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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貓一樣眼睛的女人

    沒有聲音。

    楊開揹負雙手直立窗下,已經很久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臉上的皺紋已似在這一夜間更深了。

    東籬居士斜坐在小火爐旁,赤紅的火焰在材薪中亂竄,他的臉也比紅火更紅。

    屋內靜得連一根針發落在地上都似鑼鼓。

    小窗外明月高掛,幾隻寒鴉縮縮頭獨腳佇立屋脊,月夜中忽然有幾條人影自屋檐上竄下來,楊開第一眼就已經看見了,但他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轉眼間已有三個人飛身躍入屋裏。

    緊接着是四個人。

    三人身形短小,幾乎是侏儒,身長不及三尺。

    四人高大威猛,衣襟敞開,耳際懸掛銅環,腳系紅綢,竟是九尺波斯奴。

    這三短四長的七個人竄進屋內,當然不可能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但看在楊開,東籬居士眼裏,竟似連看都看不見。

    三個侏儒舉刀一字排開,四個波斯奴雙手環抱胸前,迎面相視面立。

    楊開還是仰望明月沒有動過。

    東籬居士斜倚泥爐,雙眼依然落在赤紅的烈焰上。

    “碰”一聲,屋門忽然打開,二個大漢抬着一頂軟,走了進來。

    一頂椅,二根竹竿,竿上立椅,椅上軟躺着一個人,一個瘦弱的皮包骨,像個病鬼般的人。

    他當然就是病少爺。

    病少爺軟躺椅內,整個人都似已塌陷在披着虎皮的椅轎裏,他忽然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抓起懷中酒壺,對着嘴巴就倒。

    病少爺抹了抹嘴角,忽然笑了:“其實我應該少喝酒的。”

    三個侏儒,四個波斯奴,垂着頭,一句話也沒説。

    病少爺滿臉病容的看着楊開説:“如果我算得沒錯,莊主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的,至少已有三個時辰了。”

    楊開不否認。

    病少爺咳嗽:“東籬居士一向清悠飄緲,定力過人,想不到一泥火,真的可以讓先生凝視的出神。”

    東籬居士凝視紅火的眼睛,已慢慢移開,落在病少爺身上:“火的明滅,就像是人,燃燒到最赤烈時候,就是它最豔麗的時候,而一陣光絢燦爛後,緊接着的就是黑暗,無法復返的黑暗。”

    病少爺倒一口酒,仰頭大笑:“先生説的沒錯,所以及時行樂,有酒當知無酒時,與其等到沒酒,還不如現在就喝個痛快。”

    病少爺手一揚起,立在最前頭的巨漢波斯奴,低垂頭頭走到他面前,自病少爺手中接起一杯酒,捧到東籬居士面前。

    東籬居士沒有拒絕,他接起酒,淺淺啜一口:“總瓢把子,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在我們幾人裏頭,誰也不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名聲和地位。”

    病少爺輕撫杯沿咳嗽。

    東籬居士又道:“當然還有財富。”

    病少爺忽然看了楊開一眼,“潘小君還有女人。”

    病少爺躺在轎上,又咳嗽:“縱虎歸山,後患無窮,想必你們都應該明白的,但我還是想不出,你們怎麼會留下活口。”

    病少爺這句話當然是説給東籬居士聽的。

    病少爺道:“鐘山已死,當年對付沈風雨的人,就只剩先生和花四娘了。”

    他又道:“據我所知那個叫歡歡的女孩,一隻小手的起手勢,幾乎和當年沈風雨的青魔手如出一轍,想必先生和莊主都已親眼目睹。”

    病少爺雙眼緊盯着東籬居士:“衣門裏能使用這種妖幻詭異的武器,還有沈風雨,當年她還年輕,不可能會有傳人。”

    病少爺仰頭倒進-杯:“除非她沒有死。”

    東籬居土雙眼慢慢移開火爐,眼中露出刀鋒般鋒芒:“總瓢把子的意思是我留下活口?”

    病少爺笑了:“我當然相信先生是不會手軟的,至於花四娘我就不敢説了。”

    病少爺道:“如果我沒記錯,當年補上最後一劍的就是花四娘。”

    他又道:“所以現在最好的解釋就是沈風雨沒有死,並且所她那種妖異的武功傳給那個叫歡歡的女孩。”

    沒有聲音。

    這的確是最合理的解釋,也是唯的解釋。

    病少爺看着已一盞茶時間沒有説話的東籬居士,又看着立在窗下動也不動的楊開,他忽然仰頭大笑。

    他嘆口氣:“我並非怕死,只是被當成復仇的獵物,實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楊開忽然轉頭。

    他的以手依然負在身後,走到紅泥旁,抓起一盞杯子:“既然人家已找上門來,也只有先下手為強。”

    東籬居士豁然站起:“她的手勢還不是很純熟,現在下手的確是好機會。”

    病少爺拊掌大笑:“好,很好,畢竟莊主和先生都還沒有老,還有點鬥志,我病少爺總算沒有看錯人。”

    病少爺看着楊開,又轉向東籬居士:“那麼由誰去下手?”

    楊開雙眼落在爐火上,眼神已發紅:“花四娘。”

    東籬居士雙眼眯成一線,盯住楊開:“當然還有胡大海、常遇春。”

    病少爺仰頭又大笑:“我一直常在想,做你們二個的朋友,的確比做你們的敵人,來得舒服多了,反正他們已沒有太大的利用價值,遲早是要死的,不如早早成全他們。”

    病少爺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借別人的刀子抹一抹,總是比自己出手還要輕鬆愉快多了。”

    他又道:“當然了,我病少爺一向只會喝酒,説出來的話怎麼也沒有莊主你漂亮,所以借刀殺人之策,還是要靠莊主你的不爛之舌。”

    病少爺軟軟的躺在轎上,倒一口酒,乾咳一聲,繼續大笑。

    ***

    病少爺笑不出來了。

    他的雙眼落在窗外銀白色的屋脊間,雪白的屋瓦走來了一個巨漢,和二個侏儒。

    走在前頭的波斯奴雙手環抱着二個侏儒,後面二個侏儒抬着一個波斯巨漢。

    轉眼間已奔到窗下。

    病少爺雙眼已似發紅。

    他瞪着立在窗下垂首的波斯奴和侏儒道:“進來。”

    波斯奴腳如輕燕,一個蹬腳,已躍進屋裏。

    二個侏儒雖然抬着九尺巨漢,居然也不慢,隨後而至。

    病少爺瞪着波斯奴環抱的二個侏儒道:“翻開。”

    波斯奴雙手一個起落,竟已將手上二個侏儒的衣服全部脱的乾淨。

    刀痕,整齊劃一的刀痕。

    二個已死侏儒身上的刀痕,竟幾乎一模一樣,致命的殺着竟佈滿身上每個重要部位。

    病少爺盯着的雙眼,已眯成細如針梭的一線。

    “九條,每個致命部位都一模一樣。”他數着刀痕道:“是他?”

    東籬居士似乎也已經看出來了:“的確是他。”

    “一刀九軌。”病少爺眼睛也利如刀:“仇一刀!”

    楊開豁然回頭,臉色也變了。

    病少爺轉眼盯住侏儒:“放下。”

    十二連環塢總瓢把子的話,在這千里冰封的北國,幾乎是帝王聖諭。

    二個侏儒齊手一拋,已將抬着的九尺巨漢擲在地上。

    冰冷死灰色的臉上,幾乎不見任何血色,一條劍痕由額由,穿過鼻心、嘴唇,直直削下,直到胸口,胸前手臂兩間端還有條橫向劍痕。

    二道致命劍痕,劃成十字。

    楊開臉色更沉重了。

    ***

    東籬居士望着紅泥:“想不到在這冰封北國,十二連環塢的勢力上,居然還有人敢在病少爺頭上動土。”

    楊開盯着病少爺:“仇一刀、萬殺,這二個江湖要價最高的殺手,居然也來到這裏,來者不善,看來是衝着我們來的。”

    病少爺沒有生氣,他對垂首的波斯奴和侏儒道:“通知下去,十二塢的人馬全數備齊,提仇一刀和萬殺的人頭來見我。”

    病少爺話剛説完,所有的波斯雙手一翻,雙腳齊蹬,已撲身躍出窗外。

    侏儒動作更快,風一吹,他們的人早已沒入黑暗中。

    ***

    東籬居士雙眼細成一線:“據我所知仇一刀、萬殺這種殺手是不會隨便出手的,看來青魔手的秘密,已不再是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

    楊開雙手負在身後,一襲白色長袍飄動:“我去説動花四娘出手,仇-刀、萬殺已是總瓢把子的鏢靶,找出潘小君奪回青魔手,就勞請先生了。”

    楊開話未説完,身上的長袍已讓窗外吹進來的冷風,吹得獵獵捲起,他的人也已瞬間隨着這陣冷風飄出窗外。

    病少爺雙眼閃起異樣鋒芒,他躺在軟轎上,倒一口酒,咳嗽二聲,二個抬轎大漢,雙腳錯步一移,人同轎子已同時躍出寒窗。

    寒夜一室,唯留東籬居士。

    東籬居士獨自面對紅泥,火焰在他的眼前燃燒,他的臉温玉紅潤。

    他忽然伸出衣袖中的手。

    一雙修長潔白如十八少女的小手。

    東籬居士的嘴角和眼神里已露出了笑意。

    ***

    夜,已經深了。

    一盞被燻得發黃的宮紗燈,掛在一張有唐時古風的九重稜的矮檐下。

    檐下燈火掩映,閃着黃澄澄光芒,潘小君站在積雪的艙門前,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高高掛起的宮燈。

    而是兩隻在月下晃動的小明燈。

    明燈兩隻,挑在手上,二個女人的手上。

    當潘小君雙眼能看得比較清楚時,就已經看見了小星和小月。

    小星穿着一襲青色連身長襦裙,一雙細細巧手,挑着一盞小明燈,她的眼睛就像紙裏的燭火一樣的明亮。

    小月伴小星,比肩而行,穿過庭廊,輕踏階沿,轉眼已走到潘小君站立的艙前。

    小星看着潘小君,還沒有説話就先笑了:“今夜的星光很亮。”

    小月抿起嘴:“月光也很亮。”

    潘小君抬頭望向遠星圓月,又低頭看着自己的影子,他忽然對着小星、小月道:“我本來實在沒有把握能再見到這樣的星月,看來我的運氣實在不錯,還能見到今夜滿星圓月。”

    小星眼亮如昨:“你説的沒錯,你是第一個從大將軍艙裏走出來的人。”

    小月笑如圓月:“所以你不但見到了今夜星月,以後每個日子,你都能看見的。”

    潘小君忽然發覺他已經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他剛想要對她們真的笑説話,小星卻搶先説道:“星月滿空,風軟夜酥。”

    小月接着道:“良宵美景,怎堪一人。”

    潘小君真的笑了:“這是誰教你們説的?”

    小星道:“公主。”

    小月道:“星月公主。”

    潘小君道:“看來公主要是邀請我共賞今夜繁星美景。”

    小星道:“你的運氣不但不錯,而且桃花運似乎更不錯。”

    小月道:“你上輩子一定是好人,好人才有這種福氣的。”

    潘小君搖起頭,指着自己的鼻子:“所以我這輩子一定要做壞人,大壞人。”

    ***

    江上已經開始飄起雪,月卻更圓。

    潘小君跟在小星、小月身後,走進一間很低的船艙,艙內居然很寬敞。

    閩南地區青綠翠竹編成的屏風,四面敞開的在一張六台泥階的低台下,台上有一張山毛櫸木紋的小茶几。

    几上沒有茶,有酒。

    潘小君已經聞到竹葉青酒香,從壺裏飄散開來。

    他大馬金刀的走上泥台,自在寫意的朝椅子坐下來,伸長雙腿,打了個大呵欠,對泥台下的小星、小月道:“如果桌上放的是茶,我一定不會坐下來的。”

    小星抿起嘴,指着泥台上的潘小君道:“我知道你是個鬼,酒鬼。”

    小月嫣然一笑:“酒鬼當然是喝酒,不喝茶的。”

    潘小君拍了拍披在身上的湛藍色的披風,鼻子朝酒壺嗅了嗅:“你們難道不上來陪我一起喝?”

    小星道:“這酒我們是不能喝的。”

    潘小君道:“你們不喝,難道只看我喝?”

    小月道:“當然會有人陪你喝。”

    潘小君摸了摸鼻子:“那個人當然就是星月公主。”

    小星道:“答對了。”

    潘小君道:“公主人呢?難道要我坐在這裏伴酒,聞酒香,乾過癮。”

    小月指着屏風後:“公主正在沐浴淨身。”

    潘小君差點從泥台上跌下來:“公主在屏風後洗澡!”

    小星笑得實在很奇特:“是的。”

    ***

    女人花在洗澡方面的時間,絕對不會比她上待挑選衣飾的時間來得少。

    尤其是一些自己認為長得不難看的女人。

    對她們來説這是一種保養,是呵護皮膚最恰當的時機。

    如果有人要她們洗快點,或是乾脆不洗澡,她們一定會和你翻臉.甚至拼命。

    潘小君絕對不是一個不知趣的人,在這方面來説,他當然還算是有點耐心的。

    但是一等就是二個時辰,就很難説了。

    潘小君拿起酒杯,又放下,雙手交叉負在胸前,又放開,“碰”一聲,豁然站起來,卻又坐下。

    他已經坐立難安,全身都已不對勁。

    他雙眼怔怔的看着小星,坐在泥台下一張小錦墩上,雙手捧着一束白色水仙花,手裏持着一把小剪刀,修剪花枝。

    小月斜倚在一襲波斯進口的毛氈上,雙手纖纖的打着毛線球。

    涼涼的冷風,從虛掩的小窗吹進來,艙內的空氣也是冷冷的。

    潘小君忽然乾咳一聲。

    沒有回應。

    潘小君看着小星還是坐在錦墩上修剪花枝。

    小月依然低頭穿針引線,似已出神。

    潘小君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轉眼之間已到泥台下,在小星面前坐下來。

    他看着小星:“這束花很美。”

    小星的剪修花,朝莖葉一剪,並沒有看他:“想不到你還有點眼光。”

    潘小君道:“你修剪多久了?”

    小星還是沒有看他:“二個時辰。”

    潘小君道:“還要多久能修齊?”

    小星道:“不知道。”

    她的話還沒説完,潘小君人影一閃,已坐到小月眼前,他瞪着小月:“你在織毛線,編毛衣?”

    小月垂着頭,雙手纖纖:“不是毛衣,難道是獸皮?”

    潘小君似乎有點失望:“看來也還要一些時間,才能完成。”

    小月垂頭長髮:“嗯。”

    潘小君沒有等小月把話説完,一個轉身,又來到小星眼前。

    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

    他清了清喉嚨,乾咳一聲,用一種很認真的態度,對着小星説:“你們難道不去看看公主,也許她已經洗好了?”

    小星雙手持花:“氾濫和吃飯一樣,是急不得的。”

    潘小君道:“你們不去?”

    小星朝葉梢輕輕一剪:“不去。”

    潘小君居然道:“我去。”

    ***

    翠青色的屏風,貼着素白色的紙窗,窗上繪有唐時仕女人浴圖。

    潘小君站在屏風下,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紙上的仕女。

    乳白色的煙霧正在他頭上嫋嫋升起。

    他忽然想起江南人家,舟岸漁樵,屋瓦上的縷縷煙囱。

    他再想到熱氣翻騰的煙霧下,是一個公主在洗澡。

    老實説,潘小君還沒有喝酒,就醉了。

    他輕輕推開屏風,濃霧般的煙霧,忽然向他迎面撲來,他的臉濕了,就連雙眼也似三月煙雨的朦朧。

    潘小君伸出雙手,揮開煙霧,卻揮不盡熱騰騰的濕氣。

    十尺長,九尺寬,深三尺,一池熱氣滾滾的浴池,海上仙山的隱隱座落在潘小君眼前。

    潘小君卻肯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也沒有夢見海上仙山。

    “譁”一聲,魚躍龍門般的一道水花飛濺,天女散花的恰巧濺濕了潘小君一身海水湛藍色披風。

    池裏有魚。

    絕不是魚。

    因為潘小君張大的眼睛裏,已先看見一條比魚更嫩,更青,更鮮活的雙腿。

    潘小君怔住了。

    女人的雙腿有時就像二條繩子,一條套住男人的腳,一條繫緊男人的眼睛。

    潘小君的腳動都沒動。

    潘小君的眼睛連眨都沒有眨過。

    他居然已經開始後悔了。

    ***

    星光,月空。

    星月公主彷彿就在星光月空間。

    温柔的月光輕撫着一片片的玫瑰花瓣,花瓣在水上,人卻在水中。

    滿池的水,滿池的紅色珠瑰鮮花,水中彷彿流動着淡淡花香。

    星月公主斜倚池畔,一襲翠玉般的手臂,輕輕的在水中悠遊,水面上的熱氣煙霧,已把她的人擁簇在月光中。

    潘小君的雙眼卻是盯在她那有意無意露出的雙腿上。

    水聲串串斷線珍珠的直響。

    他的呼吸卻有如戰場的顰鼓聲。

    “你這個人並不老實。”星月公主的聲音如遠星:“老實的人是不會偷看女人洗澡的。”

    “老實告訴你。”潘小君還説的出話來:“我一向都不是個老實人。”

    “我忘了。”星月公主在煙霧迷朦間:“我忘了你就是那個拿剪刀的短命鬼。”

    拿剪刀的短命鬼?

    潘小君似乎已經想起來了。

    她就是他初入北國,和萬殺在雪徑道上,攔路喝道的那個女人。

    潘小君居然笑了:“是你。”

    星月公主聲音如遠星:“看來你雖然是個討厭的短命鬼,記性卻還不算太差。”

    潘小君似乎已經無法再説話,因為她已經從煙霧中隱隱的看到了星月公主,倚在池圈上的一雙手臂。

    他不但看到這以絕世無瑕的手臂,也看見星月公主那雙如星月燦爛的眼睛。

    璀璨消魂,發亮的眼睛。

    但是潘小君並不只有看她的眼睛,因為他知道洗澡通常是不穿衣服的,除了眼睛之外,當然還有其他更讓人消魂的地方。

    惜潘小君並沒有看見所謂的其他地方。

    星月公主忽然在剎那間,“噗通”一聲,整個人有如滑魚般的滑進水裏。

    四濺的水花,也已將池畔朧罩在煙霧縹緲間。

    潘小君眼看着星月公主消失在池畔,也眼看着她滑入水中,他連一點動作也沒有,雖然在他的腦海裏,早已閃過千百次,想要隨着這條魚滑入水裏的念頭。

    他甚至也想到捉住那條魚的雙腿的滋味和消魂神情。

    潘小君“自我陶醉”的毛病,一向和大多數的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看着迷朦煙霧,忽然嘆了口氣。

    就在他嘆氣同時,“噗通”又一聲,一條魚居然忽然間已從水裏冒出來。

    水裏有魚,絕不是魚。

    是一條美人魚。

    美人魚是從水底冒出來的,是從潘小君腳底下的池邊冒出來的。

    緊接着潘小君就看見這條魚,滑溜溜的冒出頭,光溜溜的冒出身體。

    潘小君幾乎已經停止呼吸。

    ***

    星月公主斜披一件純白色的軟紗,坐在一隻落地的穿衣銅鏡前,梳妝枱上,她的頭髮還在滴着水珠,就連手臂、雙腿也都還有水珠順着光滑白的皮膚滑下來。

    小星雙手捧一件鵝黃綢巾,替她擦拭胴體上的水漬。

    小月拿起一柄碧玉梳子,挽起她的髮梢,長長的,輕輕前順勢梳髮。

    潘小君卻還是站在屏風後,浴池旁,似乎連動都沒有動過。

    他居然還再想着,剛才星月公主赤裸身體從水底冒出來時,他到底有沒有看見。

    似見,似不見。

    不見,又似見。

    見與不見間,能不銷魂?

    潘小君坐在泥台上的矮几,摸了摸鼻子,儘量使自己的樣子不要太失魂。

    斜窗的遠空,繁星在天邊,皎月當空。

    他已經看見星月公主,自屏風深處走來,自星空皓月下走來,一陣幽幽淡蘭花的香氣隨着微風,也自他的鼻間徐徐吹來。

    純白的軟紗,質料剪的很合身,一襲“段王綢府”老字號的連身曳地襦裙,衣角擺動間,更襯出體態的輕盈優雅。

    最讓潘小君想不到的居然是她那一雙眼睛,細細彎彎的柳葉眉,就連眼角也是細細的,眼珠子活動流轉間,居然閃爍着一種異樣的光芒神采。

    潘小君忽然到了貓。

    他想到傳説中所謂的像貓一樣的眼睛。

    “你不應該這樣看着我的。”星月公主貓一樣閃爍的雙眼,已坐在潘小君面前,看着潘小君説:“你難道不怕我把你眼睛挖出來?”

    潘小君幾乎無法離開她的眼睛:“幸好我的膽子一向不少,也不怕人家挖我的眼睛,不過今日有幸能得公主一見,我總算對得起我這雙眼睛了。”

    星月公主貓一樣的眼睛,靈氣流轉:“你的膽子的確很大,運氣居然也不錯。”

    潘小君居然沒有客氣的意思:“是的。”

    星月公主看着他:“少林第十八代俗家弟子,十三太保橫練‘金獅’鐵戰、武當名宿‘兩儀雙劍’魏無忌、青城‘秋風一劍’長孫仲龍、南七北六十三省‘一拳封門’常霸天、京師名捕‘鐵膽孟嘗’孟飛,這幾個人想必你都聽説過?”

    潘小君沒有否認:“他們都是當世響叮噹的一代名士,不知道他們名字的人,恐怕不太多。”

    星月公主道:“金獅鐵戰一身的十三太保橫練,你看如何?”

    潘小君嘆口氣:“霸道極了,少林武學冠絕天下,這是一種要童子之身才能練成的外家硬功,據説就連一隻小蚊子想要吸他身體上的血,也找不出任何空隙。”

    星月公主道:“魏無忌的兩儀雙劍,天下無雙,你看怎樣?”

    潘小君搖搖頭:“渾圓太極,幻生兩儀,一陰一陽,和息流轉,永無破綻。”

    星月公主跟裏似有讚許之色:“長孫仲龍的秋風一劍,傳説已可比美當世‘刀神’秋無愁,我知道秋無愁是你的朋友,對於這個評價你認為是否太過溢美?”

    潘小君道:“長孫仲龍的劍我雖然沒有見過,秋無愁的刀我是見識過的,既然江湖有這種傳言,一定不會是徒得虛名。”

    星月公主貓一樣的眼睛,還是盯着潘小君:“常霸天的一拳封門,橫掃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傳説未遇敵手。”

    潘小君道:“好像是的。”

    星月公主又道:“我知道你生平最怕碰上的是官差,所以孟飛這個人想必你也聽説過?”

    潘小君皺起眉:“他的外號叫鐵膽孟嘗,鐵膽的意思就是不怕死,孟嘗的意思就是這個人很有錢,又很好客。”

    星月公主眼裏忽然閃起神秘眼波:“這幾個人,一夕之間,忽然都在江湖上消失,你也應該聽説了。”

    潘小君幾乎無法離開她的眼睛:“是的。”

    星月公主已用一種接近惋惜的聲音説道:“他們都是走進大將軍的屋裏後,就再也沒有走出來過的人。”

    潘小君倒吸口氣,已説不出話來。

    ***

    星,月。

    星月公主如天上星月。

    她那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已經看着潘小君很久,很久了。

    潘小君鼻間傳來她體上的香氣,心裏卻是冰冷的。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美麗而綽約的女人,就像她那雙貓眼一樣,一樣神秘難測。

    星月公主笑了。

    她的笑如遠星燦爛,如皓月皎潔。

    她盯着潘小君:“你長的並不算很好看。”

    潘小君看着她的眼神以及她嘴角的淺笑:“應該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也沒有能讓女人一眼,就會喜歡的地方。”

    潘小君道:“好像是的。”

    星月公主道:“所以也許你應該很慶幸自己還能見到今夜星月。”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已舉起酒杯:“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會請你來這裏?”

    潘小君承認。

    星月公主對杯邀月:“你也不必想太多,我只不過想請你喝一杯酒罷了。”

    潘小君忽然笑了:“這個理由,已經足夠。”

    星月公主貓一樣的眼睛,已經開始閃爍起異樣光芒:“能從從大將軍屋裏走出來的人,的確是該敬上酒一杯。”

    潘小君已經伸直脖子,長飲而盡。

    星月公主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下,將杯裏僅剩的半杯酒,灑在地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君此去山高水長,相約不復期,但以淺酒一杯,聊表心意。”

    潘小君慢慢站起來,托起酒盞:“山雖高,水雖長,狹道路卻窄,總會再見。”

    星月公主眼神一亮,盯住潘小君。

    她當然聽得懂潘小君話裏的意思。

    潘小君仰頭倒盡杯中酒:“再見。”

    他話未説完,已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門外。

    星無聲,月無語。

    星月公主盯着潘小君離去的背影,眼睛裏已再閃起丙璨的異樣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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