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如其來的温柔舉措,教綺薰的耳根一陣灼燙,為了平衝身體的重心,不得已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關馳不理會她的抗議,先抽出一張乾淨的紙巾鋪墊在冰涼的磁磚上,旋即又命令道:“把高跟韃脱下來吧,我墊了紙巾,不會把你的腳給弄髒。”
“不用了。”她拒絕道。
“童小姐,我是叫你脱鞋子又不是脱衣服,你到底在彆扭什麼呢?難道你的腳趾頭這麼見不得人嗎?”
關馳昂起頭,對上她困窘的臉,促狹道。
綺薰又羞又氣,完全拿他沒轍,只得彎下腰,將兩隻高跟鞋褪了下來,踩在他方才鋪墊的紙巾上。
關馳又抽起一張紙巾,仔仔細細地拭去她鞋面上的泥漬。
上星期與綺薰在梁姨的住處不期而過後,那些被他塵封在記憶匣裏的往事就一一被掀翻了起來,他這才發現,綺薰跟着他的那段日子,是他事業最忙碌,也是讓她吃最多苦的時候。
更糟糕的是,他讓她陷於兩個女人的戰爭之中而不自知。
這些天,每當夜深人靜,聽着窗外浠瀝瀝的雨聲,他就常常想起她淚痕斑駁的小臉,楚楚可憐地扯着他的衣角不讓他走……
他當年對她有多殘忍,心底的愧疚就有多深。
她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站得直挺挺的,完全不敢動,連眼睛都不敢隨意往外瞟,只敢盯着他的發心,但卻被他體貼的舉動給弄糊塗了。
他這是幹麼呢?
關馳將高跟鞋擦乾淨後,遞到她的面前,看着她困窘地縮着腳趾的可愛舉止,低低地笑了。
“好了,可以把鞋子穿回去了。”關馳説。
“謝謝。”
綺薰的臉上飛掠過一抹紅暈,彎下腰,單手扶在他的肩膀上,將高跟鞋套入腳匠。
“不客氣。”關馳撿起弄髒的紙巾,站起身來,回給她一記饒富興味的笑容。“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也看過我的腳,替我穿鞋,一人一次很公平。”
“啊?”
綺薰又愣了一下,整個人傻在原地。
是啊,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當時在男裝部打工,她蹲下身為他試鞋、替他挑選頒帶、量袖長……明明是很多年以前的事,為什麼回憶起來恍如昨日呢?
既甜蜜又苦澀。
“童小姐,不跟上來嗎?”
往前走了幾步的關馳撇頭,揚聲喊道,側眸睞了眼她發呆的小臉。
綺薰立即回過神,跟上他沉穩的步履,兩人一同走進大廳,朝着管理員頷首後,搭着電梯上樓。
封閉的空間裏,四面光潔的鏡面映出兩人並肩而立的身影,綺薰的目光直覺地盯着前方的鏡子。
他一身白色襯衫配上湛藍色西服,脖子打着同色系斜紋緞面領帶,深色的西褲襯出一雙筆直修長的腿,舉手投足間散發着一股陽剛的霸氣。
她透過鏡面望着他剛凜的五官,注意到他抿唇不笑時,給人一種很難親近的疏離感,幸好她的“童恩恩”長得不像他,遺傳到她的優點,有兩個小小的酒渦,笑起來既甜又可愛,才能惹來這麼多人的疼愛。
思及此,她的嘴角漾出一抹笑。
“什麼事這麼好笑?”關馳困惑地問道。
“沒……就突然想起一些好笑的事。”綺薰側眸睞了他一眼。
“跟我有關嗎?”關馳追問。
“沒有關係。”綺薰否認道。
她想起的人是“童恩恩”,當然是“關寶寶”,應該與他有關吧?
關馳單手插在口袋裏,偏過臉,端睇着她臉上漾趄的兩顆小小酒渦,匆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幹麼這樣看我?”她被他盯得有點不自在,下意識摸了摸臉。“我的瞼上有髒東西嗎?”
關馳搖搖頭説:“沒有,只是你的笑容和臉上的酒渦,突然讓我想起一個人。”
“誰?”
一開口,綺薰便後悔了。
她的笑容令他想起誰,已經不在她的關心範圍了,難不成她還冀望着兩人離婚之後,他還依然維持着單身的生活嗚?
“我一時想不起來,只覺得好面熟。”關馳皺了皺眉。
“女朋友多到想不起來嗎?”綺薰的口氣忍不住酸了起來。
“我單身。”關馳主動説。
“喔。”
綺薰輕應一聲,不懂他向她報告感情生活做什麼?
她一點都不想關心啊!
但,是不敢關心他的近況,抑或不想呢?
這些年,她刻意不去翻閲和商業類有關的報刊,也不敢上各大搜尋網站的入口鍵入他的姓名,就怕得知他的消息。
“你呢?還是一個人嗎?”關馳問道。
綺薰思考了一下,用一種堅定的目光望向他説:“我不是一個人。”
她不是一個人,她的身邊還有“童恩恩”那個可愛的小淘氣陪伴着。如果不是恩恩,她真不敢想像自己要怎麼捱過失婚的這些年?
恩恩是她生命中的天使,也是她的救贖。
聞言,關馳的下顎微抽了一下,沉鬱的目光掠過一絲痛楚。
她的身邊已經有人了……
明明電梯的燈號不斷地往上攀升,但聽到綺薰身邊有人的消息,關馳的心彷彿一路往F墜,墜人無止盡的深淵裏。
綺薰跟在關馳的身後,走入位於市中心一棟新蓋好的純住宅大樓。
挑高的天花板設計,地上鋪設着墨黑的大理石磁磚,上百坪的空間隔成簡單的幾個房間,寬敞的空間配上一大片落地窗,從陽台往下采過去,有一大片綠意盎然的森林公園,景觀好到無可挑剔。
她環視室內一圈,走到陽台前,推開窗,斜飛的雨絲飄了進來,帶進一室潮濕的水氣。
“這見房子的視野很好,有個很大的陽台……”
她説話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僅剩自己可以聽到的音量。
望着窗外浠瀝瀝的雨勢,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揉在雨景裏,令她有股想哭的衝動。
曾經,關馳也曾帶她參觀過這樣奢華寬敞的房子,也同樣有個大陽台,只是當時她是以妻子的身份,抱着雀躍的心情而來。
那些舊日的甜蜜回憶,歡樂的笑語,依稀迴盪在耳畔——
“這真的是我們的家嗎?好大、好漂亮……從這裏可以看到摩天輪,改天我們一起去坐看看好嗎?”綺燻開心地提議。
“好啊。”
“打勾勾……蓋印章……如果你沒遵守諾言的話,就罰你陪我吃麻辣鍋……”她笑咪咪地説。
“鴛鴦鍋行不行?”關馳狡猾地選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你下次再出差這麼久的話,以後我都要在你的行李放上一盒“膏蹄’了。”她忍不住埋怨道。
“幹麼?”關馳一臉困惑。“幫我補身體嗎?”
她踮起腳尖,彈了彈他的額頭,表情認真地糾正他。“當歸……是要提醒你記得歸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今她的身份再也不是關馳的妻子,那個坐摩天輪的心願也沒有機會實現了。
關馳凝望着她纖細的背影,全副心思都落在方才兩人在電梯內的對話,她對他説——
我不是一個人。
這句話頓時令他整個人從頭涼到腳,彷彿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
難道他來遲了嗎?
他是帶着一份歉疚、反省的心情回到這座多雨的城市,還買下這間有大陽台的房子。
所有的細節都是她愛的,他沒有遺忘過。
他走到她的身邊,與她並肩站在欄杆前,迎着風,飄來的細細雨絲打在他前額的髮絲。
他側眸,不經意瞥向她放置在欄杆上的細白手指,注意到兩手的指節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戒指。
“你會和他結婚嗎?”關馳脱口問道。
他沒頭沒尾的丟來一句話,令綺薰整個人傻在那兒,愣愣地回問:“什麼?”
“你會和那個人結婚嗎?”
關馳轉過身,直勾勾地望着她線條優美的側臉,再度追問道。
“哪個人?”
綺薰偏過臉,表情困惑。
“你不是説你身邊已經有人了,你會和那個男人結婚嗎?”關馳評估着自己還有多少勝算。
俗有云:君子不奪人所好。
但為了追回生命中的最愛,他不介意當一次小人。
“男人?”她立即意會過來,原來關馳指的是恩恩啊,旋即搖搖頭,失笑道——
“不,我們不可能結婚,一輩子都不可能。”
哪有兒子娶媽媽的道理?又不是希臘神話。
雖然,恩恩老是童言童語説要她當他的新娘,不過以那小子的嘴甜和帥勁,恐怕不到二十歲就有成打的女朋友了,到時候哪會記得她這個媽咪啊!
“你們為什麼不能結婚?”關馳納悶道。
“他不能娶我,但我們會一輩子永遠在一起。”她漾出一抹甜蠻的笑容説着。
她當單親媽媽,合辛茹苦地把兒子拉拔長大,要那小子照顧她一輩子應該不過分吧?
“為什麼?”
關馳愈聽愈糊塗,對她和“那個男人”的關係威到不解。
“沒有為什麼。”綺薰的嘴角黏上一抹温暖的笑意。
自從生命裏多了恩恩之後,她不僅變得堅強,也開朗了許多,與關馳談離婚那段時間判若兩人。
當時她一直對人生沒什麼期待感,整個重心都放在關馳的身上,可以為了他一記冷漠的眼神、一句尖鋭的話語,而流了一整晚的眼淚。
如果關馳的出現是豐富了她生命的歷程,讓她懂得什麼叫做酸、甜、苦、辣,教會她原來一個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姿態可以這樣的低,那麼恩恩的誕生,則是讓她的生命變得圓滿。
關馳端視着她臉上那抹燦爛的笑容,兩個甜甜的酒渦漾在腮頰上:心底泛起一陣酸,忍不住嫉妒起能讓綺薰微笑的男人。
她究竟是想到誰,能笑得這麼甜、這麼幸福呢?
隨着窗外的雨勢愈下愈大,綺薰伸手關上窗,以免地板被濺濕了,這時她才想到還沒跟關馳擬合約細節。
“這棟大樓是新蓋的,水管、電線配置都不太有問題,隔局也很方正,如果你沒有特殊的要求,其實只要做小部分的裝修點綴,再擺上傢俱就可以入住了。”綺薰把話題拉了回來。
“都依你。”
關馳將雙手插在口袋裏,高大的身軀半倚在牆邊,邃亮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欣賞她穿起合身套裝,工作時優雅又幹練的模樣。
“關先生,房子是你要住的,都依我做什麼?”她白了他一眼。
“你就幫我設計成‘關太太’喜歡的類型,牆壁該漆什麼顏色、沙發的品牌、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全權由你決定。”
關馳見她表情沉滯,心想她應該懂得他的暗示了。
這回他是有備而來的!
他能讓她愛上一次,就有自信能讓她再愛他第二次。
“為什麼?”
她的語氣帶點不確定,眼底閃着亮光。
“我要你再回到我的身邊。”
他邁開步伐,走到她的面前,箝住她纖細的肩膀,語氣沈篤地説。
兩人分開後,他曾經用工作來麻痹自己,最後才發現不管他在工作上打贏幾場漂亮戰役,戰勝的滋味依然抵擋不住思念她的情緒,他這才意識到能與自己分享榮耀與喜悦的女人已經不在了。
他的心彷彿變成一座空寂的城,幾乎快被無止盡的寂寞給淹沒,這才體會到原來綺薰當年守在他身後的苦。
“你忘了我們當年分開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