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中那一場驚天鉅變,震動了皇帝,但是因為殺死了黃直,沒了指望。
武媚兒勾通了尚衣監吳相良,變更了一下情節,武媚兒直承是她帶了一名女子進宮,那名女子叫餘婉若,是名極有造詣的女劍客,跟武媚兒自小莫逆,最近因為恰好來京,渴思故人,但由於是民女不便入宮,所以才冒充都蘭雲的身份進宮,兩人好敍敍舊。
事情被黃直知道了,趁機以此相挾,要她在批閲奏章時,對幾個要保薦的人多加方便,武媚兒不答應,黃直趁機報復,帶了幾名侍衞,借巡宮之名,捉住了餘婉若,還要命侍衞脱掉她的衣服捆綁示脅,那兩個侍衞在執行命令時,手腳很不乾淨,餘婉若不甘受辱,才憤而殺人逃脱。
幾個目睹的大小太監都受了吳相良的買通,眾口一詞,證實了這件事,他們雖是黃直的心腹,但黃直已死,靠山倒了,宮中的大權勢將集於吳相良之手,太監們都是很見機的人,樂得見風轉舵,巴結新的當權者了。
還有兩名在場的侍衞,恰好都被張士遠在後來的搏戰中殺死了,因此,事情就被蓋了下來。
不過,武媚兒私召民女入宮也是觸犯禁例的,尤其是事情鬧得很大,殺了好幾個人,她必須要接受處分。
皇帝是很喜歡武媚兒的,但是宮中很多的宮妃們卻不肯放鬆她,皇后已薨,昭陽正宮乏人,大家都有爭取。
武媚兒以才能與得寵的情形看,本來是很有希望補進這個遺缺的,武媚兒本人也何嘗不如此想。
她不肯跟張士遠走,情願在深宮中伴着一個老頭子度寂寞的歲月,目的也是在爬上這個母儀天下的位子。
出了這件事,那些嬪妃們少不得大做文章,連她們的父兄也都趁機加入,吵着要將武媚兒置於死地。
武媚兒在宮中得寵時樹敵太多,這時就顯得很孤單,但幸虧公主進宮出頭替她緩頰,説她雖然有過,但畢竟年事太輕,何況伴駕半載,不無微勞,請從輕發落!
她是受了夫婿秦懷玉的囑咐進宮來為武媚兒請命的,皇帝很喜歡這個女兒,而她的夫家秦氏一族也非常有勢力,她出了頭,才沒人敢堅持了。
武媚兒被貶黜到白馬寺去禮佛思過,這也是公主建議的,她雖然為武媚兒請命,卻也認為她不適合再留在宮中。
大家都很奇怪,公主原來是很討厭武媚兒的,不知為何這一次竟會替她出頭説好話。
像武媚兒犯的這種罪,重則處死,輕則貶入長門冷宮,放到白馬寺去,那反而是放生了。
白馬寺是初建時的寺廟,卻是在宮外,門庭不禁,可以跟家人來往,比一般宮妃還愉快呢!
武媚兒倒是很高興接受這個處分,她可以和張士遠時常相見了,雖然在宮中失了勢,但失了桑榆,收之東隅,未嘗不是件好事。
只是,她到了白馬寺足足兩個月,始終不見人影,她忍不住暗中怨恨張士遠薄倖,找人一打聽,才知道張士遠已經回到海外扶餘去了。
她既沒流淚,也沒有失望,尤其這一天,司禮監吳相根小太監給她送了張字條來,她忍不住笑了。
皇帝又準備來看她,她的魅力未滅。
因此,她相信,終有一天,她還是會回到未央宮去的,也終有一天,她能再見到張士遠的。在她手上的男人,她從不怕他們跑掉。
白馬寺是新建的官廟,相傳太宗世民皇帝為秦王世子時,領兵征討三十六處叛王,有一次為敵所困,多虧是胯下的那頭戰馬神駿,力馱世民皇帝突圍,才保住了皇帝的一條命,而那頭白馬卻因身中數箭,流血過多而死。
唐朝大局已定,世宗皇帝也即位登基,思念那頭白馬的救駕之功,下旨建立此寺,塑了那頭白馬金身,供奉在寺中,早晚受香火供奉,而寺也以白馬為名。
皇帝虔信佛教,曾遣三藏玄奘法師赴西取經,宣揚佛法,故而這所白馬寺也成了皇帝及皇室中人經常臨幸進香的地方,也等於是一座行宮,建築宏偉,設置警衞,尋常百姓及-般的官宦人家是禁止前往的。
武媚兒為了在宮中失德,被貶在此地清修。
從表面上看,武貴人是失勢了,但實際上卻與被貶入冷宮不同。打入長門宮,皇帝絕足不往,在白馬寺,一年中還是有幾次見得到皇帝的。
何況武媚兒到了白馬寺後,皇帝來的次數更多了,一月中總有這麼一兩次的,武媚兒的貴人封號並沒有取消,她的家人所居的要職也沒有受到罷黜,這説明了武媚兒並沒有受到冷落,但究竟不能與從前相比了。
武媚兒是個十分年輕的女人,情懷已開,一個老人本已無法滿足她的需求,何況是每月才得一兩次呢!
剛開始半年,她還安份,因為她還想過一段時間,重新回到宮裏去,但是過了半年,仍然沒有消息,她就知道希望不太大了。
尤其是她向皇帝提出請求後,皇帝總是支吾其詞地敷衍她,實在被她逼急了,才告訴她實話説,不太有可能了,因為她在宮中的表現太厲害,宮裏的那些妃子們都很怕她,極力反對她回去。
這些妃子的力量固然不足以阻止她回到宮裏,可是她們的父兄或家人卻都是開國元勳或當權大臣,那些妃子們發動家人的力量來反對,皇帝也不能不賞面了。
皇帝無可奈何地道:“媚娘!朕是很想把你接回去的,無奈你在宮中樹敵太多,每個人都幾乎反對你回去,朕也沒辦法,好在你在這兒也不受委屈,只要朕在一天,就會照顧你一天的!”
武媚兒咬咬牙,她需要的不是皇帝的照顧,她要的是權勢,在白馬寺中,是無法取得權勢的。
還有一件事更使她煩心,皇帝在世時,固然能照顧她,但是皇帝已是個老人,能照顧她多久呢?
皇帝也明白她的心事,輕嘆一聲道:“朕已是風燭殘年了,能照顧你的日子不會太久,所以朕也不想把你弄進宮去,那個地方,進去不容易,出來卻更難。你的年紀還輕,還有一大截的日子要活呢,在這裏,朕一旦撒手之後,你還可以放出去,進了宮裏,你就一輩子被關在裏面了。君子愛人以德,朕不要你進去,是為了你好!”
話的確是一番好話,只是武媚兒聽不進去。
她發誓要重回未央宮去的,不是為了享受,而是為了權勢,她要成為未央宮中的主宰,這個目的不達到,她是不甘心退出的。
但她也明白,在這個老兒身上是沒什麼可圖的了,重回未央宮,希望不能在這個老頭身上,多加點勁,她是不難磨着皇帝把她接回宮中的,但真的如此回去了,風光不過兩三年,老頭兒一倒下來,大權就要為一批新的權貴所接替,而她拘於名份,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為了。
她必須把眼光放遠一點,在新的權力圈子裏抓住一個人,那個人自然就是未來的皇帝了。
太子已經冊立多年,世民皇帝鑑於玄武門之變的教訓,也免得手足相殘的故事重在自己的家中發生,老早就作了安排。一面叫太子勤習政務,樹立聲望,一面也將軍政大權分散開來,交給一些自己信得過的忠貞大臣掌握,聖上預頒遺詔,分給每一個大臣,指定他們必須輔弼太子。
而最重要的一個措施,就是對其餘幾個兒子,不讓他們掌權,使他們沒有爭奪的本錢。
皇帝的話啓發了武媚兒的靈智,所以她表面上在曲盡歡顏應付皇帝時,心中已在盤算着,如何張開網來捕捉太子了。
太子不常到白馬寺來進香。雖然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皇帝對他的要求很嚴,規定了他一大堆的功課,除了隨朝學習政事外,還派了幾位元老大臣,輔助他在文武兩途上進修,因為皇帝交給他的將是一個空前的大帝國。
貞觀帝國之盛,前無古人,連漢武盛紀都無法比擬,漢武帝時,雖數度遣軍遠征西域,卻未能把匈奴真正地屈服,只要中原一鬆懈,他們立刻又滋擾邊境,防不勝防。
但李世民卻將他們完全地征服了,四夷尊大唐為天朝大國,尊世民皇帝為“天可汗”,每歲朝貢,長安設有文館,各地務邦使節都派了人在長安,學習天朝文字以及一切典章制度、文明,如此盛大的帝業,是值得李世民自驕的,他一定要扶植一個靠得住的接班人。
太子很忙,忙於學習一切,沒有出來遊樂,即使到白馬寺進香,也都是軍騎扈從一大堆,還要由兩三位大臣隨着伴駕,沒有單獨接觸的機會!
倒是其他幾位王子比較有空,沒事常到白馬寺來胡調一番,武媚兒也打起精神應酬他們,一則為了排遣寂寞,再則也是有用意的,她要使自己的豔名傳出去,好把太子吸引了來,因為她打聽清楚了。
太子很難跟其他人接觸,只有手足兄弟去看他時,才可以相互聊聊家常,這是皇帝特許的,而且十分鼓勵。
皇帝也是鑑於自己手足相殘,完全是平時親情疏淡之緣故,而盼望自己的兒子們接近。
只有在聊家常時,皇帝才特准不讓人陪侍,讓他們海闊天空,毫無拘束地聊天。據悉,太子很重視很喜歡這種聚會,三兩天總是着人去找他們來聚一聚,這是他枯燥生活中唯一的娛樂了。
武媚兒輾轉地知道這個消息後,就留上心了。
所以她先在諸王間展開狐媚手段,把那些王子們個個弄得失魂落魄,其中魏王李泰跟她最為親近。
而李泰人既聰明,又解温柔,她就在魏王身上下功夫,親熱之餘她就絮絮地詢問各王子的事,問得最多的自然是太子。
李泰不是個笨人,笑着道:“媚兒,我知道你是為將來打算,想吊上我大哥,我勸你少費心思了。承幹大哥雖是已定的儲君,卻是個木頭人,不解風情,尤其是被一些老古板教着,説什麼女色是禍國之道,他娶的老婆姿色平平,東宮府中也沒有一個出色的女人,他本人更是個道貌君子,不會看上你的!”
武媚兒被當面拆穿了心事,不免有點着惱,不過她跟魏王戲謔已慣,説話沒什麼顧忌,乾脆把話敞開來道:“不錯,我是有這個打算,人往高處爬,這也無可厚非,我不信你哥哥真是個木頭人,他只是沒機會接近真正的女人而已,你若是能為我安排一下,讓他跟我單獨見次面,我保證可以把他迷得七暈八素的!”
李泰嘆了口氣道:“你若真有這個本事,我倒是可以幫忙,不過我沒有這個膽子!”
“為什麼?難道你還怕我將來會撇你不成?”
“我倒不怕這。老實説一句,我對女人看得很淡,真要有一天我能把大權抓在手上,不怕沒有女人,多一個都無所謂,你能把他吊上了,對我只有好處!”
“你能有什麼好處?”
“他是已冊立的儲君,將來是當然的繼任人選,有他一天,我永遠沒有希望,你能吊上他,我只要密告上一本,父王就能廢掉他!”
武媚兒心中一動道:“廢掉他,你就有希望嗎?”
“當然有希望了,我已經在暗中糾合了一批大臣,正在找他的錯處,只要逮到機會,我自然有辦法整倒他,然後宮裏宮外都有人幫我説話,在老頭子面前,我也儘量在爭取他的好感,真要廢了老大,繼任者非我莫屬!”
武媚兒嬌笑道:“原來像是個有心人,早就在作安排了,真看不出來你,平時裏一派老實的樣子,心眼兒多得很!”
李泰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媚兒,你也不是個老實的,我知道你不甘雌伏,耐心點,只要我坐上了龍椅,絕不會讓你在外面的,只有請你幫忙……”
“我能幫什麼忙?那種易儲大計,老頭子不會聽我的!”
“不是指這方面的幫忙,老頭子最忌諱這個,不讓任何人談論這個問題,我只是拜託你,別去惹我大哥!”
“你擔心什麼?他是個木頭人,不解風情的!”
“在你這個摩登迦魔女之前,除了西天佛祖,誰都逃不過你的迷魂大陣,我卻不想大哥毀在你手上!”
“殿下這話叫人難懂!”
李泰笑道:“沒什麼難懂的,第一、他遲早必倒,你犯不着在他身上浪費精神,第二、我準備的時機尚未成熟,我不想叫你這個時候倒下去!”
“太子上我這兒來幾趟,就會造成他被廢嗎?”
“大有可能,希望他倒下去的人不止我一個,只要他多往這兒跑幾次,一定有人告他的狀,老頭子最恨有人剪他的邊,更別説是自己的兒子,還不暴跳如雷!”
話説得實在難聽,武媚兒狠狠的伸指一戳他的額角道:“那麼你上這兒來,不怕他砍了你腦袋嗎!”
李泰哈哈笑道:“我沒關係,沒人會去告我的狀,因為我沒那麼重要,倒是有人會替我掩飾,希望我多往這兒跑跑,我上這兒來只有好處!”
“有什麼好處呢?”
“使人認定我是個只愛酒色而疏於顴心!”
這些話都使武媚兒聽來很刺耳,因為她是個極度自尊的人,這個傢伙卻將她視同玩物,説話不留一點餘地。
但是她忍了下來,心中暗自盤算着:“你這個狗頭,居然如此地輕視我,總有一天,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但她也忍不住竊竊心喜,因為她獲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皇帝對立儲之舉,雖作了種種保障的措施,但仍然有人在計劃改變,而且在暗中進行頗烈,李泰固然是野心勃勃的一個,聽他的口氣,另外似乎還有人。
這個局勢可以善加運用的,因此她巧妙地探測道:“是哪些人,會使你如此擔心?”
“自然是一批自認可以左右權勢的人,最混帳的是長孫無忌那個老匹夫,我還是他的親外甥,他偏去幫外人!”
武媚兒心中又是一震,終於知道了另一個爭奪者是誰了。長孫無忌是已故皇后的兄長,是太宗皇帝的舅老爺,也是最得李世民信任的一個權臣。
李世民打天下時,他以郎舅之親,一直是李世民最親近的夥伴,但長孫皇后卻認為這個兄長剛愎自用,好弄權勢而無大謀,常勸告李世民不可賦興重寄。
李世民對於皇后是十分尊敬的,所以皇后薨後,長孫無忌才算出了頭,漸漸地掌重寄了。
因為他的妹妹不太看得起他,所以這些王子們也都沒把這個舅舅看在眼裏,只有周貴妃所出的四王子晉王跟他走得最近,常把個舅舅掛在口中。
長孫無忌雖然被皇后壓着出不了頭,但他究竟是國舅老爺,而且也是開國元老,跟皇帝的關係密切,跟他同時的一些功臣元勳,也都是多年老友,在朝廷中,他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武媚兒想搭上太子的計劃,經李泰一説而打消了,憑心而言,她也不喜歡去伴着個木頭人和刻板的道學先生。
但她也不希望魏王李泰成事,李泰雖然喜歡她,但只是抱着狎侮的態度,不會給她太多的尊重。
尤其是李泰在言詞上給她的侮辱,直把她當作一個倚門賣笑的娼妓了,這是她萬難忍受的,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夠讓這個傢伙當勢。
她在心裏有了計較,表面上還是跟李泰敷衍了一陣,李泰跟她鬼混了一陣走了。
武媚兒卻着實地計劃了一陣,終於有了腹案,她悄悄抱了套尋常的衣服,套了輛車子,就出了門。
她要見長孫無忌去,把這個秘密透了出來。
把長孫無忌請來是不可能的,她沒這麼大面子,長孫無忌根本就瞧不起她,也無法託人轉告,這種事不能經第三者之口的,她只有自己跑一趟了。
好在把守寺門的侍衞都是她姐夫賀蘭察的手下,這點方便是有的。
長孫無忌的宅第很大,他是國舅,累功進至國公,而他也不喜歡標榜自己是靠裙帶而貴,人家都以國公稱之。武媚兒到了府前,遞出一張小名,卻是武媚兒拜詣五個小字,使門房着實為難!
女人沒有用名刺的,武媚兒卻又是長安的名人,她早先鬧的那些新聞十分轟動,無人不知!
武媚兒的名刺若是遞進去,可能會挨長孫無忌的一頓臭罵,若是不遞吧,這個女人也是難惹的主兒。
幸虧裏面出來了一個錦衣少年,唇紅齒白,長得婉若似好女,門房連忙上前道:“四殿下,您出來的正好,您看看這張名刺是否該遞上去!”
那少年正是四王子晉王殿下,他看了名刺,倒是微微一震,他沒見過武媚兒,卻是久聞大名。
然後他看見了-個十分美麗的女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得他心頭蹦蹦亂跳。
武媚兒沒等他開口,已經先盈盈地行了個禮,嬌聲道:“這位想必是四殿下了,妾身武媚兒,因為有機密要事,必須機稟國公爺,殿下與國公極為相熟,乞為先容!”
晉王幾曾見過這等嬌滴滴的美人,更沒有聽過這種勾魂奪魄的聲音,連忙道:“可以!
可以!貴人請跟我來!”
武媚兒眼眶一紅,居然擠出了兩滴眼淚,哽咽地道:“殿下,妾身被貶白馬寺,本是侍罪之身,那裏還敢當貴人二字,殿下如果不嫌棄,請以妾身小字見稱!”
一付盈盈欲泣的樣子,看得晉王心都軟了,連忙上前扶住她道:“是我太唐突了,對不起!媚娘,來!來!我帶你進去!”
他看見武媚兒伸手在懷中掏手帕,卻是空手出來,一付惆悵之狀,心知她沒有帶手帕,連忙掏出了一條雪白的絲絹遞給她道:“用我的吧,這是我出門時剛換的,還很乾淨沒用過!”
武媚兒感激地接了過來,不好意思地道:“妾身為了更衣來見國公,忘了帶絹子,叫殿下見笑了,這方絹子等妾身洗乾淨,再奉還殿下!”
“沒關係,一方絹子值得幾何,用過了丟了也罷!”
“絹子雖不值錢,但殿下這份相助之情卻是妾身永生難忘的,殿下既是不要了,就賜給妾身當作紀念了吧!”
她就勢連身子也靠上了晉王,更兼吐氣如蘭,薄薄的衣衫隔不了她身上的肌肉的彈性,晉王的身心都溶化了,慢慢地扶着她走着。
府中的下人遠遠看見他們,都忙着躲開了,所以他們一直毫無避忌地,直來到長孫無忌的書房才分開。
晉王不待通知,就把武媚兒帶進了書房。
長孫無忌正在看一些書函文件,看見他們進來,連忙掩上了道:“老四,你不是回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唉!這不是武貴人嗎?你到老夫的家中所為作什?”
武媚兒道:“妾身是冒萬死前來,不但有機密大事相告,也來乞求國公爺救命的!”
“你在白馬寺中修行,有誰會你害你,又有什麼機密?”
“是七殿下魏王!”
長孫無忌道:“是那個小畜生!老夫可管不了他的事,他也不會聽老夫的話,根本沒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裏,你又怎麼惹上他了?”
“他到寺裏來找妾身胡纏……”
長孫無忌笑道:“武媚兒,你在白馬寺中的生活,老夫也略有耳聞,他們哥兒幾個常到你那兒鬼混……”
武媚兒知道這瞞不了人,只有可憐兮兮地道:“老相國明鑑,他們都是王子之尊,妾身一介弱女,他們來了,妾身怎敢違拒,只有敷衍一下而已!”
長孫無忌道:“對老七也敷衍一下不就罷了,難道你還要挑人不成!”
“妾身倒不是不敷衍他,而是七殿下不放過妾身,他説他異日必可登上大寶,要妾身杜絕其他的人,專心一意地侍候他一個人,否則就不容妾身活命!”
長孫無忌微微一動道:“他這麼説嗎?這不過是吹吹牛而已,皇儲已定,不容改變的!”
“可是他説他有絕對的把握叫東宮易人!”
“他居然這麼説,他有什麼把握?”長孫無忌居然站了起來,可見這句話對他的影響力。
武媚兒心中暗喜,知道這一注押準了,於是道:“妾身不知道,他也沒説,但他説太師知道的!”
長孫無忌連忙道:“老夫怎麼知道呢?他是怎麼説的,怎麼扯到老夫的頭上呢?”
武媚兒察言觀色,知道這老兒必然也是知情的,看來易儲之計是十分可能了,每個人似乎都很有把握的樣子。
於是武媚兒壓低聲音道:“他説東宮必將易人,我舅舅那老怪物也是熱心得很,準備把老四捧上台去,他只是白忙一陣而已,宮裏宮外,支持我的人多他幾倍,等將來我手掌大權,再要他的好看!”
長孫無忌氣得一拍桌子道:“這小畜生居然如此目無尊長,老夫非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武媚兒學魏王講話,倒是十分相似,那番話是她杜撰的,但是魏王自負聰明,狂態畢露,的確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才使得長孫無忌暴怒不止!
晉王卻憂慮地地道:“舅舅,看來大哥得癲癇之事,已經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了,老七也在早作準備了,在一般弟兄中,他較得父王喜愛,而且的確有些人支持他,看來您也得多費點精神了!”
長孫無忌嘆道:“老夫先以為只有老夫一人知道此秘密,不知道哪個多嘴的泄給老七知道了,他們一定是想走老七的門路,好為將來張羅。難怪我説老七一向是毛毛燥燥的,怎麼這一兩年變得乖了,經常入宮問候,獻些小殷勤,原來他也在鋪路子!”
武媚兒總算知道了太子患有羊癲癇,難怪李泰説有把握整掉太子,這的確是個致命傷!
原因是皇帝最重威儀,偏偏不幸的是自己有這個病,有一次在檢閲大軍時,突然病發,口吐白沫,倒了下來,大失威嚴,幸虧秦叔寶在旁扶住了,而且説皇帝是中暑,才沒有丟大人。
皇帝卻深深以此為憾,他創下萬世不朽的基業,不會交給一個患有羊癲癇的兒子去繼承的。
長孫無忌一定神才道:“武媚兒,老七向你説這話,可見是對你很相信了,你幹嗎要出賣他呢?”
“老相國!七殿下並非相信妾身,而是在醉酒之後吐露的機密,妾身知道他殘暴不仁,動輒拔劍殺人,他王府中的姬人,被他殺了很多個了,跟着這樣一個暴君,妾身朝不保夕,所以才向老相國乞命!”
“你準知道老夫保護得了你嗎?”
“妾身不知道,但滿朝文武,他似乎唯有對老相國有顧忌,是以妾身才冒死來此相告!”
“好!武媚兒,老夫承情,事後你有什麼要求?”
“妾身怎敢提什麼要求,久知四殿下仁厚,只求能在身登大寶之後,對妾身的家人略加照拂,再者把妾身放出去,過幾年自在的生活!”
“你現在的生活難道不自在?”
“國公,妾身先父也是國公,家中並不乏衣食,妾身所缺者,唯自由而已,妾身所望者,亦如此而已!”
長孫無忌大笑道:“好!武媚兒,如果你所求的是這個,老夫可以代替殿下答應你,假如你要回到宮中,老夫倒是要重新考慮了。因為你這個人太厲害,也大不檢點,到哪兒都會弄得天下大亂!”
武媚兒心中把老頭子也恨上了,發誓哪天要給他點苦頭吃吃,但此時卻是得罪他不起的。
只有抹抹淚珠道:“薄命人不敢再奢望進宮,再説那兒的日子也不見得愉快,倒不如找個布衣平民,一夫一妻的過日子去!”
“很好!很好!你能看出這一點,不失為一個聰明人,老夫也一定成全你,今天所談的事十分重要,不得再宣泄出去了,此地你也不可再來,以免引人注意。要知道,你雖然是住在白馬寺,可也是跟禁宮一般,不能自由行動的,老夫這就派人送你回去!”
晉王雖有不捨之狀,但是有長孫無忌在旁,不敢多作表示。
武媚兒更是乖巧,知道這不是賣弄風情的時候,好在她已經在晉王那兒稍示顏色,這個小夥子遲早都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現在是有長孫無忌管着,將來他能自主的時候,長孫無忌就管不住了。
她落落大方地告辭出去,還把晉王送她的那方絹子鄭重地藏入懷中,這個舉動的意義,相信晉王是明白了。
長孫無忌派了八名護衞,騎了駿馬,簇擁着她的車子回程,意思很明顯,不讓她再去別的地方,也不讓她再跟別的人接觸,這等於是限制她的行動了,武媚兒恨在心裏,萬分無奈地上了車子。
長孫無忌的地位顯赫,他的護衞在街上更是神氣十足,在鬧市中也是橫衝直撞的,行人躲得慢一點,就是一鞭子下去,捱打的人一看是長孫國舅府的,不敢理論,只有自認倒黴躲開了事。
可是他們出了內城,來到市郊,就沒人賣帳了,那是一隊武裝的劍士,駐馬在一叢樹林邊,約摸是六七個人,一個人攔在路中間,伸開雙手,意思是要他們停下來。
這些護衞們哪裏會吃這一套,領頭的一個一聲暴喝:“哪來的混球,敢攔爺們的去路,想找死不成?”
“唰”的一聲,一鞭抽了下來,可是那個攔路的人身手更快,偏頭避過那一鞭,伸手帶住了鞭梢,將那護衞從馬上拉了下來,其餘護衞們一看動上了手,紛紛拔出了腰刀上前要砍人,其他的幾名劍士也都拉出劍來動手了。
長孫府的家將們是慣經戰陣的好手,但那批劍士們的武功更佳,只得十幾個照面,便紛紛被他們刺傷倒地。
武媚兒更在車中目睹這一場莫明其妙的打鬥發生,心中她十分着急,不過她的膽子一向大,乾脆伸頭出去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攔路的那名武士對她倒是頗有禮貌,微一躬身道:“果然是夫人在車上,那我們就接對人了!”
“什麼!你們是專為找我的?”
“是的,小的是專門為接夫人而來的,而且等了兩三天了,因為夫人在白馬寺中,怕驚動了人不方便,難得夫人自己出來了,就請夫人隨着去見家主人吧!”
“你們的主人是誰?”
“自然是夫人的故人,夫人去見到後,自然就知道了,此刻卻不便明告!”
武媚兒心中放了心,她知道長安市上,有許多大家子弟,家中養了劍士,經常在四郊攔劫女人,帶回家去胡鬧一番又放出來,甚至於有人還用這種方法,把已經嫁人的老情人接去重聚一番。
他們的主人多半是自己一個熟識,所以也來上這一手,她本是愛刺激,覺得這也蠻有意思,於是笑笑道:“我就見見你們主人去,帶路吧!”
那批劍士將國公府的護衞們捆在一堆,提到林子裏藏好,卻牽走了他們的馬匹,擁着車子一逕走了。
路越走越荒僻,也離長安越遠。
武媚兒認得這是往終南山去的,心中不免狐疑,據她所知,這兒投什麼大宅第呀,那個神秘的主人究竟是誰?
但她也不多問,問也是多餘的,這批劍士們的氣概不俗,他們的主人必非等閒就是了。
車子駛進了一片私人的果園林,又走了裏許,才看見一棟華廈,到了門口,居然有兩名宮裝的女子出來,將她扶了進去,掀起門簾,武媚兒已無心去看那些華麗的裝飾了。
因為她看見了一個人,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她飛也似的撲奔過去,一下子投入那人的懷中,激動地叫道:“士遠!士遠!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這是張士遠,是她夢中日夜思念的情人,也是她這一生中真正愛着的一個男人。
三年不見,張士遠已經成熟多了,雖然他也相當的激動,但已經不像三年前那樣子輕浮燥動,只緊緊地抱了下武媚兒,隨即把她放開了,而且朝旁邊的揮揮手,那些人都退了下去,連兩名宮裝少女也都跪下行禮後退下。
武媚兒看了微笑道:“你好大的氣派!”
張士遠道:“我也是一國之君,雖然不在我自己的國家之內,但君主的威儀卻不能不維持!”
“你是一國之君了?那麼令尊大人……”
張士遠道:“先君已於兩年前棄世,上次我被姑姑接了出去時,扶餘也正好有人來找我,告訴我先君染疾,我趕了回去,先君病已頗為沉重,我侍疾半年,先君終於病重而崩,由我接替了王位!”
武媚兒啊了一聲道:“難怪你一去三年沒來看我,原來是發生了這種事,那倒怪不得你了!”
“媚兒,我雖然沒來看你,但是你的情形卻並不隔膜,經常會有人告訴我的,這三年你很受委屈!”
武媚兒的眼睛紅了一紅道:“也沒什麼,還算李老兒有點良心,沒對我如何,也幸虧那次你化裝了一個女人,只把我貶出了皇宮了事,要是李老兒知道你是個男的,而我在宮中私藏男子,殺頭抄家都有份的,士遠,那次你為我惹的禍真不小!”
“我知道,媚兒,我實在很抱歉,不過我可沒有丟下你不管,李侯夫人向我保證過了,如果皇帝真要治你太重的罪,她會去找皇帝説情的!”
“那種罪名誰去説情都不行的!”
“不!姑姑亮出我父王的名字,皇帝一定要答應的,他欠我父王的情太大,唐家天下有一半是我們家讓出來的,另有一半則是仗着我姑姑和姑父為他打下來的,這個人情他非賣不可,後來得知你僅是放到白馬寺,才沒有去找皇帝嚕嗦!”
武媚兒道:“可是我在白馬寺的口子去不好過!”
張士遠笑了一下道:“媚兒,我雖身在扶餘,對長安的情形並不隔閡,我父王的線民遍及長安每-個角落,大小動態我都清楚,你在白馬寺中只有受點委屈,卻不是受罪,而且生活得更為自在!”
武媚兒的臉上微微一紅,她也知道虯髯客雖已遠踞海外,當年神龍門下的勢力仍然遍及中原,自己在白馬寺中的生活情形也許可以瞞過宮裏皇帝,卻瞞不過他們的。
因此她乾脆承認了道:“不錯,我那兒常有男人去,不是皇帝就是他們的兒子,也許不寂寞,但不是享福,因為我不是侍候人就是敷衍人,別人可以説我私行不淑,你卻不該那麼想,你知道我的性情,豈是甘心侍候人的!”
張士遠略有歉意地道:“媚兒,我知道,你是不甘屈服,也不甘向命運低頭的,你要力爭上游,再爬起來,重新回到宮裏去!”
武媚兒冷笑一聲道:“光回到宮裏也不能滿足我的,我要掌握住昭陽正院,必要時把天下也一把抓住!”
張士遠一怔道:“媚兒,你的心願太大了吧!”
“我倒不覺得,事實上我已經掌過了,在我出來前的那-段日子裏,皇帝的秦章都是由我批閲,一品大臣的升降賞罰,都在我的筆下決定!”
張士遠笑道:“那只是皇帝偷懶,交你代行而已,名義上那些權力還是他的,而且你決定的都還是些小事,真正的國家大計,你還是參與不了,那是由皇帝召集樞密大臣與各部尚書閣老們共同商決的!”
武媚兒笑道:“這個你沒有我清楚,外面所知是如此,實際上卻是皇帝自己擬定要綱,作成決定,再去由各部大臣商討細節而已,我就代皇帝擬定過要綱,那些大臣只會歌頌聖明,半點也沒有改我的,皇帝自己也有一點意見,但是在我那裏就被我駁倒了!”
“他的見解難道還不如你?”
“他在宮中太久,對外面的事情太隔閡,所作的決定很難正確了,以前他的意見常在廷議時被人駁倒了重換,他雖是接受了,常感不是滋味,所以後來幾次,他用了我的意見,沒有再碰釘子,他覺得很有面子……”
“現在他還是常找你問國計?”
“李老兒若來,一半是為了他自己找樂子,另一半則是找我問計,這兩三年來,他的聖栽居然高明起來,使他常受朝臣的頌揚,他感到十分過癮!”
張士遠一笑道:“因為他是皇帝,那些決定只有不離大轍,臣子們就犯不着去掃他的興,假如他們知道是你捉刀的,一定會攻得體無完膚了,你可別以為你真比人強了!”
武媚兒道:“我只要證明我在治理天下這方面的才能,比那個李老兒高一點!”
“這可不算什麼,治理天下根本不需要什麼大學問,因為做皇帝的只是發佈旨意,管理天下自有那些臣子們去代勞了,皇帝治天下,只因為他其他方面的條件配合,並不是他的能力超出常人!”
“還要有什麼條件?”
“時勢與命運。像我,我有個好老子,掙了一片江山給我,我不費任何吹灰之力就做了君王。李老兒的皇帝當得比我辛苦一點,他還經過一番掙扎奮鬥,但因為生逢亂世,風雲際會,有一批人捧他的場,使他當了皇帝,如此而已,當皇帝的能力並不出奇,人人皆可為,只是別人沒這種機會而已,自古以來,把皇帝稱為天子,實在太有道理了,天子者,天生而成者,非人力可為的!”
武媚兒有點泄氣地道:“這麼説我就當不成天子?”
張士遠一笑道:“這個我倒不敢説,人的因緣遇合,未可預料,但是我能説一句,即使你能為天子,也不會是因為你的能力過人,而是靠着其他的因緣福湊!”
武媚兒不禁默然了,張士遠是夠資格説這個話的,因為他是個現成的君王。
想了一下,她笑笑道:“你這次重入中原又為什麼?”
張士遠道:“我來選後來了。我父親別無子女,我又是一國之君,為國脈宗祠計,都不能夠老是打光棍,我必須要及早立後,而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
武媚兒大感意外道:“我?你不是開玩笑嗎?”
“不是開玩笑,我是非常認真的,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你的魄力,能力也足可替我分勞,你又美麗聰明,是最理想的皇后人選了!”
“士遠!我感激你的這番情意,但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想現在沒什麼困難了,我把你從白馬寺中接走後,我姑姑去照會皇帝一聲就行了,他不會追究的,也不好意思不買帳!”
“那不是問題,我也知道,目前,我在李老兒心目中並不算回事,有我不多,無我不少,他的確不會為了我去開罪你們張家。”
“這就是了,那還有什麼困難呢?”
“我的家人!我還有兄長、母親、姊妹……”
“皇帝如果默許你離開了,就不會去怪罪他們,李侯也足可以照顧他們!”
“但是再也無法在長安維持目前的地位了!”
“到我的扶餘國去,他們可以擔任更高的職位……”
“士遠!他們不是人才,完全是靠着我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在長安,他們可以混,到了扶餘國,他們就不能混了。你的國土也許不比中原小,但是富庶豐饒,絕對無法與中原相比!”
張士遠無法否認,只有點頭道:“是的,我那兒很多還是蠻荒不毛之地,氣候也不如此地,瘴厲之氣瀰漫,我父王就是中了瘴毒而死的!”
“這樣的一個地方,把我的家人弄了去,不是提拔他們,反是要他們去受罪了!”
張士遠不説話,武媚兒又道:“家人還是個次要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我這個人,天生的不服輸,我從未央宮中被人趕了出來,我發誓要回到那兒去,跟你一走,我永遠都沒機會了!”
要是在前一兩天遇上張士遠,她會毫不考慮地跟張士遠走的,但是今天她遇上了晉王,知道了東宮可能易儲,晉王入替非常有希望,而她卻有十分把握把晉王抓在手中,將來的發展是無以想像的,她不想放棄這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