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荊州。
刺史第外,執戈的衞士冷得直髮抖,他們只能靠不斷地移動雙腳來使身體温暖一點,卻不敢躲到門洞中去避一下澈骨的寒風,以及頭上飄下鵝毛般的雪片。
因為這是刺史大人規定的邏卒造忽職守者,斬立決。
前幾天就有一名衞士的百夫長,在夜間巡邏時。偷偷地在懷中揣了一角酒,他並不是酒鬼,只因為天氣實在太冷,他帶着酒,只為了偶爾喝上一口禦寒,他的酒量很大,那一角酒也絕對不會喝醉的。
可是,他的運氣太壞了!很少在晚上出來的刺史大人突然帶了幾名侍妾出來夜遊賞雪,在路上碰見那位百夫長。
刺史大人對部屬很關懷,特別把那名百夫長叫到跟前去温言慰道辛苦,卻聞到了他口中的酒氣。
刺史大人只皺皺眉,那百夫長已經知道不妙了,立即跪下來道:“大人,小的帶這角酒只為了禦寒,偶爾抿上一口,絕不至於酒醉誤事的……”
刺史大人笑了一笑:“孫虎,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啓稟大人,有十多年了!”
“是啊!我也記得有十幾年了,因此你也跟我參加過好幾次戰爭;你記不記得攻打劉漢,攻佔荊州的這一次,我們的戰事並不順利,完全是靠着運氣……”
孫虎見他臉上帶着笑容,十分開心,膽子也大了,謅媚地道:“小人記得,那時小人正好追隨大人夜出巡查戰情,大人主攻的是東路,湊巧發現了對方守東門的士卒正在喝酒,大人判斷他們一定會疏於警戒,立刻派遣輕騎突襲,果然攻開了城門……”
石崇大笑起來:“很好!你果然還記得。”
“小人不會忘記的,這是大人建立的最大的功勳,所以主上在競功時,委派大人領守荊州。”
“這些都不與你相干.你要記得我是怎樣攻得荊州的,那就夠了!”
孫虎忽然覺得石崇的臉色冷了起來,慌忙跪了下來,叩頭求饒道:“大人饒命,小的下次決不敢了!”
“不會有下次了!荊州的漢卒們也只犯了一次錯,卻使得城陷國亡.這種錯不可能犯第二次的。”
孫虎還在叩頭求饒道:“大人!現在可不同了,我大晉武宗皇帝已經一統天下,擁有四海,荊州有大人坐鎮,固若金湯!”
石崇的嘴角浮起了一個冷笑:““孫虎,你追隨我多年,這點小事自然算不得什麼,我聽説你踉皇帝身邊的孫秀是同宗的親戚?”
孫虎更覺得有希望了,忙道:“是的,我們倆是同宗的族兄弟,不過,他比小人有出息多了……”
“這就是你該死的原因,你竟然敢吃裏扒外,潛伏在我的身邊作奸細,幫着他來刺探我!”
石崇沒有把這句話説出來,所以旁邊的人不知道。
但石崇手起劍落,孫虎的人頭滾向一邊,卻是大家當場目睹的。
所以自此以後,沒有人再敢在輪值時有半點疏忽了,那件事情給了大家一個很深刻的印象。
刺史大人是鐵面無私,不講人情的。
孫虎是百夫長,而且貴為親從侍衞,在朝中更還有貴戚,只犯了一點小錯,刺史大人説殺就殺,一點都不講情面。
所以,今夜儘管寒風如刃,大雪紛飄,大家還是強打起精神,站直了身子,不敢有一點鬆懈。
忽然一騎急馬,衝開了濃密的大雪,直向帥府而來。
那幾名守衞的精神一震,立即橫過長矛,作了戒備的姿勢,但隨即,他們的戒意鬆懈了下來,因為他們看清了來人正是刺史大人手下最親信的心腹司馬子明。
司馬子明跟大晉的皇帝同姓,只是沒有一點親誼關係,但是在荊州,他的權勢不遜於皇親國戚,因為他深得刺史大人的信賴,俺為左右手。
任何大小的事情,他説了就算定局,連刺史大人也拗不過他。
有一次,有個部將觸犯了刺史大人,石崇大為震怒,吩咐刀斧手推出去砍了。
司馬子明趕到,也沒有請示,徑自下令把他給放了。
大家以為刺史大人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但是司馬子明進入了帥署,不知道他跟刺史大人怎麼説的。
刺史大人居然收回了成命。只加以輕言斥責,叫那個將領以後言行恭謹一點,連板子都沒有打一下。
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司馬於明在刺史大人面前的份量了。
所以,那些親兵看到司馬子明來到,都收戈肅立致敬。
司馬子明的年紀不大,才二十多三十不到,他也沒有官職,而只是個刺史大的私人代表。
但是他卻可以全權代表石崇本人,所以上上下下都稱他為將軍。
司馬子明為人也很和氣,不像石崇那樣嚴峻。
他除了是石崇的智囊之外,更還是石崇的最佳助手,維繫了石崇與部屬之間的向心力,石崇施威,他就施恩。
要不是他的話,石崇的部屬不會如此忠心的。
他抖去了身上的積雪,笑着向大家點點頭,説道:“各位辛苦了,主公在署裏吧?”
“不在,傍晚時到金谷圓去了!”
司馬子明皺皺眉頭,一名親兵立刻又補充説道:“不過大人臨行時吩咐過,他還會回來的。”
司馬子明這才點點頭,笑着把馬匹牽到跟前,解下一個皮袋子道:“這是西域的葡萄酒,我從一個胡商那兒要來的,又醇又甘,大家喝一口驅驅寒。”。
那四名親兵都面面相覷,終於,其中一個笑着説道:“謝謝將軍的美意,小人們不敢喝!”
“不敢喝?這是什麼意思?”
“大人下過口諭,在輪值時不準有任何懈怠,否則斬立決。”
司馬於明笑道:“這是主公怕大家太鬆懈了,才會下這道口令,無非是叫大家提高警覺而已,其實,主公仁心禮下,最愛護大家了,像這麼冷的天氣,喝口酒解寒,主公還會不準嗎?”
“將軍不知道,大前天大人就斬了一個人,也是為了天氣寒冷,在值勤時偷偷的喝口酒。”
“啊!主公會這樣?他殺了誰?”
‘帥府侍衞領隊,百夫長孫虎。”
司馬子明神色微微一動,笑笑道:“他不同,他既是領隊,負責整個帥府的安全部署,當然不可以喝酒。”
何況,弟兄們在外面冒風雪之寒,他卻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喝酒,自然該嚴加處分,你們喝好了,我負責。”
幾個親兵還是在猶豫不決。
司馬子明有點不高興了,道:“怎麼了,我的面子不夠大嗎?主公若是怪罪下來,我替你們擔當,要砍頭砍我的好了。”
“小兔崽子,你以為老夫不敢砍你的狗頭?”
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一邊響起,接着是一個粗壯的身軀,由雪地上衝了過來,正是令人震懾的石崇。
他才不過中年,由於養尊處優,腰圍已粗,不過他那威武的外貌,還是有一股懾人的氣勢。
他的行動,也還十分的俐便,顯出他是由疆場上掙來的功名。
親兵們忙再度肅立執戈致敬。
只有司馬於明很隨便的行了個禮道:“主公來了/石崇大笑道:“你這小子專門跟我搗蛋,我看近來的軍紀渙散,才殺了一個人立威,你卻來誘他們喝酒。”
“子明不敢,子明前幾天出去為您辦事去了,不知道您在整飭軍紀,而且子明想,如此寒天,讓弟兄們喝口酒應該沒多大關係!”
“怎麼沒關係,老夫説的話就成放屁了!”
“主公,沒有那麼嚴重的,您望重一方,誰人不敬畏,所以這一次,承望主公能賞個面子。”
“你非要讓他們喝酒?”
“子明無職無銜,全仗您的支持,才能在大家面前説得了幾句話,若是這點小事都批不準,往後子明辦事就難了!”
石崇想了一下才道:“好吧!小兔崽子,就是你一個人要搗我的蛋了,你們就喝兩口酒吧!”
那些親兵再三稱謝,打開皮袋喝了兩口,酒實在是香甜,鮮紅的酒汁滴在雪地上,尤為耀眼。
石崇甜甜嘴唇道:“小兔崽子,你上那兒去弄來了這種好酒?不孝敬老子,卻去孝順兒子。”
司馬子明笑道:“是一個胡商送給子明的,子明知道主公喜愛這種葡萄酒,特地買了兩百石,由驢子運着,隨後就到。”
“真的?”
“這還假得了麼!”
“算你小子會辦事,我們進去等着喝你買來的美酒吧!”
他拉着司馬子明往裏去。
司馬子明回頭向那四名親兵道:“酒袋裏的酒就給你們喝了,回頭有人送酒菜,你們就領到後面庫房內放好,可不準再輸了。”
石崇大笑道:“他們敢?問他們有幾個腦袋?”
兩個人來到後面的書房中,石崇一收剛才的爆笑之態,道:“子明,怎麼樣,全部得手了嗎?”
司馬子明恭敬地回答道:“回稟主公,子明不敢誤事,一共是二十八擔貢品,全部都到手了。”
“沒有出漏子嗎!”
“沒有,子明都是領着心腹的弟兄們,蒙了面才出動的,而且,把解送的人全部殺了滅口。”
“你可得特別小心,最近風聲不大好,朝中已有人動了疑心。”
“怎麼可能呢!於明一向做得很秘密,而且從沒有在荊州境內下手,縱有破綻,也懷疑不到主公身上。”
“就因為沒有在荊州境內出過事,大家才感到奇怪,鄰近幾州,都是巨盜殺人劫貨的事件,怎麼我們就沒有?”
最近因為交趾要遣使來進貢,而路上不安定,朝中特別委了丞相王愷跟大將軍王渾帶了兵馬來迎接,這批東西我們可不能再動腦筋了。咦!你剛才説二十八擔貢品,是些什麼貢品呀?”
“回主公,就是交趾國進貢的東西。”
石崇聽了,不由大吃一驚道:“糟了,你怎麼偏偏對這批東西下了手啦!這可怎麼辦才好?”
司馬子明很平靜地道:“先前我也不知道,因為他們化裝成普通的客商,我們得手後,在貨品中找出貢單,才知道是交趾的貢物。好在我們沒留一個活口……”
“唉!你不知道,那兩個人已經來了,他的部下也一定微服在四境巡視,你的馱隊進來,他們會不知道嗎?要是來偵查怎麼辦?”
司馬子明仍很平靜的道:“沒關係!我把東西都放在酒罐中,聲言説是為主公購來的葡萄酒!”
“他們若是接獲報告説貢使被殺、貢品被劫,就會想到是我們……”石崇仍是非常擔心的説。
“最多是懷疑而已,不會想到是我們,因為這要證據,好在東西已經運來了,我們藏起來就行了。”
“藏起東西來是不難,但是他們在城門口一定會知道我們運進了兩百石的美酒,而酒呢?”
“酒有!子明的的確確是買了百石美酒,還有一百石則是空罐子,裏面裝着的全是貢品。”
“是了!他們很可能會一罐罐打開來看看的,我們的行蹤有些落在孫虎那狗頭眼中,密報到京中孫秀那兒。”
所以皇上才會派那兩個人來調查我的,虧得我機警,前天藉故斬了那傢伙,使他們沒有了口供,否則還要糟呢!”
司馬子明皺皺眉,沉吟了一會,才道:“主公不該殺孫虎的,這反而會引起對方的種種懷疑。”
石崇嘆了口氣:“你又不在,我亂了方寸,那兩個人來了,我沒了辦法,只好殺了孫虎使他們斷了線索。”
“他們只是有所疑,不見得真知道什麼,子明做事很小心,尤其是孫虎,子明知道他跟長安時有暗通消息,根本不會給他知道什麼的,讓他們來問,也不會發現什麼。”
可是主公,您殺了孫虎,倒顯得欲蓋彌彰而心虛,他們賴着不肯走,~定要查出個什麼來了……”
“可不是,他們住進了金谷園,就説此中園林之勝,天下無雙,一住兩三天不肯走,每天東看西看的,實際上是調查我。”
司馬子明笑道:“主公,這就是子明堅持要把有些東西放在帥府庫房中,不讓您搬到金谷園去的原因了。子明就想到可能會有這一天……”
“好了,你別在醜表功了,現在怎麼辦?”
司馬子明想了一下道:“他們既然在此兩三天了,境內一定密佈眼線。這兩百石酒進來,一定是瞞不過他們的。”
“那當然,而且他們很快也會接到交趾使者被劫的消息,進而追索到這些酒隊上來,我總不能把酒藏進械庫中吧”
“這當然不能,他們要一罐罐打開了看;那一百罐空的罐子怎麼辦?你買的偏又是塞外的葡萄酒,連臨時去買來補充都沒辦法。”
司馬子明想了一下道;‘哪兩個人還在園中?”
石崇點點頭道:“是的,我正在設宴款待他們,現在我是抽空溜出來的,你看該怎麼辦呢?”
司馬子明道:“主公回去盡出歌妓美女,召集所有的偏校將領等,請大家品嚐新來的葡萄美酒。”
“那又如何?”
司馬子明笑道:“然後迅速命人把暖廳中魚池的水放幹,將酒宴改在暖廳中舉行,設法灌醉他們兩個人。”
“灌醉他們,那太難了,他們一個量大如海,一個卻滿酒不進的,怎麼個灌法?”
司馬子明道:“主公,請交給我全權處理如何?”
石崇嘆了口氣:“子明,你是我故友之子,我卻一直把你當作自己的兒子,我們的福禍相共,一切早都交給你了!”
“子明要求的還要多一點,就是除了您之外,對任何人都有生殺之權,您可不許捨不得才行。”
“好!無子無女,身邊沒第二個親人,還有什麼捨不得的人,這次若是應付不過,我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了,更顧不到別人了。”
“好,您先回去,陪客人一下,先打個底子,説是要給他們開一次盛大的歡迎會,等我準備好了,您就帶他們上暖廳去。”
石崇拍拍司馬子明的肩膀,滿臉憂色地去了。
司馬子明的確很能幹,他把馱着美酒的馱馬隊伍先引進帥府的後門,轉了一圈,又從角門走出去,直到金谷園。
這只是一個小型的園林,是石崇的別墅,石崇在洛陽的金水之畔,還有一所真正的金谷園,那才是他財富所聚的所在。
這所別墅雖是臨時的別館,但也是園林十里,亭台樓閣,極一時之勝了。
司馬子明從角門進入到暖廳中。
石崇已經叫人把中間魚池中的水放幹了。
那是一口徑達四文的圓池,他用白石砌成,石崇有兩個寵妾喜歡釣魚,這個池子就是為她們在嚴冬垂釣所用的。
廳中生着火,使地水不凍,廳很廣大。
石崇在冬天時,常在這兒休閒取樂。
因為,廳中有巧匠以炭火培植着各種奇花異草,即使是個冰天雪地中,此處也經常是紅綠如錦,是一個室內的遊樂場。
司馬子明一到,一面差人去召請各將領,一面着手佈置,動作很快。
不過才半個多時辰,石崇帶了兩位貴賓來到時,這兒已是另外一個景象了,燭光如畫,畫堂春暖,花開如錦,賓客如雲。
貴賓席設在花廳靠牆的一面,臉朝着北、背向着南,這是天子的方位,所以兩位貴賓看到那空出的一席時,臉色先是一變,最後卻微有喜色。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石崇但憑這一端,便是大不敬的死罪,他們不動聲色準備回朝之後,立即參上一本,便可以拔掉這個眼中釘了。
石崇似乎沒感覺,他率先走到空着的那一個空位前。
王愷跟王渾自動地走到側面並列的兩席客位上,只等石崇坐下來,他們就稱是達到目的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想賴也賴不掉。
可是石崇卻沒有坐下,他整肅衣冠後,轉了個身子,轉成面向南面的牆壁,筆直的跪了下來。
他這一跪,廳中所有的吵雜喧譁聲都靜了下來,接着,像是春雷乍驚,爆出了一聲呼喝聲“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呼萬歲,這是對天子的敬禮。
王浩和王渾身不由主地也跪了下來,他們的注意力卻仍然放在石崇身上。
但見石崇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一若在金鸞殿上見駕,倒是把這兩個客人弄糊塗了,不知道這是在搗什麼鬼?
但他們知道,這樁大不敬的罪已經無法印在石崇的頭上了,他行過朝天子之禮後,肯定是不會坐在那個位子上了。
然後,只見一名年輕將軍,全身甲冑,雙手端着~個木架,架上覆着黃綠,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約略可知形狀是長長的。
少年將軍後面是兩名官裝的少女,捧着香案,銀獸爐中噴出了嫋嫋的青煙,神態極其肅穆。
少年將軍到了石崇面前,屈下一股,雙手高舉,石崇將木架接了過來。
少年將軍揭起了覆着的黃線,底下是一口劍,紫銷金蘇,劍並不名貴,絕非什麼前古名器之類。
然而,這卻是無價之寶,在朝中做過官的人都認得出,這是欽賜的尚方寶劍。
對守戌在外的節度使或特授的使臣,皇上都賜下這麼一柄劍,這是天子對重臣的賦權,遇到越出他們職權的緊急事件,他們可以斟酌便宜行事,這柄劍就是代表天子的權仗,含有如朕親臨之意。
石崇把寶劍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席的正中央,又恭敬地行禮而退,兩個捧香案的宮女就跪在兩邊,從人在右側才安好了主人的席位。
石崇一面肅客人座,一面自己也入座道:“下官蒙沐聖恩,無時無刻不在懷念聖德,每有宴樂,總是要把御賜尚方寶劍請出來朝拜一番,不敢少有殞越。”
王潔在肚子裏暗罵這傢伙太過猾頭,但口中卻不得不敷衍地道:“將軍公忠體國,時懷聖德,足見忠心,老回朝之日,少不得要在聖上面前稟明此事的。”
石崇一拱手道:“敬君不怠,乃人臣之本份,下官只是盡心而且,倒不敢頓勞相國大人冒瀆聖德。”
王渾也只有乾笑道:“應該的!應該的!本爵不但要稟告聖上,而且還要把這件事叫小兒遍告朝中同僚,讓大家也知道石將軍對朝廷的忠心。”
他的兒子是皇帝的女婿,時時都不忘帶上一句,唯恐別人不知道,這種做態使得身為丞相的王愷很不滿意。
其實,王愷還是武帝的舅舅呢!在輩份上比王渾要高上一輩。
但王渾對他這個長輩兼長官都很少尊敬,常使他不開心,但舅舅總是比不上人家兒女親家近,他也沒辦法。
但他的不滿已經顯了出來。
石崇很會見機,連忙道:“二位不但是皇親國戚,更是朝廷柱石重臣,平時效忠廟堂,為聖上分憂,難得這次有空出來。”
下官這兒雖然沒有什麼好的招待,總要替二位散散心的女子,子明!你安排了什麼助興的消遣?”
司馬子明就是站在他身後的戌裝少年將軍,恭謹的回聲道:“也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因兩位貴賓都是天下聞名的大富豪,孩兒想什麼好東西他們沒見過,只有一些邊遠之物,以新奇博二位貴賓一笑而已。”
王渾是個老粗,也是個酒色之徒,聽見有新奇的東西,最能合他的意,忙不迭地叫道:
“什麼新鮮玩意兒,快點弄出來看看。”
司馬子明拍了一下手,兩邊暗藏在花廂中的女樂立刻就奏起了音樂。
樂音與樂曲都很怪異,那是一種粗曠得極為原始的節拍。但是,卻使人的心神為之震動。
隨着樂聲,門外進來了一隊舞女,立刻就吸引了兩位貴賓的眼睛。
這一隊舞女堪稱絕色,因為她們遍體全黑。
那是一隊崑崙女奴。
崑崙女奴在唐時才大量地由胡人引進,晉時還不多見,所以這一隊蠻女立刻就使兩位貴戚看得直了眼。
她們身上是赤裸的,只是頭上帶了白色羽毛的冠冕,裙上圍着一串白色的羽裙而已。
隆乳細腰,扭動起來柔若無骨,曲伸之間,羽毛的裙子被飄了起來,可以看見她們渾圓而勻致的腿,平坦的小腹,個個都是曲線玲城。
這些蠻女並不美到哪裏。
王愷和王渾都是皇親貴胄,家中有的是豔姬美女,女色在他們眼中並不算是什麼,雖然美麗的女人還是能吸引他們,但決難使他們如醉如痴的。
因為,他們是看女人的大行家了。
可是這一隊蠻女卻讓他們有如痴如狂的感覺,那是由於她們的舞姿。
這一隊舞姬想是經過精選的,她們舉手投足之間,都表現了一種野性的芙,中原女性美在含蓄柔婉。
而禮樂也經過周代的制定後,着重於莊嚴肅穆,所以看慣了那些又連線的歌舞后,自然會為這種新奇的刺激而感到莫名的興奮了。
再有就是她們雖然近乎全裸,但是因為皮膚是黑的,而且身上還塗了一種油彩,使她們黑得發亮,像是一塊黑玉雕成的人像。
她們的線條呈現了女性的美,卻毫無淫穢之感。
舞到最急時,樂聲也更急。
王渾已請不自禁地站起來拍手叫好,直到王愷拉了他一下,他才不好意思地坐下,直到一曲終了,樂聲驟歇,那隊舞姬退走後;兩個人才吁了一口氣。
王愷還能忍住不説話。
王渾卻忍不住叫道:“好傢伙,老石,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一羣寶貝,實在太妙了,本爵從來也沒見過。”
石崇微笑道:“是從一個天方的波斯胡商處買來的,也不過是看個新鮮,看久了就沒多大意思了。”
“哪裏!哪裏!咱們整天瞧也瞧不厭的!老石,你得讓幾個給我!”
王愷立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原是提醒他別忘了此來的任務。
但王渾卻會錯了意,以為是不讓他開口,立刻瞪大了眼道:“老相國,你別不服氣,在京師,你雖以豪富出了名,但是你家裏卻拿不出這種活寶貝來。”
咱們向石將軍要求相讓幾個,回去就是要跟你較量一下,在宴會時亮出來,讓那些老土們開開眼界。”
王愷氣得不説話了,他也知道王渾這個武夫不足以共事,而且氣量極窄,當初破東吳孫皓時,跟左將軍王睿兩人競爭,看誰先破城者得首功。
結果,王睿搶先了一步,王渾火大了,居然要發兵攻王睿,結果還是王睿自己認吃虧,把俘獲的孫皓讓給他,算是他的功勞,才勉強平息了他的怒氣。
在京師時,王渾也常常踉一些貴戚們較勁兒,賭財富。
只不過他發跡較遲,長安的財富在晉武帝正式受禪稱尊時,已被一些擁立的大臣捷足先得,他自然要差一點所以在伐東吳時,他拼命從事蒐括,但是跟人家比依然不足,這使他很生氣。心裏一直在想要出人頭地。
所以今天看到這一隊蠻姬之後,他忍不住開口了。
王渾在一邊不滿意,他以為是自己先開了口,那老頭子在吃味兒,唯恐對方也跟着討幾個,因此搶着把話封死,暗示石崇,絕不可再送第二家了。
石崇何嘗不瞭解他們間的明爭暗鬥,笑笑道:“大將軍既是喜歡,下官當悉數奉上,子明,你記得,在大將軍走的時候,把那些崑崙女奴裝飾好,交給大將軍帶回去,不得有任何差錯。”
司馬子明答應一聲。
他在袖子裏取出一張單子,送到王渾的席上笑道:“大將軍,這是一十六名崑崙女奴的名字、來歷與特長,請大將軍過目。”
王渾眉開眼笑地接過,一看道:“她們還會唱歌?”
司馬子明道:“她們雖是蠻夷之族,但聲音曼妙,尤勝於中原女子,只是智慧較低,只有四名能略通天朝語言,其餘的只會蠻歌蠻語。”
他在王渾耳邊低聲又道:“大將軍,這些蠻女還有一項異能,那就是傳寢時別具異趣。”
王渾哦了一聲,更感興趣道:“是真的嗎?你試過了?”
司馬子明仍是壓低了聲音道:“卑職若非試過,怎敢向大將軍推薦呢?那四名能請天語的,都還是完壁,大將軍一試即知,這四名蠻姬,敝上早就有意要送給大將軍,故而完壁以待-二——二-”
“啊!是真的,老石還有這份心意!”
“絕對不假,大將軍試想,若是不為大將軍留着,又怎會讓四名絕妙的人兒尚留完壁,就是要送給相國大人,也不必保留那一手,相國大人年齒已尊,對於這一項妙趣已是有心無力了。”
“不錯!不錯!哈哈——,好小子,聽説你是老石那兒最得力的人手,現在看來你的確會辦事。”
“這是大將軍謬賞,卑職只不過忠心而已,可不會辦什麼事,敝上對大將軍十分的尊敬,尚望大將軍多予提攜,以後再有什麼報答的機會,敝上一定記在心裏。”
“這個本爵知道,可是老石實在很糟糕。”
“大將軍是説…——‘”
“他最不該在前幾天殺了孫虎。”
“這個,卑職前幾天不在,詳情不得而知,但聽説孫虎是敝上查到他值勤時怠忽職守,這本是死罪。”
“罪名不錯,但是孫虎原是那老頭兒的家丁,又趕我們要來的時候殺了他,未免使人疑心。”
“啊!疑心。這有什麼好疑心的?敝上總不會是以殺孫虎這件事來向相國大人示威的吧!”
王渾此時似乎已經把司馬子明引為知己,拉着他咬着耳朵道:“子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王愷那老傢伙疑心病很重,在每一個外鎮將帥那兒,他都佈下了心腹,藉以瞭解那些人的動靜,孫虎在這兒的工作也是如此,偏偏在我們要來的時候,石崇把他給殺死了,這個一…,’司馬子明忙道:“這個我們可不知道,莫非孫虎説了敝上什麼壞話嗎!”
“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
“大將軍,敝上對聖上一向忠心耿耿,對大將軍也十分尊敬,只要大將軍幫助一二,敝上絕對不會忘懷大德的,尚望大將軍成全。”
王渾道:“這個你該去求那老傢伙,此行我只是副使,一切要看他作主的。”
司馬子明道:“大將軍,若是調查外鎮將帥的忠貞,原不必派遣什麼副使的,聖上遣大將軍為副,目的乃在監視老相國,怕他有什麼私心。”
王渾哦了一聲,司馬子明又低聲道:“相國大人自己的子侄也多半是領軍,他又喜歡護短。”
像上次他的侄子左將軍王睿攻破金陵,就是一個例子,他把精鋭的軍隊交給他的侄子率領,卻將一些老弱殘兵搬給大將軍。
看起來大將軍所領的人數比左將軍多了好幾倍,但是孫皓已成強督之末,根本不堪一台,大將軍將領大軍,行動不免緩慢,左將軍精兵輕騎,自然快速得多。”
王渾差點沒跳起來。
司馬子明忙按住他的手道:“大將軍,請謹慎言行廠王渾這才壓低聲音道:“這老傢伙太可惡了,咱家心中一直想不透,王睿那狗頭兵比我少,怎麼會比我搶先一步?”
今天,總算明白原因了,老匹夫好可恨,立約之時,他故意把重兵調配給我,還做了一番大人情。”
司馬子明笑道:“他若非心中有鬼,又怎麼會叫他侄子把到手的孫皓交了出來,讓大將軍坐領大功。”
大將軍只得了一個孫皓,記了一功而已。
而他們卻得了實惠,江南本來就富甲天下,孫氏坐霸江東多年,吳宮珍藏,不計其數,都入了他們的私囊。”
王渾越想心中越恨。
司馬子明低聲道:“大將軍,沉住氣,聖上派大將軍為副使,就是要大將軍看住他一點兒,不叫他循私擠忠良,使他的子弟又進了一步,所以大將軍一定要拿定主意。”
“這個聖上可沒有特別吩咐。”
“大將軍,宮中耳目混雜,這是何等秘密的大事,聖上不能説,私下宣召大將軍進宮,尤足啓人疑竇。”
聖上是要大將軍自行體會,因為聖上與大將軍為兒女親家,對大將軍自然較為信賴,回京之後,聖上一定對大將軍有所密詢,那時大將軍若沒有什麼呈報,聖上豈非大失所望了嗎?”
“對!對!子明,多虧你提醒,以後我要多小心,要是日後聖上問起來,我無以為報,聖上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笨蛋,那可不糟了!”
司馬子明笑笑道:“正是這話,所以大將軍對敝上一定要多為協助,卑職與敝上一定也對大將軍有所報效。”
再説,相國大人廣植子弟,才得聖上刮目相看,大將軍要想不受人氣,多少也要有幾個自己人才對。”
.王渾忍不住一拍他的肩膀道:“説得好!子明,你這小夥子太討人喜歡了。晦!老石,你這乾兒子大有出息,找要向你要過來,跟在我的身邊,你肯不肯?”
石崇倒是一怔。
司馬子明跟王渾談得很投機,石崇心中很高興,因為這原是今天的計劃與目的。
但是沒想到他會開口要人,如果要的別人,石崇一定會立刻答應來爭取這個有力的後台攀援的。
可是要司馬子明,卻使他大大的為難,因為他自己也太需要這小夥子了。
王愷在一邊説話了:“大將軍,司馬子明是石祟身邊的左右手,你要挖這個人,豈不是砍了他的雙手,他怎麼會答應呢?”
王愷在這兒説風涼話,司馬子明卻迅速的向石崇施了個眼色,叫他點頭答應。
石崇眼珠子一轉、忙陪着笑道:“大將軍肯提拔子明,是這小子的造化,下官怎麼會不答應呢?”
王渾笑道:“老石,這就一言為定了。”
司馬子明湊在王渾的耳邊又低語了一陣。
王渾連連點頭,然後才笑道:“老石,你別緊張,我也知道這小子是你最心愛的人,一刻不離左右。”
君子不奪人之所愛,咱家也不能做那種事。
不過咱家的確喜歡這小子,那也不是假的,這樣吧!
你收他做子兒子,咱家也收他做子兒子。咱們也攀個親家。”
石崇這才放了心,對司馬子明這小子的能幹着實由衷的佩服,不知道他是用什麼言詞打動了王渾的。
但這是一個對自己絕對有利的情勢,他自然不肯放棄,連忙説道:“大將軍搶愛,下官高攀了。”
王渾哈哈笑道:“別説那種話,咱家是個直爽的人,也不必什麼形式了,答應下來,就是一句話。”
老石,咱家大你幾歲,託大叫你一聲老弟了,今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誰要是跟你過不去,咱家就不饒他。”
這是叫明瞭立場,使得王愷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冷笑一聲道:“石將軍,你真會做人情,幾個黑蠻舞姬就換來了一個兒女親家。”
王渾忍不住就想發作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倒是石崇會做人,連忙伸手按住了王渾,而且他改口也很快,連忙含笑説道:“大哥,這是相國大人在跟我們開玩笑,你可認不得真!”
臉轉向王愷,又含笑道:“相國大人德齒俱尊,石某也想巴結一下,憾在高攀不上,不過石某對相國大人也有一番敬意的,於明,獻上來!”
王愷弄得很不好意思,連忙道:“石將軍,不敢當,老夫此番乃是奉了王命出來,公務在身,不敢私相授受,厚賜只有心領。”
王渾更為生氣了,按劍起立道:“相國,你是説本帥接受贈與了?成!你可以具本告我受賄去!”
司馬子明上前淺施一禮道:“義父大人請稍息怒,誰不知道義父大人富甲天下,怎麼會接受賄賂呢?那幾個蠻女只是孩兒對大人的一番孝心而已……”
王渾跟王愷受命出來,主要就是調查石崇的情形。
王渾因為得了好處,改變了對石崇的態度,心中不免有鬼,被王愷那麼一激,才惱羞成怒起來。
他口中雖叫得兇,但心裏多少有點緊張的。
而且,他也知道王愷這老兒專會在背後告狀,加油添醋,如果他回去後,在皇上面前告上一狀,這的確很討厭,因而才發作起來,意在憑聲勢凌人,必要時一劍砍了這老兒,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親家,想來不會有太大罪名。
他也瞭解到朝中的局勢,幾個外戚都手握軍權,是上多少要顧慮幾分,爭執起來,皇上各方面都要顧慮,不便偏袒誰。
但是,誰有本事把誰真殺了,倒是沒有爭頭,容易解決了。
不過,這是個下下之策,因為王愷的戚黨也頗有勢力的,非到萬不得已時,還是不硬碰為佳。
因此司馬子明一勸架,他立刻就熄了怒氣,而且哈哈大笑道:“説得是,咱家的乾兒子送幾個舞姬來娛奉堂上以示孝心,這也能説是私相授受嗎?王老兒,這個官司打到天邊,咱家也不怕你。”
他得意至極地坐了下去。
王愷在一邊卻氣得直翹鬍子,睜眼瞪了司馬子明一眼。
的確,這個年輕人太精明厲害了,他輕描淡寫的點上了兩句,對王渾稍作暗示,就把一切都改變了。
於兒子孝敬義父,算是天經地義的。
別説是一隊蠻姬,哪怕是車子裝了金銀珍寶,公開的往王渾家裏送,也沒人能説一句閒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