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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大姑娘一味刁鑽,鈴木可是真忍不住了,怒吼一聲,挺劍就刺。

    辛紅絹織手一翻恰好擋住,嗆然交響,火花四進,姑娘的劍得自乃師清曇神尼,雖非前古仙兵,倒也是純鋼之精。

    與鈴木對了一劍,心頭暗暗吃驚,因為她試出鈴木腕力雄渾,還在她之上,當下不敢怠慢,忙展開伏魔神劍,舞起一團劍花護住自己。

    鈴木吃驚的程度並不亞於辛紅絹。

    因為他用的是東洋劍,其柄特長,可以雙手握持,奮力一擊,沒有將人家單手的劍擊出手,這女孩子的腕力的確不錯了,忙也運用本門劍法戰成一團。

    這一場因為雙方都用了武器,所以戰來熱鬧多了,金鐵相擊之聲不時可聞,再加上劍刃劈風之聲,蔚為奇觀。

    伏魔神劍為清曇神尼的得意劍法,為恐魔長道消,故以出手都是煞着,每劍都是指人要害,攻敵必救。

    鈴木所用乃東瀛迴風劍法,亦另成家數,有時毒辣處更過伏魔劍,幸虧大姑娘防守得嚴,所以未露敗象。

    兩方激鬥五十餘合,確是驚天動地。

    辛紅絹幼隨乃師習藝深山,無仇無侶,深體靜中之訣,一開始震於鈴木神力,猶有微悸,打久之後,漸覺對方勁力漸弱,反而從容起來,伏魔劍招,亦被她發揮得淋漓盡至。鈴木在對窮和尚時根本沒出多少力,及至含怒出手對辛紅絹時,確實是用上了全力,想三兩招式就把她收拾起來。

    不料,四五十招下來,對方不但沒有怯意,反而愈打愈穩,這才發現不對,還虧他潛力雄渾,立刻恢復穩打方法,所以雙方都慢了下來,而遞招攻劍卻更見狠毒。又是幾了回合過去。

    姑娘估計着自己一百零八式快要用完,不能再拖下去,奮起雄心,施出最具威力的三招,口中連呼,着!着!着!

    第一劍“春江花月”為鈴木化開。

    第二招“秋雨梧桐”又被他躲過。

    第三招“朔風怒號”,劍花若八方風雨驟至,鈴木欲躲無方,將心一橫,存心同歸於盡,使出煞手拚命的一劊。

    大家都知無法躲,四周的人譁然驚立,連騎鯨客與歐陽子陵都不例外。

    辛紅絹劍尖指向鈴木笑腰穴,而眼前劍影如山而至。

    還好她身材小巧,急忙中一矮身,鋒刃擦頂而過,劈開包頭羅帕撒下滿頭青絲,鈴木卻委頓在地。

    辛紅絹站起來一掠敞開的長髮,心中還在噗通地直跳,歐陽子陵連忙上來關心地問道:

    “師妹,你沒有什麼吧!”

    一面卻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隻手。

    大姑娘滿臉飛紅,朝他感激地搖搖頭以示無他,像只小鳥似的飛到左棠身旁去了。另一邊的小男次郎見鈴木倒在地上,雙目緊閉,面色如死,想來一定無救,不由的悲憤填膺。

    他眥目大叫道:“你們貴國俠義中人,原來都是口是心非之輩,説什麼點到為止,現在人躺在這兒,還有什麼話説?”

    他的話原是針對剛才的辛紅絹而發的,卻不應該夾雜不清,將璇珠島的人也包括進去了。

    因此大家都怒形於色,其中尤以聽水飛魚於鈞,本來就對這批人沒好處感的,只不過看在騎鯨客的份上,勉強維持個客氣。

    此時寒着臉上前,一掌拍開鈴木的穴道,提起他朝三人面前一放,沉聲道:“你看清楚些,他傷了一點皮沒有,自己見識不夠,哇哇亂嚷,連璇珠島的臉也給你們丟盡了!”小男次郎低頭一看,果然鈴木的衣服雖為劍雙穿通,可就皮肉不傷。

    原來東瀛只擅外門工夫,對於內家點穴之道,的確絲毫不知,鈴木人也醒了,只是羞愧難當,所以乾脆賴在地上不想起來。

    四人中惟有宮本見識較廣,功力也最深,朝於鈞望了一眼,走上前將鈴木一把拉起來,嘩嘩啦啦的朝他講了一番日語。鈴木低頭不響,連小男次郎也不是味道的退在一旁,想來都遭到了申斥,於鈞事畢退座。

    騎鯨客因為他是站在全島的立場説話,雖不滿意也無話可説。

    歐陽子陵已深知東瀛劍法的厲害,自己這邊的左棠與百了大師雖為一代高手,在劍術一道卻並無深究,要勝得這幾個倭國人雖有可能,然不以其道而克之,雖勝亦不武,所以乾脆自己下去算了。

    天外玉龍氣度雍容,俊逸中卻又透着萬丈豪情。

    他踏着穩健的步伐,走至場中,將手一拱,朗然發話,道兄弟之邦,武學一途,當然淵源頗深。

    “東瀛華夏,同文同種,本為諸君浮海而來,此緣難遇,歐陽子陵僅憑所學,與諸君小作切磋,也許各有稗益,那一位先下場賜教。”

    少年俠士氣魄非凡,幾句話亦異常誠摯,不由使這幾個異族人心折,宮本既為這些人的首領,他也知道輕重,心知其他人下去亦不過自取其辱。

    所以亦慨然獻劍道:“大俠乃人中之鳳,宮本雖海外一武士,亦望能見賢思齊,一領教誨!”

    歐陽子陵見宮本不過五十上下年紀,精神矍鑠,而且相貌也較為正直,遂恭立獻劍道:

    “前輩請!”

    宮本也拔劍示禮,莊重地答道:“大俠請!”

    兩個劍術名手,遽爾對手,雙方都未曾嘗過失敗的滋味,所以知道這一仗不惟關係本身的成敗,更還影響到兩個國家的榮辱。

    歐陽子陵昨晚在林中曾經看過獨醉生練劍,對於東瀛劍法略知大概,而且更佩服獨醉生的超人稟賦,他將那些較為辛辣的招數差不多都學全了。

    宮本對大羅劍招自屬初會,所以心中略慌。

    他在璇珠島上會過不少好手,俱可沾到上風,是以不知道中國還有這一套狠厲的劍招,其實豈僅他不知,中國武林中識之者又有幾人。

    他們的一招一式都很慢,慢得每一個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高手比劃的道德,他們的劍術多半秘技自珍,因此在道義上應該有給對方一個思索破招的機會。大概來回遞到二十招左右,場中的人不分勝負,所差的是宮本破招較慢,這當然要歸功於獨醉生事先示警的關係。

    可是歐陽子陵攻出一招,宮本卒能設法來破解,不能不令人欽服他的劍術神妙。場外的人更緊張,大部份都站起來,連那三個東瀛劍客在內。

    歐陽子陵出一招,他們就思索破解之法,然後再看宮本所用的方法是否與他們相同,然後他們面上現出羞愧的樣子。因為宮本所用的方法遠比他們高明。

    其他五龍堂主則更忙了,他們要注意雙方的攻守,場中人演得雖慢,他們依然目不暇接,卻喜得心癢難搔。

    獨醉生則沉緬於大羅劍神妙莫測的變化中,他領受最快,得益最多,而欣愉之色表現得也最激烈。

    騎鯨客比較從容,他當然不好意思跟着學招,可是他也最識貨,所以也是張口結舌地愕然作態。

    場中的拚鬥已近百招了。

    歐陽子陵仍然是步履從容,宮本則額汗見出,顯然他的心智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對面這個年輕人果然不愧為第一高手。每一招式望去雖近平凡,實則內含無限玄機,有時往往莫測高深,明明是劈來的,忽而改削為刺,直抵眉心,迫得他本身的劍遞不出去。

    幸而所學頗廣,卒能化險為夷,不過急出一身冷汗。

    拚鬥漸近白熱化了,撤招救招,時常因為應變的關係,很自然的加快速度,兩人的劍都貫注以內力,所以劍尖都自然發出勁氣,揮動不算快,嘯聲卻震耳。

    劍交至第一百零九招,歐陽子陵突然清叱道:“前輩注意,在下放肄了!”劍化搏龍三招,普天之下,無人能躲過此三着,即使他的義父四絕神君莊佑亦以此受挫。

    宮本咬緊牙關,奮力抵擋,磕去第一劍,無法擋住第二劍擒龍於海,眼看劍尖到達心窩,宮本廢然閉目受死,手中劍亦嗆然落地。歐陽子陵卻適時抽手而退,四周響起一陣籲聲。

    這場比鬥完了。

    宮本靦然地拾起地上的劍,單指一敲,叮然化為兩截。

    然後他傷感地朝歐陽子陵道:“大俠當世劍神,宮本受教良多,今日就率同弟兄返國,今後有生之年,不再言劍矣!”

    那幾個扶桑劍士也都木然若喪。

    歐陽子陵也覺得異常歉疚,忙道:“宮本前輩何須如此,在下雖略勝一籌,然許前輩為平生第一勁敵,心折無向,武功一道,絕無止境。

    以前輩現時之學,窮三五載之精研,子陵絕非所敵,寶劍敬代歸還原狀,望前輩不棄所請!”

    説着在地上拾起他的斷劍,抓在手中,齊裂縫處合攏,默運神功,硬把一支純鋼斷劍捏為原狀,連一絲裂痕都看不出來。

    歐陽子陵劍挫宮本,已經引起大家的無限敬佩,再露上這一手溶金合劍的神功,幾乎令人疑為神話,譁然驚歎,滿廳中皆是嘖嘖之聲。

    宮本接過劍來,略一省視,隨即跪伏在地,頓首道:“宮本受劍之時,即曾立誓,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剛才自斷佩劍,即存必死之心,惟不欲客死異地,故欲於回國之後,告罪於祖墳之前,自尋了斷。

    今天大俠代合斷劍,即此命為大俠所救,今後有生之年,永遠追隨左右。宮本自此刻起已放原籍,永為大俠家奴,好在宮本在扶桑亦未成家,此身無所掛礙,吾意已決,請大俠不必推辭。”

    接着朝四周道:“皇天在上,宮本請諸君作一見證,自此時起,宮本更名為歐陽恩,原日宮本已死,今後惟歐陽恩永作家主人忠僕!”

    語畢站起來恭立在歐陽子陵身畔。

    這番舉動純出大家意外,尤其是那三個扶桑劍土,更沒料到。

    小男次郎走過來朝他用日語解説一遍,似乎在勸他打消此一意念。

    誰知他面容一整,用華語説道:“歐陽恩一言既出,駟馬難迫,你我關係已斷,而且我身不屬己,今後再有任何問題,除非你先向主人請示,否則請恕我拒絕作答!”説完話站至歐陽子陵身後,望也不望他們一眼。

    歐陽子陵本待拒絕的,可是看他意念如鐵,暫時絕無法動搖,只好默然回到座位上。歐陽恩緊侍在後,待他坐下,即恭立一旁,連左棠讓他一席請他坐下,也堅持不可,大家拗不過他,只好聽其自然。

    騎鯨客原想藉扶桑劍士,一挫東來羣俠的,現在鬧出這種結果,不但計劃或了泡影,而且陪上一個倚為長城的宮本。這是他始料未及的,所以儘管他狡計滿腹,也弄得無法可想,只好硬着頭皮道:“歐陽大俠較技辛苦,仍請於堂主陪往金龍堂休息。”

    歐陽子陵知道他急着要和大家商量對策,遂也不便多留,站起來告別退出招賢館,左棠等人也跟着告退,歐陽恩追在後。

    一行人步出招賢館,順着玉砌,走向金龍堂!

    在路上,歐陽子陵執意不願認歐陽恩為僕,説如蒙不棄,願事之為兄,歐陽恩當然是不答應。

    大家又跟着勸説,逼急了,這位扶桑劍土要抽劍自殺,實在勸説不通,大家也就只好由他,可是歐陽子陵對他曲意敬重,處處仍以兄長之禮對他,歐陽恩感澈心脾,也就唏噓以對,因為不知騎鯨客究竟作何打算,一餐午飯大家都吃得沉默寡言。

    左棠與百了大師及徒拚命的喝悶酒。

    飯後良久,獨醉生來約歐陽子陵,説島主請他到寢宮密談。

    獨醉生帶他走的是一條小路,一面走一面告訴他道:“騎鯨客這下子是真的怕你了,他決意要拉攏你,不惜一切犧牲條件來拉攏你,只要你肯幫助他共圖天下,你要他什麼他都可以答應,不過兩件東西不在內?”

    歐陽子陵聽得好奇問:“那兩件東西?”

    獨醉生微微笑道:“他的命和他的妻子。”

    歐陽子陵這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不過注意到獨醉生在説到他的妻子四字時語氣特別,更想到昨天的夜宴時騎鯨客夫人的表情,更決定他們之間有愛昧的猜測。不過這些疑問只存在心在,不好提出相詢。

    獨醉生繼續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的命要留着做皇帝,當然不能給你,他的妻子絕代豔色,自古盡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皇帝,所以捨不得給你。

    除此之外,任何東西,只要他拿得出的,莫不由你挑選,可見他對你的重視了。”歐陽子陵道:“他認為我可以隨便就可以買得動嗎?”

    “當然他不會這麼想,騎鯨客自己是武林中人,他對富貴不能淫的人瞭解得很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懂得以道義相挾。

    你或許不要珍寶富貴,可是你要紫貝去救別人的命,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他認為你會考慮到這一點!”

    歐陽子陵考慮了一下道:“我還是不能答應,昨天晚上我在林子裏,我已經表白過我的決心!”

    獨醉生還是笑笑道:“騎鯨客老謀深算,想到過這種可能,所以他又定了一條計劃以備萬一,什麼計劃你想到嗎?”

    歐陽子陵略作沉思,爽然道:“范增曾勸項羽用韓信,不被採用,范增曾乃又做進一步之建議,大概騎鯨客對我也準備這麼辦吧?”

    獨醉生鼓掌道:“老弟,你不愧為高明,苟不得其人而用之,而必絕之以杜後患,想當皇帝的或已當皇帝的人都會把這條用人之策奉為圭梟。”

    歐陽子陵道:“項王到底還是沒有殺韓信,騎鯨客為什麼非要殺我呢?”

    “所以項王才會於烏江自刎呀,做帝王的人必須講究爭辣心狠!”獨醉生縱情地大笑,笑裏有一絲得意的樣子。

    歐陽子陵沉默了一會兒,才憤怒地道:“士各有志,這是勉強不來的,人壽幾何,求仁得仁,就是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再説歐陽子陵也不是束手待斃之輩,到時候誰死還不一定呢?”

    獨醉生看他神情很是生氣,忙收起自己嬉笑的態度,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你什麼都好,就是暴躁的脾氣改不了。你平心靜氣的聽我講呀。自古兵不厭詐,你等一會見了騎鯨客,不妨什麼都答應下來,紫貝騙到手,來個翻臉不認帳,難道他還會跑到中原去找你不成。”

    歐陽子陵聽完獨醉生教他的辦法後心中極不以為然,可是還是耐着性子道:“你想我這樣做,騎鯨客會相信嗎?”

    “當然啦,一諾千金,只要你口中答應了,絕不反悔的!”

    “他真的這樣想!”

    “千真萬確,這是在我們商量對策時,他親口説的。”

    歐陽子陵這才堂堂皇皇地説道:“獨醉兄,不是我説句生分的話,你我神交莫逆,雖已至無話不談的程度,但若論知我,恐怕不如貴島主呢!”

    獨醉生聽得滿臉飛紅,囁囁嚅嚅的,不知説些什麼才好。

    倒是歐陽子陵怕他難堪,委婉地又安慰他道:“話固然如此説,但獨醉兄完全本着一片愛我之心,依然使小弟感激無狀。

    我們走了很久了,為免騎鯨客生疑,還是趕快到他那兒去吧!”

    獨醉生又默然片時,才滿心誠懇地説:“咳!老弟,你這人真叫我沒辦法,既然你決意如此,我這個做兄長的也別無他策。只是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設或老弟有何不測,我千方百計也會找到紫貝,幫忙送上點蒼,聊敬一分心意!”

    歐陽子陵萬分感動,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哥哥,太好了,這一來我就更放心了!”

    兩人俱是默默無言的趕路,他們無需言語來表達,一種屬於男性的,純真的感情,溶合在他們之間。

    小路快到盡頭,就可以看到騎鯨客美侖美奐的寢宮。

    獨醉生悄然道:“少時一言不合,騎鯨客必將兵刃相向,五龍堂主的五龍陣威力無倫,以賢弟的絕世功力必可應付。扶桑劍士去一宮本,乃減一半實力,愚兄雖也算得一關,我必會相機令你闖過。最難惹的是騎鯨客本人,論功力實在我之上,大概與賢弟在伯仲之間,最好多留些力氣去應付他。當然島主夫人的飛蝶鏢亦算一絕,不過我想她也許肯放過你的!”

    歐陽子陵一聽騎鯨客竟糾合這麼多的高手來對付自己,不由心中暗驚,心想虧得無意中結識了獨醉生,否則英雄難敵人多,縱有一身本事,恐怕也得落個埋骨荒山。寢宮在望,獨醉生為避形跡,故意找些不着邊際的話來説。

    二人穿過禁衞森嚴的寢宮門,老遠就可以看見在白玉的地上鋪着不少繡氈,騎鯨客夫婦,門下五龍堂主,及鈴木、小男次郎、龜山等人都在場。

    見獨醉生陪着歐陽子陵進來,大家都站起身來,讓他在騎鯨客的身旁坐定。天外玉龍眼掃四方,目光接觸到於鈞,這坦誠的漢子有着一層愧色,歐陽子陵在心中微微嘆息,可惜他的明珠暗投,侍兒獻罷香茗退下。

    少年俠士乾脆裝着不知情的問道:“辱承島主寵召,不知有何見教?”

    騎鯨客目珠一轉,徐徐的理着他的虯髯道:“大俠飽讀詩書,當知唐有紅拂傳!”

    歐陽子陵聞言知意,笑着道:“風塵三俠,千古佳話,島主雄才蓋世,正是虯髯客一流人物。”

    騎鯨客掀髯長笑道:“大俠過獎,虯髯客當世之雄,敞人自知不如,而心向往焉!”他見大家都沒有接腔,乃繼續往下説道:“虯髯客遇李靖,乃知世有明主,不與李世民爭天下,反傾囊助李靖成事,自往海外稱王。今天紛亂,正豪傑奮起之秋,大俠秉絕世之才,將相無種,若有意問鼎,在下亦不願讓虯髯客專美於前,當傾全力以為後援,蓋不惟君擇臣,臣亦擇君耳。”

    騎鯨客這番話一出,除了歐陽子陵、獨醉生腦筋較為靈活的人外,莫不大吃一驚,因為這完全是出乎意外,與他們的預謀不合。

    天外玉龍心中暗笑道:“好傢伙,明明是你自己心向神往的事,卻往我的頭上推,我要是真答應了,怕你不急得跳起來,可是我又怎能夠答應呢?”

    當下站起來謙謝道:“島主盛情,高誼雲深,然念歐陽子陵一介書生,略譜技擊,既無經天緯地之才,亦無衣帶紫之志,此番前來,僅為乞取紫貝以全武林數十俠義之命,若蒙見陽,銘感五內,舍此別無祈求。”

    騎鯨客依然不動聲色地道:“紫貝的事簡單,何時大俠離島當可奉上,只是方才聽大俠一番表白,只見大俠志在林泉,胸懷高介,然則以敝人鈍才,倒頗有志於保生民,領社稷,逐鹿中原,大俠是否認為太狂妄一點呢?”

    歐陽子陵見他如此相詢,一時倒不知該如何答覆。良久他才道:“歐陽子陵雖曾稟聖賢遺訓,倒並不是愚忠之輩,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以島主雄才大略,當然是一代王者之選,不過愚意以為島主能在此海外,傲嘯湖山,逍遙自在,何必一定去牽入名利爭奪之場。況當今之主雖無大志,史可法、張名振等可稱名臣,島主真要抱濟世之宏願,又何必一定要躋身帝王之列呢!”

    歐陽子陵以為這樣總算把話講得夠婉轉了,而且自己的意思也表現得夠明顯了。然而騎鯨客的真正目的尚未表明,又豈肯就此罷休,是以哈哈一笑道:“大俠既然認為敝人尚可一為,那你其他的意思可就錯了。

    福王昏庸,桂王懦弱,皆非興國之君,通古斯人虎視耽耽於關東,史閣部有謀無勇秦良玉一介女流,張名振糧餉不全,馬士英、阮大-之流當朝弄權,朱明氣數已盡,覆亡乃旦夕間事,敞人以海外數十年之經營,聯絡得五湖四海武林朋友何下萬餘眾,況一旦義旗舉起,聞風響應者,猶在不計其數。

    所憾,少如大俠之流的將才耳,何妨一匡在下成事-,亦庶幾免湖山落異族之手耳,大俠於意云何?”

    騎鯨客終於明白的説出了他的來意,儘管他的道理完全是胡説八道,可是他分析的現勢卻是事實。

    歐陽子陵心憂國難,故以對後面那番話根本沒在意聽,直到全宮的人都把眼睛註定他時,他才警覺過來。

    他略一定神起立拱手道:“子陵身無食肉相,與貴富無緣,此生只合老死江湖,而且匹夫之才也不堪當將任,島主旄下能人甚多,豈在乎一個歐陽子陵呢!”

    騎鯨客怪眼一翻道:“那麼大俠是一定不肯屈就了?”

    歐陽子陵見他聲音已失去了那種偽裝的平和,遂也抗聲道:“夙志所限,礙難從命!”

    騎鯨客再把聲音加重道:“那麼你不要紫貝了,也不要那些跟你上點蒼山而冤枉送命的朋友了。他們也許都有着妻兒老小,就因為你一個人的固執而令那麼多人痛苦,你還配談什麼道義,説什麼天下第一?”

    這幾句話像一把利刀,深深刺進少年俠士的心裏。

    他憤怒地大叫道:“歐陽子陵行事,但求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我們對道義的看法未必盡如島主,是非自有公論,歐陽子陵不想饒舌,島主假如無其他見教,恕我要告退了。”

    騎鯨客哈哈大笑道:“我這璇珠島上的寢宮,豈是隨便任人出入之地?”

    天外玉龍劍眉一豎,朗然道:“歐陽子陵奉召而來,依禮告退,未失江湖禮數,但不知島主藉何故留難?”

    説罷抬手按劍,他早得獨醉生警告,知道不可能輕易脱身,所以一看説翻了臉,已在準備暗算。

    果然剛把手摸上劍柄,就聞得腦後有金刀劈風之聲,側身劈過,卻看出偷襲者乃是扶桑劍士之一的小男次郎。

    歐陽子陵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們東瀛劍法中,好像沒有這樣不聲不響的一招吧!”

    小男次郎滿臉通紅,無言可答,悶狠狠的又是一劍砍到,這次歐陽子陵存心給他顏色看,不在閃躲了。嗆然掣劍出手,反腕近上,“當!”的一響。

    小男次郎的功力僅次於宮本,當然不如歐陽子陵,突覺手腕發麻,兵刃幾乎脱手,抽劍一看,他的精鋼倭劍難敵龍泉名刃,上面已被砍開一道缺口。

    心下忙着,忙用倭語朝呆立在一旁的鈴木與龜山招呼,刷刷,二人略一遲疑,兩劍出鞘,三個扶桑劍士把一個少年俠士圍在中間了。

    天外玉龍凜然不懼,展開手中三尺龍泉,卻不用大羅劍,只是以看赤龍子崔萍的七星劍迎敵。

    七星道家劍,崔萍仗之以成名,雖受創於陳慧珠的大羅劍下,然只是較招下較力,此刻乃是拚命而非比武,當然沒有那麼多顧慮。

    歐陽子陵力貫劍身,從容揮敵,輕鬆自如,卻把三個扶桑劍士激出了真火。鈴木最是爆躁,數次搶攻無效,怒吼一聲,拚命進攻,完全換了不顧生命的打法,對歐陽子陵恍在漫天的劍雨,渾如未覺,每一招都是存心兩敗俱傷。

    這一來歐陽子陵可就沒有那麼輕鬆,他自己當然不願意受傷,可也不願傷人,無形中就受了很多牽制。

    其他二人看出便宜,遂也學鈴木的方法,三個高手存心拚命,那力量的確非同小可,少年俠士縱有通天澈地之才,也擋不了這一陣猛攻,因之弄得險象百出。

    他們狠拚了三十多招,突而鈴木、龜山兩支劍,一劈一撩,上下交攻而至,跳也跳不掉,蹲也蹲不下,本能朝後退了兩步。

    “嗤!”的一響,小男次郎背後一招狠刺,直奔後心而來,幸而他身上穿着猩魈皮軟甲,擋住劍尖沒刺進皮肉,卻把儒衫劃破一道裂口。

    這是少年俠士行道以來第一次吃過這樣大虧,激起了年輕人的傲性,一飛沖天,在空中清嘯一整,“星垂平野”,龍泉劍灑下萬道光雨。

    三人只覺得劍氣砭面,慌忙撤劍自保,一陣金鐵交鳴,鈴木斷指,龜山削髻,小男次郎最慘,一隻右腕整個剝下。

    歐陽子陵以他的絕頂的功夫,一劍創三敵,確實鎮住了全場的人。

    騎鯨客觸目驚心,殺掉歐陽子陵的心更堅,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令人懼栗的寒意。

    他説道:“好!歐陽子陵不愧為天下第一人,絕世劍術無雙,不過今天要是讓你跑出了我的寢宮,我也枉在璇珠島上稱王了……五龍堂主擺陣,我要叫你中原大俠領略一下海南絕學。”

    五龍堂主應命出場,於鈞雖是不甚情願,然也是無可奈何的,五人撤劍圍立,形似一朵梅花。

    於鈞首先抱劍吟道:“金龍一條震八方。”

    羅天生接着道:“銀龍崛起撼窮荒。”

    沈述民道:“玉龍神威天下懼。”

    鄭永南道:“靈龍騰氣世無雙。”

    畢又民最後出來,他手挽劍花,揚起一陣嘯聲,然後長吟道:“天龍實為五龍首,滿天靈霧龍飛揚。”

    五龍先後吟畢,陣勢即已展開。

    一霎時但見霞氣千條包圍住歐陽子陵,五個人攻則齊攻,守則齊守,比方才漫無章法的攻勢雖較文雅得多,但厲害實過之三倍。

    少年俠士不敢託大,開始即以大羅劍更番應敵,心中還在研究他們的路數,直到十招之後,少年俠士才暗叫一聲“不妙!”。

    原來他已發現這個陣勢實為威力無儔的歸元古陣,合釋道儒各家之精華,一以貫之,每攻出一招,殊途同歸,集於一點。

    而在內防守之人,卻需分心來阻擋自各方的敵力,然而四象六合,無一不包,欲遁無術,只好恁着深厚的功力,硬架硬磕,這是最費力的打法。

    五龍堂主,雖然沒在武林闖出萬兒,可是每個都是真才實學,可見天下之大,滄海遺珠,何處不是,尤以天龍堂主一籌莫展畢又民,那支劍沉渾雄健,簡直不在赤龍子等人之下!

    歐陽子陵雖仗着先天稟賦,及常年服食玉芝之效,可是人究竟是血肉之軀,不是鐵打金鋼,五十幾次的硬架硬接,他就等於接了二百多招。

    任何高手處在這種局面之下,都會有吃不消的感覺,還虧於鈞手下留情,每次遞招都只用上四成功力,讓他輕而易舉的就可磕開,不過這隻有他們兩個人自己心裏有數。及走了幾招,騎鯨客看歐陽子陵敗在俄頃,色霽心喜,毒計又上心頭,悄悄地吩咐方才那三個落敗的扶桑劍士。

    龜山雖僅被削掉頭上的髮髻,那在倭人認為是奇大恥辱,所以他心切報仇,其他兩個人都是劊指斷腕,銜恨於心,紛紛易手持劍,加入戰圍。

    他們三個人都是乘着五龍堂主收劍時出招,逼得歐陽子陵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當然更形狼狽。

    年輕俠士疲於奔命,一口劍只能護住頭腳等軟甲擋不到之處,身上一件儒衫,已化做翩翩蝶舞,破碎不堪了。

    獨醉生心中憂愁,面上不表現出來。

    騎鯨客則掀髯微笑,難抑得意之態。

    歐陽子陵獨鬥八大高手,這也是他離師以來最慘烈的一次爭戰,也是最吃虧的一次。一向宅心仁厚的他,此刻殺紅了眼,驀而提足真氣,發出一聲清澈振耳的長嘯,那嘯聲彷佛含着無限的悲憤,龜山下手略遲,青光一閃,胸前受劍撲地身亡。

    死了一個對其他人並無影響,血腥的刺激使得其他兩個扶桑劍士更形瘋狂,就如兩隻瘋虎般的猛撲向前。

    鈴木忘記了歐陽子陵穿着軟甲,一劍刺向了前心,基於人類自衞的本能,他自然的一掌拍出來,劍刺實掌也拍實,劍尖被阻於軟甲,只使歐陽子陵疼了一下。

    掌是拍在肩上,佛門青蓮心功何等-勢,鈴木狂吼一聲,肩骨粉碎,噴血而亡,總算又去掉了一個勁敵。

    五龍堂主攻勢依然不亂,小男次郎似乎連見兩個同伴身亡而存怯意,退至一旁不再搶攻,歐陽子陵又稍稍得喘息一下的機會。騎鯨客並沒有想到困獸猶鬥,尚有如許威力,臉上得意之下沒有了,眼睛不斷的飄向獨醉生示意他下場。

    獨醉生偏頭不作聲,也不動,好像不屑羣鬥。

    騎鯨客無奈狂喝道:“夫人!用蝶鏢取他,我不信今天這小子能活着離開!”

    島主夫人遲疑地掏向胸前,摸出三隻金色的蝴蝶,正想發出,但一接觸到獨醉生阻止的眼光便又停了手。

    騎鯨客大急的喝道:“夫人!你還等什麼呢,這小子要是活着離島,你的皇后可做不成了!”

    時機稍縱郎逝,寢宮外飛身而到一大羣人,進門就點了那幾個衞士的穴道,窮和尚師徒各搶了一柄大斧。

    辛紅絹與歐陽恩各仗利劍,左棠還是一雙空手,曹一江父子挺着長刀,最後一掠黃影是靈獸狻猊金兒。

    這些人一進來就直衝向五龍陣,於鈞自動歇手,老和尚一斧頭砍向玉龍堂主追魂燕子沈述民。

    這傢伙輕功卓絕,內力略遜,抵不住那雷霆萬鈞的一擊,長劍脱手而飛,也只好停下來躲得遠遠的,怕老和尚再砍他。

    辛紅絹跟窮和尚雙鬥嶺南畸人鄭永南,歐陽恩接住三絕手羅天生,只有天龍堂主一籌莫展畢又民依然纏住歐陽子陵嘶殺,五龍堂主各自為政,歸元陣當然不攻自破。左棠戟指住璇珠島主道:“騎鯨客,你愧為一島之主,原來還是一個口蜜腹劍的卑鄙小人,羣打羣毆,憑你這種作風就足令天下英雄們齒寒,還想做天下之王呢,我勸你早死了這份心吧!”

    騎鯨客本來想圍殺歐陽子陵後再慢慢對付這批人的,見他們都趕來了,功敗垂成,再一看場中自己的幾個堂主都佔不了上風,而對方還多出好幾個人呢。

    此時保全實力要緊,忙喝止了戰鬥。然後再朝左棠陰惻惻地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自古成大事業者,莫不欲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好心想提拔你們,誰知道你們不識抬舉,這又怨得誰來。現在別看你們都會齊了,我想要抓你們還是易如反掌,不相信咱們走着瞧!這個島四面環海,我不怕你們飛上天去!”

    歐陽子陵此刻喘息方定,忙走上來道:“我們這一次來,本是為着求取紫貝,別無其他用意。至於島主錯愛,委實有違素志,不敢從命,方才只當是一場誤會,還望島主念及武林情誼,賜贈紫貝,我們馬上啓舟東返,以後若有緣相見,還是會感念島主一番情意!”

    歐陽子陵處處還是為了息事寧人,不願多惹事端,所以這次雖然曲不在我,依然想委屈求全。

    那知騎鯨客嘿嘿冷笑道:“你倒説得輕鬆,跑到我島上來大鬧一場,還想要了紫貝一走了之,就是我肯答應,地上那兩位死去的朋友也不肯答應吧?”

    大家朝地上望去,鈴木與龜山血肉狼籍,歐陽恩臉上浮起了一陣悲慘的神色,大家都默然無言。

    突然歐陽恩堅決的説:“島主不必為這件事作難大家,死的是我們東瀛島上的人,老實説我們這次來投靠你,倒不是真的想幫助你爭奪江山,我們實在是另有計劃,我雖説是四人的領隊,實在主其事的是小男次郎,你只消問他就可以知道了。”

    這幾句話如一個晴大霹靂,不但震驚了東來羣俠,連騎鯨客等璇珠島上的人也大吃一驚,紛紛朝小男次郎望去。

    只見他用倭語哇哇大罵了歐陽恩一場,口噴鮮血倒地,原來已自嚼舌根而死。四個扶桑劍士已去其三,而且一切事情的發展也出乎璇珠島上等人的意外,所以大家都愕住了。

    大家把眼睛窺定了歐陽恩,靜靜地等待他作一番詳盡的敍述。

    歐陽恩望了一下地上的屍體,才感慨地説道:“我們四個人本來都是錦之助將軍帳下的劍手,將軍野心勃勃,在國內妄圖篡位。因力量不足而致失敗,乃糾合許多海盜以期東山再起,後來見中國紛爭頻乃,認為這是一個發展實力的機會,遂遣出很多劍手來至貴國。

    那些人名義雖説是投奔,實際上卻是希望在貴國能造成一股內應的勢力,等到時機成熟,再通知錦之助率船前來,內外夾攻,以求能達到佔領貴國的目的。所派出的劍手因大將軍鄭芝龍昔年曾留居扶桑,刻下又握重兵,所以都投到他那裏去了。

    我們本來也是要投鄭芝龍的,結果遇見了獨醉生先生,得之島主亦有雄心,認為多一處地方活動也是好的,所以就投奔島上了。四個人中雖然論武功是我較佳,但小男次郎為錦之助將軍心腹,一切計劃還是由他來作主……”

    這番話不算短,可是也不過將他們的陰謀説出個大概情形。

    眾人聽完後,相顧怍色,半晌説不出話。

    良久,騎鯨客才哈哈地長笑道:“在下用人心切,差一點就作了傀儡,説不定還會成為民族罪人,若非歐陽大俠前來,宮本先生也不會説出他們的計謀,我豈非也要一直糊塗下去了。由此可見,入主中原,已非我一人之心,羣雄紛逐鹿,智者着先鞭,大俠更應該跟我合作,才可以使大好河山,不落入異族之手。”

    歐陽子陵見他到這時候,仍然沒有放棄攘奪天下的野心,不由得十分惱怒,正想開口回絕,那邊歐陽恩卻已接口道:“我已經當眾宣告過,宮本已於上午死了,現在我是歐陽恩。

    錦之助將軍不忠於國,我當然可以不忠於他,我這樣做內心並不慚愧,只是島主此舉未知是否盡合天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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