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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深宮離情情何堪

    李世民不是沒見過女人,他接觸過女人太多了,但是説來也可憐,他接觸都是一些淑女,每一個女人在他面前都是要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因為這些女人都是大臣的女兒,他們要維持一個家教嚴正的形相,必須教女兒端莊,而長孫皇后在時,對婦德很重視,絕對不容許宮中的女子有放蕩行為,所以未央宮中空有-大批如花似玉的美人,卻沒有一個真正有女性魅力的!

    好在是長孫皇后已薨,宮中沒有人管了,故而武媚兒的一切女性魅力才有了發揮的機會!

    皇帝被擺佈得心花怒放,控制不住自己,縱情泄慾起來,他到底上了年紀,幾度顛狂,竟撐不住睡着了。

    武媚兒卻睡不着,她被勾上了興子,皇帝卻已經無力為繼,睡得像個死人。

    武媚兒只得咬咬牙,喝了兩杯冷茶,壓制下自己的慾念,然後在燈下,去覽閲那些奏章。

    文德院的貴人是可以代皇帝看閲奏章的,可是皇帝沒交代,照理她還沒有權利做這些。

    不過有了黃直在底下支持,把所有的太監和宮女全撤走了,造成她的機會。

    武媚兒很聰明,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這時還不適合太表示熱衷,所以只把那些奏章看了一遍,另外用張紙摘要記下重點,幾千字的奏章,她以十幾個字就把要點概括了,然後又以幾個字作了結論,一封封地夾附在一起。

    皇帝畢竟是心中有事,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醒來,頗為惶急地道:“糟了,朕過度貪睡,竟忘了早朝了,今天這一大堆的奏章都要看了批下去,以便樞密院擬旨的,這耽誤不得!”

    武媚兒笑道:“這些官兒們着實該打,一件事情,幾句話就説完了,他們偏要夾上一大堆歌功頌德的廢話,更要引經據典,搬出一大堆的古老話來……”

    皇帝笑道:”歷代以來,廷制都是如此,臣下對君上有所建言,不能直接告訴君上怎麼做而失臣份,有時必須要疊古以證今,説明前事之鑑,以資參考!”

    “可是聖上此刻之事功,乃是前古未有之盛局,那是古人所無法瞭解的,以今師古,永遠也超不出古人去,史冊上沒有一個君主能比聖上更偉大,又何從師去!”

    這番話把皇帝好大喜功的毛病摸得十分清楚,使他十分高興,武媚兒趁機又道:“每個人都以堯舜為例,要陛下師法此二人,可是聖上此刻所領的疆土,大於堯舜幾近百倍,故堯舜於今口,恐怕連陛下十分之一都不如!”

    皇帝笑道:“話雖如此説,但朕自有主張,不會把那些話放在心上的!”

    武媚兒道:“還有,他們把陛下當作了三歲的小孩兒,唯恐陛下看不懂他們的意思,一件事總要再三重複解釋,要不就是打啞謎,暗示諷諫,要陛下去猜他們的意思!”

    皇帝道:“他們是想考考朕,看朕是否有他們所想的那般聖明,朕可從來也沒被他們考倒過!”

    武媚兒心中暗笑,那些淺顯的啞謎,連個小孩兒都考不倒,何況是一個成人呢,不過她也知道了這位皇帝的肚裏,並不如所傳的那般高明,才會為這種拙劣的把戲而沾沾自喜。因此她笑笑道:“天縱之才,自非庸俗所能比,可是他們浪費了陛下大部分的時間,實在罪不可恕!”

    “沒辦法,做皇帝並不輕鬆,看奏章就是這麼麻煩,但朕若不事事躬親,又容易受人朦蔽!”

    “臣妾頗為聖上不值,陛下的雄才大略,該用於更有價值的地方,這只是司牘小吏的工作,不堪以煩聖慮!”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呀!”

    “臣妾已經把那些未曾批閲過的奏章,作了簡要摘錄,陛下只要看過摘錄後,逕下指示就成了,這樣既可明瞭天下大事,又不必去看那些廢話了!”

    皇帝正為那大批的奏章,無法於早朝時交下為苦,聞言倒是十分高興地道:“卿家此等才華,朕倒是要領略一下,以前御妻在時,也曾做過這個工作,使朕省力不少!”

    説着拿起一份奏章,先大致看了-遍,再看武媚兒所做的節錄,連連點頭,如是兩三遍後,他對武媚兒已有了信心,不再看原稿了,只讀節錄,然後信手批示,那引進批示也下得很快。

    因為武媚兒在節錄時,已略加批註,根本就不要他傷腦筋。

    不消片刻工夫,已將一大堆的奏章批完,他十分高興,這是兩年多來,他辦事最快的一次,完後不禁笑道:“這一大堆的奏章,朕以前總要拖個兩三天才能閲完的,今天卻能在片刻間完竣,卿家立功不小!”

    “臣妾之才,不如皇后多矣……”

    “不!你比皇后強,皇后雖能分勞,卻知道得不多,有時還要向朕再三詢問,不如你一筆瞭然!”

    “皇后為國事慎重,不若臣妾無知無狀!”

    皇帝哈哈大笑道:“不!誰行誰不行,朕很清楚的,皇后懂得不多,所以有些地方猶豫難決,不如你看得明白。”

    他很開心地上朝去了。

    黃直向武媚兒一豎大拇指道:“恭喜貴人,這一鼓算是敲響了,不過貴人也太謙虛了,有些事貴人已可作主的……”

    她有點失望,因為有一兩件事,皇帝並沒有如她之願而作批示。

    武媚兒卻笑道:“慢慢來,皇帝是個很自負的人,不喜歡受人左右,現在我如管得太多,他反而不放心了,給我一點時間,等他對我全都信任了,我自會不使你失望,慢慢報答你的!”

    黃直想想也對,武媚兒才第一天進宮,不能操之過急的,這種事尤其急不得,皇帝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大忌別人抓權去影響他。

    長孫皇后也不是真的不懂事,她的兄弟長孫無忌官拜大司馬,大權在握,天下大事,她怎麼會不清楚,但她偏要裝愚,凡事不作主,就是為了避免皇帝的猜忌之心。

    皇后有母家的勢力可倚,尚且不敢太過份,武媚兒完全沒有後台,自然還是保守一點的好。

    武媚兒在宮中是爬起來了。她雖是一個貴人的身份,還沒有直接晉封為貴妃,但那只是拘於國喪,喪期未除,她不便名正言順地扶上去,但她已獨掌文德宮,皇帝已經把文德院由風宮中劃出獨立為宮,提高她的地位。

    皇帝不一定留宿在她那兒,但每天必定要在文德宮中逗留片刻,為了批閲奏章,有了武媚兒替他先閲奏章,做完節錄,他批閲就省事得多,使朝廷的行事效率也進行得很快。

    武家也因為武媚兒的原故,-下子發達了起來,不但兩個哥哥擔任了要職,連她的姐姐武瑛兒也因而貴顯,被封為國夫人,時常進宮,倒不是她們姐妹情深,因此一敍手足之情,而是武媚兒需要了解更多的政情,作為她閲覽奏章時的參考。

    當然,武瑛兒進宮時,總會給她帶來一兩封私信,那是張士遠的,這位年輕的武士對那個嬌媚的小女人難以忘情,苦於不得見,只有借文字一解相思之情了。

    但只是紙上的慰藉是無法滿足兩顆年輕的心的,他們的愛情是寄託在狂熱的肉慾中的,他們都是亟思一見。

    機會終於來了,大將軍輔國公李靖西征吐谷渾大捷,縛俘吐酋雄師而還,這在朝廷中是件大事,皇帝為聲張事功,輔國公已經位極人臣,無可加封,只有在儀式上隆重一點,以為李靖增加榮顯,遂下旨停朝三日,一應文武大臣,由他自己率領着,遠出都門百里歡迎受俘。

    這是軍國大典,自然不能夠帶着妃子同行,皇帝興沖沖地説要跟一些老朋友們重温一下軍旅的生活,邀集大家,點齊御林軍,浩浩蕩蕩的開了去。

    武媚兒看到機會來了,早經策劃,叫人帶了信,説要請武瑛兒入宮一敍,而且也請她把小姑都蘭雲帶來。

    這是早經商量好的,武瑛兒的丈夫都蘭察有個妹妹.今年也是十五歲,長得頗為清秀,卻身材驚人,高有六尺多,比平常的男人都要高出一肩,生性靦腆害羞,所以不大出來見人。

    武媚兒就是要張士遠喬扮女裝,頂着都蘭雲的妹子進宮,兩人就能廝混上一陣子了。

    明知道要冒着很大的風險,但由於大家都要靠着武媚兒,武瑛兒也只有硬着頭皮答應了。

    皇帝在上午離宮出發,武瑛兒下午帶了人進宮,由於都蘭察是侍了統領,防守外宮,所以她們進來倒沒有受到盤查,兩個年輕的戀人見了面,自然是有一陣説不盡的恩愛纏綿,兩個人昏天黑地的過了三天。

    武瑛兒已經回去了,卻留下了都蘭雲,本來也應該送她離宮了,卻因為傳來消息説,皇帝因為要跟李靖聚一聚,邀他同時回京,所以稍遲一天回宮。

    武媚兒捨不得離開張士遠,能夠多聚一天,自然是求之不得,於是又留下他,準備第二天早上再送他出宮去。

    當夜,由於這一別不知相逢何日,兩個人都忘其所以,似乎是打算把一生的日子都在這一天內過完,兩個人整天膩在屋子裏,什麼都不管了。

    將近黃昏的時候,他們還擁抱在牀上,忽然,貼身宮女寶珠急衝衝地跑來道:“貴人、張公子,不好了,黃公公帶人查宮來了!”

    武媚兒皺眉道:“這兒從來也沒來查過宮,今天他吃錯了什麼藥,居然找我的麻煩了?”

    “不知道,他帶了四名侍衞,四名值日太監,已經查了過來,馬上就要過來了!”

    兩個人手忙腳亂地着衣、梳妝,僅僅把衣服穿好,黃直已經帶人進來了,武媚兒怒聲道:“黃直,你是什麼意思,查宮查到我這兒來了!”

    黃直眼瞟着張士遠陰笑道:“啓奏娘娘,聖駕即將回鑾,所以照例要求將宮中各處清查一遍,尤其是聖上常到的地方,更是疏忽不得,奴才職責所在,打擾娘娘的地方,千萬原諒才是!”

    “皇帝不是要明天才回來嗎?”

    “御駕離都門二十里,大概是嫌行營中睡不安穩,準備提前回宮,已經先着人來通知了,這一位是誰?”

    “我姐的小姑都蘭雲,我留下在宮中作伴的,進來之前,已經先通知你了!”

    “這個奴才知道,可是奴才沒見到過人!”

    “那麼你現在見到了!”

    黃直陰笑道:“雲姑娘咱家挺熟,咱們有空時,常到都蘭統領家走動,雲姑娘還認了咱家做幹老了,雲姑娘,你現在有了娘娘做靠山,就翻臉不認人了?”

    武媚兒臉色一變,她知道都蘭雲跟黃直並沒有這種關係,否則武瑛兒就會説出來了,只是這奴才不知從哪兒得到風聲,跑到這兒來挾持威脅了。因此她臉色一沉道:“黃直,你是什麼意思,到我這兒來逞威風了!”

    “奴才不敢,但奴才知道這人不是雲姑娘,奴才可以確定,閒雜人等,擅入宮中,奴才可擔待不了,來人,先把這個女的抓起來!”

    武媚兒見他翻了臉,知道不能跟他鬧開來,正想跟他説兩句好話,那邊的張士遠卻沉不住氣,兩名侍衞正要上前去架住他,被他雙拳一分,擊倒在地。

    黃直沒想到對方會動手的,而且身手如此高,連忙就跑,口中大叫道:“來人哪,有刺客……”

    張士遠早已抽到了柄劍,衝上前去,一劍揮出,黃直的首級已飛上了半天。

    兩名侍衞都是頸骨上捱了一拳,這一拳將喉結擊得粉碎,倒地立即不起,可是另外兩名侍衞卻並不慌忙,他們拔出了劍,嚴密地戒備着,遠遠地退到門口,採取監視的姿勢,也不逼上來。

    武媚兒見殺了黃直,倒是很鎮定,低聲道:“殺得好,這狗頭已識破了你的男扮女裝的秘密,他使了這個來要脅我,別的人卻不知道你是個男的,現在只要你脱身,我總有辦法解決的!”

    張士遠也低聲道:“媚兒,事情擠到這個地步,你還不肯離開宮中跟我走?”

    “跟你走?我們走得脱嗎?”

    “憑我一隻劍,殺出去沒問題,只要出了未央宮,外宮就有我的朋友了,他們會接應我們的!”

    武媚兒一嘆道:“士遠,你想得太簡單了,那兒有兩名侍衞盯着,既不上來,也不離開去召人,就證明這兒早已有他們的人圍着了,你一人單劍突圍,或許還有點機會,帶着我們,絕對走不脱的!”

    “你們?還有誰?”

    “寶珠呀!她忠心耿耿,為着我掩護一切,我們總不能丟下她不管吧?”

    張士遠倒是為難了,以他俠義的心腸,的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苦思了一下才道:“我們先走,我再設法來救她好了,她的身份沒你重要,官家不會對她如何的!”

    武媚兒冷笑道:“士遠,你這話騙你自己也不相信,在宮中殺了人,又劫走了王妃,事情何等重大,她是我的貼身宮女,一定會關進天牢,嚴刑詢問,她要是説了出來,那還得了,你快走吧,只要你不被捉到,認出是男兒身,我這裏還扛得下!”

    “你怎麼扛?我殺了一個尚衣監,兩名侍衞……”

    “我可以有辦法的,我姐夫都蘭察是內廷待衞統領,可以幫我掩飾一下,人不是我殺的,我在宮中藏個女人固然不對,可是犯不了什麼大罪,殺死黃直,司禮監吳相根與他素來不合,跟我卻頗有交情,他會想法子為我緩衝的。士遠,求求你快走,只要你不被抓住,一切都好説,你若被人殺了,我才是死路一條!”

    張士遠也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只有點點頭道:“好!我走了,不過你放心好了。如果你因此獲罪,我一定會來救你的,必要時,我宰了皇帝老倌兒都在所不惜!”

    他一擺長劍就衝了出去,那兩名監視的侍衞果然只遠遠地跟着,來到一處樹林前,才吹了一聲唿哨,霎那間林中伏兵盡出,有八名帶劍的侍衞衝出將他包圍了起來!

    一名侍衞喝道:“大膽刺客,往哪裏逃,還不快快放下兵器受縛!”

    後面監視的那名侍衞卻招呼道:“大家小心點,這個女子很厲害,已經殺了黃公公和兩個同伴了!”

    那些侍衞微微一怔,張士遠卻不給他們有多考慮的機會,衝上去掄劍就砍,劍法犀利,一人中劍而倒,其餘的人卻呼喝一聲,圍攻了上來。

    張士遠挺然不懼,揮劍跟他們殺成一團,這些侍衞們身手頗為可觀,張士遠雖又刺傷了兩個人,但是別處的人也湧了過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張士遠一看不是方法,覺得戀戰下去,殺不勝殺,自己必會有累倒的時候。

    於是他奮力幾劍,殺出了重圍,衝進了樹林中。這片樹林都是長年的老松,盤根錯節,被修剪成各種形狀,虯結成弄,只有樹隙間可通。

    張士遠進入林中後,倒是減少了不少壓力。因為對方無法再合圍了,而且他還可以利用樹幹的掩護,暴起突襲追進來的人,這下子反而轉為有利了。

    此刻他的思慮反而十分鎮定,不先忙着突圍出去,在悄然擊殺了兩名追蹤者之後,他竟跳上了一枝老樹,利用樹葉隱身藏了起來,一則是調息一下,恢復體力,二則是等天色晚了再圖脱身。

    而天色也漸漸地黑了,好幾次都有人打着燈籠從他身下經過,他都摒息着不動,聽着底下吵吵嚷嚷的,有人以為他已逃了出去,有人認為他還在林中。

    張士遠多虧是在海外荒山野嶺中學成的武功,輕身工夫超人一等,耐戰工夫也特別強,更有遇危從容鎮定的休養,才不至於在混亂軍中失手。

    天色已全黑,他在高處遼望,只見到處都是燈炬火把,宮中還在搜索着,他卻安心閉目養神了。

    一直等到過了兩個更次,燈火漸稀,想是那些侍衞們認為他已逃出了宮去,不再繼續搜索了,他才慢慢地下了樹。

    他很擔心武媚兒,不知道她如何了,但是他卻不敢回去看她了。武媚兒説得很對,只要他不被抓住,宮中不知道他是個男人,一切都可掩護,如果知道他是個男子,那兩個人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自己還好,皇帝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後,礙於輔國公李靖的面子以及自己父親的種種,也許不便加罪。但武媚兒卻是死定了,不但是她死定了,連她的家人恐怕都將受到株連,所以他一定要逃出去。

    好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先把大內的環境摸了一下,藉着夜色的掩護,他悄然地繞到了太掖,潛入池中,再仗着精妙的水性,潛行到池水的出口處。太掖池是一池活水,引渭水的支流皂河,通過宮牆而入池內,再從另一端流出去。他用劍削斷了水底的柵欄,順着流水出到宮外,渡到對岸,已是驪水之麓,有秦代阿房宮的舊址。那兒雖已成廢墟了,卻仍是禁地,唐家天子為了保存古蹟,還保留了那片焦土,以供後人憑弔。

    張士遠爬上了岸,深深地吁了口氣,暗慶自己得計,這條路是他早就計劃好的退路,未入宮之前,他已想到萬一不能順利出宮,就由此地脱身,這是條別人想不到的路,他不禁暗自感激他的父親了。

    張仲堅教育兒子別有一套方法,這位海盜出身的風雲人傑,雖然已成為海外的一方雄主,卻仍然不脱梅盜的心性:“兒啊!天下沒有什麼不能做的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過,孩子,從己所欲並不是胡天胡地,不顧性命地亂來一通,不管你去做什麼事,都必須要將本身的安全置於最先,不管你去什麼地方,第一件事就是設好退路!”

    有了這種教育,他才敢到宮中跟皇帝搶女人。

    有了這種教育,他才能安然地從亂軍中脱險!

    他深籲一口氣,很想換掉衣服,因為他還穿着女裝,只可惜手頭沒有男人的服裝。

    因此,他只有脱掉身上的濕衣,寧可打着赤膊,也不想再穿着那身女服了,他畢竟是個堂堂的男子漢。

    忽然,一片燈光照眼,四名健漢,手執火把,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張士遠立刻執着長劍戒備着,然後一箇中年男子,腰懸長劍,氣度莊嚴地徐步而出,那正是駙馬秦懷玉與他並稱天下第一劍手的那個人。

    秦懷玉端詳了他片刻,才沉聲道:“張士遠,果然是你,我聽説武媚兒接了一個女子進宮,在宮中殺傷了好幾名侍衞,逃出了重重包圍,心中正在奇怪,世間不可能有武功這麼好的女子,武媚兒也不可能有那種朋友,那時我就懷疑到你!”

    張士遠心中暗暗吃驚,但他還鎮定,橫着劍道:“附馬怎麼會懷疑到我呢?”

    “因為長安市上的幾個高明劍手我都知道,而且武媚兒在競技場上對你特別親熱,我認為你們一定有私情,把這些都綜合起來,我想那個女子,多半是你喬裝的!”

    張土遠一笑道:“駙馬好心思,你又怎麼會想到在此地等到我呢?”

    “因為宮中每條出路都有重兵把守着,不可能被人逃出去,只有這一條水路無人顧及,你若想脱身,只有從此一條路,張士遠,你還有什麼話説呢?”

    “沒話説了,我只是奇怪,駙馬既然想到了,為什麼不在宮內把這條路也堵住了!”

    “堵死那條路固無不可,我怕你情急反噬,在宮中大殺一通,那兒都是手無抵抗之力的女流之輩,陪在裏面遭殃未免太冤枉,倒不如在此地等你了!”

    “駙馬!你計算很精微,只是算錯了一件事,你不該只帶四個人來的,宮中成百的好手都沒能攔住我,你們這五個人行嗎?”

    秦懷玉的臉上顯出了薄怒,沉聲道:“張士遠,我這四個人只是來掌燈的,就憑我一枝劍鬥你。因為你是輔公的家將,我不想公開了結,也是為輔公留一份情面。難道你真想我帶了大批人馬,公開擒下你?”

    對於這一點,張士遠倒是沒話説了,自己雖然不在乎此身安危,但是對李靖,他卻有一份虧欠的!

    因此,他朝秦懷玉一拱手道:“駙馬這份心,張某十分感激,張某並非貪生怕死,所以委屈求全,也是為了怕累及輔國公,否則我放手大殺一通,宮中不會只死這幾個人,當然,我不會殺女人,但宮中的那批侍衞,我可真沒放在心上,你這四個人靠得住嗎?”

    秦懷玉一笑道:“你可以放心,這四個人是我的心腹家將,親如手足.你即使殺了我,他們也不會泄露今天的事,更不會説出你張士遠的名字!”

    “那我就放心與附馬一搏了,即使死在附馬劍下,我也會感激附馬的!”

    “我倒不要殺你,只要你劍下受縛,挑斷你的雙手經絡,讓你今後無法使劍,僅此而已。你如此膽大妄為,就是仗着你的武功,我使你失去了憑仗,今後會安份些!”

    張士遠有點忿然道:“駙馬,我行事或有不是之處,但我認識武媚兒在皇帝之前,是他搶了我的女人,可不是我膽大妄為!”

    秦懷玉怔了一怔道:“武媚兒可是自願入宮的!”

    “皇帝下話要人,還有人敢説不願嗎?附馬,他是你的老丈人,你也不敢説他的不是,因此我也不跟你談是非,我們這就開始吧!”

    談到皇帝的行事,秦懷玉也感到很為難,只有道:“你喬裝入宮,私會宮妃,冒犯帝室權威,這不可輕恕!”

    張士遠大笑道:“帝室的尊嚴,只有你們這些大唐的臣民才把它看成回事,卻不能來要求我!”

    “什麼!難道你不是大唐的子民?”

    張土遠不耐煩地道:“我是什麼人不必對你説,我對大唐的皇帝也不必如些尊敬,我們來決鬥吧!”

    皇帝是秦懷玉的老丈人,聽見有人對皇帝不敬,總是令人難堪的,秦懷玉也生氣了,嗆然出劍,兩個人搭上手,就這次的比鬥跟上次在校場交手又不同了,那一次他們是比武,講究的是氣度,用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招式,沒有詭計,沒有虛式,有時還帶着點禮讓,一招過後,總要等對方喘過氣來,再進行第二招。

    這一次卻不同了,大家都在決心求勝,雖然雙方都不想殺死對方,但出手不再留情,也不再避忌去作害對方,本來張士遠以為這種戰法自己會佔先的,可是交手之後才發現秦懷玉的招勢極穩,身法的輕靈也不在他之下,張士遠連用了多次精招,都被秦懷玉化解開了,不禁十分驚奇,他沒想到養尊處優,公子哥兒出身的秦懷玉,劍術造詣也能精,這可不是憑僥倖而致,要下很多的苦功去鍛練的。

    張仲堅為了作成這個兒子,從六歲開始就施以最嚴格的訓練,並不因為他是王子而稍假寬怠,十五年的苦磨,才造成他一身驕人的技業。

    秦懷玉也是一樣,他出身膏粱,但秦瓊卻一直對他的武技訓練很嚴格,使他在小一輩中出類拔萃,成為附馬之後,他也沒有荒馳下練武,一直在苦練中鞭策自己,所以才能年年拿到競技冠軍,那不是靠附馬的尊貴而得來的,是他自己仗真本事取來的。

    在競技場上,他沒有拿出全力,一則是對方比自己年輕了十歲,有點惺惺相惜,二則是自己連拿了兩屆冠軍,引起了許多大宅第的不滿嫉視,他是個很謙虛的人,不想自己成為大家嫉憤的對象,才相讓一二,打成平手,讓人分佔了一半的榮譽,也減少一點嫉妒。

    今天在正式的交手下,他發現自己的確很難勝過這小夥子,驚奇之餘,愛才之念頓生,邊戰邊道:“張士遠,以你的年紀,把武功練到這個程度真是不容易,我也不想傷你了,你走吧,但是你得保證以後不再去找武媚兒!”

    這已經是很大的態度了,可是卻觸發了張士遠的傲性,他稟承父親虯髯客那種不羈的性格,讓出了中原的江山,是不願破壞他與李靖的友情,對大唐皇帝,他並沒有太多的敬意。

    張士遠在父親的薰陶下,也具有了這股傲性,怎麼肯接受這種憐憫性的寬恕呢!

    因此,他憤怒地叫道:“做夢!武媚兒與我定情在先,是你們的大唐皇帝硬搶了我的女人,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發誓必定要奪回武媚兒,皇帝若不放手,我就宰了他!”

    秦懷玉是真正地生氣了,沉聲道:“混帳東西,你竟敢説出這種無君無父的話,我拼着得罪輔公,也不能再放過你這個狂徒!”

    張士遠更為發狂似的叫道:“什麼君父,你們秦家父子才把他當成人君,在我眼中,他卻只是老淫棍,是奪我婦的仇人,我絕不放過他!”

    秦懷玉十分震怒,手下加勁,劍發如雷霆,他拿出了十分的勁力,勇猛地採取了一連串的攻擊。

    張士遠畢竟是經過一場血戰,大內侍衞全是高手,他在重重包圍中殺出來,還是很耗力的,雖經一度休息,無如身在險地,到底不能完全放鬆,體力已先吃了虧,再者他和武媚兒在宮中狂熱了三天,漫無限制的縱慾,對體能也打個大折扣,再加上跟秦懷玉力拼了兩百多個回合,耗力更巨,對這一連幾下猛擊,有點招架不住了。

    但是他不肯認輸,咬牙劈出了一劍,竟是不顧性命的打法,存心與對方同歸於盡了。

    秦懷玉的戰鬥經驗豐富,自然不會在乎他這一手,劍器反撩,噹的一聲,首先將他的長劍擊脱手,跟着想去制服他時,張士遠忽地揚手,射出了一枝匕首,那是他藏在胸前的一枝防身寶刀。

    秦懷玉只想用劍比住他,因為對方武器已脱手,不虞反擊,他也沒有殺人之心,所以出劍較慢,也沒防備,匕首射來的速度奇快,百忙中他側身避開要害,匕首射在他的肋下不致命之處!

    這次秦懷玉的怒氣更深,厲聲道:“我對你手下留情,你出手卻如此狠毒,實在容你不得!”

    舉起長劍欲待劈,張士遠也閉目待死,忽而旁邊飄來一道白影,輕輕地一伸手,就從秦懷玉的手中奪下了長劍,同時一個很好聽的聲音道:“附馬手下留情!”

    秦懷玉駭然後退,雖是出其不意,但來人能奪去他手中的長劍,武功實在高出他很多了。

    他再看清這個人影時,不禁更驚詫了,失聲道:“原來是李夫人,您怎麼來了?”

    來人正是輔國公的夫人張出塵,也是盛傳一時的奇女子紅拂,虯髯客的義妹!

    張出塵笑了一笑,將手中的劍還給了他,然後道:“我為這孩子來的,請駙馬看我的薄面,高抬貴手!”

    秦懷玉接過劍道:“夫人可知他做了什麼事?”

    “從小兒口中聽説了,這孩子太胡鬧,不過他年紀輕,不懂事,駙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語氣很平淡,似乎並沒有認為張士遠犯了多大的錯,這使秦懷玉很不滿,忍不住道:

    “夫人,他犯的罪,連夫人也擔待不起的!”

    張出塵也嘆了一口氣道:“我曉得,可是沒辦法,哪怕是豁上性命,我也替他擔了,因為我只有一個孃家親人!”

    秦懷玉不禁一怔,張出塵幼年入宮,本是一個孤女,隨着陳樂昌公主入楊素府中為侍女,後來才結識李靖,她根本沒有什麼孃家的親人。

    要有,就是一個結義的兄長虯髯客!

    再仔細一想,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張士遠就是虯髯客的兒子,是扶餘國的王子,難怪有那股桀傲不馴的性格了。更明白張出塵所以要硬出頭了。這個年輕人若是有了舛錯,虯髯客必不甘休,天下不知又將掀起何種亂事。

    秦懷玉是個十分知機的人,明白了此中的利害,立刻一躬身道:“既然夫人出了頭,小侄自然遵命,這兒就交給夫人,小侄告退!”

    他也不多問,立刻就想告辭。

    張出塵卻道:“駙馬請留步,在宮中你老丈人處,也請你相機關説一下,別太為難武媚兒,事情是我這個侄子引起來的,若是害她受了牽連,我這侄兒是個死心眼的人,若是武媚兒有了什麼,他一定不肯離開的,要是再鬧出什麼事,我就很為難了,甚至連外子也不能置身事外,我們欠我這位兄長太多!”

    話説得很不客氣,但也很含蓄,意思説事情鬧大了,他們夫婦勢必要站到虯髯客那邊。

    秦懷玉知道李靖夫婦不會做那種事,但是話一定要講給張士遠聽,安住這小夥子的心,否則倒真是大麻煩,虯髯客雖然建邦海外,但中原仍多門下之士,作起亂來,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因此秦懷玉一躬身道:“小侄遵命,小侄一定盡力。

    他有禮貌地告辭了,四名健僕也跟着走了。

    張士遠卻愧然地對着這位姑姑,張出塵不但是父親的義妹,也是最敬重的人,在這一位奇女子面前,他強頑不起來,尤其是剛才一伸手就奪去了秦懷玉的長劍,那身手更值得佩服。

    自己與秦懷玉還並列天下第一劍手,想來十分可笑,兩個人加起來,恐怕也不夠她一個人料理的。正因為心存懍懼,他才遲遲不敢抬頭!

    倒是張出塵笑笑道:“小遠,你的本事還不錯,居然能從宮中突圍而出,我怕你失陷在宮中,倒是有點棘手。我去接你姑父,聽見消息,連家都沒回就趕了來,聽説你在宮中脱了圍,我知道你一定假水道出來的!”

    張士遠又低下頭道:“侄兒以為很隱密了,哪知還是瞞不過人,先是秦懷玉找到了侄兒,然後又是姑姑,不過姑姑的技業真是令人敬佩,突手入白刃,一下子就把秦懷玉的劍奪走了,侄兒卻幾乎敗在他手下!”

    “不是幾乎,根本就是你敗了,你的確不如他,不但是劍術不如,胸襟器度你也不如人,尤其是你暗射人的那一匕首,實在很不光明,人家可不想殺你!”

    “可是他要制住我,對侄兒而言,受辱比死還更嚴重,侄兒那一匕首雖是突襲,卻是當面出手,侄兒知道那一手並不能殺死他,只是想激怒他殺死侄兒!”

    “糊塗東西,大哥僅有你一條根,我們是如何的愛惜你,你竟輕擲你的生命,對得起我們嗎?”

    張士遠又低下了頭。

    張出塵笑笑又道:“幸虧是碰到了秦懷玉,他的父親跟你姑父是莫逆至交,還顧全一點情面,要是換了別人,麻煩可就大了。小遠,我真沒想到你會膽大妄為到這個程度,為了一個武媚兒,值得嗎?”

    張士遠剛要開口,張出塵莊容道:“不要説理由,姑姑只要聽你一句話,這個女子,值不值得你如此犧牲?假如你們兩情相許,生死聽之,姑姑想盡方法也會把她弄出來,作成你們在一起!”

    張士遠想了一想道:“為了武媚兒這個人是值得的,她聰慧美麗可人,熱情如火,可是她野心太大,權勢之心太重,一個扶餘國滿足不了她的慾望,她要把整個中原掌握在手上才稱心!”

    張出塵一笑道:“妮子雄心不小,她做得到嗎?”

    “她對自己有信心,所以不肯跟侄兒走!”

    “那你們這一段情該到此結束了!”

    張士遠輕嘆道:“是應該結束了,本來我們也説好了,這是最後一聚,以後再也不見面了!”

    “你們做得到嗎?”

    張士遠想想道:“我做不到,但她是做得到的,她是個很有決斷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

    “你是個大男人,反倒不如一個女子?”

    “姑姑,您別看不起女子,我爹説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三個人,第一位是樂昌公主徐姑姑,現在還在扶餘國佐他治理國事,第二位就是姑姑,第三位才輪到姑父呢,所以侄兒自承在決斷力上不如媚兒,這也正是她令侄兒動心之處。姑姑,您不會認為侄兒沒出息吧?”

    張出塵輕輕一嘆道:“武媚兒入宮不過半年,即已大權在握,在文德宮代閲奏章,滿朝文武的升降罷黜,全在她的一念之間,我也知道她是個很能幹的女子,不過她既然不肯跟你走,你就必須離開她,這對你們兩個人都好!”

    張士遠道:“侄兒知道,侄兒想回扶餘去了!”

    張出塵笑道:“你肯回去最好,不肯回去,姑姑也要押你回去了,我們走吧!”

    張士遠低頭無言,跟在張出塵後面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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