時可以擊敗他,卻是不便冒犯,勉強拖到一百合,他自動叫停,累得直喘氣!”
張士遠道:“秦懷玉何至如此不濟,想當年我們三度交手,都是狠鬥至五百招外,還是精神抖擻的!”
張昌宗道:“爹,歲月畢竟是無情的,他比您大五歲,已經六十五了,再者,與他久疏練習也有關係!”
“他沒有放鬆練習呀,我聽説他每天都走一趟劍,風雨無阻!”
“那只是每天輕輕鬆鬆的舞一趟劍,我聽人説了,他舞完劍後,連汗都沒出一滴,這隻能活動一下筋骨,那像我們這般出力的!”
張士遠一嘆道:“老與安逸是英雄的兩大敵人,多少豪傑都是被它們擊倒的,人要想常保年輕,就不能閒下來,所以我每天都強迫自己勞動,強迫自己出一身汗!”
武后笑道:“聽説你在扶餘的王宮中建了所浴池,每天侍候你入浴的豐姬多達百人,全部都是不穿衣服的!”
張士遠大笑道:“你倒打聽得清楚,誰告訴你的!”
武后道:“你是我最關心的人,雖然你遠隔萬里,我還是關心你的生活起居,不管你到那裏,都有人按月向我報告你的生活狀況的!”
張士遠道:“事情誠有之,這是我從天方學來的花樣,那些豔妓也多半是從天方買來的女奴,個個絕色,身段曼妙,還有些是金髮碧目的夷女,膚白如脂,若是放到長安來,怕不是奇貨可居!”
“真有這樣的美人,你送我幾個好不好?”
“那是侍奉男人的,你要來幹嗎?”
“侍候我入浴呀,聽説她們還精於按摩推拿之術!”
“她們什麼都精,這些女奴們從小就訓練如何取悦男人,只可惜你是女人,有許多妙趣無從領略!”
武后更感興趣了道:“我倒不信,男人能做的,我都能做,男人能享的福,我也能享,我一定要……”
“那就叫昌宗派個人為你選購一批去,選好後還得先教她們學習中土語言,否則一個個木美人,就乏味多了!”
“不必了,我這兒有的是各種人才,同文館中,説各種話的都有,我讓他們進宮來教!”
“你就是這麼急性子?”
“士遠,我倒不是急,而是瞭解到一件事如果不即説即做,拖下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去做,也許永遠都做不成了,我處理政務也是一樣,今天規定的事,明天就要付之實行,絕不讓他們拖延!”
張士遠道:“難怪那些替你辦事的人,個個都馬不停蹄地忙着,你着手理政以來的二十年,長安市上無閒人,不論大小官員,五更臨朝,不到天黑回不了家!”
武后得意地道:“是我要他們如此的,憑心而論,我理政以來,武功方面沒機會作大發揮,但在文事上,卻開數千年來未有盛況,河清海晏,十幾年沒有天災,不是上天對我捧場,而是預備工作做得好,人家説李世民的貞觀年間為大唐之盛世,不服這句話,我認為我比他做得好!”
張土遠道:“媚娘,你的理國之才是沒話説了,只可惜你對我的扶餘國沒興趣,否則到我那兒去,把那些人也訓練一下,開闢另一片世界!”
武后搖搖頭輕嘆道:“假如我還年輕,我會有那個雄心的,現在我畢竟老了!”
張昌宗立刻道:“媚姑,您不老,長安市上的女人,沒一個比您好看的,您和爹都不老,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四十不到,比您們的實際年齡要小上一大截呢?”
武后開心地笑道:“孩子,那只是看上去如此,實際上老就是老,你父親是以武功駐顏,我則是仗着補藥和脂粉,我們到底還是老了!”
張士遠笑道:“我不以為如此,我認為老不是在於外表,而是在於心境,當我們心中有愛情時,我們永不會老,我對你仍然維持着少年的熱情……”
武后看了他一眼道:“看你,怎麼永遠都長不大的,當着孩子的面,你什麼話都説得出口!”
“這有什麼不能説的,我扶餘國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跟你的事,每個人都支持我繼續愛你,連孩子們死去的母親都不例外!”
武后看着他,目中也充滿了柔情。
張昌宗笑笑向王懷義道:“懷叔叔,刺客一共來了六個小侄在外面解決了一個,這兒躺下三個,還有兩名不知去向,我們出去找找看!”
王懷義也識趣地道:“公子,您是禁軍都統領,找刺客是您的事,小的不敢遠離,在門外等侯您的佳音吧!”
他召來了幾名太監,把屍體抬了出去,迅速地清理了現場,不過才片刻工夫,就把一切都整理妥善,悄悄地退了出去。
張士遠擁着武后,看他們工作離開,笑笑道:“一切都過去了,懷義是個很能幹的人!”
武后靠着他,十分滿足地道:“是的,他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了,我的一切,都是他幫我建立的,士遠,我很感激你把這個人給我!”
張士遠笑道:“別感激我,是你會用人,他在我那兒無所用其長,現在我就是要他回我那兒去,他也不會幹!”
“土遠,你説這話就太沒良心了,他對你的忠心是無人能奪去的,他是為了你而幫助我的!”
張士遠大笑道:“我絕不懷疑他的忠心,但他説的話也不會錯,他是個人,不是一樣東西,誰擁有他就是主人,他有他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負,他也認定了自己的價值,在你這兒,他才能發揮自己的價值,他喜歡做事,而是喜歡做大事,卻沒有權欲,你這兒最適合他!”
“你也有一個國家,他一樣可以發揮的!”
“但是我那兒太平淡,沒有大事,不必傷他的腦筋,他喜歡傷腦筋,他也需要受尊重,你能給他!”
武后笑道:“他的確就是這樣的人,士遠,你的眼光看人真準!”
“我別無所長,就是有這點知人之能,知道把什麼事交給什麼人最妥當,所以我的扶餘雖然廣及餘萬里,領民億兆之眾,我經常不在國內,一樣也治得很好!”
武后吸了口氣道:“那是在扶餘可以,若你是大唐的皇帝,就沒有如此輕鬆了,中原人心險惡,個個都不安份,你只要稍一疏忽,就會被人擠掉!”
張士遠笑道:“你別忘了,你就是擠掉了別人而爬起來的,若不是這種環境,你就沒有這種機會,在長安,只有李家的子弟不擔心,他們生來就是皇帝,沒有人擠他們!”
武后一揚眉道:“我就不信這個邪,我擠給你看看!”
張士遠忙道:“媚娘,別做這種傻事,宮中這個李治有等於無,大權在你一把抓,何必太過分呢,掌權是一回事,代統天下而是另一回事了!”
武后笑了一笑,她自然比張士遠更清楚現狀,也知道那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她卻有把握,利用局勢,有目的並不難,只是她認為無須跟張立遠抬這個槓。
因此只笑道:“你答應送我的女奴,最好是從扶餘把你原有的一批送了來,你自己再慢慢地挑選換一批吧,那些女奴已有訓練,也會講幾句中原的話了,一來就能派上用場了!”
“那當然可以,但你何必那麼急呢,我可以幫你挑一批更好的,而且適合於侍奉女人,我這一批對你而言,實在沒太大的用處!”
“我等不及,我也不是真正地要為自己享受,那是為李治準備的!”
“你為他準備這些?”
“是的,最近他大概玩膩了,漸漸要過問我的事了,雖然他不懂什麼,但問長問短的很討厭!”
張士遠笑道:“這本來是他的事,他應該過問的!”
“我不是怕他問,我做的事他也代替不了,但正如你説的,那些應該是他的事,他問了,我不能不回答,要回答他,我必須重頭解釋,分析利害,才能使他明白,那實在太累,因此,我想不如找點新鮮的樂子給他,叫他不來找我的羅嗦!”
張士遠頗為感動,他知道武之疏遠高宗,完全是一種情操的作用,不是她口中所説的那些理由,她已經獻身給很多男人,形體上的貞操已談不上了,她所有的情操是屬於心靈上的。
現在,她要為了張士遠守貞,貴為皇后,已經可以拒絕別的男人了,但皇帝是她的丈夫,她是不能拒絕的,她只有用別的方法,別的女人去牽住皇帝。
武后也知道自己的一片心意已為張立遠所瞭解,他們就這麼擁抱着,靜靜地相對着,世界與時間彷彿就此停頓了,他們不知道有別人,不知道有自己,只覺得兩個人已溶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寧靜的,無比美好的生命。
張士遠一面在享受着愛情的甜蜜,一面也在戒備的,他知道尚有兩名刺客未曾就逮,他雖未像他的父親虯髯客那樣,縱橫海上,但是他卻對整個中原以及四周的屬邦國家都有着充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