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大船泊在霍塘峽前,準備第二天過峽,長江三峽以巫峽最長,翟塘最險,激流急灘多,就是老於行船的舟子,也不敢夜渡。
泊船的地方已經先停了很多船隻,都是等候天明放行的,所以這兒也成了個小市鎮,專做江船生意,離碼頭不遠的小坡上,居然也開了幾家酒館。
船上是管伙食的,但只是四菜一湯的粗夥,行腳客商最重口腹之慾,遇到有能好好吃一頓的機會,很少肯放過的,所以那些酒館中的生意很好。
梅玉是貴介公子出身,看着船家端上來的飯菜,還是蘿蔔燒肉,皺皺眉頭道:“大姐,我們也下船去吃吧!”
姚秀姑道:“鏢貨都在船上,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走不開的,還是你自己一個人去吧!”
“我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菜點多了又吃不下,點少了又吃不過癮,我們一起去吧,吃着也熱鬧些。”
姚秀姑對這個小自己四歲的兄弟,似乎有着一份難以言喻的情愫,很少拂逆他的意思。想了一下道:“好吧!船上請王鏢頭招呼一下,咱們上了岸,先叫人送幾個菜到船上來,也免得人家心裏不高興,説咱們溜去吃好東西。”
她究竟是總鏢頭兼女老闆,處處都顧慮到,梅玉有點慚愧,他只管自己,卻忘了別人了。
王鏢頭老成持重,有他在船上招呼着,倒是很可以放心,他們交代了一下,就下船而去。
酒館離着碼頭不遠,萬一有事也來得及回來招呼。
他們在酒館中先叫了幾個菜,吩咐弄了送到船上,然後自己也點了幾個菜,要了一壺酒,梅玉心中很煩,被酒一衝,煩意更甚,不住地對口獨飲。
姚秀姑低聲勸他道:“兄弟!我知道你心裏煩,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喝法呀,傷身體不説,還會誤了正事。”
“正事?現在還有什麼是正事,跑了一趟雲南;卻弄了這麼個結果來。”
姚秀姑低嘆道:“其實這是必然的結果,雲南無意勤王,建文皇帝也不想投奔了去,雙方都沒有這個意思,是你們這批人夾在中間窮熱心。”
梅玉一怔道:“我大哥難道不想取回江山?”
“他在我那邊時,我跟他長談過,他的確無意於此,他説人到了真做皇帝時,才知道那只是一個沉重的責任,一點趣味都沒有。”
“既然這是責任,他也不能推脱!”
“他的責任是祖上傳下來的,可是他認為另一個朱家的子孫比他更適合負這個責任,他就該交出去。”
“那他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明白交出去?”
“他是想這樣做,但是有許多人不讓他這樣做,那就是圍在他身邊的那一大批忠貞之士,那些人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阻止他,甚至於不惜以身相殉來諫阻他,逼得他無法退身……”
梅玉呆住了。
姚秀姑道:“在沐王府,沐榮説的也是真話,皇帝自己不熱心求匡復,別的人再熱衷也是空的。”
“那麼大哥要功是什麼?”
“他的要求很簡單,他只求能平平凡凡地活下去,最好是能像你一樣,在江湖上盤馬仗劍,邀遊四海。但是他沒有你這份本事,他雖然學拳習劍,成就都平平,連一個普通武師的水準都不如,所以他也不存奢望了。他只想能有一塊安靜的地方,讓他能種種花,養養魚,作書,作畫,過幾天他想過的生活。”
“他的生活要求如此簡單?”
“他已經登過九五之尊,嘗過天下第一人的滋味,還有什麼看不開的。但是就這麼簡單的生活,他也求之不可得,每個人都不放過他。”
“他的要求若是如此簡單,乾脆對燕王明説好了,我相信燕王一定會答應的。”
“不!燕王一定不會答應的,他的存在對燕王而言,就如同芒刺在背,不看到他死,燕王是絕不會放心的。”
梅玉默然了。
姚秀姑道:“還有就是跟着他的那些人了,每個人都把身家性命寄託在他身上,形成一股壓力,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實在不忍心使大家失望。”
“別人不管,我和天傑對他卻沒有任何期望,我們不是為着異日富貴跟着他的。”
“他知道,可是他也不敢對你們吐露他的心事,他非常珍惜你們這兩個拜弟,怕你們瞭解到他的意向後,會鄙視他,看不起他。”
“怎麼會呢?我們會那麼勢利嗎?”
“這與權勢無關,你們眼中心中都沒有富貴,對他無所求,但你們真是為着兄弟手足之情才捨生忘死地支持他嘛!假如他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人,你們還會如此尊敬他嗎?”
“怎麼不會呢?他是我們的大哥,不管他是皇帝或是一個平民,他永遠是我們的大哥啊!”
“兄弟,別在自欺欺人了,你們之所以崇拜他,因為他是皇帝,你們對他無所求,卻因為他是皇帝,擺脱了天子的尊嚴而跟你們接近,這一份知己之情,才使你們對他生了感激之情。”
梅玉想了一下道:“對,大姐,就是為了這一點,我們才對他產生了生死不渝之情,他做皇帝時,沒對我們端架子,所以他落了難,我們才捨死忘生地支持追隨他。”
“你們雖不求富貴,但至少在他身上,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你不否認有這個想法吧?”
“我不否認。”梅玉回答得很坦白。
“所以他若流露出他平凡的心願,你們一定會失望而去,他可實在捨不得你們。”
梅玉的眼眶一熱,有點哽咽地道:“我明白了,我們雖然不像別人一樣,是為了自己的富貴去親近他,但我們對他還是有所求的,我們是在逼一個平凡的人去做不平凡的事。”
“對了,他很痛苦地説,他這一生中都在受人擺佈,過自己不願過的生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一直都在為別人活着,沒有過過一天屬於自己的生活。“
“可憐的大哥,我們是對他要求太多了。好了!謝謝你大姐,你使我明白了很多事,這次回去,我把雲南的態度説明之後,相信跟在他身邊的人都會離開的了。”
“這很難説,有些人在他身上投下的賭注太大,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們會一直不斷地跟着他。”
“我來做惡人,幫大哥趕走他們。”
“兄弟!你不能這麼做,如此一來,你等於逼那些人上死路,皇帝也不忍心這麼做,否則他就自己告訴他們了。”
“那要怎麼辦?我大哥就永遠受他們利用下去。”
“這説不上是利用,皇帝此刻處境艱危,匡復之事,難於登天,那些人仍然沒放棄希望,這一片愚忱還是可敬的,你不能抹殺他最後的一線生機。”.
梅玉也呆住了,這是他從沒想過的問題,可是他實在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不過他總算聽了姚秀姑的勸告,沒有再酗酒了,兩個人結了賬,回到船上,卻發現情形不對勁了。
船上十幾名鏢夥,兩名鏢師,還有七八名舟子,個個都像是泥塑的雕像一般,歪七豎八地倒在艙中,幾挑子貴重的藥材卻連箱子都被人搬走了。
這分明是遭了劫,姚秀姑連忙檢查了一下那些人,發現他們都還有氣,只是昏迷不醒,這是中了迷藥。藥是下在酒菜中的。
姚秀姑常走江湖,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找出瞭解藥,把人一一救醒,然後才問究竟。
兩名鏢師,一名姓王,叫道本,外號鳳凰刀,是使刀的名家,另一名小温侯史元亮,一雙短朝在江湖上很有名氣。
他們兩個都是老江湖,鏢貨在他們手中出了事,他們都感到很慚愧,也十分憤慨,可是出事時,他們毫無知覺。
下手的人很高明,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不過姚秀姑還是十分細心。
首先她發現原來停泊在旁邊的兩條小船不見了,打聽之下,才知道在一刻工夫之前,那兩條船起航了,到哪兒去了?經哪個方向都不得而知,因為是在晚上,誰也沒注意那些事。
不過史元亮還較為細心,他曾經注意到一條小船上的船主臉頰上有個大黑痣,痣上長滿了黑毛,很惹眼,這也是惟一的一點線索。
王道本則到碼頭上的那家酒館去查問了一下,酒菜是他們送來的,酒菜中下了迷藥,相信不是店家所為,也該是一條線索。
結果發現送菜的那個夥計一直沒回來,他叫於三,新上工沒兩天,做事很勤快,他是自己上門求職的,沒有人介紹,看來似乎斷了線。
但是王道本不死心,繼續追問下去,問出了於三的形貌以及他的特徵,知道於三身材矮小,卻有着一身力氣,他挑起兩捅百來斤的水桶,走上很陡的斜坡好像不費多大力氣,還有,他的左手上有四枚手指。
根據這些特徵,他又向當地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居然探出了於三這個人的來歷。
於三的本名就叫於三,卻有個極為響亮的外號——九指神龍,是嘉陵老龍王龍在田手下的四大飛龍之一。
另一個腮幫上長痣的仁兄也問到了——出水飛龍林猛,也是老龍王手下的四大飛龍之一。
老龍王手下的兩大飛龍都沾上了邊兒,毫無疑問,這一筆鏢貨是老龍王下的手。
老龍王龍在田,原來是長江水寨的總瓢把子,六十歲金盆洗手,當眾封劍歸隱,才退出綠林生涯,隱居在嘉陵江畔的隱龍山莊。
龍在田雖然退出了江湖,可是他舊日的勢力仍在,依然是川中首屈一指的武林大豪,他的隱龍莊上人口簡單,只有老妻和一子一女四口之家,可是他舊日的一批老弟兄卻有上百人住在一起,逢年過節,各處山寨堂口仍然是送上一筆厚禮,禮數上不敢
稍懈,日子過得逍遙而神氣。
他的兒子龍錦濤倒真是脱離了江湖,在漢陽做將軍,統領水師,官拜三品,龍老太爺也是為了兒子的前程才退出江湖的。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下手劫了廣源的鏢,實在是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姚秀姑將所有的線索歸納了一下,皺着眉頭道:“龍老兒下手這批漂貨,絕非為了劫鏢,廣源鏢局跟長江水寨一向關係極佳,龍老兒跟姚家的先人還有很深的交情,我還是他的子侄輩,他説什麼也不該找我這個小輩的麻煩。”
梅玉輕嘆了一聲:“假如他有個做將軍的兒子,而他對兒子的前途又非常重視的話,他就不在乎找任何人的麻煩了,我相信這還是司太極在後面搗的鬼。”
姚秀姑頓了一頓道:“假如是司太極,事情倒好辦,我們乾脆不去理會,繼續放舟東下,我相信老龍王自己會把鏢給我送來的,他並不是真心想劫我們的鏢。”
梅玉道:“老龍王真會送回來嗎?”
“當然我還要做點事,託人轉封信給他,向他問候一下,請他對我這個做晚輩的多加愛護,不提鏢貨的事,然而他心中卻會明白,自然會不着痕跡地把東西送回來!”
“假如他還是裝糊塗呢?”
姚秀姑道:“他不敢的,因為我已經給他一個台階下了,他如果裝糊塗,就別想再過安靜的日子,我可以聯絡江湖上的力量,吵得他永無安身之日。”
梅玉一嘆道:“這本來是最好的辦法,只是我們卻不能這麼做,我們必須到隱龍莊去向他討鏢。”
“為什麼,他不着痕跡,沒有留下名號,也沒有驚動人劫走了鏢,原就是留下了準備還鏢的退路!”
“但他這麼做,總有一個目的,那又是什麼呢?”;
“這當然是有目的的,他要我們去找他談條件,如果是司太極在背後指使,自然還是那句老話,他要我們交出沐王爺的密函。”
梅玉道:“假如我們真有密函,現在一定是急着把密函送到皇帝那兒去,不去理會劫鏢的事,但我們身上沒有密函,卻犯不上背黑鍋,所以我們應該像一個真正鏢客的反應,鏢丟了就找鏢。”
王道本點頭道:“小侯的話很對,司太極也弄不准我們身上有沒有密函,這麼做恐怕還是一種試探,我們倒是直接去找老龍王討鏢去才是正途。”
姚秀姑一嘆道:“我也知道應該去討鏢,可是這一來,就會把事情鬧大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是老龍王自己欠考慮,我們站在理上,哪兒都説得過去。”
姚秀姑沒有王道本那麼大的火氣,但她也知道不可能息事寧人了,何況,鎮南王雖沒有密函,但建文皇帝的確是藏在鏢局中,最好別引起官家的疑心,否則麻煩之大是難以想像的。
隱龍莊是在巴陵,他們已經走過了,現在卻必須折回去,為求快捷,他們吩咐船還在原地等候,大部分的人手也留下,買了四匹馬,飛騎急趕,直放巴陵。
兩天時間趕到了地頭,卻已經晚了,他們找了間旅館住下,也做一些準備工作,第二天清早,他們就整裝向隱龍莊出發。
到了莊門前,只看門禁森嚴的樣子,姚秀姑已經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誤,的確是老龍王下了手。
王道本照江湖規矩上前投了名帖,在門口略等了一下,裏面才叫請,出來了一個人把他們領了進去。
龍在田自己沒有接他們,只有手下四大飛龍出來,史元亮認出了兩個人,腮上長黑病的出水飛龍林猛,和矮小的九指神龍於
於三首先開口:“姚夫人,龍老爺子本當親自出來接見的,怎奈他老人家的身子不舒服,所以叫我們哥兒四個代為接待,不知道夫人有何指教?”
姚秀姑淡淡地道:“我的事情很重要,必須親見龍老爺子不可!”
“老爺子早已退出江湖了,莊上的事都是咱們哥兒四個在招呼着,夫人假如為敍家常而來,那是老爺子的私誼,兄弟不便代理,如果是公事,倒不如跟我們説了,我們可以做十成的主。”
“於兄真的能做主?”
“這是什麼話,夫人可以隨便找個莊中的弟兄來問,老爺子的確把一切事務都交給我們了。”
姚秀姑微笑道:“這很好,這件事我也不想跟老爺子談,免得傷了我們兩家多年的感情,何況我想老爺子跟先翁是八拜之交的兄弟,應該也不會拆我這個侄媳婦的台。”
“姚夫人這話怎麼説?兄弟聽不懂?”
“於兄,我們已經找上門來了,你再要説不懂就太不上路了,我們是為了廣源的那趟鏢來的。”
於三怔了一怔。
史元亮道:“我們在船上還蒙於兄親手款待,擾了一頓吃喝,還有那位林兄,我們也做了短時的鄰居,當時因為尚未拜識過二位,致有失恭敬,不過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二位大駕。”
於三着實地怔了一怔,才幹笑道:“老爺子封劍已有五六年了,我們哥兒幾個也有五六年未履江湖,以為大家都已忘了我們,哪知道這麼快就被人認了出來。”
他這已經是承認了,姚秀姑道:“別的人也許不大記得各位
了,但水道弟兄們卻還是時時見到四位的。”
於三神色一變道:“夫人已經告訴水道弟兄們了?”
“沒有,於兄下手時既未留名,小妹也不會如此莽撞隨便告訴人的,小妹總以為是道上朋友開開玩笑,所以才私下前來了結。”
於三道:“夫人處事老練,兄弟十分感激,兄弟要預先聲明一句,這次的事情,龍老爺子並不知道,完全是我們哥兒幾個私下所為。”
姚秀姑微微一笑道:“小妹對龍老伯禮數從來未缺,實在也想不出,老爺子為什麼要跟我們過不去的地方,原來只是四位大哥跟我們開玩笑?”
“不是玩笑,我們是很認真的做,事先經過詳細地構思,選擇了最佳的地方,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得手,只是沒想到還是被夫人找了來,而且這麼快就找了來。”
“我們當然要找,保鏢的丟了鏢,哪會不找的?”
“其實不找也沒關係,貨是丟不了的,一過三峽,自會有人來通知夫人,把貨還給你們。”
“什麼人?”
“自然是出錢僱我們下手的人。”
“那又是什麼人?”
“這個夫人應該比我們清楚,我們只知道他是個有錢的人,出了五千兩黃金,委託我們下手,其餘的他都不説,我們也沒有問。”。
飛龍林猛這時才開口了道:“夫人,這件事我們雖然做得過分,但是沒辦法,我們需要錢,老爺子把家交給我們管,他手下有百來個弟兄要吃飯,還有不斷的人情應酬,沒有了出息,支出卻比以前更多了。”
於三跟着道:“我們也不是漫無目的地亂下來,我們已打算好了,若是對方丟下了那批貨,沒有如約還給貴局,我們就賠出來,貴局那筆貨是四十萬兩銀子,我們了不起賠上四千兩黃金,還有一千兩剩下的,這麼做與貴局無損,卻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夫人想必也樂於賜助的。”
梅玉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開口了:“很好!閣下既然這麼説,就請將四千兩黃金見賜,我們好交鏢?”
於三一怔道:“鏢貨會還給貴局的。”
“你們去接下來好了,那批貨報價四十萬兩,實際價格還不
止此數,貴處不是需要錢嗎?這是一個賺更多錢的機會?”
“可是對方只肯還給貴局!”
“他沒有劫我們的鏢,我們為什麼要他還呢?”
“可是也不能讓我們去要!”
“鏢是你們劫的,自然是找你們要,至於你們如何跟人約定,那是你們的事,廣源只能找你們,這是江湖道理,走到哪兒,這筆賬也是這樣子算的。”
姚秀姑在座上微微地笑着,梅玉雖然沒闖過江湖,但是他現
在説的話和所做的決定,卻是高明之極。
本來她聽了於三的話後,心中十分為難,於三説的如果是事
實,毫無疑問,這必然又是大內的人在搗鬼,最大的可能是司太極,因為別的人不會出了五十萬兩銀子的代價,買人來劫四十萬兩銀子的鏢貨。
何況這筆鏢貨還是要還的,只不過多了一些交換的條件而已,那些條件,必然是很難接受的。
梅玉敲定在隱龍莊頭上,這一着相當高明,完全循着江湖的路子來辦這件事,完全撇開官方的牽扯。”
於三急了道:“姚夫人,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姚秀姑道:“這位梅玉,原來是汝南侯世子,現在卻是廣源漂局新聘業的總鏢頭。”
“什麼?他是貴局新聘的總傈頭?”
“是的!先夫去世後,我以一個女流之輩挑起廣源鏢局的擔子,實在很不方便,梅兄弟降尊纖貴來幫我的忙,我是非常感激的。”
“姚夫人,保鏢並不是光靠武功就行得通的?”
梅玉道:“兄弟自知江湖閲歷太淺,還需要向各位前輩多多學習,在目前的這檔子事情上,兄弟這種處理的方法,不知當與不當?”
一句話把四大飛龍問住了,怔了半天,於三才道:“兄弟已經説過了,鏢貨已交在別人手中,也有了明確地點,貴局似乎不該找我們,除非是對方霸持着不肯交還,兄弟們自動協力交涉。”
“這是於兄指點我的明路嗎?”
“兄弟已經道過歉了,目前這是惟一解決的方法。”
梅玉道:“兄弟卻不這樣想,兄弟雖沒有保過鏢,卻也知道一個道理,哪兒丟的哪兒找,誰劫了我們的鏢,我們找誰要,以禮相求不成,我們自會循江湖規矩來要求一份公道。”
於三道:“梅小侯是決心把事情吵開來?”
“鏢局保鏢很少有不出意外的,有本事的找回來,沒本事的認賠,廣源不怕丟臉,卻不能輸了公道。”
於三道:“小侯認定隱龍莊好吃,吃定我們了?”
姚秀姑道:“於兄別把隱龍莊扯進來,隱龍莊是龍老伯的產
業,這件事可與他沒關係的?”
“目前是沒關係,但我們哥兒四個是他手下弟兄,事情要鬧大了,就有關係了。”
姚秀姑道:“很好,小妹這就開始散發武林帖子,廣邀水陸兩道的英雄豪傑作證,一個月後,廣源再邀一些鏢行同業,一起登門討教。”
她存心把事情敞開來了,倒使四大飛龍慌了手腳。
於三色厲內茬地道:“姚夫人,兄弟已經把苦衷説給各位聽了,實在是為窮所逼,事出無奈,貴局因何不諒1”
梅玉微微一笑道:“江湖道上,身不由己的事很多,做了就該有擔待,有些事各位在下手前就該想到後果了。”
“可是這件事與貴局無損。”
“怎麼會無損,人家出了五千兩黃金去劫我們的德,總不會無緣無故地還給我們的,他一定會開出些條件的,那些條件很可能苛得我們無法接受的。”
“不!那些條件一定是各位輕易做得到的。”“閣下怎麼知道的,難道閣下知道是什麼條件?”
“不!我們不知道,這是對方説的。”
梅玉哈哈一笑道:“狗叫人吃屎,在狗看來,這不但輕易可就,而且還是一件美事,在人而言,這件事卻沒有那麼美麗了,人家也不是錢多得沒處花,要破費五千兩黃金來做一件輕易可成的事。”
於三剛要開口,梅玉道:“且不問是什麼事,廣源總沒有找別人的理由,事情問清楚了,我大姐也有了話,一個月後,我們再登門候教!”
於三厲聲道:“姚夫人,你當真不給我們一點活路?”
姚秀姑道:“於兄言重了,你們劫鏢在先,是你們先不留人活路的,現在有一個最不傷和氣的方法,就是你們賠出四千兩黃金來抵鏢貨,我們放棄追鏢的舉動,根本不去理會那些人,各位至少也賺了一千兩……”
於三道:“姚夫人,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姚秀姑淡然道:“四大飛龍不是無名無姓的人,就算四位溜掉了,龍老伯可溜不掉,我倒要看看他到時候是如何一個交代!告辭了!”
她站了起來,梅玉和王兄兩位鏢頭也同時起立,四大飛龍顯然沒想到事情會演變至此,攔也不是,留也不是,只有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了出去。
等到四人上了馬絕塵而去,他們仍是呆呆地站着。
梅玉道:“大姐,這件事分明是龍在田作主承接下來的,他倒借病躲了起來。”
“我知道,隱龍莊每年的入息很豐,哪裏會鬧窮,這只是個藉口而已,分明是司太極在背後鬧鬼,想逼我們就範,自己不敢出面,只有去擠龍在田。”
“那我們這樣對龍在田不是太過分嗎?”
“不算過分,江湖人該有江湖人的骨氣,自己沒犯法,大可不必理會官方人的無理要求的。”
“他是為了他的兒子?”
“龍錦濤率領水師非常稱職,加上他從前的江湖關係鎮壓兩湖三江,多年沒有一點風波,他的地位何等重要,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又何必要他老太爺去巴結一個太監,做出對不起江湖同道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把事態擴大,也弄根蠟給司太極坐坐。”
“這怎麼能整到司太極呢?”
“事情是他叫人做的,現在鬧大了,龍在田一定會找他,他可不能不管。”
“他付了五千兩黃金就不必再負責任。”
姚秀姑道:“司太極的權力雖大,但是還沒辦法一下子拿出五千兩黃金來,這是根本沒有的事,何況司太極還不是最有權力的人,上面還有個鄭和呢,他不會批准這筆開支的,這是於三的一個藉口……”
梅玉被提醒了道:“對了,鄭和,我倒忘了他了,他根本是知道我們跟皇帝有聯絡的,到雲南去也是他授意的,所以他一定不會允許司太極夾在裏面胡鬧,我該去找找他,叫他管束司太極一下,免得老是陰魂不散地纏着我。”、
“兄弟!鄭和追隨燕王到燕京新都去了,難道你還打算跑一趟燕京不成?”
“不必,鄭和自己上燕京去了,他的侄子鄭文龍一定還在南方主管這件事,跟鄭文龍談談就行了。”
姚秀姑道:“這倒也是個辦法,鄭家雖忠於燕王,但對建文皇帝還算顧念舊情,不會趕盡殺絕,找鄭文龍談談也好,我們不怕官方的人,但也不能老是跟他們作對,到了縣城我們分頭辦事。”
巴陵是個山城,也是後來的重慶府,正當嘉陵江和揚子江的交會口,地位十分重要,也相當熱鬧。
巴陵有一家鏢局——四川鏢局,局主兼總鏢頭一劍擎天巴山義名震兩江,跟姚天星生前是過命的交情。
四川鏢局和廣源鏢局,在業務上也互有來往協助,所以他們徑直投向了四川鏢局,難得的是巴山義恰好也在局中,聽説廣源的鏢被劫,而且是龍在田下的手,當時就火了:“這還得了,龍在田已經金盆洗手了,還幹這種事,太藐視江湖道義了,我一定
要他還出個公道來。”
“巴大哥,龍在田自己知道理屈,所以他才隱而不出,叫他手下人出面。”
“誰出面也不行,只要是他隱龍莊的人乾的,他龍老兒就別想脱得了關係。弟妹!你放開手幹好了,愚兄全力支持你,在一個月之內,把能請到的江湖朋友全請來,也知會一下所有的綠林道朋友……”
“謝謝大哥!”
“不必謝我,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幹鏢行的人絕不會同行相嫉,因為我們只有團結一氣,才能夠站得住腳。”
鏢行是世間最團結的一種行業,別的同行都會互相打擊,只有鏢行業卻是互相幫助,互為聲援,不管規模大小都是如此,因為他們必須如此,才能與綠林道分庭抗禮,結成一股勢力,大家同存下去。
巴山義的四川德局規模很大;人手也多,才兩三天,他們已經把武林帖準備妥當散了出去。
那是一件轟動川中的大事,鄰近一點的江湖人,老早就趕來問內情了,稍遠的人也在接到消息後準備趕來了。
梅玉沒什麼事,他在街上逛着,他希望能碰到一個官方的人,他也碰上過不少官方的人,但是他沒有主動的去聯絡,他知道鄭文龍的人,會主動地向他聯絡的。
但是他很失望,卻一直沒有人向他搭訕,好在他不急,這種事本就急不得的。
直到會前的前兩天,三山五嶽的好漢都差不多會齊在巴陵縣城中了,梅玉仍然在街上逛着,終於有人上前跟他打招呼了,那是一個穿便衣的,不過梅玉卻認得,這人是跟在鄭文龍身邊的。
那人並沒有直接向他聯絡,只是走在他身邊,而且他旁邊還有一個人,那人偏頭向着另外一邊,好像是在跟他的同伴説話。
但話卻是説給梅玉聽的:“小侯,一直往前走,街尾有家利盛南貨行,進去買四兩燕窩,兩斤雲耳,自會有人招呼你的。”
説完話,那兩個人已經越過他前行了。
而且拐入了另一條街,似乎完全不認識他,梅玉覺得很奇怪,鄭三寶既是大內密探的總頭兒,鄭文龍是經他叔叔直接派出的代表,也該是最具權威的人了,為什麼還要那麼神秘呢?
不過梅玉還是遵照那人的話,信步向前走去,來到街尾,果然看見了那家南貨行,門面很大,貨色也很齊全,光顧的人很多。
他來到櫃枱上,有個夥計很客氣地招呼他:“客官,你老人家要買些什麼?”
四川人做生意很和氣,梅玉的年紀不大,老人家只是一個尊稱,梅玉淡淡地道:“四兩燕窩,兩斤雲耳。”
“哦!你老人家要哪一種燕窩?”
梅玉出身公侯之家,倒還沒有被這個問題難倒。
他依然平淡地道:“當然是白燕,最好的那一種,雲耳也一樣,要銀耳,你可別拿次貨來敷衍。”
“是!是!不過客官,這兩種東西都很貴?”
“我知道,別管價錢,只問你們有沒有這種貨?”
“有!有!小號是本城最大的店了,若是小號也沒貨,別處就絕不會有了,你老人家請到後廳來,那些貨很名貴,小號都放在後面,請到後廳去看貨。”
他恭恭敬敬地把梅玉請到後廳,先讓梅玉坐下,才又告訴説要去請掌櫃的出來接待,然後離開了。
沒等多久,才看見鄭文龍伴着一個白白淨淨的中年人踱了進來。
鄭文龍首先抱拳道:“對不起,果然是小侯,勞你久等了.在下介紹一下,這位是鎮南王府記室蕭子期蕭先生,是王爺最信任的人。”
蕭子期也拱手道:“小侯到鎮南關,就是學生接待的,小侯想必記得。”
梅玉自然記得他,而且在金陵也見過,他曾跟沐榮一起進京,是沐榮的身邊人。
因此他抱拳道:“在下再次途經鎮南時,剛好趕上老王爺大殮,在下怕給王爺惹麻煩,所以沒去行禮,想必王爺能見諒的。”
蕭子期笑道:“王爺當然明白,對小侯只感到十分歉意,他沒有想到會給小侯惹來這麼多的麻煩。”
梅玉怔了怔:“王爺給我惹來麻煩?”
“是的,小侯遇見的一切麻煩,都是王爺所引起的,王爺本來想插手的,可是王爺知道,他若一插手,小侯的麻煩可能會更多,因為王爺自己也有麻煩。”
梅玉嘆了一聲:“我的事王爺都清楚?”
“是的!在雲南,小侯遭遇到的任何事,遇到的任何人,王爺都知道,沐王府威鎮雲南多年,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對地方上大大小小的事,王爺都不會放過。”
梅玉苦笑一聲道:“抱歉的該是我,王爺的那些麻煩,都是我帶來的。”
蕭子期一笑道:“這倒不然,沒有小侯也會有別人,王爺的麻煩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他手中所掌的權以及在雲南所領的大軍。”
這話倒也不錯,鎮南王如果沒有手上的大軍,沒有舉足輕重的力量,燕王不會猜忌他,也不會派人來瞧他動靜了。
何況老王爺是建文帝的顧命大臣,建文帝登基後,對雲南更是百般敬重,把鎮國公晉封為鎮南王,擴充了封地,使他們領略西南七省,更特旨令着他擴充軍隊到十五萬人,由國庫拔了一筆鉅款作為經費,原因無他,也是希望以這一支軍隊來鎮定國脈
的。
這種寄重就是對沐家特別信任的意思,所以建文帝有了難,沐家該責無旁貸地響應支援,所以梅玉才會找了去,哪知道卻是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
聽了蕭子期的話,梅玉心中好過了一點。
蕭子期道:“學生此番跟鄭大人一起來,是專程為了小侯,聽説小侯保的鏢出了問題,而且是龍在田下的手,王爺感到很納悶,這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
梅玉道:“但就偏偏發生了。”
他把經過説了一遍。
然後又道:“五千兩黃金為酬之説在有無之間,但龍在田受人之託則殆無疑問,我們現在弄不清的是背後是誰在主使,若説司太極,則他似乎沒有這麼大的勢力,能壓得龍老頭兒低頭聽命。”
鄭文龍點點頭道:“原來是這麼回來,那就差不多了,這件事出面的可能是司太極,但背後的主使者,恐怕是另外的一批人。”
梅玉一怔道:“居然另外還有一批人?”
“是的!這批人由谷王朱穗和兵部侍郎李景隆等幾個人為首,在建文皇帝時很不得意……”
梅玉道:“李景隆以兵部侍郎兼任九門提督,受祿何等深厚還算不得意。”
鄭文龍一笑道:“他的官兒做得不小,可是卻時常受到密探的干預,還不如一個錦衣衞指揮使神氣,心中難免窩囊,小侯官場上得意與否,不是與官位大小論,而是以權勢論的,他手中不掌大權,就是不算得意。”
梅玉對朝政內情是不太清楚,於是道:“那又如何?”
鄭文龍道:“在建文皇帝面前不得意,他自然要另作打算,早就與當今暗通聲氣,當今兵臨城下時,就是他們兩個人開城放進燕軍的,若沒有他們這一下子,金陵多守些日子,大勢還很難説。”
梅玉一嘆道:“他們現在可得意了?”
“是的,谷王朱穗和李景隆都抖了起來,李景隆升了兵部尚書,谷王則力爭大內密探統領。”
“那不是要向令叔爭權了嗎?”
“不錯!可是他們還是爭不過的,家叔和今上是從小到大的交情,親逾手足,而且今上城府頗深,絕不會把密探大權交給別人的。”
“燕王對令叔倒是放心得很!”
“永樂皇帝對誰都不會太放心,只不過家叔身兼數職,掌權再大也不可能跟他爭皇帝做,所以他才較為安心。”
梅玉點點頭,太祖皇帝有鑑於歷代宦官弄權之患,親頒規誡,着令宦官不得直接干政,刻在鐵牌上,豎於宮門之前,要子孫永遵勿矢,所以不管太監們如何弄權,都只能在背後搗亂,始終不能正式地出任官吏,不能直接當政。
所以鄭和雖然主領了全國密探,卻只能把他的侄子鄭文龍提拔到錦衣衞指揮使的任上,而無法自己出面。
鄭文龍道:“不過那一批人始終不死心,力求表現,想邀功把家叔擠下去,目前永樂皇帝最關心的是兩件事,一是建文皇帝的下落不明,第二就是雲南沐家的態度,所以他們才多方設法來留難小侯。”
梅玉憤然道:“擠我有什麼用?”
蕭子期微笑道:“話不能這麼説的,他們倒沒摸錯方向,事實上小侯對這兩件事都有關係。”
梅玉微微色變,蕭子期道:“小侯放心,這個地方是王爺設置的秘店,任何話在這兒説都不怕傳出去的,而且鄭大人與王爺也有了協商與默契。”
梅玉道:“王爺跟鄭公公達成了什麼協議?”
蕭子期道:“王爺已有一道奏章交給了鄭大人,請鄭公公轉達皇帝,表示了輸誠效忠之意。”
梅玉臉色一變。
蕭子期道:“這是見過小侯後才修的表章,建文皇帝自己沒有任何表示,王爺必須表示態度,這可不是容拖的。”
梅玉默然不語。
蕭子期道:“小侯放心好了,上表輸誠是不得已之舉,沐氏一族沐恩深重,總不能作朱家的叛臣,但王爺答應小侯的話也絕對有效。”
“他都已經上表稱臣了,還作什麼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