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色的病房裏,顏靜晞躺在牀上,纖細的手腕打着點滴,眼睛輕合,嘴唇乾澀,臉色一片蒼白,額間滲着一層薄薄的細汗,彷佛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殷仲凱覷着她沈靜的睡顏,內心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憂傷。
靜晞緩緩醒來,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環境,以及殷仲凱擔憂的臉龐。
「我怎麼了?」她怔怔地坐起,扯動了手腕上的點滴,痛得皺起眉心。
「妳在飯店裏昏倒了,我送妳來醫院,記得嗎?」
她轉頭望了一下窗外,外頭一片漆黑。「我在這裏睡了多久?糟糕,我得趕回家才行!」
她扯開被毯想下牀,雙腳還沒有踩到地上,眼前突然一黑,所幸殷仲凱及時扶住她,才沒有摔下牀。
「妳生病了,要休息才行。」他沈聲説道。
「生病?不就是偏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嗎?」她躺在牀上,覺得四肢癱軟無力,彷佛剛打了一場硬仗,把全身的力氣都耗光了似的。
「妳先躺一下,我請主治醫生來跟妳説。」殷仲凱轉身走出病房。
靜晞抬頭瞥見他憂傷的表情,忽然覺得好不安。她轉身拿起披放在椅子上的外套,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譚曜旭,卻發現手機沒電了。
半晌,殷仲凱和一位身着白色長袍的醫生一起走進病房,她神色怔忡地望着他們。
「顏小姐,我是腦神經外科主任沈克爵,也是妳的主治醫生。」沈克爵戴着一副銀框眼鏡,臉上掛着和煦的笑容。
「你好。」
她蒼白着臉,咧出一抹脆弱的笑容,荏弱得教人心疼。
「顏小姐,妳頭痛的症狀多久了?」沈克爵詢問。
「大概有一段時間了……」她偏着頭想了一下又説:「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剛開始只是微微的鈍痛,吃些止痛藥就可以壓下來了,最近好像天氣變冷之後,劇痛的頻率就開始增加了。」
「除了頭痛之外,妳還有出現其他的症狀嗎?譬如記憶力衰退、視力模糊、四肢無力之類的?」沈克爵進一步提問。
「嗯,我好像變得比較容易健忘,記憶力沒有像之前那麼好了,就連以前背的曲譜都會突然忘記……」她惴惴不安地問:「醫生,我究竟生了什麼病?」
「妳得了顱內腫瘤,一般我們稱之為腦瘤。因為腦是容納堅硬的顱骨腔,如果額外多出了一個瘤,會刺激旁邊組織發生浮腫,導致顱腔內的腦壓上升,進而引起頭痛。」沈克爵解釋道。
靜晞的臉上出現一陣迷惑空白的怔忡表情,緊揪住被毯的指節隱隱泛白,像是隱忍着極大的痛楚般。
「剛才殷先生送妳來醫院時,我們做了顱內X光檢查、電腦斷層掃描和磁振攝影,證實妳得了多形性神經膠母細胞瘤(Glioblastomamultiforme),它是一種毀滅性的惡性腫瘤。」
「那吃藥會痊癒嗎?」靜晞垂下眼睫,下眼簾多了兩扇濃密的陰影,教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吃藥恐怕只能抑止妳頭部的疼痛,沒有辦法使病情好轉。」沈克爵瞅着她過分沈靜的臉龐,繼續説:「這個腫瘤的增生速度相當快,會滲入和毀壞腦部的臨近區域,而被壓迫到腦組織無法回覆。依現在的病況看來,我希望妳能儘早接受外科手術,移除看得見的腫瘤,保留正常組織。」
「如果動手術,成功率是多少?」殷仲凱急忙追問。
「因為這種惡性神經膠質瘤的蔓延性和滲入正常腦組織的本質,使得手術非常艱難。依目前判斷,手術的成功率約莫是百分之二十左右。但因為妳還年輕,健康狀況和體能也還不錯,也許成功率會更高。」沈克爵説。
「除了動手術之外,還有其他的治療方式嗎?」她聽了之後,整顆心都往下沈了。
「這個病的治癒度本來就不是很高,除了動顱內切開術切除腫瘤之外,還必須搭配放射性及化學性藥劑治療。如果妳不想接受開刀手術的話,那惡性腫瘤就會不斷地入侵正常組織。」
「也就是説,我會……死?」她顫抖的嘴角逸出破碎的言語,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地墜在淡藍色的牀單上。
她的心口彷佛被轟開一個洞,整個人都空掉了,所有的知覺全被恐懼攫住,只能顫抖得揪住被毯。
「開刀手術只是這個病症的第一階段,其後還有放射性治療、藥物治療及手術後的復健,是一段漫長的過程,需要家人長期照顧……」沈克爵頓了一會兒,繼續説:「我聽殷先生説,妳是新加坡人,如果妳想回到新加坡治療的話,我可以透過國際醫療組織,介紹妳當地腦科權威的醫生。」
靜晞劇烈地喘息着,難以相信自己得了絕症的事實。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曜旭怎麼辦?
她不想失去他,不想離開他的身邊!
他們的愛情才剛開花結果,有好多計劃還沒有執行。他們約定今年冬天要一起去富士山賞雪;等生活再穩定些要生兩個寶寶,男的像他、女的像她;還約定好要永遠在一起,一起慢慢地變老……
可是現在她病了,那他們之間甜蜜的約定怎麼辦?他們的家該怎麼辦?
他需要她,要是她不能再對他付出,不能再給他温暖,反而成為他人生的負累,那她還能留在他的身邊嗎?
他的事業才剛起步,擁有美好的前景,而她的生命卻已經走進了嚴冬,逐漸地凋萎、零落了……
她難受地揪住被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為什麼才一天而已,她的人生就全都失衡了?她彷佛從天堂重重地摔落到地獄,被惡劣地宣告了死刑!
為了和曜旭在一起,她把夢想和家人都拋棄了,為什麼最後卻是這樣令人痛徹心肺的結局?
忽地,她放聲大哭,滾燙的熱淚湧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扭曲了她所熟悉的世界。
她哭得那樣尖鋭,彷佛身體裏有極大的痛楚,正在折磨着她。
殷仲凱站在一旁,紅着眼眶靜睇着她傷心的側臉,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沈克爵開口説:「顏小姐,妳今晚先留院觀察一天,要──」
「你們説謊!」她突地尖叫,打斷沈克爵的話,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大力扯掉手腕上的點滴,殷紅的血點點飛濺在牀單上。「你們説謊!我才沒有生病,我才沒有生病──」
她不要接受這樣的結局!這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這一切肯定是夢、是一場鬧劇!
「靜晞,妳冷靜一點!」殷仲凱情急地摟住她的肩,深怕她太過激動而傷了自己。
「是你對不對?你嫉妒我跟曜旭在一起,所以找個臨時演員,編出這種下三濫的劇碼,想要把我們分開對不對?」她掄拳捶打着他的胸膛,企圖要掙出他的環抱。
她嘶吼、尖叫、捶打,竭盡所有力氣去否定眼前的一切,彷佛這樣就能抹去她生病的事實。
「靜晞,妳冷靜下來,這樣會傷了自己的!」殷仲凱低吼着。
「我沒有生病!我沒有生病!你們不要聯合起來欺騙我嘛……」她頹然跌靠在他的胸前,揪着他衣服的前襟,痛哭失聲。
沈克爵見病人的情緒太過激動,連忙走到護理站,請護理人員替她注射鎮定劑。
護士從護理車上拿出一管鎮定劑,在殷仲凱的協助下,兩人環抱住她的身體,拉開她的袖子,將針頭扎進她纖細的手臂。
「為什麼是我?我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生病的人是我呢?為什麼……」她持續地哭喊着,等到藥效發作後才昏沉沉地合上眼睛,癱軟在殷仲凱的懷裏。
殷仲凱和護理人員將她安放在牀上,蓋上被毯,重新幫她打上點滴。
送走醫生之後,殷仲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身邊,靜睨着她憔悴的臉龐,握住她的手。那冰冷的體温令他感到惶恐,好像她隨時會自他的生命中消失般。
想到她的病,他的眼眶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忍不住在心裏怨懟起譚曜旭。都怪他沒有好好照顧靜晞,讓她為了生活奔波,才會累出病來。
像譚曜旭那種男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資格擁有靜晞的愛,他身上肯定帶有不幸的基因,才會讓她得了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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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曜旭一夜未眠,憔悴落拓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指縫間燃着一根香煙,氤氲的霧氣下是一張憂悒的臉龐,下顎佈滿青髭,疲憊的眼眶有着兩圈黑影。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不知道撥打了幾通電話,也在手機裏留了言,但就是找不到靜晞的下落。
他焦灼難安地騎着機車穿梭在市區裏,去每個她可能出現的地方,找尋她的蹤影,也問過她熟識的朋友,但都沒有人見過她。
去音樂教室找她,才知道她早就下班了;而飯店的工作人員説她在上班時遇到熟人,離開了餐廳,去向不明。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留訊息、夜不歸營的紀錄。譚曜旭恐懼不安,深怕她出了意外,焦慮地緊盯着電視螢幕上的新聞報導。
門外,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引起譚曜旭的注意,他捻熄手邊的香煙,快步衝至玄關,打開門,見到靜晞垂着臉,默不作聲地越過他的身邊進來。
「靜晞……」譚曜旭關上門,跟在她的身後。
「你還沒要去上班嗎?」她頭低低的,不敢看他,怕情緒會崩潰。
「妳一整晚沒有回來,甚至連通電話也沒有,我能安心去上班嗎?」他難以置信地瞅着她。
對於自己的夜歸,她竟然沒有任何解釋,而且整個人疏離得令他覺得不對勁。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臨時有點事,所以沒回來,也忘記打電話給你了。」她隨口敷衍,急着想進浴室梳洗,怕他嗅到她身上殘留着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我打妳手機妳也沒有接。」他忍不住質問。
「手機沒電了。」
「妳應該要打電話告知我一聲,而不是讓我擔心一整晚。」
「對不起,我下回會注意的。」她別過臉不看他,裝成一副不耐煩的模樣。「你還不去上班嗎?」
她冷淡敷衍的態度令譚曜旭起疑,忍不住扣住她的手腕,阻去她的步伐,垂眸端視着她閃躲的小臉,低聲問道:「靜晞,妳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我能有什麼事瞞你呢?也不過就是一晚沒回來,又忘了打電話回家而已嘛!」她抬起小巧的下顎,倔強地瞪視他。
他憂心的表情,差點擊潰她冷漠的偽裝。
「你現在是不是要查勤?」她冷冷地反問。
「我不是在查勤,而是擔心妳。」
「我這麼大的一個人,有什麼好擔心的!」她故意惡聲惡氣地回應。
「我是妳的丈夫,做妻子的突然不聲不響地夜不歸營,難道我不能擔心、不能過問、不能緊張嗎?」譚曜旭沈聲道。
「你是在懷疑我嘍?」
「我沒有懷疑妳什麼,只是擔心妳,所以想知道妳昨晚去了哪裏?見了哪些人?」他的眼神密切地盯住她,總覺得她的臉色好疲憊,神情很不自然,像是極力在隱瞞些什麼似的。
「以前你去應酬,帶着一身酒味回來,我問過一句嗎?」她故意模糊焦點,怕他探究出事情的真相。
「我應酬喝酒是為了工作,並不是出於自願的。」他耐着性子解釋道。
她故作不屑地賞他一記白眼,冷嗤道:「哼,原來男人逢場作戲、應酬喝酒都是這麼天經地義的事?我知道了。」
她惡劣的口吻和表情,深深地割傷了譚曜旭的心。
「靜晞,妳是不是怨我這陣子太忙,沒時間陪妳呢?」他猜測道。「這是妳對我的抗議嗎?」
他不懂,是他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她會給他一種疏離分裂的感覺,好像惡意想撕毀他們之間共有的和諧與默契?
「你問這麼多,其實是想知道我昨晚究竟跟誰在一起吧?」她努力用憤怒壓抑住內心真實的情緒。
「我只是關心妳。」
「我在飯店演奏時,遇到了仲凱還有他們音樂教室裏的同學,他們下個月要考託福、去美國留學,所以我們就聚在一起吃飯、聊天、唱歌。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可以打去問!」
「我沒有不相信妳的話。」他無奈地嘆息。
「是不是已婚的身分就不能在外面和朋友聚會?」她故意激怒他,想趕他走。
她好累,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宣泄內心悲痛的情緒。
她不要讓他看見她受苦、哭泣的模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頓了一口氣,繼續説:「我只是想知道,昨天妳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相信她只是單純地和朋友聊天,否則為什麼此刻的她,看起來既憤怒又疏離,好像故意想惹惱他呢?
「你是怕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嗎?」
「我是關心妳。」
「好,既然你這麼想知道,那我就把我們昨晚的談話內容告訴你好了!仲凱他們一個個都要去美國留學了,連君婷也是下個月就要去歐洲深造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這裏教琴!不僅如此,我週末還得要去飯店拉大提琴兼差!遇到意氣風發的他們時,你知道我有多卑微嗎?」
她像連珠炮般地向他發牢騷,一字一句都像針般刺傷着他。
他的眼眸浮現一抹受傷的神色,令她的心難受地揪痛着。
「如果妳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委屈,應該説出來,而不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妳的情緒。」譚曜旭苦澀地説,卻無力反駁她。
他明白她心裏的委屈,嫁給他本來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更何況她還為了他放棄了優渥的生活、她的家人、她的夢想。
雖然,她嘴上總説不在意,但是心裏還是渴望為夢想飛翔吧!
可現在的她,就像天堂鳥──一隻不能飛的鳥,被他的愛禁錮於花叢之中。
難堪的沈默在他們之間瀰漫開來,她別過臉不敢看他,怕覷見他受傷的表情後會心軟,會忍不住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
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武裝出對他的憤怒、不滿;在內心反覆練習了許多次的台詞,才學會怎麼和他爭執的。
譚曜旭也別過臉不看她,徑自走進房間,打開衣櫃,換上襯衫和長褲,將手機和錢包收進公事包裏。
「你要用浴室嗎?要不然我想進去洗澡。」良久,她才擠出一句話。
「妳用吧。」
她狼狽地躲進浴室裏,鎖上門,倚在牆上,摀住嘴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
「我去上班了。」他朝着浴室丟下一句話後,重重地掩上門扉。
那巨大的聲響,彷佛在瞬間震碎了她的心。她狠毒的話語是不是殲滅了他的愛、挫傷了他的自尊?
她也不想用這種狠毒的話來傷害他,可是她更不想讓他知道她生病的事實。
她情願他對她憤怨、對她發脾氣,都不想見到他傷心的模樣。
昨晚,她在病牀上想了很多,她想到譚曜旭的童年那麼可憐,揹負着私生子的名聲,受盡欺凌,後來,相依為命的母親又得了胃癌,病死在他的面前。
她曾經聽他陳述過他母親病危時的模樣,由於飽受病魔的摧殘,承受着化療的痛楚,他母親到最後全身瘦到只剩下一把骨頭,握着他的手,艱難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她永遠記得他説這些話時悲傷逾恆的表情。她不要讓他看見她生病的樣子,不要讓他再次承受最愛的人在他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殘忍畫面,不要讓他知道她正在跟病魔纏鬥……
所以,她私下和殷仲凱商量好,請他保守這個秘密,不要把她生病的事情告訴他,她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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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得知自己生病後,靜晞的身體就每況愈下。每天早上的劇烈頭痛令她不能再起牀為他備妥早餐;疲累不舒服時,連家事也不能做,只能靠着藥物硬撐。
靜晞擔心他發現她生病的事,所以把從醫院拿回來的止痛藥,全都裝在女性健康食品的罐子裏;她一改平日素顏的習慣,臉上總是化好妝,企圖遮掩蒼白的臉龐;她甚至神經質地懷疑自己的身上瀰漫着藥味,因此開始噴起各種不同的香水。
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她會當回他温柔體貼的妻子;狀況差的時候,她就對他冷言冷語,意圖和他引發爭執,總想把他逼出這間屋子,要不然就佯裝嘔氣,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
許是他太愛她了,也有可能是因為覺得虧欠她,他總是包容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無理取鬧、任性、冷嘲熱諷、極盡挖苦之能事……
他總是和顏悦色,頂多沈着臉不説話。
然而,他愈是温柔,她愈是難過。
她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快瞞不住了,再拖下去肯定會被他發現,可她既不能向他坦誠事實的真相,卻也無法從他身邊離開。
是夜,她感覺到他進了卧房,掀開被毯,躺在她的身畔。
她像只貓咪般,蜷縮着四肢,偎進他的懷裏,低聲地説:「老公,對不起,我這陣子對你好壞……」
譚曜旭摟着她瘦削的肩膀,在她身上嗅到一股香水味,一種他不愛的濃郁香氣。
在多次的爭執與冷戰之中,他已摸索出和她相處的方式──晚上他回來時,餐桌上若擺着飯菜,表示他們今晚可以和平相處;如果只剩下一盞燈,那代表她對他無聲的抗議。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説?」他撫着她愁悒的眉心。
她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貪婪地汲取他的體温,輕喃道:「我只是想為自己的壞脾氣道歉而已。」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他反身,將她壓覆在身下,就着暈黃的夜燈,覷着她的臉。
「嗯。」
「妳這陣子對我很冷淡。」他忍不住抱怨。
「你以前加班時,也對我很冷淡。」她撒嬌地噘起小嘴。
「我是因為加班,再加上升了組長,負責的事情更多了,偶爾還要替組員收拾爛攤子,逼不得已的。」他連忙解釋道。
「我明白。」
「我保證,以後一定加倍對妳好。」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將她擁進懷裏。
她心頭暖暖的,鼻頭卻好酸,一股想哭的情緒攫住她。
他們之間還有「以後」嗎?
她連現在都把握不住了,還敢奢求未來的幸福嗎?
他俯下臉吻住的唇,貪婪地想用親吻來修補他們之間的縫隙和芥蒂。
她承接着他的熱情,感覺到他的吻熱呼呼地卷燒而過,屬於他的氣息撲面而來,但觸到他的舌尖時,她忽地將他推開。
「不要……」她喘息抗議着,怕他嚐到她口腔裏苦澀的藥味。
「怎麼了?」他感覺到她的抗議。
「不要接吻,我、我的嘴巴有破洞……」她胡亂掰出個理由。
「好。」他答應她,將綿密的細吻落在她敏感的頸項上,輕柔地親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膚,渴望用最原始的慾望撩撥起她的熱情……驀地,一道聲音掠過她的腦海──
服用這款止痛藥可以舒緩妳頭痛的問題,但是相對的也會對身體產生一些副作用,包括:嘔吐、疲倦、暈眩、掉髮、四肢無力、性慾降低……依照每個人狀況不同,反應也不同……
她悲哀地意識到,她連滿足他的慾望都不行了……
挫敗地將他推開,她冷冷地説:「我累了。」
他的熱情瞬間冷卻下來,深邃輕憤的眼,對上她疏離無光的眸,互相糾纏着彼此。
她靜靜地注視着他的臉,感覺到他積鬱在內心的憤怒與羞辱。被自己妻子拒絕的難堪,肯定讓他像捱了一記耳刮子,自尊受挫吧?她的眼眸藴起薄薄的淚光,怕他瞧見,揪着敞開的衣襟,翻轉過身,背對着他。
「我想睡了,晚安。」
他沈着臉,翻身下牀,從衣櫃裏拿出長褲和外衣套上,掩門而去。
她咬着唇不敢哼聲,即使他一句話都沒有説,她也可以感覺到他憤怒的情緒。她的推拒徹底撕裂了他的心,連日來的冷漠,也磨去他的耐心。
那些暗湧的風暴、糾葛的情感、心酸的無奈,隨着他的掩門離去漸漸浮現。
暗夜裏,她清楚地聽見他帶着怒意的步伐快速地衝下樓,發動機車,馳騁在人車俱寂的街頭。
她蜷縮着身體,將臉埋入枕心裏,痛哭失聲,心痛如刀割。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無奈,她不只無法照顧他,也無法盡一個身為妻子的義務,滿足他的渴望……
一直以來,她都是被他需要着,無止盡地付出她的愛,而現在,她一點一點地喪失愛他的權利了。
如果他們的愛情是場錯誤,為何還要讓他們相遇呢?為何要讓他們愛得那麼刻骨銘心、那麼決絕?
她的心徹底被悲哀的命運搗碎,泣不成聲。
她覺得愈來愈虛弱,彷佛被棄絕在寒冷的深穴裏,被恐懼包圍着。
突地,尖鋭的電話鈴聲劃破這淒涼的黑夜,她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接起放在牀櫃旁的電話。
遙遠的另一端,傳來母親焦急的呼喚聲──
『靜晞在嗎?我找顏靜晞?』
乍聽到母親慈藹的呼喚聲,再度令她的眼淚潰決,她趕緊摀住話筒,不敢讓母親聽見自己的哭聲。
『是靜晞嗎?能不能叫靜晞來接電話?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説……』顏母在電話另一端哽咽地道。
「媽……」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靜晞!我是媽媽!我聽仲凱説了妳的事,回來媽媽的身邊好不好?不要再一個人待在台灣了。妳爸爸也知道妳生病的事,他不生妳的氣了、不氣了……』顏母拭着眼角的淚。『我們幫妳找到腦科的權威醫生,一定可以把妳的病治好的……』
「對不起……媽,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們這麼壞……」她頹然地跌坐在牀上,心裏盈滿歉意。
『妳這個做女兒的永遠都不懂當媽媽的苦心,不高興、鬧脾氣就連一通電話也沒有,生病、受委屈也倔着脾氣不説……不管再怎麼樣,妳都是我心頭的一塊肉,是我懷胎十個月才生下來的,有做媽媽的真的會跟女兒一刀兩斷嗎?』
「對不起……」這時她才明白,自己的倔強傷害了多少人。
『如果仲凱沒跟我説,妳要瞞我們到什麼時候?難不成就這麼一輩子都不説嗎?他不能照顧妳,妳就回來,我是妳的媽媽,我會照顧妳的……』顏母泣訴道。
「我、我不想讓他知道,我不想拖累任何人……」她的語音裏透出一股無奈的悲哀。
『要不要媽媽去台灣把妳帶回來?要是妳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由我來跟他説好不好?』
「媽,妳不要來台灣,給我一段時間,我會自己跟他説清楚的。」
『那妳儘快跟他説清楚,機票和醫藥費妳爸爸會處理,妳不用擔心。』顏母説。
「媽,幫我跟爸爸説……對不起。」她放軟聲調,語音裏充滿歉意。
『等妳回家後,再自己跟他説。媽媽和妳爸在家裏等妳,事情處理完了,就儘快回來。妳的病拖不得,知道嗎?』顏母不放心地叮嚀道。
「嗯。」她握住話筒,依依不捨地收線。
掛上電話後,她摟着被毯,茫然不定的心好像找到了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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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街頭,喧囂的酒吧內,瀰漫着一股濃郁的煙草和酒味,閃爍的燈光下,熱情擁舞的男女浮現一股曖昧。
譚曜旭枯坐在吧枱前,領帶斜掛在襯衫上,獨自飲啜着龍舌蘭酒,拒絕任何女人的搭訕與示好。
從酒保身後的玻璃酒櫃中,他見到自己的身影,鏡面模糊地映出一張疲憊落拓的臉龐。
他難以相信,曾經跟他許下承諾的妻子,如今卻背叛了他……
一切的失衡從她夜宿不歸那晚開始,接着她對他忽冷忽熱、極盡挑剔之能事,不給親吻、拒絕他的擁抱,甚至開始化起濃妝、噴起香水,整個人漫不經心的,總像是刻意在閃躲什麼事一樣。
他不想懷疑她、不想窺視她的隱私,可是卻從她的手機簡訊裏得知了她背叛的事實。一則則甜蜜關愛的訊息,刺痛了他的眼眶──
靜晞:
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委屈、心事,不要積鬱在心裏,打電話給我。不管多晚,我都不會關機。
仲凱
靜晞:
我找到一家很好吃、又很健康的生機飲食餐廳,妳一定會很喜歡的。明天早上十點,我在老地方等妳,不見不散。
仲凱
靜晞:
我知道妳現在面臨人生中重大的困境,覺得很為難,但是我希望妳不要放棄自己。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請妳相信,我可以當妳的支柱,我會永遠陪在妳的身邊。
關心妳的仲凱
靜晞:
我沒有逼迫妳的意思,只是情況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妳遲早要面對這一切的。如果妳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由我來説好嗎?是妳該和他結束一切的時候了。機票和一切事宜我全都打點好了,現在就等妳離開。
仲凱
最令他心痛的是最後一則,徹底撕裂了他的心……
譚曜旭頹然地坐在吧枱前,飲盡杯中黃澄澄的液體,醇厚的烈酒彷佛一把尖薄的利刃,劃過他的喉頭,沈積在胃底,形成一灘窩囊的苦楚。
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將西裝外套斜掛在肩膀上,拎起公事包,踩着踉蹌的步伐,晃出酒吧,在街邊招了輛計程車,返回寓所。
明明知道她的心已經跟着殷仲凱走了,他卻懦弱得不敢揭開真相,夜夜買醉,藉着酒精浸泡嫉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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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曜旭帶着一身酒意而歸,打開鐵門,見到她冷着一張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佯裝沒看見她,越過她的面前,往書房走去。
「我有話跟你説。」靜晞叫住他。
「我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説。」他明知道拴住她的人,關不住她背叛的心,卻仍舊不想讓她離開。
「我沒有這麼多的明天等你!我受夠了這所有的一切!」她站起身,氣勢凌人地殺到他的面前。
「妳以為受着折磨的人只有妳嗎?」覷見她臉上豔麗的妝容,他皺起眉心。
「那我們何不放過對方,不要再互相折磨彼此?」她雙手環胸,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大部分的時候,是妳在折磨我吧……」他苦笑道。
「是你説過,如果我覺得委屈的時候,可以提出來。現在,我已經受夠這所有的一切了,你何不放過我?」
「我對妳不夠好嗎?」
「你對我夠好,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受夠貧窮、忙碌、孤單的滋味,我不想被困在這間房子裏!我這雙手……是用來演奏大提琴,不是在這裏洗衣、煮飯的!」她情緒激動地低吼着。「我不想再窩在飯店拉大提琴,不想每天為了幾百塊錢跟領班計較、被音樂教室的班主任訓話,我想離開這裏!」
「靜晞,我知道妳的辛苦、妳的委屈,再給我一段時間,我保證可以改變現在的生活!我已經試着在申請調派到國外的總公司了,到時候我賺錢供妳唸書,好嗎?」他放下尊嚴,卑微地乞求着。
一種愛到近乎心痛的感情揪住他,他從沒有這樣真真切切地去愛過一個人。
她給了他太多甜蜜回憶、温暖安慰,以及太多太多歡樂的笑聲,她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你要我等多久?一年?五年?還是十年?要是你一輩子不成功,我的夢想豈不是要毀在你的手上?你怎麼能夠那麼自私呢?」她硬起心腸,譏刺道。
「我是自私……」他頹敗地認錯,箝住她過分纖瘦的肩膀。
「愛上你像是我遲來的青春叛逆,現在,我的叛逆期結束了,我累了,想回家了……你就放我走吧……」淚水不爭氣地淌出她的眼睫。
「為什麼執意要離開?」他低吼着,像只負傷的獸,發出痛苦的悲鳴。
「我對你……沒感覺了。」她側着臉,不忍心看到他痛苦的表情,繼續説:「現實的生活把我們的愛情能量消耗光了。」
「我不相信……」他激動地捧住她的臉,俯下身霸道地攫住她的唇,狂亂地吻着她。
他火熱的舌混着濃烈的酒味,深沈地親吮她柔軟的唇,邪氣地撩撥起她體內潛藏的熱情,想藉此證明她對他的吻還是有感覺的。
她在他的懷裏掙扎着,最後用力地咬他的唇。
一抹甜腥味漫過他的舌尖,他離開她的唇,胸口泛起劇烈的痛意。
「我不愛你了……」她咬着牙,從唇縫裏迸出話來,嬌悍地推拒着他的胸膛,低吼:「你聽清楚,我不要你了!」
她的話殘忍得就像一把利刃,刺進他的胸口,剜着他的心,痛得他透不過氣來。
「但是……我還是愛妳……」他箍住她的肩膀,卑微地渴求着。
「如果你是真心愛我、為我好,請你成全我、放我走……」傷心的眼淚順着臉頰流淌,她像是傷他不夠重似的,索性扯下手中的婚戒,轉身用力地擲向窗口。
「妳!」她決絕的態度深深地惹火了他,眼中迸出兇惡的眸光,掄起拳,捶向牆壁。
她倒抽一口涼氣,有一瞬間她以為他要對她動粗,但是他忍住了,情願自己受苦,也不願傷害她……
他退開來,冷笑道:「顏靜晞,妳對我真殘忍……要我成全妳……好,我就成全妳!」
她內疚地垂下眸,看見他的指節滲出血,心痛得説不出話來,轉身走到櫃子旁,拉開抽屜,將備妥的離婚協議書遞給他。
他抄起筆,匆匆地簽下名字,蓋好章,將協議書丟向她。
她彎下腰,撿起離婚協議書,看見他像只發狂的猛獸,用力地扯下桌巾,砸毀她精心佈置的擺設,花瓶和畫框碎片齊飛,散落一地。
他取出櫃上的紅酒,仰頭狂飲,踉蹌跌撞地走回房,見到什麼東西就砸什麼,直到酒精的後勁發作,跌睡在牀墊上。
她走到陽台取出掃帚,清理地上碎裂的玻璃,又將翻倒的桌椅重新擺好,恢復原狀。然後,她端了一盆熱水,走進房間,替他脱下鞋襪、襯衫和皮帶,拿起乾淨的毛巾擦拭着他的身體,替他換上乾淨的睡衣。
「不……不要走……」他夢囈着。
她的心難受地揪痛着,抹着臉,卻抹不盡泉湧的淚,只能喑啞地道:「對不起,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了……我沒有時間了……」
她拿出醫藥箱,温柔地替他受傷的指節搽藥、綁上繃帶,又替他蓋好被子。
怕他醒來會宿醉頭痛,她將解酒飲劑和温開水放在矮桌上。
最後,她拿出他送她的手機,湊近他熟睡的臉龐,按下鍵,將兩人最後的合照存檔。
「曜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我沒有選擇……因為我愛你,所以才要離開……」她從他的西裝口袋裏掏出他的黑色手機,將兩人過去的照片檔案一一刪除乾淨,也將一切全都抹去。
她悲哀地想着,她現在這麼殘忍地對他,頂多是在他的回憶裏留下一段失敗婚姻的紀錄罷了,不會成為永恆的傷痛。
時間會治癒他的傷口,抹淡她的身影……
「謝謝你愛我……」她俯下身,在他的唇瓣印上訣別的吻,依戀難捨地拎起行李,掩上門。
環視屋內最後一眼後,她鎖上門,走下樓,就着昏黃的路燈,尋找被她丟落在地上的銀戒。
半晌後,她緊握着失而復得的戒指,提着行李,緩緩地朝着在巷口等她的殷仲凱走去,坐上他的車子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