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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下)

    白振英倒不在乎這些改變,他本身是個醉心自由,反對封建的年青人,可是他出生在一箇舊式的家庭,從小就習慣於別人叫少爺,在北京唸書,這個古都也沒因新文化的洗禮而改變多少,連大學裹的門房仍然管他們叫少爺。

    雖然那是每個月十塊大洋換來的尊敬,但是在意識上仍然差不多,白振英跟關天月兩人都是温和的改進派,他主張民主自由,從舊禮教中解脱是應該的,但應該從每一個人的觀念上去啓發,而不是用激烈的手法去推翻一箇舊有的體制,更不是那批自命為革新派,高呼着打倒孔家店就能把中國由衰頹中振興起來了。

    他跟巴山虎談得很多,渡過了沙漠上第一個夜晚,第二天巴山虎堅持要送他上尉犁去,他拍着胸膛:“白爺,知道您是關小王爺的好朋友,又是千里迢迢從北京趕來探望他,我要是不聞不問,往後還能在這條道兒上跑嗎,就是您不見怪,關小王爺也不能饒我。”

    “天月在回疆有這麼霸道嗎?”

    “那倒不是,關小王爺不常在回疆,我還是前幾年見過一兩回,人挺和氣,一點都沒架子,還跟我一起喝酒,他家的葡萄酒可真好,喝在嘴裏甜得像蜜水兒,下了肚子那股勁兒,就跟楊姑兒的手在你身上摸着似的,該死,我怎麼跟您説這種粗話呢………”

    他有點忘形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白振英笑笑:“沒關係,男人愛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我跟天月在北京也一樣進過八大胡同,你説的楊姑兒就是維吾爾的女孩子吧?”

    “是,是的,回族的女孩子真美,高鼻樑、大眼睛、藍藍的就像騰根裏湖的水,温柔的時候像頭羊,不過犯起性子來就像頭虎。白爺,在安西就有幾個維吾爾姑娘,您沒叫一個來樂樂?”

    白振英含笑搖搖頭,“我一心想出塞,成天的趕路,那有心情玩兒這個,何況我們逛窯子,只是去打打茶園,領略一下箇中情趣,可沒有留下來過夜的。”

    “當然,當然,您是大家公子哥兒,正如關小王爺一樣,只是逢場作戲,喜歡那個調調兒罷了,聽説北京的大學生不逛八大胡同就不能畢業。”

    白振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有這回事,你是從那兒聽的?進大學是念書求學,逛八大胡同只是體驗一下生活,根本是兩碼子事兒。”

    巴山虎摸着光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聽人這麼説,其實北京城的城門朝那個方向開,我還不知道呢,走吧,趁着早涼,咱們趕一程,到了巴什託格拉克,歇晌避過日中,再往下走,白爺,不是我瞧不起您,像您這種走法兒,恐怕到不了尉犁城就得躺在沙漠裏了,您這還是剛出塞,連沙漠的邊兒還沒有摸着呢。”

    白振英苦笑一聲,昨天的滋味他是嘗夠了,因此很希望找個伴兒,尤其是經過昨夜的一番談話,他對那位好友關天月的興趣更濃了,也想多作一番瞭解。

    “那不是太麻煩巴大哥了!”

    “那兒的話,衝着關小王爺,我也該效勞的。”

    他忙着準備去了,把帶貨的駱駝交付給三個夥計先趕着進關去,他自己騎了匹馬,還帶了一頭駱駝裝行囊,不管水二孃的水多珍貴,他還是把水囊裝得滿滿的,而且還把白振英的那匹馬也給刷了一下,朝着噘嘴的水二孃直瞪眼:“水二孃,你別心疼,白爺是關小王爺的朋友,你竟敢詐到他頭上去了,要不是我們倆有過一腿,把這件事往牧場裏一説,不砸扁你的頭才怪。”

    水二孃也惶惶地捧着那枝水筆:“白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放在心上,這管鋼筆您還是收回去。”

    白振英倒是不好意思了:“大嫂子,別客氣,還多虧了你,否則昨夜我可能渴死在沙漠上了,打擾之處,等回程我再好好謝你,筆你還是留下吧。”

    巴山虎卻代白振英收回了,塞在他手中:“白爺,這玩意兒在她手裹也沒用,您説不定寫字還得用,回頭時多給她幾塊錢就得了,咱們走吧。”

    兩馬一駝,在晨光中又踏上了沙漠,水二孃在後面望着,臉上忽而現出了一股猙色。

    有了巴山虎這個老沙漠帶路,行程就愉快了。其實這段路還不能算是真正的沙漠,對走過大戈壁的人説來,不用牲口,光憑兩條腿也能走過來了。

    為了將就白振英那頭娘娘馬,巴山虎只得耐着性子伺候着。馬蹄鐵磨平了,馬一瘸一瘸地走着,巴山虎只有忍痛割碎了自己的馬鞍子,做了四個蹄套,給那頭娘娘馬穿上。“娘娘馬”是巴山虎給白振英那頭取的名字。

    對着這一頭既窩囊又沒性子的馬,巴山虎直嘆氣:“白爺,您怎麼選上這頭馬的,真像個娘兒們似的,不!這還抬舉它了,她比娘兒們都不如。維吾爾的楊姑子一個個壯健得像頭駱駝似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剛剛進沙漠,不知道這兒的忌諱,摸了一下一個楊姑的臉蛋兒,喝,這下子可好了,那個潑娘們兒整整在沙漠上追了我三十多里,終於把我給追上了,一頓鞭子,抽得我滿地亂滾,她還要拔出刀子割下我的耳朵,幸好是關老王爺上來説情,才算饒了我,以後我見了維吾爾的娘們兒,就躲得遠遠的。”

    白振英聽得很有趣,笑着道:“巴大哥,關大哥跟我説過維吾爾的姑娘都是温柔多情的,沒你説的這麼兇呀!”

    巴山虎嘆了口氣:“姐兒愛俏,走遍天下都脱不出這個理,她們要是見了你這種俊哥兒,自然就温柔多情了,我這德性呀,她們一口能咬下我的肉來。”

    瞟了白振英一眼,他又笑了道:“白爺,説真個兒的,您要是沒意思在這兒招駙馬,可千萬別招惹她們,她們愛你可以愛到死,你要是愛過了扔了她們,她們也能要你死,她們氣量很大,只要你有本事,可以娶幾個老婆,就是不能不要她。”

    白振英笑了笑:“我只是來看看關大哥,在這兒玩上一陣子,還要約關大哥一起回北京唸書去,以後來不來還不知道呢,那有這種精神談這些。”

    “那最好,塞上固然不錯,究竟不能跟內地比,乍來還新鮮,耽久了也就沒意思了,尤其是塞上的娘兒們,十八九二十,美得像朵花兒,可是一上四十就不能看了,大概是塞足了牛油的緣故吧,十個有九個都肥得像座塔。”

    白振英笑着聽看,巴山虎口中的大漠跟他從關天月那兒聽來的又不一樣,關天月的敍述是經過文學的修飾,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詩人,他口中的大漠美得像首詩、像闕詞、像幅畫,巴山虎的口中,大漠是粗獷的,但在白振英的耳中聽來,同樣地有一種原始的美。

    經過一天的跋涉,他們終於在黃昏時候到了巴什託格拉克。那是回疆的名字,也被漢人沿用着,是進入新疆天山南路的第一個市鎮。

    説市鎮,可能比內地一個鄉村差不了多少,但它至少有塊平原,有一堆屋子,有人煙了。

    白振英要到尉犁,本來應該走天山北路,打安西分道,過星星峽前去,沿途都還有官道,可是白振英聽説這條道可以近得多,而且也想早一點領略到大漠的風光,就貿然地闖了來,幸虧運氣好,遇上了巴山虎,否則可真夠他受的了,因為他僕僕風塵地望視了巴什託格拉克的寨城後,高興得從馬上跳了下來。

    巴山虎卻澆了他一盆冷水:“白爺,您別高興,要到尉犁的關家牧場,十停路才走了一停,而且過了巴什城後,一路上全是沙漠,還有得走呢。”

    白振英不由涼了:“還有這麼遠啊!”

    巴山虎卻笑了:“您放心,有我巴山虎帶着,絕對委屈不了您,我的騾子上帶足了乾糧,足夠吃到過天山的,只要餓不着,還怕到不了嗎?何況這一路上有的是野獸,鹿、獐,運氣好還能打着一兩頭銀狐,那可就是筆橫財,現在的皮革越來越值錢,因為野獸越來越少了。”

    “吃的問題解決了,喝的水呢?那可不能全帶着吧?”

    受過一次教訓,白振英最關心的就是這個了,巴山虎卻咧着嘴笑了:“當然有水,沒水那些野獸又怎麼活呢?咱們過了羅布諾爾,沿着孔雀河往上走,一路喝到尉犁,脹破了肚子都喝不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曰振英後悔沒帶份地圖在身邊了,兩人進了巴什城,巴山虎在這兒挺熟,到處都有熟人,有人跟他打招呼,還有人問他:“巴山虎,你怎麼又回來了,莫不成叫水二孃的大水把你給漂回來了?”

    巴山虎狠狠地瞪了説話的人一眼:“去你媽的巴子,像你妹子那票貨,倒貼我還嫌她肥呢,我是送關小王爺的朋友上牧場去的,喏!就是這位白爺,人家是大學生,跟小王爺是同學,千里迢迢,由北京趕來探望他,人家這份情意多難得,我能不管嗎?”

    於是大夥兒的眼睛看看白振英,看看他那身學生裝,再看看他的馬,沒人會懷疑,只有北京城來的公子哥兒,才會叫人冤着買下這頭蹩馬來走沙漠,也相信他真是要人帶路,於是又有人羨慕着巴山虎。

    “媽的,這個好差使可叫你給蒙上了,到了牧場,小王爺還會少了你的賞嗎?説不定還會送你兩袋子金沙呢。”

    巴山虎嘻嘻地笑着,沒有否認,由此可見,關山月在塞外是個很慷慨的人,也很得人緣。

    巴山虎把白振英帶到最大的一家店裏,那也不過是屋子稍微大一點而已,巴山虎一進去就叫店裹的夥計給張羅吃的喝的,還吩咐他們燒水給白振英洗澡。

    “記住,白爺是北京來的,人家是左大將軍的同鄉,是關小王爺的同學,牧場上的貴賓,一定要小心侍候。”

    張羅完了,他又轉問白振英:“白爺,我知道您很急着見到小王爺,今天歇一宵,明兒一早就動身上路,不過您這頭娘娘馬可實在不行,我得出去給您找一頭去。”

    白振英也覺有換馬的必要,可是幾天下來,他對這頭温馴的白馬有了感情,連忙道:

    “巴大哥,換一頭馬可以,可是這頭馬可別賣了,找個妥當地方寄養一陣子,我回去的時候還把它帶回去。”

    “白爺,甭説賣了,這頭馬在這兒送人都沒人要,您跟小王爺是知交好友,還怕沒好馬騎?”

    “不是好壞的問題,它是我自己買下來的。”

    他覺得對巴山虎很難敍述心中的感情,千錢市骨,留櫝還珠的這份情操,巴山虎是不會了解的。

    巴山虎嘆了口氣:“養就養吧,反正是小王爺的朋友,誰也不敢虐待它。”

    交代好了後,巴山虎出去找馬了,白振英洗了個熱氣澡,換了身乾淨衣服,覺得一身舒暢,店裏的夥計把他的馬靴擦得雪亮地送了來!白振英就着熱水,還颳了鬍子,才穿着整齊了來到外面的酒座上。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一點不錯,白振英換了衣服,洗乾淨了,不但人顯得精神了,而且還招得酒座上幾個娘們兒直拿眼睛往這邊兒瞧,她們多半不是什麼正經貨,都是跟着一些漢子來的,穿着細腰身高領的短襖,領口的鈕子解開了一兩個,露出一截脖子跟一角胸兜兒,手裹還拿着塊花手絹兒,妖聲妖氣地笑着。

    店裏的夥計知道他是關小王爺的朋友,自然客氣萬分,留出了最好的座兒,切了滷牛肉牛肚,還燙了三壺酒,端到他面前放着:“白爺,您多將就點兒,這是個窮地方兒,除了牛羊沒啥好吃的,廚裏還有幹鹿脯,掌灶的老徐已經給您蒸上了,一會兒就好!還要什麼您儘管吩咐。”

    白振英也笑笑説:“不,這已經夠了。”

    隔座的那幾個漢子已經喝足了酒,開始跟身邊的女人胡調起來,動手動腳的,那些女人則吃吃地笑着、躲着,可是眼睛卻一直溜向白振英這邊兒。

    那漢子有點火了,叭的一拍桌子罵道:“媽的,小金寶!你要吊膀子老子管不着,可是別揀跟老子一起出來的時候賣騷,再説你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是什麼德性,人家小白臉兒會瞧得上你嗎?”

    那個叫小金寶的女子是個靠近三十的娘們兒,長得黑黑的,大眼睛瞧起來也還有幾分俏,可也相當的潑,那個男的才罵完,她居然“叭”的一聲摔了他一個嘴巴,跳了開去,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罵道:“他媽的黑山熊,你他媽的黑瞎子戴眼罩,一副熊相還真想裝人了,老孃是賣的不錯,可是憑身子賺大洋,沒要你的孝順,你發什麼狠,老孃不賣了,可不受你這窩囊氣。”

    那個叫黑山熊的漢子,虎地站了起來,又高又壯,還真像頭熊,他似乎沒想到人家真敢打他,摸着被摑的臉頰發了一陣怔,然後衝過去口中還亂吼道:“臭娘們兒,你還真有種,敢跟老子動手,老子要不扒了你就不叫黑山熊。”

    由於他來勢太兇,小金寶嚇得尖叫一聲,就往白振英的桌子上躲過來,而且一下子就撲在白振英的身上,口中叫道:“爺!救救我!這傢伙瘋了。”

    白振英本來不想管閒事的,可是人家找到他了,只得站了起來,還沒開口論話,臉色忽地一變,他看出這個叫黑山熊的漢子真的有點瘋了,居然拔出手攮子一下子就刺了過來,連忙伸手託定了他的手腕道:“這位兄台,有話好説,何必動刀子呢?”

    他雖然是個讀書人,但自小兒練過拳腳,身手很矯捷,而且腕勁也很大,黑山熊連掙了幾下都沒掙開,伸開大手就朝他的臉上抓過來。

    白振英也火大了,抓住那隻握刀的手腕往外一扭,黑山熊痛得身子轉了個面,那一抓自然也抓空了,而且手臂也被白振英倒扭在背後。臼振英往前一送,拾起腳在他屁股上加了一下,黑山熊的身子往前撞去,嘩啦一聲,撞翻了另一張桌子,那兒坐着的都是黑山熊的同伴,看見同伴吃了虧,頓時吼了起來,每個人都拔出了手叉子要圍上來。

    剛好巴山虎從外面回來,見狀大驚,連忙伸開兩條胳臂,擋住了他們:“各位!這是幹嗎?這位白爺是關小王爺的同學好朋友,大家擔待點兒!”

    黑山熊一掄巴掌把他給推開了吼道:“去你媽的,關天月怎麼樣,又唬得了人了!他要是個過路人,老子還客氣點,就衝他是關天月的朋友,老子非要他趴下不可。”

    巴山虎一怔道:“這是怎麼説,敢情各位是衝着關小王爺來的了?”

    黑山熊吼道:“誰也不衝,老子衝的是理,老子花錢帶娘們兒取樂,他仗着臉蛋兒白,把老子的女人給搶了去還要打人,難道關家牧場就作興這麼欺侮人了?”

    白振英沒想到對方會説出這種話來,氣得怒喝道:“放屁,明明是你先過來找碴子。”

    黑山熊冷哼一聲道:“小金寶還在你身邊窩着,難道是老子冤枉你了,哥兒們,大家上!”

    巴山虎看見小金寶還吊着白振英的一條胳臂,感到莫名其妙,他知道白振英不會看上這種破貨,但情形又像是那麼回事兒,只得連連地伸手攔住那些人:“有話好説,有話好説,怎麼樣也請看在關小王爺的份上。”

    黑山熊又是啐了一口唾沫道:“關家牧場在大漠可以欺凌別人,卻欺侮不到烏家牧場來。”

    巴山虎一怔道:“各位是烏家牧場的了,那就更好説話了,大家都是自己人。”

    黑山熊呸了一聲:“去你媽的自己人,憑他們也配?”

    巴山虎更為愕然道:“關小王爺跟烏小王爺是自小兒訂的婚,大漠上誰不知道,關烏兩家一向親如手足兄弟。”

    黑山熊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下道:“巴山虎,虧你還是在大漠上跑的,連行情都不清楚,關烏兩家交好是從前的事兒,親是上一代訂的,作不了數,現在咱們小王爺從外國留學回來,關天月那土狗怎麼配得上她?”

    白振英一聽火又來了,沉聲道:“尊駕説話客氣一點,指腹為命的婚姻,我也不贊成,烏小姐要解除婚約,相信我關大哥也會同意的。”

    黑山熊冷笑道:“他會同意?咱們小王爺叫他把當年的聘禮收回去,他卻只會耍賴皮,躲着不見人。”

    白振英沒見到關天月,對於這檔子事兒的確不清楚,不敢隨便置喙,因此只有沉下臉道:

    “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知道關大哥不是土狗。”

    黑山熊呸呸呸一連吐了三口唾沫在地下,還用腳踩了幾下道:“他就是頭土狗,是個孬種。”

    白振英實在忍不住對方對關天月的如此侮蔑了。關天月的年紀比他大,胳臂比他粗,力氣也比他大,更是在沙漠里長大的,照説脾氣應該比他粗暴才對,可是偏偏不然,關天月好靜、修養深,凡事不太容易動氣,肯忍能吃虧,倒是他這出身膏梁的書香子弟豪情比關天月高。

    在學校裏,他們也經常打架,尤其是在操場上,常跟體育系的同學幹起來,每次打架的起因,差不多全是人家欺侮關天月,他出來抱不平,一場混戰,拳腳交加,他招架不住的時候,關天月就加入了,而關天月一加入,戰鬥很快就結束,不管對方的人再多,也架不住這兩頭猛虎。

    他跟關天月的交情就是這麼建立的,兩人聯手打過幾場架後,倒是沒人再惹他們了,因為大家都領教過他們的厲害,甚至於不打不相識,還交了許多朋友,但關天月還是會受人欺負,因為他忠厚老實,有時是一羣女同學圍着關天月開玩笑,白振英也忍不住會上去解圍。

    關大月是他的大哥,他卻是關天月的保護者,這份奇妙的關係,使他們的友情更為堅密,白振英也不是好衝動的人,別人若是罵他兩句,他也能忍下去,可就是不能見關天月受人欺負、受人侮辱,因為他了解關天月、欽佩關天月、崇拜關天月,唯有如此,他才受不了別人對關天月的冒瀆,黑山熊接連對關大月出口不遜,早已激發了白振英的怒火,像一頭小豹子,衝出去對準黑山熊的下頷就是一拳,結結實的一拳。

    黑山熊像頭熊,那麼用豹子來形容白振英是最恰當不過了,豹子的體形比熊小,勇猛卻過之。黑山熊的身子飛了起來,叭的一聲,摔倒在撞翻的桌子上,乓乓乒乒,盤子、碗盞都壓得粉碎,連洋鐵皮的酒壺也壓扁了。

    那些漢子沒想到白振英的身手如此矯捷,等他們發現黑山熊吃了虧,想圍上來已經遲了。

    白振英知道以寡擊眾,必須要擒賊擒王,他看出這夥人是以黑山能為首的,因此他的目標也對準了黑山熊,搶上前去,一腳踏住黑山熊的手腕,很快地奪下了那枝匕首,比在黑山熊的喉頭喝道:“誰敢過來我就先宰了他!”

    這一喝把五六個漢于都震住了,白振英一把抓住了黑山熊的大鬍子,奮力往上一提,黑山熊痛得像豬般地叫了起來,但白振英把刀尖往他喉頭一擠:“別吼!”

    刀尖的壓力帶着死亡的威脅,黑山熊果然不敢叫了,瞪着大眼睛,目中射出了厲光:

    “小子,你記着。”

    白振英沉聲道:“以後怎麼樣我都接着,現在你卻必須把剛才罵關大哥的那些話收回去。”

    黑山熊怔了一怔:“那怎麼收得回來?”

    “説你喝醉了酒,胡言亂語。”

    黑山熊還在猶豫,白振英的刀子揚起來:“你不説我就先割下你的耳朵,然後是另一隻耳朵,然後是你的鼻子,這三刀要不了你的命,只要你挺着這三刀,我就服了你,關大哥就算叫你白罵了。”

    刀鋒在黑山熊的耳輪上,輕輕地拉了一下子,黑山熊已受不了那種威脅,連忙叫道:

    “我説,我説,我喝多了酒,胡言亂語了一陣,這總好了吧,快鬆手。”

    看看黑山熊的窩囊相,他的同伴也泄了氣,白振英鬆了手,把刀子丟在他腳下,傲然地走回自己的座兒去。

    忽然,聽見巴山虎叫道:“白爺,小心背後。”

    白振英連忙回頭,只見黑山熊拼命衝了過來,手中握着匕首。

    勢子太快了,白振英眼看着避不過這一刺,只想以胳臂迎上去捱上這一刀,然後再用別的法子應付。

    就在刀子快刺上他的左臂的時候,斜裏一道長影飄過來,捲住了黑山熊的胳臂,把黑山熊的身子帶歪了,一個踉蹌,跌在白振英的腳邊,摔了個老母豬坐地。

    突發的局勢,使每個人都怔住了,大家移目望去,但見一個女郎,身着騎裝,頭上戴了頂鴨舌呢獵小帽,長統馬靴,一件麂皮背心,披在玲瓏的身材上,在婀娜中又透着股英武,手中執着枝長長的馬鞭。

    也就是這支馬鞭,把黑山熊摔了一跤的。

    空氣頓時靜了下來,只有那女郎的臉上透着一股寒氣,盯着那些漢子,巴山虎這一下子又鑽到前面來,連忙拱手道:“小王爺,您來得得好極了,這位白爺是關小王爺的朋友,特別由北京趕來探望他,在這兒跟府上的幾位大哥起了誤會,您給排解排解。”

    白振英一聽,這才知道面前的這個女郎就是關天月的未婚妻烏賽珍,連忙點頭道:“烏小姐,久仰,久仰!”

    烏賽珍打量了一下白振英:“你知道我嗎?”

    “我是從這位巴大哥口中聽説了烏小姐的大名。”

    “哦,不是關天月跟你説的?”

    白振英有點尷尬地道:“關大哥很少説話,除了他在塞外有所牧場外,什麼都沒跟我説。”

    “你跟他是朋友?”

    “是的,而且是同年同班的同學,交情很莫逆。”

    烏賽珍的嘴角牽起一絲冷笑:“關天月還會有朋友?”

    語氣不太對勁,白振英倒是一怔,連忙道:“烏小姐,也許你對他誤會了,關大哥雖然不太愛説話,可是他是個很熱心很正直的人,我們同學三年………”

    烏賽珍搖手止住了他的説話道:“白先生,關天月是怎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你跟他不過才同學三年,我卻是從小跟他一塊兒長大的,算了。我們不談他,剛才是怎麼同事,你怎麼跟我的手下衝突起來了?”

    白振英道:“完全是誤會,是這位兄台喝醉了酒。”

    黑山熊連忙道:“放你媽的屁,老子會喝醉酒,媽的,你仗看關天月的勢力,欺負到老子頭上來的。”

    他一面跳一面叫,才吼到這裹,忽地刷的一聲,烏賽珍的馬鞭子又抽了過去,打在黑山熊的腦門上。

    黑山熊怔住了,用手撫着腦袋道:“小王爺!您怎麼打我呢?我説的是實話。”

    烏賽珍冷冷地道:“真話假話回頭再説,在我面前,不準罵人,不準説粗話,難道你不知道我的規矩?”

    黑山熊又頓了一頓,目中冒着怒火,但是他卻不敢發作出來,低着頭道:“是!小王爺,小的該死。”

    “説,究竟是怎麼同事兒?”

    “回小王爺,事情是這樣的,小的叫了小金寶陪着喝酒,可是這姓白的小子卻仗着關家牧場的勢力,硬要把小金寶叫過去陪他,小的忍不下這口氣,跟他幹起來了。”

    “哦!這小金寶是你的老婆?”

    黑山熊怔了怔道:“不!不是的,她是個土娼。”

    烏賽珍冷笑道:“既然不是你老婆,你發的那門子橫,人家願意陪誰就陪誰,我在家裏就跟你們説了多少遍了,叫你們別跟關家牧場的人鬧事,你還故意沒事找事。”

    黑山熊道:“小王爺,為了個土娼爭風吃醋,是不上算,可是人家是故意刷咱們的麪皮,本來大家吃得好好的,誰也不礙着誰,但是這姓白的聽説我們是烏家牧場的,他就故意來找碴子。小王爺,這姓白的八成兒是關天月請來的槍手,咱們萬不能放過他。”

    烏賽珍的臉轉向白振英道:“白先生如何解釋?”

    白振英心中很生氣,但是他忍住了道:“烏小姐如果相信貴弟兄的話,我不想置辯,因為我聽巴兄説關大哥與烏小姐從小就有婚約,可是現在看起來,你們雙方都有着芥蒂,似乎並不和好。”

    鳥賽珍道:“不錯,現在我們兩家鬧得並不愉快,但都是些下人在瞎起鬨,不過關天月輕信謠言也有點關係。”

    白振英忙道:“不,我關大哥不是那種人。”

    烏賽珍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是個處事很冷靜的人,但為了關老伯的死,他對我們的確誤解很深。”

    白振英怔了一怔,烏賽珍道:“那些事不談了,白先生可能還不知道內情,我也不願先入為主地説什麼,謠言止於智者,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現在我只希望知道一下,剛才黑山熊的話,白先生有什麼補充的。”

    白振英道:“我根本否認,何須補充呢?”

    黑山熊跳起來道:“姓白的!你敢做不敢當,算什麼漢子,人家怕你們關家牧場,老子卻不含糊你。”

    烏賽珍一沉臉道:“黑山熊,你又想捱揍了。”

    黑山熊道:“回小王爺,我説的全是真話,不信您問他們好了,這小子實在是欺人太甚。”

    烏賽珍目視那幾個大漢,目光神光畢露道:“説,是不是這麼國事,不準説謊。”

    一個漢子陪笑道:“小王爺,我們説什麼您不會相信的,現成的證人在這兒,您問小金寶就知道了。”

    烏賽珍把眼睛移向了小金寶,用鞭子一指道:“你説。”

    小金寶瑟瑟地道:“小王爺,您這不是叫我為難嗎?我説什麼好暱,塞上關家半塊天,烏家是另外半塊天,我敢得罪那一方啊,您就甭問了。”

    烏賽珍道:“不,我要問清楚,你説實話好了,我會為你作主的。我做事有個原則,我絕不容許我的手下人在外橫行霸道欺侮人,可也不讓別人欺侮他們。”

    小金寶欲言又止,烏賽珍道:“你説,別怕,只要錯在對方,我會綁這姓白的,送到關家去。”

    小金寶頓了一頓才道:“其實也沒什麼,這位白爺不過是開開玩笑,叫我過去陪他喝杯酒。”

    白振英一怔,張口欲言,烏賽珍揮手擋住了道:“白先生,聽她説完,剛才我請你解釋,你自己放棄了,現在人家在説話,你就別掃嘴。小金寶,真是白先生叫你過去的?”

    小金寶點點頭道:“是的,其實那也不算什麼,我乾的這一行,誰都能叫我。”

    白振英瞪眼直生氣,沒想到小金寶居然會硬栽上自己一贓的,所以他也懶得答辯了。

    烏賽珍眼睛瞪着小金寶:“你過去了沒有?”

    小金寶道:“小王爺明鑑,我們這種人還敢得罪主顧嗎?何況,白先生還説他是關小王爺的好朋友,我更不敢得罪了,那知道就引起了黑山熊的火性兒,雙方就打起來了。”

    巴山虎急地道:“媽的,小金實,白爺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又是左大將軍的同鄉,家裹有的是田地錢財,什麼好樣兒沒見過,他會看上你這破貨?”

    小金寶也委委曲曲地道:“白先生當然不會看上我,他只是拿我做筏子,存心給黑山熊他們過不去而已。”

    烏賽珍道:“巴山虎,你怎麼説?”

    巴山虎道:“小王爺,事情怎麼發生的,我不知道,因為我是他們打起來後才趕到的,不過我送白爺一路過來,覺得白爺是個有知識的人,絕不會做那種事。”

    黑山熊道:“小王爺,您別聽巴山虎的鬼話,這姓白的身手俐落,怎麼會是大學生呢?

    他一定是關天月聘來對付咱們的槍手,咱們絕不能放過他,擺平他再説。”

    説着招呼同伴又要動手,烏賽珍喝道:“不許動,黑山熊,有我在這兒,輪不到你亂作主張。”

    黑山熊道:“是,小王爺!可是咱們不能白受人欺負。”

    烏賽珍道:“白先生,我只有一個問題請教,你這次到塞外來,究竟有何貴幹?”

    白振英道:“我是來探望關大哥的。”

    黑山熊冷笑一聲道:“迢迢萬里,只為了探望朋友,居然從北京趕到塞外來,八成兒是吃飽了撐着。”

    烏賽珍卻道:“不,我聽小玲説過,她哥哥是有個很好的同學叫白振英,可沒説要到塞外來。”

    白振英道:“我就是白振英,關大哥並不知道我要來,他接到電報説關老伯墮馬出了事,匆匆地就走了,我正在期考,沒有能陪他來,一考完我就趕來了,誰是小玲?”

    “小玲是他的妹妹,你連關天月有個妹妹都不知道?”

    白振英苦笑了一下:“不知道,關大哥從不説他在塞外的情形,我也沒問。”

    “你們是莫逆之交,連對方的家庭情形都不知道?”

    “沒這個必要,我交的是關大哥,又不想跟他的家人交朋友,問這麼多幹嗎?”

    “那你們在一起都談些什麼?”

    “我們談得多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草原風光,漠上習俗,大家感興趣的就談,沒意思的就不談。”

    “他一直不談他的家庭,大概是不太喜歡他的家了?”

    “這個我不太清楚,我們兩個都是學文學的,也知道彼此的脾氣,如果他絕口不談,必然有他的原因,我也就不去問了,人之相交貴在知心,其他的都不必考慮。”

    烏賽珍居然笑了起來,這一笑顯得她很嫵媚,點點頭道:“我相信你是他的同學了,也相信你是他的好朋友了,只有你這種怪人,才能跟他交上朋友。”

    “烏小姐,關大哥古道熱腸,一點都不怪。”

    烏賽珍仍是含笑道:“那是你們臭味相投,在我説來,他就是個怪物。好了,白先生,我為我的手下無禮而向你道歉,希望你別見怪。”

    白振英連忙道:“那裏,那裏,不過,烏小姐,事實並不像他們所説的那樣,我一直到衝突發生後,這位巴大哥趕了來,才知道他們是烏氏牧場的人。”

    烏賽珍道:“我知道,我在沒有進來前,已經向櫃上問清楚了,對經過的情形我完全明白。”

    黑山熊等人臉色都為之一變,烏賽珍卻沉下臉道:“黑山熊你説吧,你這麼作是什麼意思?”

    黑山熊頓了一頓才道:“小王爺,關天月對咱們那種態度,小的實在氣不過,所以才………”

    烏賽珍冷冷哼了一聲道:“關天月跟我不愉快是我們二個人之間的事,用不着你們瞎起鬨,尤其是你們這種無理取鬧的行為,只有加深我們二家的誤會。黑山熊,你是我家多年的老人,我相信你一定是受了別人的唆使,才作出這種糊塗事。所以我也不再追究,跪下,給白先生道歉。”

    黑山熊剛要開口,烏賽珍的眼珠一瞪,擦的一聲,已經拔出了別在腰間的鑲銀左輪,比着道:“跪下,向白先生道歉,自己打個嘴巴!再嚕嗦半句我就斃了你。”

    黑山熊一昂頭道:“老子就不跪,小婊子,老子在牧場這麼多年,你居然幫着外人來壓老子。”

    烏賽珍臉色一變,砰的一響,黑山熊已倒了下來,而槍不是烏賽珍開的,槍聲發自門口一箇中年漢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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