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和殷仲凱吵了一架之後,兩人陷入冷戰之中,顏靜晞刻意避開他,就連上課時,兩人的眼神也沒有交集。
為了不讓他有藉口數落她,她不再蹺課,乖乖地配合繫上的練團時間,甚至為了賭一口氣,她連回家時也在練琴。所幸春假期間,她的兩位室友歐予潔回家了,而貝絮菲則參加繫上的畢業旅行去了日本,才沒打擾到她們的作息。
夜裏,她開了小燈,躺在牀上,看着因透了點風而微微晃盪的窗簾,攬着棉被,在腦海裏一遍遍地温習她和譚曜旭甜蜜相處的點滴,漸漸沈入夢鄉。
驀地,她感覺到牆面搖晃着,在矇矓中睜開眼睛,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就整個砸了下來,玻璃燈管碎裂一地!
屋內瞬間陷入黑暗中,她從牀上驚坐起,感覺所有的東西全都應聲倒塌,紛紛摔砸在地上,整棟樓彷佛都要往下沈了!
地震!
來台灣三年多,她沒有經歷過這麼大的地震,首次遇到這種景象,她嚇得渾身發抖,轉頭望向窗外,發現外頭也一片漆黑,似乎全都斷了電。
電話鈴聲響起,她跌跌撞撞地前往客廳,黑暗中被砸在地上的物品絆倒了,腳步踉蹌,撲倒在地,膝蓋倏地扎進了玻璃碎片!她顧不得疼,衝出房間,摸向茶几,接起電話。
『靜晞,妳還好嗎?』譚曜旭在地震的第一時間,立即致電關心。
她握住話筒,在聽見他聲音的那瞬間,偽裝的堅強與獨立被擊潰了,整個人悽惶無依,寂寞恐懼的情緒全都襲上心頭,化成一波波熱淚,淌出她的眼眶。
『靜晞,妳在嗎?妳出個聲音好嗎?』譚曜旭在電話另一端焦急地追問。
「我……」她啜泣着,所有的話全都梗在喉頭。
『妳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她的沈默令他心急,巴不得馬上飛奔至她的身邊。
「停電了……好黑……什麼都看不見……東西全都砸下來……我的腳好痛……」良久,她才從恐懼的深淵裏,找回自己的聲音。
『歐予潔跟貝絮菲她們呢?有沒有人跟妳在一起?』
「予潔回家了,小貝去了日本……只有我一個人……」她哽咽地泣不成聲。
『好,妳先不要哭,我馬上趕過去陪妳。』譚曜旭説。
「我好怕……」遠處傳來野狗的嚎吠聲,令她害怕地蜷縮着四肢。
『不要怕,地震剛完,可能還會有些餘震,妳先避開一些危險的傢俱,我馬上就趕過去。』譚曜旭安撫着。
「嗯。」她握住斷訊的話筒,縮在角落,在黑暗中無助地等待着譚曜旭的到來。
體內的恐懼彷佛是一羣食人魚,一寸寸地啃囓着她軟弱的心房,她將臉埋在膝間低聲啜泣着,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到屋外一陣騷動,附近的住户紛紛走到空曠地區躲避餘震。
巷口傳來熟悉的引擎聲,她探向窗外,見到譚曜旭跨下機車,朝着公寓走來,拍打着鐵門。
靜晞丟下話筒,站起身,摸黑走到玄關處打開門,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緊繃的情緒才敢鬆懈下來,這時才感覺到一陣黏稠感滑向她的小腿,膝蓋痛得令她差點站不住腳。
譚曜旭藉着手電筒照向她淚眼斑斑的小臉,看着她像個孩子般哭得那麼無助,令他心疼不已,忙將她扯進懷裏,密實地環抱住她。
「好了,別怕,我就在妳身邊……一切都會沒事的。」他撫着她的發心,温柔地安撫着。
她緊緊貼靠他的胸口,強壯的臂膀環住她,温熱的體息和輕柔的撫慰,慢慢鎮定她悽惶無依的心。
「我、我的腳好痛……」她抽抽噎噎地説。
「我看看……」他彎下腰,持着手電筒照向她纖細的腿,發現白色的長褲沾染點點血痕。
「妳的腳在流血,剛才跌倒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褲管,檢視傷口。
「房間裏的日光燈掉下來,我不小心跌倒,膝蓋扎進了碎片……好痛……」她皺起小臉,不爭氣的淚水再度溢出眼睫。
「傷口看起來很深,我等會兒帶妳去醫院掛急診,給醫生看一下。」
她無聲地啜泣着,看着他持着手電筒走到陽台上,抽了一條幹淨的毛巾,綁在她的膝蓋上,替她止血,那温柔的舉止令她動容不已,眼淚掉得更急了。
譚曜旭拿手電筒掃了室內一週,看見矮櫃和書架上的東西全都砸了下來,地上一片狼藉。也不曉得方才的那場地震,有沒有將這棟公寓震成危樓。
「別哭了,我幫妳收拾一下衣服,妳這幾天先住在我那裏,等到予潔她們回來,跟房東確定過屋子沒事後,我再送妳回來。」他安撫着。
「嗯。我房裏有許多玻璃碎片,要小心一點。」靜晞胡亂拭着臉上的淚水。
「我知道。」譚曜旭跨過地上的障礙物,走進她的房裏,打開衣櫃,取出揹包將幾件乾淨的衣物放進袋子裏,再將門窗鎖好後,攔腰抱起她,走出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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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外聚集着許多病患和家屬,眾人皆盯着電視螢幕,關注今晚的地震。根據地震測報中心的人員指出,在凌晨一點二十三分時,宜蘭南澳西南方十五公里處發生規模六點七的地震,造成海底光纖電纜線斷裂,因此對外的國際通訊幾乎中斷。
除此之外,大台北地區有將近兩千户居民的用電中斷,台電公司已經派出工作人員全力搶修,另有十幾户民宅倒塌,傷亡人數還在調查當中。
坐在長廊的椅子上,白晃晃的日光燈打在顏靜晞的臉上,更映出她那雙浮腫殷紅的大眼睛。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男性外套,令她顯得更加清瘦嬌小。
她的目光從電視上移到自己的腳,方才跌倒時,她的膝蓋扎進了玻璃,傷口極深,醫生緊急幫她打了破傷風,又縫了七、八針,纏上繃帶。
她看着自己狼狽的模樣,不敢想象要是沒有譚曜旭,她會變得怎麼樣?
因為譚曜旭,所以她一個人待在台灣並不覺得孤單;即使受了傷,心裏還是覺得温暖。
明明腿上的傷口很疼,但是一想起譚曜旭,嘴角還是忍不住揚起一抹笑意。沒有人懂得她為何微笑,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待在用愛堆砌而成的城堡裏,是多麼幸福的事,好像所有的風暴都有人可以為她擋去。
譚曜旭趁着等待領藥的空檔走回長廊,看見她像個孩子般,眼眶殘留着淚光,小巧的鼻尖哭得紅通通的,脆弱的模樣令他回想起十三歲那年母親病逝後,一個和他有張相似臉龐的男人,將他帶來了台灣。
長年以來的孤單寂寞,令他懂得她的無助。
他走向前蹲在她的跟前,輕聲問道:「傷口還疼嗎?」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抬眸觸及他擔憂的俊臉,問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怎麼這麼説?」
「才一個地震就嚇得全身發抖,還把自己的腿弄成這樣。」她一臉歉疚。
他坐在她的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裏,拭着她汗濕的額際,説:「妳一個女孩子,遇到強震會害怕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伸手握住他温暖的大掌,瑩亮的眼睛閃着淚光。「謝謝你陪在我的身邊。」
「小傻瓜,我是妳的男朋友,當然要陪在妳的身邊啊!」
「那你會一輩子陪在我的身邊嗎?」她害羞地垂下臉,把玩着他的手指。
「那要問妳想用什麼身分讓我陪在妳的身邊嘍?」他不答反問。
「你就是喜歡糗我。」聰明如她,當然懂得他話中的涵義。
其實無須過多言語上的承諾,在地震發生時,他第一時間送上關心,就已經深深地擄獲了她的心。握着他寬大的手掌,她感受到情感的嫩芽深植,在她心裏紮根、抽長。
「我是認真的,畢業後不要回新加坡好嗎?」他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注視她,繼續説:「我知道現階段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説那種會讓妳過好日子的話,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妳留在我身邊……給我五年的時間,我一定會成功的。」
她看着他,在他深邃墨黑的眼眸裏看到了那種寂寞、孤單的情緒。第一次,她意識到自身的重量,那種強烈被需要着的感覺。
「那你一定要賺很多錢給我花喔!」她毫不猶豫地答應,輕笑着。
「我一定會賺很多錢,讓妳住豪宅,買高級休旅車接送妳出門。」譚曜旭真心地承諾。
「我還要當上董事長夫人,手上要戴三克拉的鑽戒才行!」她大作美夢。
「好……唉,好膚淺的女人啊,我怎麼會愛上一個要戴三克拉鑽石的女人呢?」他捏着她翹挺的鼻尖,輕笑着。
「因為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嘛!」她甜甜地撒嬌。
他扣緊她的肩膀,將她攬得更緊。
兩人並肩坐在醫院的椅子上,看着忙碌的醫護人員穿梭在長廊間,從擔架上將受傷的病患移上病牀。
忽然之間,她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幸福,在最脆弱、孤單的時候,他總是能給她暖暖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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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母郊區的歐式別墅裏,殷仲凱踏出琴室,從菲傭的手中接過來自新加坡的越洋電話。
前天夜裏發生了大地震,他從睡夢中驚醒,連忙致電給獨自在家的顏靜晞,但是電話一直撥不通,因此他立即飛車趕到她的租屋處,卻只見她提着揹包坐上了譚曜旭的機車。
多麼諷刺的一幕,惡狠狠地撕裂了他的心,令他嚐到被拋棄的狼狽滋味,意識到他在她的生命裏,僅是一個多餘的角色。
他握住電話,聽見顏父焦急地追問顏靜晞的下落。他大概可以猜出,他們一定是從新聞播報中得知台灣地震的消息。很顯然地,顏靜晞肯定忙着和譚曜旭約會,忘了打電話報平安了。
『仲凱,我看了新聞,聽説台灣發生了地震,情況還好嗎?』顏立峻急忙詢問。
「情況都還好,大家也都很平安。」
『那靜晞她還好嗎?你有她的消息嗎?我打電話到她的租屋處,電話一直撥不進去,是不是壞了?』顏母搶過電話,急着追問女兒的下落。
「靜晞……她……」殷仲凱猶豫着該如何回答。
如果他坦誠顏靜晞和譚曜旭在一起的事情,那他們之間的關係會變得如何呢?
『她怎麼了?你在學校沒見到她嗎?你們沒有一起上課嗎?』顏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一個星期我們學校放春假,全校停課,所以我們沒有一起上課。」
『那靜晞人呢?她好嗎?你可不可以去租屋處幫我看看她的狀況?』顏母哀求道。
殷仲凱深吸了一口氣後,説:「顏媽媽,我去過她的住處,她不在那裏。」
『不在那裏?那靜晞跑去哪裏了?她有好好的嗎?有人照顧她嗎?』
「靜晞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我想他應該會好好照顧她吧。」殷仲凱坦白道。
他握住話筒,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只是陳述事實罷了,並不需要有罪惡感。
『男朋友?靜晞跟誰在一起?』顏父在另一端,激動地搶過話筒。
「靜晞跟一個叫譚曜旭的人在一起,是我們學校研究所的學長。怎麼?顏伯伯沒聽靜晞説過嗎?我還以為他們兩人交往那麼久,顏伯伯已經知道了。」一抹惡意的快感在他胸臆間發酵着。
『那你可以幫我聯絡靜晞嗎?』
「顏伯伯,現在我們學校放假,再加上我不曉得譚曜旭的住處……不過我會盡力幫你聯絡看看的,要是有她的消息,會馬上告訴你們。」
『謝謝。』顏立峻隱忍着怒火,掛上電話。
殷仲凱想着,他不是真心想陷害靜晞,而是在拯救她。她被愛衝昏了頭,被譚曜旭的甜言蜜語迷得團團轉,以至於喪失了理智,迷失了她的夢想。
他這麼做都是為了要將她導回正軌,令她重拾大提琴家的理想,接着他們會在畢業後一起到美國念語言學校,一起申請上音樂系。
沒錯,他這麼做都是因為愛她、為她好……他在心裏説服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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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與初夏交接的傍晚,連綿的細雨打在灰白的水泥建築物上,淅瀝瀝的雨水洗去了玻璃窗上的灰塵,留下一道道透明的水痕。靜晞將一件件洗淨的衣服晾在陽台上,看着他的襯衫與她的洋裝並排掛着,覺得有種平凡卻又親密的幸福感。
譚曜旭在廚房裏熬着肉粥,他拿起湯匙舀了點湯,湊近唇邊試了味道後,將瓦斯關掉,蓋上鍋蓋。
靜晞走近他的身邊,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軀擠在狹窄的廚房為她煮飯,她覺得自己快被他貼心的舉止給融化了。
這星期和譚曜旭在一起生活,幾乎可以説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他們互相照顧,彼此依賴,即使什麼事都不做,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都令她覺得好甜蜜。
「好香喔,在煮些什麼?」她湊近他的身邊,掀開鍋蓋,氤氲的霧氣模糊了她的視線。
「香菇雞肉粥,要讓它稍微燜一下才行。」譚曜旭説。
「你的手藝看起來很不錯,以後要是失業了可以改行當廚師。」靜晞微笑道。
「妳捨得讓其他女人品嚐我的廚藝?」他挑了挑朗眉,嘴角勾起一抹性感的微笑。
「你要是敢揹着我煮飯給其他的女人吃,咱們就一刀兩斷,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理你!」
她甜軟的嗓音一點威脅性都沒有,因此索性抓起他的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口,在他黝黑的皮膚上留下一圈齒痕。
譚曜旭佯裝吃痛地皺着眉,眼底卻佈滿笑意。
「知道背叛我的下場了吧?」靜晞放下他的手。
他見到她半濕的上衣,忍不住調侃道:「妳到底是洗衣服還是洗澡,身上的衣服都濕了,快去換一件乾淨的,準備吃飯。」
她拉着濕了一半的衣角,皺起眉,説:「其他的衣服都還沒幹,我只剩下身上這件T恤而已。」
「那去我的房間找件乾淨的襯衫換上吧。」
「好。」她跨出廚房,走進他的房間,打開衣櫃,挑了件天藍色條紋襯衫換上。
她穿上男用的襯衫顯得有些寬大,幾乎蓋住了身上的短褲,露出受傷、纏着繃帶的長腿,她索性撩起襯衫的下襬,在腰間打個平結。
此時客廳的門鈴響起,她快步地跨出房間,朝着廚房喊道:「可能是予潔來看我了,她有説過這幾天會抽空過來找我。」
她邊説邊往客廳走去,一拉開鐵門,笑容頓時僵凝在唇邊,驚呼道:「爸、媽?!你們怎麼會來台灣?」
靜晞顫抖地握住門框,看見父親鐵青着臉站在門外,母親則是一臉憂慮地挽住父親的手臂。
她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出憤怒的情緒,一種不好的預感竄上心頭。
屋外黑幕低垂,一道刺亮的閃電劈過,夾着轟隆隆的雷聲,滂沱的雨勢打在黑傘下,她連忙側過身,請他們進屋,主動收起濕淋淋的雨傘。
「靜晞,是予潔來了嗎?」譚曜旭跨出廚房,映入眼簾的卻是兩張陌生的臉龐。
「不是。是我爸媽……」她臉色凝重地望向譚曜旭,緊張地介紹彼此的身分。「爸、媽,這是我的男朋友……譚曜旭……」
她站在他們身後,關上鐵門,感覺到屋內的氣氛陷入一片死寂,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着。
「伯父、伯母,您們好,我是靜晞的男朋友──譚曜旭。」譚曜旭恭敬有禮地向兩人打招呼。
顏立峻精睿地打量着他,抿緊嚴苛的嘴角,彷佛隱忍着極大的怒氣。
「爸、媽,你們怎麼會突然來台灣呢?」靜晞熱絡地想緩和僵凝的氣氛,但是面對父親嚴肅的臉龐,不爭氣的冷汗還是滑下額際。
「靜晞,妳穿這是什麼衣服?」顏母看到女兒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襯衫和過短的短褲,立即不悦地皺起眉心。
「那個是──」
靜晞還來不及解釋,顏立峻便揚起手,惡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整個人都打偏了,所幸譚曜旭及時扶住她。
「伯父……」譚曜旭説。
「你沒有資格叫我!」顏立峻凜聲道,眼眸狠厲地迸射出冷鋒,瞪視着譚曜旭。
當他由殷仲凱的口中得知兩人同居的消息後,馬上聯絡台灣的友人請徵信社代為調查譚曜旭的身世和住處,一查之後,他立即氣得和妻子買了機票,飛來台灣,恨不得馬上將女兒帶回去,跟眼前這個男人劃清界線。
譚曜旭是個私生子,是台商葉崇偉往來台灣與香港之間,豔遇偷情留下的孽種,他自小住在香港,直到十三歲那年母親病逝,葉崇偉才將他帶來台灣,領養他。
即使葉崇偉沒有明説,大家一看到他倆相似的五官,馬上就能聯想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在葉家待到十八歲後就與所有人斷絕關係,獨自生活。
譚曜旭抬起頭,對上顏立峻鄙視的目光,忖度他大概調查過他的身世,否則不會有這種嫌惡得幾乎要摧毀他僅存的尊嚴的表情。
靜晞撫着紅腫的臉頰,眼眶漾着淚光,看着顏立峻説:「爸,我做錯什麼了嗎?」
「妳還有臉問自己做錯什麼事?妳是一個人在台灣野壞了,沒有家教了嗎?居然跟一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廝混在一起,叫我面子要往哪裏擱。」顏立峻氣得破口大罵,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會墮落至此。
「伯父,您不要誤會,我和靜晞是清白的,我們之間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譚曜旭挺直身子,試着和顏立峻解釋清楚。
「清白?」顏立峻打斷他的話,冷嗤道:「你都把我女兒拐來跟你同居了,還有什麼資格跟我説『清白』兩個字?你身上流着那麼骯髒的血,有什麼下流事做不出來?」
顏立峻嘲諷的話,殘忍地揭開他極力隱瞞的過往,令他難堪得抬不起頭來,無力反駁。
「立峻,你冷靜一點。」顏母湊上前去,深怕丈夫再對兩人動粗。
「爸,你到底在説什麼?你怎麼可以這樣批評曜旭呢?你又不瞭解他,怎麼可以這麼説他呢?」靜晞質問。
「那妳又瞭解這個男人多少?」顏立峻威悍的手指向譚曜旭受傷的臉龐,怒斥道:「連他的背景都不瞭解,就這樣糊里糊塗跟人家同居在一起,我顏立峻是這樣教女兒的嗎?妳什麼人不挑,不好好交往,偏給我找個父不詳的私生子?他父親都不想認他,像這種身世骯髒的私生子,有什麼值得妳去交往的?妳居然傻傻的被騙,就是要把顏家的門風、百年的清譽都給敗光了才甘心嗎?」
譚曜旭咬緊牙關,面對顏立峻的指控卻無法為自己申辯,就像當場被人剝光衣衫,將自己的不堪與傷痕赤裸裸地呈現在人前。
靜晞回頭望向譚曜旭,他沈默的表情令她心酸。她對他的身世瞭解不深,只知道他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罹患胃癌去世後,他才來台依親,至於有什麼親人在台灣,他絕口不提,她也不敢細問。
原來他難以啓齒的身世裏,藏着那麼痛的過去,難怪以前他的眼神看起來總是那麼陰鬱,而且疏離地與眾人保持距離。
她的眼眶蓄滿心疼的淚水,咬着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爸爸的那番話説得那麼惡劣,一定傷害了曜旭的自尊。
「爸爸,就算曜旭是私生子又如何?那是上一代情感糾葛後所犯下的錯誤,為什麼所有的痛苦和罪惡都要由曜旭來承擔呢?做錯事的人是他爸爸,不是他,為什麼要看不起他,要用那種話來傷害他呢?」靜晞淚盈於睫,激動的反駁。
「看妳,跟這種不三不四的男人廝混在一起,連腦子也被他洗腦了!什麼不學,竟然學會頂撞我!」顏立峻氣得破口大罵。
「是爸爸先傷害曜旭的──」
「靜晞,不要説了。」譚曜旭打破沈默,制止她,不想看到他們父女倆為了他而爭執。
「為什麼不讓我説?」她難過地瞅着他們,低泣道:「私生子又怎麼樣?就不是人嗎?我跟曜旭是光明正大地交往,根本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樣,為什麼要這樣誣衊我們之間的感情?」
「因為他配不上妳!」顏立峻怒吼。
靜晞抹去眼角的淚光,覷着父親,他竭盡所能地用言語羞辱譚曜旭,彷佛一條毒辣的火鞭,惡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身體,受傷的不只是譚曜旭的自尊,還包括她的心。
她哽咽道:「為什麼曜旭配不上我?就因為他的身世所以否定掉他的一切嗎?我有什麼特別的嗎?只不過會拉大提琴而已,這很了不起嗎?」
她深吸口氣,無視於顏立峻發怒的臉,繼續説:「也許對爸爸而言,會拉大提琴很驕傲,那是因為我在你心中除了女兒這個身分之外,更是你的炫耀品,我在音樂上獲得的獎項讓你感到驕傲與滿足。你把年輕時未竟的夢想放在我的身上,因為你沒有勇氣踏上音樂家的路,你違背自己的意志,選擇一條平坦安穩的道路,所以你栽培我學音樂,藉着我的光環來滿足你的虛榮──」
「啪!」一記熱辣的耳刮子再度燒灼過靜晞的臉頰,強勁的力道令她整個人撲倒在地,雙膝碰到冷硬的地板,殷紅的血漬在白色的繃帶上暈染開來。
「妳在胡説什麼!我辛辛苦苦栽培妳這麼大,供妳吃穿,讓妳受最好的教育,妳現在居然為了一個男人來忤逆我!」顏立峻氣得臉色鐵青。
「我説錯了嗎?我是你們的女兒,不是你們的所有物,我有自己的意識,有自己的人生!今天我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想和他在一起有什麼不對?為什麼要用社會的價值觀去否定、傷害他──」
「靜晞,不要説了,快向妳爸爸道歉。」顏母軟言勸止。
「我和曜旭都沒有錯,為什麼要道歉呢?該道歉的人是你們,你們用言語在傷害他、令他難堪,其實也是在傷害我……」
顏立峻揚起手,卻被顏母攔住,而譚曜旭則趕緊護住靜晞,深怕她再度受到傷害。
「顏伯伯,我知道以我的身分高攀不上靜晞,但我是真心愛她的,可以給我時間證明嗎?我會讓靜晞幸福的。」譚曜旭摟着靜晞,眼底佈滿真誠。
「幸福?」顏立峻冷哼道:「你知道我讓她過什麼日子嗎?從小她吃穿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我請家教讓她學音樂,帶她去歐洲買最好的大提琴!你知道她的琴一把要多少錢嗎?少説也要二十幾萬!你這個窮小子憑什麼説要讓她幸福?你要讓她等你幾年?」
尖鋭的逼問令譚曜旭啞口無言,現在的他研究所尚未畢業,一無所有,以現實的角度,怎麼開給她一張幸福保證書呢?
「説不出話來了吧?」顏立峻怒瞪着兩人,對着靜晞説:「這就是妳看上的男人,懦弱沒擔當,連句承諾也不敢給!妳還要跟他在一起?」
「是的,我就是想和他一起。」她無視於父親暴怒的神情,勇敢地承認。
「靜晞,妳在胡説什麼?快跟妳爸爸道歉。」顏母拉着女兒的手臂,柔聲誘勸。
「妳有膽再給我説一次!要是妳敢跟他在一起,我就跟妳斷絕父女關係,切斷妳的經濟來源,從此當作沒有生養過妳這個女兒!」顏立峻撂下狠話威脅她。
靜晞難受地夾在父親和譚曜旭之間。沒想到這場因愛而形成的風暴,最後竟演變成殘酷的抉擇。在經歷那麼多尖鋭的對立、紛亂的爭執,明白了譚曜旭的悲傷與寂寞後,她怎麼忍心離開他呢?
譚曜旭別過臉,不敢看她,怕她見到他傷心的模樣會心軟、會為難。他不想失去她,卻也沒有留住她的資格。
孑然一身的他,什麼都給不起,更遑論是幸福。
「靜晞……」顏母柔聲喚着她的名字,試圖軟化她。
從小到大,乖巧温馴的靜晞都順從着他們夫妻倆的每項決定,未曾出現過那麼堅毅傷心的表情,那模樣給她一種害怕的感覺,好像她隨時會失去這個女兒。
靜晞抬起頭,迎向父親威怒的臉,哀傷而平靜地説道:「如果,爸爸一定要為難我,殘忍地要我做選擇,那麼……我選擇曜旭,我不想離開他。」
聞言,顏立峻睜大怒眼,只差沒氣得腦充血,吼道:「好!我就當作沒有生養過妳這個不肖女!我倒要看看那個窮小子,怎麼用愛養活妳!」
傷痛的淚水溢出靜晞的眼眶,她低下頭,長髮垂在她的頰畔,掩去了她的視線,她聽見母親的哭喊聲,百般不情願地被父親拖着走。
他們重重地甩上鐵門,發出巨大的聲響,將她震回現實。
風暴平息了,她的親情也破碎了。
屋內的兩人無語地對望着,這一瞬間,他們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僅剩下彼此,還有彼此間的愛,支撐着他們脆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