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一直把他們帶進一條普通的小徑上。
直到前臨無地,為一排密密的翠竹阻路,她才彎腰在地上揭開一塊浮蓋。
底下果然是一條寬約半丈的秘密水道,放着一艘梭形快艇,單桅平放,槳楫俱全,施翠翠哼了一聲道:
“我這個翠湖宮主真是白做了,在這片浮宮之上,竟然還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與秘密。”
飛花紅着臉道:
“宮主!您別生氣,事實上您不知道的地方還多着呢!”
施翠翠瞪了他一眼道:“當然了,我只是一個可憐的瞎子。”
飛花大為焦急,連忙道:
“宮主!奴才對您的忠心唯天可表,以前您雙目失明,有些事情告訴了您,反而會使您煩心。”
施翠翠冷笑道:
“我的眼睛在幾天前就能夠看見東西了,你幹嘛還瞞着我?”
飛花道:
“奴才知道您這幾天忙於練劍,又怕您分心,而且奴才再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今天的程度。”
施翠翠見他情急之狀,才和緩了一點道:
“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忠心。”
飛花正色道:“奴才可以為宮主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施翠翠跳下了小艇,慕容平也跟着下了船,飛花一面蓋上缺口,一面準備詳細地指示路徑道:
“您從這條水路出去後,筆直前走,就可以到三叉河,然後舍舟登陸,已在湘南境內,最好是喬裝易容,偷偷趕到河洛去。”
慕容平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會上河洛去?”
飛花道:
“慕容大俠!本宮對您的行動早已十分留心,您有很多親近的人都在洛陽的秋楓山莊,自然只有上那兒去。”
慕容平:“我們為什麼又要喬裝易容呢?”
飛花輕嘆道:
“這一路上都有本宮派在外面的細作耳目,您要婆婆相信您與宮主已經葬身水底,一定不能露出真面目。”
施翠翠道:“這又是我不知道的事。”
飛花低下頭道:
“您的管轄範圍只限於本島,而一切對外的連絡刺探消息等事,別有專人負責,那是不經過您的。”
施翠翠忙問道:“是誰負責呢?”
飛花道:“是王師爺。”
施翠翠冷笑道:
“我就曉得是這個混蛋,不過他又是受誰的直接指揮。”
飛花道:
“從表面上看,他好像是聽令於老主人,不過老主人也有許多事情瞞着他,可能他還是婆婆的心腹。”
施翠翠道:
“這就怪了,師孃從不見外人,老王那狗頭可能還不知道有師孃這個人存在呢!怎麼會是師孃的心腹呢?”
飛花輕嘆道:“這情形我也不清楚,不過婆婆雖然深居地下,對外面的事卻一點都不隔膜,可見她暗中仍是與外面有連絡的,宮主!説來您可別生氣,您雖是一宮之主,只是個傀儡而已,老主人與婆婆明爭暗鬥,各自培植異己心腹,都只瞞着您一個人,直到現在,情形仍然未有一點改變。”
施翠翠訝然道:“師父已經死了,他的勢力還存在嗎?”
飛花囁嚅片刻才道:“奴才對老主人之死頗為懷疑……”
施翠翠道:“是我親手殺死他的。”
飛花道:“可是老主人的屍體卻失蹤了!”
施翠翠一怔道:
“對呀!那天我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並沒有留心到屍體的下落,究竟放到哪兒去了?”
飛花道:“奴才也不知道,那天奴才也跟着宮主離開了!”
慕容平道:“我看見飄雲抱走了!”
飛花連忙道:
“我問過飄雲,她回答我説不知道,看來其中一定有鬼,老主人生前已為自己安排好埋骨之所,那是一個大石匣,密閉後即沉入水中,老主人曾經交代我萬一他死後即將他放入石匣中的,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屍體。”
慕容平道:“那石匣呢?”
飛花道:
“還在,因為找不到屍體,我就將老主人的衣冠遺物放在裏面沉水,算是聊盡心意,可是我對老主人之死始終還存懷疑,尤其是今天與慕容大俠對證後,更覺得有問題了,屍體既是飄雲抱走的,她為何推説不知道呢?”
慕容平沉思片刻道:
“這的確值得推究,不過你們也太大意了,一個人死了,你們居然會連屍體都不加以收拾。”
施翠翠道:
“師父生前也對我説過,他對自己的後事已作了安排,不要我費心,我以為一定有人收拾了……”
慕容平又問道:“你師孃對這件事沒有查問嗎?”
施翠翠道:
“他們夫婦已經有很久不見面了,師孃對他的生死更不關心,所以她不問,我也沒有提起。”
慕容平一嘆道:
“師尊乃人之大倫,夫婦為五常之綱,你們鬧得太不像話了,難怪這個島上浮宮會一團糟。”
施翠翠忍不住道:“你自己呢?父子之倫,你又做到了多少?”
慕容平莊容道:
“我的身世不同,父親並沒有把我當兒子,生下來就給我冠上了別人的姓,所以我也不肯改回去。”
施翠翠嘆道:
“我又何嘗不是?師父,師孃,都只把我當作一項工具,在我身上進行殘忍的試驗,幾曾當我是個人看待。”
飛花蹙眉道:“您二位還爭這些幹嘛呢?”
施翠翠苦笑道:“是的,我很幸運自己終於覺醒了過來,脱出他們的手,今後也要嘗試一下人的生活,不過我不相信師父還沒有死,他已經功力全失了,再受了我穿心一刀,眼睜睜地看着他斷氣的。”
飛花道:
“老主人身擁奇技異能,除非把他的頭砍下來,他才會死,否則他總有辦法叫自己再活過來的。”
施翠翠忙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飛花道:
“是老主人自己説的,有一次他自制一種最劇烈的毒酒,用別人試了一下,只有三滴入喉,立刻腸斷腑裂,老主人整整喝了三大杯,結果卻只昏睡了兩天兩夜,醒來一無異狀,那個試驗的人是我幫他找來的,我才知道他的秘密。”
施翠翠一怔道:“你怎麼沒告訴我?”
飛花道:
“老主人叫我嚴守秘密,奴才覺得這種事也沒有告訴您的必要,而且奴才也不敢違背老主人的囑咐。”
施翠翠頓足罵道:“該死的奴才,你早説了,我就不會上當了!”
慕容平道:“這怎麼能説是上當呢?”
施翠翠道:
“師父在前一段日子已經有了預感,曾經要求我萬一他被殺時,能使他落個全屍,我想這也是人情之常。”
慕容平:“這麼説來,他的死竟是一種偽裝了?”
施翠翠叫道:“一定是的,他早就準備着這一手了。”
慕容平大笑道:
“我只道我們兩人的屍遁是別出心裁的把戲,不想你師父已經行之在先了,這真有意思。”
施翠翠恨聲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慕容平仍是笑道:“你師父不死是件好事,我當然要笑!”
施翠翠詫然道:“他的生死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慕容平含笑道:
“你師父的假死跟我們的目的相同,都是為了瞞過你師孃,本來我還擔心,雖然我們能暫時躲開你師孃,日後仍然不知用什麼方法去對付她,現在加上你師父,至少能幫我們不少的忙。”
施翠翠道:“你想師父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嗎?”
慕容平笑道:“至少他不會跟我們為難吧?”
施翠翠憂形於色道:
“不!我的想法跟你不同,師孃雖然狂一點,究竟還有點是非觀念,最多想獨霸天下而已,師父若是得了志,其喪心病狂的程度尤甚於任何人,師孃就是為了這個原故,才嫁給他的。”
慕容平搖搖頭道:“我想不至於吧?”
施翠翠凝重地道:
“不!關於這一點,師孃跟我談過,她説他們王家技擊蓋世,就是不願意出頭,可是王家的這一枝劍卻永遠為着維護天下的安寧而存在,以前我不太明白她的話,師孃就舉師父的例子,説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就是怕她這枝劍才不敢有所妄動,她將自己深埋地下,一半也是為了師父。”
慕容平道:“這是怎麼説呢?”
施翠翠道:“她看出師父陰沉狠毒,奇技異能,學問廣博,若是放之於世,勢必將天下大亂,她自己沉隱水下,也限制師父不準出去,而且還告訴我説,萬一她要死時,第一件事就是殺死師父,以免他為害人間。”
慕容平道:
“可是你師父在被你殺死之前,曾經説他為人間養大了一條孽龍,那分明是説你會為害人間,這又是怎麼説呢?”
施翠翠道:
“師父與師孃各自攻訐對方,以至把我弄混了,分不清他們兩人之間誰善誰惡,直到師孃對你説出她的身世……”
慕容平忙道:“這與她的身世有何關係?”
“我對你的身世很清楚,你生身父親青城山主不也是被王家限制得不敢出世嗎?這我相信了師孃的話,她説他們王家雖然不出江湖,卻世世代代為着壓制江湖上的邪惡而盡了最大的責任。”
慕容平默然不語,心中開始相信她的話有點道理了。
青城山林家並非善類,那凌厲無匹的劍法若行之於世,定然會造成武林中軒然大波,可是被王家壓制着,百餘年不敢公開流入江湖。
他與造化老人只有一面之識,也隱約覺得這個人機心百出,尤其是臨死前反反覆覆,居心相當可怖。
初次他認為一個人在涉死前,神智激動下,可能會糊塗不清,假如造化老人之死只是一個偽裝,那就嚴重了。
施翠翠又道:“師孃近年來不跟師父見面,也有着一重顧忌,她自知年歲老大,在世之日無多,唯恐突然死去,被師父知道了,失去了控制他的人,他就可以無法無天了,所以師孃很少活動,除了我之外,不與別人接觸,為的是萬一她死了,我可以不動聲色,先下手殺死師父。”
飛花也駭然道:
“奴才沒想到其中會有這麼大的曲折,那奴才是否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婆婆,叫她趕緊設法?”
慕容平卻一擺手道:“不用,你還是當作不知道好了!”
施翠翠道:“那麼你要聽任師父在暗中作為了?”
慕容平道:
“他並不在暗中,至少我們知道他沒有死,他要想有什麼舉動的話,我們仍可以先發制人。”
施翠翠道:“你鬥得過師父嗎?”
慕容平笑道:“你我兩人的劍法足可制服他。”
施翠翠道:“師父並不以武功見長。”
慕容平道:“他受制於你師孃,就是武功不如。”
施翠翠點頭道:
“那固然不錯,可是這一次他假若重新出頭的話,一定不會在武功上發展,他知道在這方面永遠勝不了師孃。”
慕容平微笑道:
“對了!以武功而言,你師孃實在已登峯造極,沒有人能比她更強,所以我只好利用你師父去對付她。”
施翠翠叫道:“你瘋了?萬一他真的成功了呢?”
慕容平道:“這是我最希望的事,因為照現下的情況來説,你師孃的威脅比你師父更大,驅虎而吞狼,實萬全之計!”
施翠翠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
“我簡直不懂你了,師孃的威脅只限於我們兩人,而師父的禍害卻是整個天下,你怎能作如此自私的打算?”
慕容平一嘆道:
“你錯了,這個打算毫不自私,人不是生來就註定好壞的,王素素在以前可能尚明白是非,現在卻變得毫無理性,並不比你師父好多少。”
施翠翠仍是搖頭道:
“我不相信,我從小就跟她相處在一起,雖談不上很親近,但對她也相當瞭解,不管怎麼變,總不至像你所想的那樣。”
慕容平嘆道:
“你接觸的是她常態,我發現的卻是她的變態,別的不説,光是她對我所作一切舉動,你以前可曾想到過?”
施翠翠不禁呆了,遲疑片刻才道:
“我覺得還是很危險,讓師孃知道師父沒有死又有什麼關係呢?使她暗中有個防備對我們也有好處。”
慕容平道:“好處在哪裏?”
施翠翠道:
“這樣她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師父身上,就不會去做別的事了,即使她存心作惡,也要多點顧忌。”
慕容平笑道:
“這對你師父太不利了,他費煞苦心,安排下這個屍遁的妙策,就是為着你讓你師孃放心,以便在暗中設法對付她。”
施翠翠道:“萬一他得了手,我們將更難應付了!”
慕容平笑道:
“不會的!你師父也不知道我們沒有死,若是他得了手,我們也可以在暗中對付他,依然佔着莫大的優勢。”
施翠翠沉思良久才道:
“好吧!反正你見的世面比我多,見解也比我高明,一切都依着你吧!只希望你沒有打錯算盤。”
慕容平點點頭,然後朝飛花道:
“目前知道這些秘密的只有你一個人,我與宮主的安危,甚至於天下人的安危,都在你能否守密上。”
施翠翠又道:
“飄雲那鬼丫頭太可惡了,才十幾歲的人,卻一肚子鬼心眼兒,你有機會,最好是殺了她。”
飛花怔了一怔,但還是恭謹地道:“奴才遵命!”
慕容平卻笑着道:“他們也是一塊長大的,只怕狠不下心。”
飛花立刻道:“為了宮主,我可以做任何事。”
慕容平又道:“鬥心機、殺人是大人的事,我倒不要求你那樣做,不過自己應該多小心一點,留神她的暗算。”
飛花凝重地道:“大俠請放心,我知道利害。”
慕容平道:“你要注意她的暗算。”
飛花一怔道:“她沒有要暗算我的理由吧?”
慕容平道:
“造化老人的遺體是她移走的,生死存亡只有她最明白,假如造化老人真的沒有死,她一定最忌諱你。”
飛花道:“為什麼呢?”
慕容平道:
“因為造化老人曾經託你照料後事,而那個石匣中並沒有屍體,為了怕你泄漏秘密,她很可能會對付你。”
飛花笑道:“這一點我會設法應付的。”
慕容平也笑道:
“我相信你的能力會應付得很好,只是提醒你一聲而已,好了,該説的話都説了,你小心一點,我們要走了!”
飛花戀戀地望了施翠翠一眼,低聲道:“宮主!您多珍重!”
慢慢地蓋上了缺口,水道中立刻變得漆黑無光,好在那水道十分平直,看不見路也能前進。
慕容平用槳作篙,撐着岸壁,緩緩地向前駛去。
施翠翠回頭對着黑沉沉的翠湖宮吐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這一去雖然是暫時的,可是再回來時,將不知是什麼情景了。
慕容平笑問道:“你是否有點捨不得?”
施翠翠輕嘆道:
“是的,我以前恨不得能長了翅膀飛出去,真到離開時,我的確又有點捨不得了,這畢竟是我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