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大紅的帖子,遞進了把門的孔九爺手中。
孔九爺,姓孔大名不全,鬥雞眼,塌鼻子,兔嘴,半道眉,半邊耳朵,六隻指,羅圈腿外帶着駝背,不知祖上積了什麼德,生下他這副形相。可是他天生命好,偏偏他老子給他生了個千嬌百媚的妹子,讓號稱金刀鎮涼州的吳二爺吳元猛看上了,納為七姨太,於是孔九爺抖起來了,在猛虎莊當了把門的大爺。
吳二太爺不是官兒,門口本來用不着這麼個人物,但是西邊兒路上,金刀鎮涼州吳二太爺的名頭太響亮了,別説是過路的江湖人,就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也得先上猛虎莊來遞個貼子,才能平平安安的把官做下去。
這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甘陝道上,綿涎萬里,都是崇山峻嶺,也嘯聚了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綠林豪傑,他們都跟吳二太爺有交情。
交情深到什麼程度沒人知道,但知道如果沒有吳二太爺點頭説句話,西起玉門關,北到銀川,南到西寧,東到秦嶺,就算是有官軍護送的餉銀,也照樣難以平安通行。因此吳二太爺雖在涼州猛虎莊上,整天跟一些姨太太們喝酒摸骨脾挖花兒取樂,門外依然是訪客不絕。
上門投訪的人多了,吳二太爺不能一一都見,於是見與不見,就由孔九爺決定了。
孔九爺的大名不全,自從任了猛虎莊的門上管事後,他自己也覺得不太好聽,於是有人給他出了主意:“十全十美的好事完全叫吳二太爺給佔了,您是不能比的,怎麼也得少一點,您就叫孔九吧。”這就是九爺這稱呼的來源。
孔九爺還只是門上幾個幫襯漢對他的稱呼,邁過二門,有人叫他禿頭,有人叫他斜眼兒,有人叫他六指兒,反正隨人高興,他一樣都得哈腰聽着,連他妹子養的哈叭狗追着咬他,他都不敢用手推一下。
出了二門,才是他神氣的時候,在門房裏蹺起羅圈腿,把四尺半的身子埋在一張太師椅裏,有帖子送進來,他連眼睛都不張,點點頭就送進去了,沒回應就是擋駕。
那倒不是他架子大,而且他只認識三十二張骨脾上的點子,跟橫過扁擔的那個一字,瞧了也是白瞧,來人的身份全在他的肚子裏,拿帖子的人都知道,必須要先報給他聽,遇上陌生一點的,還得先給他點上兩句。
今天剛好是一連九天陰雨後的大晴天、孔九爺在那間黴氣薰的屋子裏推了九天的牌九,輸得精光脱底,卻贏來了一身風濕關節痛,所以破例把張椅子搬到大門口的廣場上曬太陽,剛在陶陶有點睡意的時候,這個不知趣的小夥子就來了,人身上是半身泥點,馬身上也是泥點,站在他面前,高出他半截。
那固然因為他是坐着,但站起來也不會高過人家胸膛去,不必用尺,孔九爺的眼睛就是尺,來人至少在七尺以上。孔九爺一向最恨身材高大的人,因為他矮,但他也喜歡英俊的小夥子,因為他的妹子孔金花喜歡。
這小夥子就是他討厭的高個兒,而又是他妹子喜歡的那種小白臉兒,因此他不得不細心打量着,然後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司馬月”。
孔九爺一共做了三件破天荒的事:第一,他沒等人幫他念帖子上的字,就認出了來拜的客人,雖然那份帖子他是倒着看的。
第二,他站了起來。上個月新任涼州知府方大人來拜訪,他也只是嗯了一聲,點點頭吩咐送進去而已。
第三,拜吳二太爺跟拜京中大官兒一樣,除了勿需通報的熱客,直上二門,見與不見不是由他本人決定外,初次登門投帖的客人,對孔九爺的一份兒意思是少不了的,孔九爺的賭本兒全是從這兒開銷。上個月方知府來拜訪,照樣也封了十兩銀子的門包兒,但今天這小夥子兩手空空,居然也使孔九爺彎腰屈背地伸出那六個手指的左手,連連往門裏嚷着,口中一連聲地:“請!請!”
這小夥子不過二十五六歲,難道真有那麼大的萬兒,讓孔九爺連破三例?
他是司馬月,三環套月,萬里飄風。沒有人感到奇怪,因為,他是甘涼河洛道上鼎鼎大名的遊俠司馬月!
凡在江湖道上混的人也許沒聽過吳二太爺的大名,但一定會聽過司馬月,因他是最義氣的俠客。最高明的劍手,最多情的英雄,最……
有關司馬月的傳説太多了,據説他進了窯子,那些娘兒們寧可得罪了一擲千金的豪客,也要擠到他身邊去跟他説兩句話兒。
他跟河洛神劍鄭天民相約在長安城外大雁塔下一搏時,長安府的轎子都集中在大雁塔下去了,觀戰的羣眾中有一大半是花枝招展的女郎,為的就是要一睹這位風流多情的俠客風采,那一戰自然是司馬月贏了,但河洛神劍氣得差點沒吐血,他的劍法不輸於司馬月,可是才把司馬月逼退了兩步,周圍就湧起一片嚷叫,至少有百來雙玉手掏出了剪刀,他若是殺死了司馬月,恐怕這些瘋狂的女孩子會一擁而上,把他刺成個馬蜂窩。最讓鄭天民生氣的是到後來他的精招未出,他那十九歲的女兒就在一邊把所有的變化都喊了出來。
在這種情形下,鄭天民還能不輸嗎?
司馬月的標記是他的劍柄上鑲了三個亮晶晶的金黃色圈子,成品字排列,每個圈子上繫了一大串彩色絲帶,每一個對他笑一笑,或是送他一塊手絹兒、一朵珠花的女郎,他都解下一根絲帶回贈,那些女郎就拿來扎辮子,假如那家的大姑娘頭上沒有這種絲帶,那就是罩不住的意思,而沒見過司馬月的女孩子,簡直不能算是女孩子。
司馬月在少女們心中有如此份量,卻不會引起男人的嫉-,因為司馬月為人很規矩,也很有禮貌分寸。他受着每一個少女的愛慕,卻從不跟她們調情,而且他是最懂得欣賞女性美的男人,對最醜的女孩子,他都能找出她美的部份,而加以一兩句適當的頌揚之詞,給予一個微笑,送一根絲帶。
他是每個少女夢裏的情人,卻不是輕浮的浪子,他送出了千萬根綵帶,每根綵帶上都帶有真誠的祝福。
今天司馬月到猛虎莊來了,來拜吳二太爺,為什麼呢?
孔九爺沒有問,既不敢問,也不配問。看了三環套月劍柄上飄拂的綵帶,孔九爺就慌了手腳,沒經過通報,就把人往裏帶,而且還努力收縮他的駝背,想把胸膛挺出一點,讓人知道他是帶了怎麼樣的一位貴賓來到。
他也急於想看到那些丫環使女以及小老媽們見到司馬月時的樣子,尤其是那個見到他就捂着鼻子的春桃。
“他奶奶的,這小騷貨還是侍候我妹子的,背地裏見了男人都亂飄媚眼兒,就是見了老子,偏要假正經,捂着鼻子不説,還站得遠遠的,生怕沾上什麼味兒。禿子!禿子!媽的,禿子是你這小騷貨叫的?連六姨太都得叫我一聲哥哥呢!”
他在心裏嘀咕着,卻又感到一陣悲哀,孔金花雖然是他的親妹子,但叫親哥哥已是十二年前的事兒了,自從嫁給吳二太爺,她口中的親哥哥已經變成吳二太爺,而且不怕人笑話,當着人面都是嬌聲嬌氣地叫着,叫得他這個貨真價實的親哥哥都會臉紅。妹子對他還算客氣,沒有揀他身上那一項缺點來叫,只是管他叫老孔,那也夠窩囊的,連親妹子都瞧不起他,別人又怎麼瞧得起他呢?
“回頭我就站在司馬月旁邊,瞧你們這些小騷貨是否還捂着鼻子躲得遠遠的?”
想到這裏他才高興起來,扭回頭去看看司馬月,濃眉如劍飛鬢,亮而深黑的眼睛,高而端正的鼻樑,不長不短的臉,大小合度的嘴,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略略泛着青色,堅毅、英俊,微笑時露出雪白的牙,十足一個美男子的典型,難怪能使那些娘兒們着迷。
帖子還在他手中捏着,孔九爺不想讓別人遞進去,他要搶着給那些娘兒們一個驚喜。
經常二門上都有人的,今兒特別,一個人都沒有,連客廳上都是空蕩蕩的,孔九爺感到很詫然,但也有點緊張,因為他不知道吳二太爺是否在家,猛虎莊是吳元猛吳二太爺的家不錯,但猛虎莊的大門只是給來訪的客人出入的,莊裏的人出入另外有門户,吳二太爺自己更是很少走大門。孔九爺這個門房只管決定遞不遞帖子,還不能決定吳二太爺是否會接見,他遞進來的帖子,通常也是到了二門的客廳為止,自然會有人把帖子接了傳進去。
通常,孔九爺送進來的帖子多半會傳話接見的,那倒不是孔九爺的面子大,而是孔九爺的妹子在吳二太爺那兒算得上是個紅人,什麼樣的客人該往裏讓,預先早就給他透了個底,以免他冒失落個不是。
孔九爺這個人可有可無,但吳二太爺要這麼一個人在大門上現出自己的氣派,不過今天孔九爺可就作了難。
客廳後的第三道門户是禁地,別説是孔九爺,比他更有來頭的人也不準進去,除了有數的幾個人之外,那一座月洞門就像是一道無形的禁制,雖不設防,卻把許多人關在外面,也把許多的秘密關在裏面。
司馬月的臉上帶着和氣可親的笑容,這笑容使得孔九爺很舒服,司馬月的笑能使女孩子瘋狂,對男人也有吸引的力量,即使對孔九爺那樣的男人,同樣地具有魅力。
孔九爺在大門上是個人物,進了二門,只有他自己在心裏把自己當成個人,如果邁進第三道門,他即使在內心也不敢把自己當人了,因為那是屬於吳二太爺的天地,在吳二太爺的天地裏,只有吳二太爺一個人是主宰。
但是今天,受了司馬月微笑的鼓勵,孔九爺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無論是誰,在帶着司馬月這樣一個客人都是值得驕傲而自動把腰幹挺直起來的。
因此他拂了拂一張椅子上的灰,那是一張紅得發紫的紫檀木椅,上面本沒有一點灰,灰是孔九爺拂過後,由袖兒沾上去的,但這份誠意卻令人感動,孔九爺的口齒並不怎麼清楚,平常他很少開口,他的話只有悶在肚子説給自己聽時才流利,可是今兒孔九爺福至心靈,居然把一句話毫不打頓就説了出來:“司爺,您請坐,我這就告訴元猛去。”
元猛是吳二太爺的官諱,雖然他不是官兒,但是這兩個字卻很少有人敢直接叫出來,今天孔九爺不知是受了什麼鼓勵,居然很流利地滑出了口,而且叫得很自然,彷佛他一直就是如此稱呼吳二太爺似的。這大概是他覺得在司馬月面前,突然激發了自尊,吳元猛既然娶了他的妹子,他就是吳元猛的大舅老爺,對妹夫當然可以直呼其名!
只是孔九爺的書讀得太少,不知道司馬是複姓,把那個馬月當作名字了,司馬月卻絲毫沒有不悦的樣子,拱手笑道:“謝謝,太麻煩九爺了!”
孔九爺更高興了:“司爺也知道賤名。”
司馬月笑道:“要到猛虎莊來的人,怎能不識九爺,大家都説猛虎莊的門户,全仗着九爺在照顧着!”
司馬月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任何人都含着微笑,在飽學之士面前,他能顯示山藏海納的淵博,但是對一個百不識丁的鄙夫,他也能表達恰到好處的謙虛,找出一點使對方能引以為傲的事來,加上兩句恰好的恭維。孔九爺的那條圈腿也伸直了一點,努力地把兩邊的肩膀拉得平一點,堆着笑:“哪裏,哪裏,都是自己人嘛,元猛的事情忙,朋友多,我這做親戚的總得盡點心!”
他已經決定了,那怕進去挨吳元猛兩窩心腳,也得把人拖出來見上一見,以報答司馬月這番知己之感。
可是腳邁到門口,他又縮住了,司馬月跟吳元猛雖是一樣地有名,但畢竟是兩條線上的人,為什麼來呢?
因此他又縮住腿,走回來低聲道:“司爺,您這次來究竟是什麼見教?假如能先透個底子給我,我也好斟酌着替您説上去,當然我的力量也許不夠,但………我妹子的話元猛還肯聽,假如事情較為重要,我就先找我妹子,由她去跟元猛説,無論如何也不讓您空來這一趟。”
司馬月笑笑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我一個朋友保了趟鏢,因為江湖經驗太差,得罪了伏牛山的好漢,讓人給截了下來,那朋友來求我,我才冒昧地來求見吳二太爺,請他賞個臉,吩咐一聲,好讓我的那個朋友交差。”
孔九爺把握大了,笑道:“那沒問題,伏牛山的通天金龍龐蓋年年都來給元猛叩頭的,這一點小事,又是您司爺親自來了,元猛還能不給個面子。”
司馬月拱手笑道:“那還得全仗九爺美言成全!”
孔九爺挺着雞胸,以從所未有的優美姿勢跨進了第三道門,這雖是禁區,然而對孔九爺説來還不算太嚴格。至少一年中他還能進去兩三趟,那是他妹子有事吩咐他,叫人領他進去的,雖然那些事見不得人,孔九爺在猛虎莊的地位是仗着他妹子才建立的,妹子的事他不敢不照辦,而孔金花托辦的這件事,也只有他這個做哥哥的才能辦!落在別人眼裏告到吳二太爺那兒,至少就是兩條人命,嫉-孔金花的大有人在,那些人也絕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可是託給孔九爺卻萬無一失,孔九爺要維持自己的地位,絕不會-得出賣自己的親妹子,倒了自己的靠山。因此孔九爺進了門之後,至少還能找得到地方,不至於撞錯了路,敲錯了門兒。
雖然他手裏拿着司馬月的拜帖,是堂而皇之地進來的,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吳元猛在那個屋裏,所以他只好循着自己認識的那條路,先找自己的妹子。
這條路很曲折,卻是禁地中的禁地,沒人看守,也沒人敢走,吳元猛有九個姨太太,可是他的私宅比皇宮還乾淨,除了他自己之外,不讓任何一個男人跨進禁區的。
當然孔九爺是個例外,孔九爺是看他妹子去的,自然不會招致議論,即使別的姨太太拉住孔九爺託他辦一兩件私事,吳二太爺看見了也不會生氣,因為孔九爺的外表是比太監更讓丈夫放心的男人。連孔九爺自己都如此以為了,所以他雖然賺得不少,城裏也有那種看在錢的份上不嫌他醜的女人,他卻沒有再去過第二次。至於第一次是怎麼個情形,則連誰都不知道,他自己不肯説出來。他找的那個女人則是猛虎莊上的莊丁都不屑光顧的那一種,不敢説出來,於是孔九爺的嫖經雖只有短短的一頁,卻也成了謎。
今天的孔九爺雖是在邁進三門的時候,仍然充滿了信心,但是在走到七姨太的香樓下面,往樓梯上邁動他長短不齊的雙腿時,他的氣焰已低了許多。
猛虎莊上的漢子人人都能來得幾手功夫,提起兩三百斤石擔或是竄上兩三丈高的屋脊。
吳二太爺選女人一定要最美的,挑莊丁也一定要夠格兒的,孔九爺又是個例外,他踏在樓梯上的聲音,老遠就能聽見了。所以他才跨上五六級,門簾兒一掀,探出個花技綽約的俏麗身影,以及一個捧滿了珠翠,梳得雪亮的頭,還有一副希冀的神色。
但是看見了孔九爺,那張臉上的顏色就變了,連忙飛也似的下來,止住了他上前:“老孔,你瘋了,今兒格園子裏有事,二太爺跟人正在綢樓上商議事兒,你怎麼來了?”
一眼看見他手中的紅帖兒,神色又自轉了一轉,一把奪了過來:“是那殺千刀讓你遞進來的,他總算還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老孔,你也糊塗,這怎麼能亮着往裏遞呢?快出去告訴他,今兒不行,二太爺在家。”
孔九爺笑了笑:“金花兒,你看看清楚,這可不是綢莊梁少爺的,我也不會這麼糊塗,亂把帖子往裏遞。”
俏臉變了:“不是梁少華又是誰?老孔!你給我安份點,少混出點子,得了點好處,就胡亂扔男人往我這兒送。”
她把帖子拿在手裏看了一下,可惜的是這位猛虎莊裏的姨太太同樣地也不認識多少字粒兒!孔九爺這下可抖起來了:“金花!來的這位客人可了不起,他是正式投帖來求見吳元猛的,你儘管帶去見見他好了!”
“老孔,你瘋了!內眷向來不見外客,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個人不同,就算你把他讓進屋裏,吳元猛也不會皺皺眉頭,而其他那些人可就羨慕我了。再説這位爺,咳!你跟他見個面,談幾句話,那怕給吳元猛殺了也值得的!”
孔金花不由得詫然了,還好那帖上的月字她是認識的,細長的柳眉一挑:“莫非是司馬月!”
孔九爺一拍大腿:“可不是,金花,你真不知道這位大俠的名氣?我看是他的貼子才給送進來,要是別人,哼!撫台大人也沒那麼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